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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的永恒

    一

    三十六年前,倪桂枝住在槐树街六十六号,六十六号是一个很顺的门牌。

    后来,倪桂枝搬进了九十九号王保住家,九十九号仍然是一个很顺的门牌。

    二

    自小,倪桂枝是在颠簸的架子车上长大的。

    倪桂枝的父亲是拉搬运的。人很黑,人们就叫他老黑。老黑膝下无儿,就把倪桂枝当破小子养着。炭黑的一个老子,却养出了一个活鲜亮丽的女儿,那种是很可以让人怀疑的。

    每当槐树街六十六号走出那辆破架子车时,也走出了一片鲜活。早年,小城人常常看见倪桂枝拴在一辆载满黑煤的架子车上,拽着一根长长的缆绳,在小城那坎坷不平的路面上,撤一路墨点样的汗水。也常常把架子车傍在路边,父女二人一边喝凉水,一边吃火烧夹牛肉,狠吃。

    养女儿就像养辣椒一样,养到鲜亮的时候就辣眼了。辣到一定时候呢,出味儿。倪桂枝长到十七岁时,已成了小城的一枝花。那时她梳两条大辫子,辫子上缠着小红绳,浑身上下弹弹软软,悠悠忽忽的,扯一街眼珠子乱蹦。

    市曲剧团曾抢一般地把倪桂枝叫去,说要听听嗓儿。好忙碌一阵,团长叹口气,惋惜地说:“唉,要是早些培养,能捧出个红堂堂的角儿也说不定啊!”

    三

    倪桂枝十八岁时,成了小城钢厂的一名工人。

    那正是大炼钢铁的时候,小城里处处是高炉,炉火把小城人的脸烤得红彤彤的。在红彤彤的时期时,热情很高的小城人先是献上了铁锅,尔后献上了门鼻儿。

    应该说,拉搬运的老黑首先贡献的是他的女儿。

    倪桂枝进的是小城最大的一家钢厂,国营的。倪桂枝是个好工人。进厂之后,她很快成了小城钢厂的模范人物,先后戴过两次大红花。那时时兴“连轴转”(昼夜不息)。在“连轴转”的日子里,倪枝枝曾七天七夜不合眼,连续奋战在高炉上,熬倒了无数好小伙(只有一个叫王保柱的例外)。不用说,倪桂枝自自然然当上了班长。

    钢厂男工多,倪桂枝当班长就特别的顺利。无论她说什么,都会有男人为她奋不顾身。于是,不管她调到哪个班组,钢厂的“流动红旗”就跟到哪个班组。她在小城钢厂扛着红旗,也扛着男人的眼珠儿,一度曾使小城钢厂的生产出现了惊人的火箭速度。在许多个红彤彤的夜晚,倪桂枝站在高炉旁,使许多男人目光如炬、彻夜不眠……

    这是倪桂枝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期。那时候,倪桂枝的笑声飘荡在钢厂的角角落落,她的活鲜倩影也映现在钢厂的角角落落。钢厂人没有不知道倪桂枝的,空气里到处都是辣椒味。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厂长的通知。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倪桂枝下班洗完澡,一身轻松,光洁鲜明的朝厂长办公室走去。有人给她捎信儿,说厂长让她去一趟,她就去了。

    厂长很客气地接待了她。厂长笑着,仅仅是有点语无伦次。厂长站起时碰倒了一把椅子,又赶忙扶起来。厂长笑着给她倒水,给她让座,厂长说:“坐坐坐坐坐,坐坐坐……”尔后轻轻地关上了门。那时厂长才四十一岁,四十一岁是男人的黄金季节,偏巧厂长在黄金季节里死了女人,于是厂长就说了一些很浅显又很深奥的话。厂长脸上有很多肉,手上也有很多肉,厂长的肉手轻轻地拍着倪桂枝,像捧瓷器一样,很有耐心地望着她,脸上挤出许多生动……倪桂枝却忽的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倪桂枝一下子比厂长高了半截,倪桂枝柳目圆睁,望着厂长那胖嘟嘟的肉脸,骂出一句使厂长终生难忘的话。倪桂枝拍着桌子说:“爬你妈那×吧!”

    厂长一下子被呛住了。厂长也是喜欢吃辣椒的。厂长吃了四十年辣椒,到这会儿才吃出味来。厂长几乎不相信这是从倪桂枝嘴里骂出来的。那是一张多么鲜艳的嘴呀!厂长怔怔的,好半天没醒过神儿来,直到门很响地摔了一下,他才发现倪桂枝已经走了。

    倪桂枝走后,厂长还像傻子一样在那地坐着,一声不吭地坐着。一直坐到很晚很晚,他才愤愤地学着骂了一句,骂得很没有底气。

    四

    这是一个很辣的女人哪!

    倪桂枝从厂长办公室出来,就去找王保柱了。

    倪桂枝没把厂长当回事,也没把这事太当回事,她路上甚至还买了包瓜子嗑着,仍是一路鲜活。

    倪桂枝和王保柱是从小一块在槐树街长大的。倪桂枝的父亲是拉搬运的,王保柱的父亲也是拉搬运的,都拽着一根缆绳长大。王保柱野,倪桂枝辣,自小都很投脾气味。进钢厂之后两人又分在一座高炉上,王保柱总是护着倪桂枝;倪桂枝呢,时常把节余的杠子馍留给王保柱。渐渐,两人心里都有些那个……

    倪桂枝走进男工宿舍倚门站着,一边嗑瓜籽,一边对王保柱说:“我把那兔孙骂了。”

    王保柱一米八的大个子,一顿能吃七个杠子摸,红头牛一样。他忽地站起来问:“那兔孙?谁?!”

    倪桂枝吐着瓜子皮说;“厂长,我把厂长骂了。”

    王保柱听了,举着双拳伸了伸懒腰,不在意地说:“你骂厂长干啥?嘴痒了。”

    几个泼皮小伙也围上来,笑嘻嘻地说:“咦,你敢骂厂长?胆子不小啊?!”

    倪桂枝把瓜子皮吐到他们脸上,笑着嗔道:“去去去,一边去!”

    接下去就不再说了。倪桂枝又给王保柱交待了一些生产上的事情。两人都是班长,都在“红旗一号高炉”,倪桂枝是一班班长,王保柱是二班班长,谈的都是炉上的事。交完班又聊了一些闲话。倪桂枝把吃剩的馍扔给王保柱,就回女工宿舍睡了。

    那天晚上她仍然睡得很香……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后。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当厂长端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叶水,温和地与另一位姑娘谈话的时候,倪桂枝犯事了。

    她是被当场抓获的。午夜时分,当倪桂枝和王保柱在工棚里抱着亲嘴的时候,被厂保卫科当场抓获。保卫科长一手掂着手电筒,一手掂着枪骂道:“娘那卵子,跟了你一个月了,颠得老子腿肚疼!”

    夜审的时候,保卫科长晃着手枪喝道:“说,谁主动?”

    倪桂枝抢先说:“我,我主动。”

    保卫科长:“嘿嘿”一笑,脸上的麻子闪闪发光:“好,怪不道你连厂长都敢骂!”

    第二天,倪桂枝脖里挂着破鞋,被五花大绑地推出了厂门。保卫科长还专门叫人借了一面响锣,亲自带着一群保卫人员押她去游街。令人惊异的是倪桂枝竟然没有哭。她在保卫科关了一夜,出来时仅仅是脸色有些苍白,头却是昂着。当她在小城那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游街的时候,简直是万人空巷啊!一街两行全是人。她走到哪里,人们就跟到哪里。游到十字街口的时候,交通堵塞了。围观的人群乱成一窝峰!人们嗷嗷叫着,掀翻了路边的水果摊,满地滚的都是苹果。于是苹果像雨点似地向倪桂枝飞来,吓得保卫科长慌忙把锣顶在头上。倪桂枝却木然地站在那儿,任人凌辱……

    当倪桂枝游回到钢厂门口时,已是下午了。下中班的工人们全都默默地望着她。没有人说话,谁也不说话。看到钢厂的工人们,倪桂枝掉泪了,倪桂枝眼里的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流下来。这时,王保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觉得他再不出来,他就不是个人了。他默默地走上前去,站在倪桂枝面前,冷冷地对保卫科长说:“完事了吧?”保卫科长正给倪桂枝解绳子,一看是王保柱,厉声喝道:“咋?找事儿来了?也想叫捆你一绳!”

    王保柱斜了保卫科长一眼,一把抓住倪桂枝的手,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说:“结婚。我们现在就去登记结婚!”

    保卫科长一时懵了,他指着王保柱,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你……告诉你,她,她破坏生产,已经被开除了!”

    五

    倪桂枝结婚之后,从槐树街六十六号搬到了九十九号开始了她火焰一般的婚姻生活。

    倪桂枝和王保柱是结婚的当天晚上开始打架的。

    仿佛是从一句话开始的。一句很平常,很普通的话。在新婚的那天夜里,客人走过之后,当新房里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就有了那么一句话。那是一句本身没有任何意义的话。是没话找话。开初的头一句总是这样的。但那话像是一个阴谋,是掺了锯木的玻璃渣,一下子就有了血淋淋的燃烧。两人就像是等待了很久似的,都紧紧地攥住那句话,你一句,我一句,把那话拉得更长更远,而后用刀子一段一段地割开,说着说着竟打起来了……

    王保柱和倪桂枝都是钢性人。倪桂枝从小在槐树街跟爹长大,辣是出了名的。王保柱也是在槐树街长大的野孩子,打架是出了名的。倪桂枝钢牙铁骨,不依不饶。王保柱一米八的个头,浑身是力。按说,女人是斗不过男人的。可是倪桂枝打起来不要命,死不低头。打倒了,她冲上去;再打倒,她又冲上去,越见血越有精神。打到最后的时候,倪桂枝竟然提着刀往自己头上砍……等邻人跑进来劝时,新房里已是狼藉一片!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开初的时候,两人都年轻,都不屈服,却都希望对方屈服,哪怕有一方说句软话,这架就打不下去了。可谁都不说软话,结果是谁也战胜不了谁。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一句话,那句话像有魔性似的,粘住就打。

    两口子打架也有惯性,一种对抗的惯性。你要这样,我偏要那样,于是就产生无休无止的对抗。小打天天有,大打三六九。他们家的东西几乎每件都是残缺的:凳子脚是断的,水缸是烂的,镜子是胶布粘的,床是用砖头支的,更新最快的是铁锅……

    这是一种烧起来你死我活的日子。也是一种“碎碎”平安的日子。无论怎样打,怎样泼命,打过之后一切又归于正常。两人从未提出过离婚,一次也没有。

    六

    这年秋天,当倪桂枝和王保柱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厂长却光荣地再婚了。

    必须说明,厂长娶的仍是一位在槐树街长大的姑娘。她也是钢厂的女工,也很有几分姿色。只是更温柔些。厂长曾私下对这位再婚的妻子说:“叫倪桂枝后悔一辈子!”

    厂长结婚那天,槐树街鞭炮齐鸣,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热闹。当一辆挂着红绸的吉普车开进槐树街的时候,人们几乎惊呆了。从槐树街出嫁的姑娘从没有享受过如此的殊荣!这是一种官家的荣耀,是槐树街这些平民们做梦都向往的荣耀。那时,吉普车是市长才有资格坐的呀!当厂长的新夫人穿着厂长特意叫人从上海捎来的高跟鞋,一路碎敲,“的的……”走向吉普车的时候,人们又一次被高贵的包装所震撼,槐树街的老太太甚至掉下了眼泪:“二妞命好哇!……”

    槐树街的人不会知道,黄二妞这个名字,厂长是不喜欢的。厂长勇敢地把黄二妞改为黄献枝,厂长说:就叫献枝吧。于是,在鞭炮声中,挂红绸的吉普车“呜”一下开走了,黄二妞这个名字也就永远的消失了。

    这一天,对倪桂枝王保柱来说,是和平的日子。当鞭炮炸进院子的时候,倪桂枝正坐在屋里包饺子。她包的是萝卜馅的饺子,皮儿擀得很薄,包得也很精致,包出了许多花样。王保柱正好倒休,就坐在那儿看她包饺子。王保柱说:“想不到你还有一手?”倪桂枝说:“你才知道哇?”说着,还难得的笑了笑。言语到了这儿就打住了,没有再说什么。甚至当黄二妞的母亲甩着大脚片子,挨家送喜糖的时候,两人也没有多说什么,笑笑接受了。只是这天两人都没有出门,就在家里坐着,很平静地坐着。

    第二天,为了一件芝麻绿豆样的小事,两人又重新开战。于是,那包喜糖像子弹一样从屋子里飞了出去,接着是茶瓶……

    七

    一九六三年,钢厂下马了。

    一千多名工人为之奋斗了六年的钢厂,在抛下了几十万吨没有任何用处的废铁疙瘩之后,被迫下马了。

    钢厂下马之后,一部分农村来的工人下放了。一部分工人改行生产塑料。只有厂长走的体面,厂长是被一辆小汽车接走的,由于级别的关系,厂长荣升为市委副书记。

    这一年对钢厂工人王保柱来说,是灾难性的一年。钢厂改为塑料厂,他又得重新学习生产塑料。可他的身体垮了。原本一肩能扛四百斤,一顿能吃七个杠子馍的王保柱,先是得了肺结核,后又得了胃溃疡,几乎成了一个废人。由于心情不好,他和倪桂枝的战事仍然无休无止地进行着。当然,这时候已经是打不动了,但情形依然是很激烈的。打不动的时候就骂,一人坐在床头一人坐在床尾对着骂,骂不动的时候就互相瞪着,死死地瞪着……

    那时候,倪桂枝已到街道上织草苫子了。为了生计,也为了给王保柱治病,被钢厂开除了的倪桂枝每天站在槐树街的路边上和老太太们一起织草苫子。那是些满脸风尘的日子,无论冬夏,倪桂枝都两手不停地把缠满粗麻线的破头在谷草上绕来绕去。冬天里两手冻疮,夏天里一脸汗污。尔后把换来的钱送到一个有几十里路远的偏远乡下,去换回一种泡在瓶子里的叫做“胃宝”的偏方。那是一种泡在糖水里会生长的酸酸甜甜的东西,样子像白色的蘑菇云。那时她们家里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到处都弥漫着酸酸甜甜的气味。这种生长在糖水里的“胃宝”对治疗胃溃疡有特效。然而,这些瓶瓶罐罐大部分在精心制作之后被两人干架时打碎了,而后又重新制作。这是一种回环往复的循环,循环的结果是两人的脾气都越来越坏,屋子里到处都是流淌着糖水的玻璃碎片。

    倪桂枝站在街头上织草苫子时,曾再次遇见过荣任市委副书记的原钢厂厂长。槐树街离市政府很近,每天都有小汽车从这里开过。有一天,当市委副书记坐车从槐树街路过时,不知怎的,就看见了倪桂枝。他让司机停下车来,摇下窗玻璃,探出头来往路边看。不用说,站在冬日寒风里的倪桂枝蓬头垢面,显得异常憔悴。而倪桂枝开始并未察觉有人在看她,她勾着头,正飞快地用生满冻疮,到处都是血口的两手一扔一扔的织草苫子。当她抬起头来时,一眼就看见了那辆轿车,看见了坐在轿车里的人。这时,倪桂枝一甩头发,扬声大骂:“看你妈那啥子哩!……”仅一声,小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此后,市政府的小汽车再没在这里停过。

    八

    有一段时间,倪桂枝很想要一个孩子。

    为此事,她跟王保柱争吵过许多次。两人关在屋子里,倪桂枝点着王保柱的鼻子说:“医生说了,你有毛病。”

    王保柱就点着倪桂枝的鼻子说:“你有毛病!”

    倪桂枝说:“你肯定有毛病!”

    王保柱说:“你肯定有毛病!”

    尔后,两人就撕撕扯扯地拉着去了医院。医院检查结果是两人都没有毛病。两人虽然都没有毛病,却仍然没有孩子生出来。

    就在两人为生孩子争吵的时候,当了市委书记夫人的黄献枝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回娘家来了。书记夫人生了贵子,自然要回娘家荣耀一番。带儿子回娘家的黄献枝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她梳着那时最时兴的“二刀毛”剪发头,穿着市委女干部时兴的夹腰翻领的月白衫,一张脸被市委机关食堂的好油水供得油红似白,润展展的。进了槐树街,那腰身禁不住地扭着,脚下的平底女皮鞋也响得很有节奏,一走就走出了高贵。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保姆,那孩子是保姆抱着的,保姆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一个灌满鲜牛奶的瓶子,摇摇摆摆,也很体面似的。

    槐树街的老太太们自然又要惊乍一番,一个接一个抱过孩子看了,赞叹说:“这孩子官相!”

    那时,倪桂枝就在街头上站着,手一扔一扔的织着草苦子。她看着黄二妞从眼前走过,看着老太太们一个个抱着赞叹已地夸孩子,此后又是老太太们羡慕不已的议论……倪桂枝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更快地扔着手里那些缠着粗麻线的砖头蛋子。

    此后,倪桂枝再没有提过要孩子的事。

    然而,就从这天起,倪桂枝得了一种很奇怪的头晕病。她站着站着,突然头一晕就栽到了。当人们把她送进医院时,她又会突然醒过来,醒过来她又说:“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尔后,她起来就走,真的一点事也没有。

    回家后,倪桂枝对王保柱说:“我非死到你手里。”王保柱说:“我非死到你手里!”

    九

    倪桂枝第三次见到当了市委副书记的钢厂厂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

    那时候,小城人就像过节一样,天天热闹非凡。不断有一群一群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把什么人牵出来游街。终于有一天,市委副书记也被牵出来了。市委副书记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两只胳膊向后做飞机状,被一群高呼口号的年轻人押在大卡车上游街。

    那时倪桂枝仍站在街头上织草苫子,一边织草苫子,一边看街头上的热闹。当押着市委副书记的大卡车开过来时,倪桂枝眼忽的一亮,猛地扔下手里的砖头,咚咚咚……跑了过去。当时汽车开的很慢,倪桂枝很利索地扒上汽车,在红卫兵的惊愕里,倪桂枝照市委副书记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倪桂枝愤愤地说:“你也有今天哪?!”

    市委副书记睁眼看了看倪桂枝,尔后默默地把眼闭上了……

    倪桂枝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手一直抖着。她拾起扔在地上那缠满粗麻线的砖头,手依然抖动不止,她又把砖头一扔,她说:“我今天不干了!”

    回家后,三句话没说完,倪桂枝又跟王保柱打了一架。那时,因病吃劳保多年的王保柱已是破罐破摔了。他几乎天天蹲在院子里跟人下棋,下完棋又接着跟倪桂枝斗,斗完了又去下棋……这是一个循环,无休无止的循环,在循环里王保柱也算是有声有色。倪枝枝也一样。倪桂枝一边织草苫子,一边制作那种叫做“胃宝”的偏方,而后再把这些盛偏方的瓶瓶罐罐一一打碎……这也是一个循环,无始无终弥漫着一种酸酸甜甜的气味,这气味是很容易让人急躁的。

    十

    日子就像树叶一样,过着过着就发黄了,过出了一种陈旧。

    在发黄的日子里,倪桂枝与王保柱的争斗开始趋于平缓,吵还是要吵,打还是要打,似乎已闹不出特色了。这就像音乐一样,曲子里开始有了间歇,有了降调,有了平静的时候。但那句话仍然左右着两个人,时不时就会突然出现高音。有时候,槐树街的老太太会问:“那两口不在家吗?”但话音未落,就会听到一声脆响!马上就会有老太太说:“在家呢。你听……”

    也许是“胃宝”起了作用,或者是仅仅是那种气味起了作用,王保柱的病渐渐好了。好了的王保柱也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气力。他就像药一样,熬得太久了,只剩下有气味的渣。不过,在病好的同时,他又得下了另一种病,这病不大,但异常的痛苦。这也许是吃药吃出来的副作用,他解不下来大便。每次上厕所,他都要长时间的蹲在那里。开始需要蹲一两个小时,越蹲需要的时间越长,有时候竟需要三四个小时。

    倪桂枝的头晕病也时有发作,说晕倒就晕倒了。但倪桂枝从不吃药,她坚持不吃药。她一边自己不吃药。一边到处跑着给王保柱配制新的治便秘的药。在跑这些事情时她显得精力无穷,仍然是一边争吵,一边配制;一边毁坏,一边建设……但王保柱的便秘却是无法治愈的,无论吃什么药都治不了。

    有一次,王保柱在厕所里整整蹲了三个半小时。倪桂枝忍不住跑到厕所门口,大声说:“你屙石磙呢?!”

    王保柱涨着脸在里边说:“你别管!”

    倪桂枝又说:“你屙石磙呢?!”

    王保柱骂道:“滚!”

    十一

    更名为黄献枝的黄二妞再回到槐树街的时候,已是八十年代了。

    这时,黄献枝由市委副书记的夫人跃为地委副书记的夫人。她是在丈夫升地委副书记的第三天回到槐树街的。她穿着体面是不用说的,一张微微发胖的脸白润丰腴,一走就走出了一片灿烂。槐树街人的赞叹恭维更是不用说的。老太太们说起来更是接驾一般的荣耀。一个个说:“看看多有福!看看多有福!……”

    当黄献枝回槐树街展示荣耀的时候,倪桂枝正在男厕所门前蹲着。倪桂枝蹲在那儿,朝里边问:“仨钟头了,咋回事?”

    王保柱急头怪脑地说;“回去吧,你回去吧!”倪桂枝便骂起来了……

    那时,黄献枝正一家家诉说荣耀。她也仅仅是诉说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后,地委一辆小轿车接她来了。小轿车直接把她拉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她看见了她的新任地委副书记的丈夫。丈夫是在和一些老同志喝酒时突然发病的。黄献枝扑到病房前,听见丈夫正喃喃自语:“桂枝,桂枝……”

    黄献枝马上说;“我是献枝,你说吧。”

    地委副书记已经口齿不清了,仍说:“桂枝……”

    黄献枝又说:“我是献枝……”

    地委副书记却再也不能说了,他得的是脑溢血,由于兴奋过度,他瘫痪了……

    此后,黄献枝再没有回过槐树街。可槐树街的人仍然以黄二妞为荣耀。槐树街是一条平民街。住在槐树街的人只有黄献枝走进了官宦之家。黄献枝家的亲戚全由于黄献枝而得到了体面的工作。黄献枝的两个孩子先后都上了大学,永远离开了槐树街。

    黄献枝作为瘫痪了的前地委副书记的夫人,仍然住在地委大院里。走出来时,依然矜待。

    十二

    一九九二年冬天,小城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这是一场少见的大雪,天地间一片皆白。

    下雪时,王保柱正在厕所里蹲着。他从晚上八点一直蹲到夜里十二点,却还在那地蹲着。应该说明的是,槐树街只有这么一个厕所,三十六年来,槐树街的厕所没有变。这厕所离王保柱家有二十多米远,因此,王保柱每次进厕所都像急行军一样。

    十二点的时候,倪桂枝找王保柱来了。夜空里是飘飘洒洒的大雪,倪桂枝站在厕所外边的雪地里,高声问:“保柱,你咋回事?”

    王保柱在里边“嗯”了一声……

    倪桂枝怒气冲冲地说:“我听见你说话脑子眼疼!……”

    王保柱又“嗯”了一声……

    倪桂枝叫道:“保柱……”

    王保柱还是“嗯”了一声……

    几十年来,王保往第一次没有回嘴。倪桂枝有点慌了,她连声叫着:

    “保柱……”

    “嗯。”

    “保柱!”

    “嗯。”

    “保柱!!”

    “嗯……”

    倪桂枝的喊声越来越高,王保柱的回应越来越低,于是,倪桂枝一头冲进男厕所里去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在厕所门前发现了一个大雪丘,雪丘下盖着两个人,那便是倪桂枝和王保柱。两人都死了,死时两人抱得紧紧的。死因不明。

    三十六年前,倪桂枝住在槐树街六十六号,六十六号是个很顺的门牌。

    后来,倪桂枝搬进了九十九号王保柱家,九十九号仍然是一个很顺的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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