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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天早上的演唱,几乎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最开始时,她是在为鬼魂演唱,为远处那三株半明半暗的香火头演唱,为无边的旷野演唱,为那化不尽的黑夜演唱……所以,她不怕“观众”挑剔什么,也不管唱的好不好听,就一个劲地唱下去。这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尽情尽意地宣泄。她把她心中的苦处、心里积存已久的郁积全都唱出来了!当然,她脑海里流出的是一串串的戏词,那戏词有的是她一句一句听来的,有的是她用饭“换”来的。那一次次的“换”,是多么不容易呀!现在,那些日子全都随着她的声音喊出去了。

    在平原的乡村,唱“神戏”是戏班必须尽的一种“义务”。这种“义务”是奉献给大户人家已过世的祖先的。人去世了,在戏台前搭上一个象征性的小庙,在庙台上摆上祖先的“牌位”,再放一些供果,点上香火,戏班就得派人来唱。在乡村,一般能“写”起戏的,定然是大户人家。就是一个村出钱“写”戏,也是由大户人家挑头。不然,一般穷人是“写”不起戏的。所以,这“神戏”都是唱给大户人家的“牌位”听的,是象征性的。由于死去的鬼魂见不得天日,这戏也只有后半夜里唱了。人已经过世了,活着的人还念着他,也仅此而已,所以,唱“神戏”的,一般都是些小学徒。

    大梅第一次登台,她并不知道唱“神戏”的规矩,也没人来叫她,她就这么一直唱下去……从夜里唱到早晨,又从早晨一直唱到了近午。眼看快到饭时了,大梅仍是独自一人在台上唱着。她是从没有人开始唱的,等台下有人时,她自己还不知道哪。再说,经过了一夜的恐怖,她也不那么怕了,心说,有人就有人吧,我该唱还唱。这么一来,倒是底气更足了。

    这时候,台下出现了许多围观的人,人们诧异地望着她,七嘴八舌地议论说:

    “有新角了吧?这戏又有新角了!”

    “这妞是哪儿的?都唱一晌了!”

    “唱的不赖!唱的真不赖!”

    “是才请来的吧?别看没多大。”

    “没听说呀?是哪个戏班的?!……”

    终于,戏台前人越来越多,人们从四面八方拥过来;一时连戏班的人也惊动了,他们都乱纷纷地跑来看了。一瞅,竟是大梅!

    人们站在台下,全都吃惊地望着台上的大梅……

    午时,当戏班里的人一个个端碗吃饭的时候,大梅却一下子成了整个戏班关注的对象了。姐妹们把她围起来,一个个都夸她唱的好……可就在这时,她却当头挨了一棒!

    正当姐妹们乱嚷嚷地给她叫好时,却见“一品红”绷着脸走过来,厉声喝道:“大梅,跪下!”

    在众人面前,大梅愣了一下,就默默地在当院跪下了……

    “一品红”说:“——我才听了七句,你就给我唱错了三句?!”

    “一品红”一语未了,黑头竟顺手操起一根白腊杆,抡起来没头没脑地朝大梅身上打去,他一连打了十几根!

    大梅跪在那里,也不敢躲,只是流着泪,很委屈地小声嘟哝说:“也没人教我……”

    “一品红”突然喝道:“胡说!戏是教的么?戏是‘偷’的!”

    大梅默默地望着“一品红”,从此,她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记住了这个“偷!”字。这个“偷”字顿时有了醍醐灌顶的意味,一下子照亮了她整个从艺的生涯!

    过了一会儿,“一品红”才缓声说:“起来吧。大梅,你以后不用去烧火了。”

    可是,黑头却不依不饶地说:“你不用吃饭了。再去给我唱!”

    大梅没有办法,只好站起身,重又向高台走去……她饿呀!

    不料,半路上,瞎子刘又追上了她,悄声说:“妮,长心吧。俗话说,‘饱打饿唱’。唉,上台难,成角更难。在你没成角之前,上一次台,老难哪。这是你大师哥存心关照你呢!”

    大梅不语,大梅在心里恨死这个大师哥了!

    一直到了夜里,当疲倦不堪的大梅终于脱衣躺下时,不料,却见黑暗中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嗖!”一下飞到了大梅的炕头上,大梅眼急手快地伸手一抓,却是一块热乎乎的烤红薯!

    大梅抬头四下看了看,却没有发现一点动静……

    在戏班里,规矩一向是很严的,“金家班”自然也不例外。特别是做学徒,那就更是人下人了。说错了“忌口”要挨打;唱错了词要挨打;走错了路要挨打;睡错了觉要挨打,吃错了饭也要挨打,而且是一人犯错,众人都要跟着挨打,这叫“放排”,也叫“陪戏”。总之,那日子就像是煎苦药,一直要熬煎到满师的时候,才算熬出头了。

    这天,因为买官一人犯了错,戏班的孩子们都跟着挨“排打”!他们一个个弯腰趴在那里,一个人挨了十大板!……打人的事,金石头并不亲自动手,他在一边站着,让黑头打!

    买官呢,吃的是“小灶”。他单独一个头朝下被吊在院中的大槐树上,人像个猴儿似的在半空中“秋”着……买官一声声哭喊着:“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娘啊,我就偷吃了一口……”

    可是,没有人救他,谁也不敢去救他。就那么“秋千”了整整一个上午!

    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挨打的买官才被黑头解了下来。他一边解一边说:“下次再犯,仔细你的皮!”

    当买官落地后,他喃喃地说:“大师哥,我头疼。头疼的厉害。”

    黑头一声没吭,把脚上穿的破鞋脱下来,那鞋臭烘烘的,他拿起鞋对买官说:“闻闻吧。”

    买官不敢不闻,闻了说:“臭,酸臭。”

    不料,黑头自己却又拿起来,双手捧着,美美地闻了一会儿,说:“我教给你个方法,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你就经常闻闻,鞋窠篓的臭味能治病。”

    买官说:“真的?”

    黑头说:“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

    在“金家班”,大梅也是挨打最多的一个。每逢练功时,大梅是必然要挨打的。不过,她是只挨黑头一个人的打。黑头下手重,每次打她,都给她留下了很重的印痕。所以,她的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现在,大梅已经不再害怕那块八斤重的大砖了。她已经夹着那块砖在场院里一溜风地跑回场了……腿就不用说了。有时候,她觉得她的腿已经不是人的腿了,那两腿间磨出的一层层血痴,简直就像是红烧肉!

    这会儿的大梅,身上的功夫是不在话下了。就说练“劈叉”,她挺起、坐下,挺起、坐下,能连续掉二十五个!这是整个戏班的女孩都难以完成的。

    不过,这一段,大梅挨打的次数特别多。因为她常常唱错词。她只要一唱错,黑头就打她。这天,她又唱错了。她把“我的儿……”唱成了“我的娘……”黑头站在一旁,不论分说,兜头就是一耳光!黑头厉声说:“再唱!”

    可大梅一紧张,又把“我的儿……”唱成了“我的娘……”黑头兜手又是一耳光!气恨恨地说:“再唱!”

    大梅两眼含泪,恨恨地望着他,又唱……

    大梅一次次地在心里说,我记着你呢。我记着你打我的次数呢。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怎么样呢?她也说不清楚。就这样,在一天天恨恨的对视中,大梅唱着、舞着、哭着……大梅成了大姑娘了。

    随着演出次数的增加,“金家班”终于在平原上有了些名气。他们的戏班时常在乡村里穿行着,有了“写”戏的,就去演。慢慢,旗号也就打出来了。尤其是有“一品红”坐镇,戏路就越来越宽了。

    这天,他们从一个村里演出归来,戏班正在乡村官道上走着。五六辆独轮木车吱吱咛咛地响着,艺人们跟在后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这时,在离他们身后有十几米的地方,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手里挎着一个小包袱,踉踉跄跄地追来了。她一边追一边喊:“师傅,师傅,带我走吧!我在家天天挨打,让我跟你们去吧。我就是跑跑龙套,跟着哼两声,唱几句,心里也好受些……”

    艺人们刚要回头看,瞎子刘忙说:“不能回头,可不敢回头!咱也救不了人家,也别让人家跟咱遭罪。”

    不料,瞎子刘的话刚落音,还没等她跑到地方,身后突然追来了一群“哇哇叫……”的乡人!

    瞎子刘说:“看看,追来了吧!”

    可那小媳妇跑着跑着,一头栽倒在地上……可她又重新爬起来,终于把一双新做的鞋塞到了小余子的手里,柔声说:“给。”

    小余子一下子怔住了……

    片刻,乡人们吆吆喝喝地追上了她,众人围上来,不容分说,五花大绑地把她捆走了……只见那小媳妇高叫道:“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小余子木然地立在那里,看着鞋里的花鞋垫,上边绣的是一对鸳鸯……小余子咬了一会嘴唇,突然就想追过去!

    瞎子刘猛地拍了他一下,说:“想啥呢?可不敢瞎想!走,快走。”

    小余子不动,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

    瞎子刘说:“想啥哪?你可要记住,你是个啥?!”

    大梅一边走一边看,心里有了很多疑问。她问瞎子刘:“刘师傅,这是为啥呢?”

    瞎子刘叹了一声,说:“这就是戏呀!”

    大梅不解地问:“戏?”

    瞎子刘说:“对。这就是戏。”

    小余子一声不吭,就默默地跟着走。

    从姚寨走上七里,就是樊村镇。这是“金家班”下一个演出的地点。樊村人热戏也是有名的。特别是樊村的大户樊老大,是个戏迷。他一下子就写下了三场戏,这使“金家班”一下子就风光起来了。

    戏的价码是金石头亲自跟人谈的。由于“金家班”的名气越来越大了,金石头的口气也跟着大。可是,“一品红”有病了,这又使他的语气变得缓了许多。他对樊老大说:“樊先生,三场?”

    樊先生说:“三场。”

    金石头说:“那价码……?”

    樊先生说:“老规矩,一场一石五。但有一条,‘一品红’必须场场上!”

    金石头说:“‘一品红’病了,起不来了。”

    樊先生说:“那不行。她至少唱三场,还得加一场堂会。”

    金石头说:“……她是真起不来了,我也没法呀。”

    樊先生说:“我再加一石,她必须得上!”

    金石头说:“一场?”

    樊先生说:“三场。主角必须上!”

    当戏班来到樊村时,已是午时了。天很好,太阳暖暖地照着,一时,阳光下,戏班的小演员们干脆排成一排,全趴在阳光下晒脊梁……他们的脊梁上都生满了疥疮,上边全是抓出的一道道血痕!

    阳光下,一片光光的脊梁!当他们一个个趴在那儿晒脊梁时,只见买官痒的龇着牙高声叫道:“——打我!打我吧!谁来打我!谁来打我,饭时我给他一块馍!”

    这时,大梅和二梅两姐妹躲在破庙的后边,也在相互抓挠哪!

    二梅哭着对大梅说:“姐,我痒,我身上痒!我都快痒死了!你再给我抓抓吧。”

    大梅掀开二梅的衣裳一看,只见她后背上全是抓破的血痕!……大梅流着泪说:“忍住吧。我身上也痒……”说着,一边给二梅抓挠,一边又迫不及待地朝后背抓去……

    二梅突然说:“姐,老受罪。咱跑吧?”

    大梅说:“往哪儿跑呢?再忍忍吧,等学出来,就不受罪了。”

    二梅浑身痒得钻心,她的头往墙上碰着,说:“我痒,我痒死了!”

    大梅说:“那咋办呢?”

    夜里,高高的戏台上,锣鼓已经响起来了……

    台下,人山人海……

    然而,在后台的一角,“一品红”却仍在一个角落里躺着,她几次挣扎着想起身,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几个人在她周围急得直跺脚:老天爷,这咋办呢?!

    这时,“一品红”有气无力地说:“别急。让我抽一口!”

    此刻,金石头急忙把烧好的烟泡递到她手上,众人又连忙把她扶起来,待她抽了两口之后,才嘘嘘地吐出了一口气……到了此刻,金石头一使眼色,说:“上装!”

    台上,黑头已一连翻了十二个跟头,翻进幕后去了……有人在后边叫道:“再翻!再翻!”

    于是,黑头和小余子又在锣声中连续翻起跟头来……

    这边,“一品红”已经被架了起来,在大梅和二梅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去上装……等上了“装”之后,刚开始“一品红”在人搀扶下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可是,当锣声再次响起时,她身子一硬,说:“松手!”立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脚踩着鼓点,一溜碎步就冲到台上去了……

    紧接着,一声唱出唇,台下便响起一片叫好声!

    夜,破庙里静悄悄的。

    庙里地上铺着一些散乱的谷草,这时,只听“哗!”的一声,黑头又把两桶水泼上了……然后,他又依次铺上了麦秸……

    学徒们没人敢吭,谁也不敢吭。

    可是,睡的时候,二梅却在铺前死死地站着,就是不躺。大梅劝她说:“睡吧。你咋不睡呢?”

    二梅哭着说:“姐,我睡不成……”

    大梅说:“睡不成你就背词。背词吧。”

    可二梅却像疯了一样,竟一头冲出去了……

    大梅忙跑出去追,两人在黑暗中追了很久,大梅终于拽住了她,两人在黑暗中厮打了一阵……大梅喘着气说:“咋啦?你这是咋啦?”

    二梅说:“姐,我都快疯了!”

    大梅说:“忍忍吧。忍忍。”

    二梅哭着说:“姐,我身上就跟那虫咬样、猫抓样!钻心哪!姐,跑吧,咱跑了吧!”

    这时,只听身后有人说:“那是长了疥疮了。凡是唱高台的,十人九疥。”

    大梅回头一看,忙求道:“刘师傅,你救救俺,你救救俺吧。”

    瞎子刘叹口气说:“妞呀,当艺人,就怕记不住词儿。到哪个戏班也得给你往铺上泼水,那是干啥呢?就是让你痒得睡不着觉,让你记词呢!这样才记得死。这一关要是过不去,你也就别吃这碗饭了。法儿倒是有,过来吧,我用麦秸火给烤烤。这疥只有用麦秸火烤才行。先烤,烤了再用针扎,扎上几回,就好了……”

    于是,瞎子刘生着了一堆麦秸火,让她们姐俩脱了衣裳烤背……两人一边烤着背,一边背着词:“二姐姐我独坐绣楼,心中想那三郎他……”

    瞎子刘在一旁自言自语地说:“这唱戏的,是不养老不养小啊。像我这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喂老鹰了。”

    大梅说:“刘师傅,你放心吧,你老了,俺姊妹俩养活你!”

    瞎子刘苦苦一笑说:“等你唱红了,再说这句话吧。”

    第二天,掌柜的从外边回来了。他一进那个破庙的门,就高兴地喊起来:“喜事,天大的喜事!今黑晌吃面条!”

    接着,金石头一捋头发,对众人说:“大辛店的来写戏了,三天连轴大戏!”

    这时,众人脸上都有了喜色……

    金石头说:“可有一样,这次是唱对台!就看咱敢不敢应了……”当他说到这里,众人的目光都望着“一品红”……

    是呀,“一品红”的病越来越重了。她头上勒着一根白布条,仍在铺上半躺着,还发着烧呢!

    金石头望着“一品红”,说:“红爷,要是不应下,从今往后,在这平原上,咱就没处立脚了。大红,我的红爷,你说呢?”

    “一品红”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说:“应。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戏台上!”

    金石头一捋袖子,说:“好。那好。有红爷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可有一样,这戏不能输。要是唱砸了,唉,咱金家班也就完了!”

    金石头接着说:“红爷,一班人就看你了。老祖宗,你说你要啥吧,你说……”说着,他一摆手,立马有人把烟枪、烟泡。新制的戏装、再加上一摞子钢洋,全都摆出来了……

    这时,“一品红”慢慢地站起身来,她站得很直,说:“让我试试‘装’!”

    金石头忙上前扶住她说:“红爷,老祖宗,慢着,你慢着。药,先喝药。快、快,把药端过来!”

    大辛店空前的热闹。多年来,大辛店也是第一次请两家戏班对戏。

    在镇子外边,相隔半里之间的空地上,一南一北搭起了两座戏台……两座戏台的柱子、台板、鳖灯……全是新的,特别是那白布做成的大戏棚,看上去十分耀眼!

    在长达半里远的两个戏台之间的官道上,布满了卖各种吃食的小摊,叫卖声不绝于耳,看上去人山人海,十分热闹!

    北边的戏台是“十行班”的。“十行班”的阵容较强,因此,他们首先击鼓,只听三声鼓响!大幕缓缓拉开,先是一排子“小翻”,跟着是“大翻”……

    南边的戏台上是金家戏班的。这时,有人叫道:传鼓了!传鼓了!……于是,这边也跟着赶忙“传鼓”……跟着,大幕也徐徐拉开,唱垫戏的打出了一行舞动的小旗,小旗带动着“小翻”出场了……

    接着,双方的锣鼓敲成了对阵的架势,锣声、鼓声越来越紧!

    台下,观戏的老百姓人头攒动、群情激昂……

    北边戏台上,戏正式开演了,有一旦角游动着身子,一边唱着出现在戏台上……

    台下,一片叫“好!”声!!

    南边后台上,已经化好的“一品红”正要出场,却突然头一晕,竟栽倒在后台上!立时,后台上一片慌乱,有人哭道:天塌了!天塌了!老天爷,这可咋办呢?!……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一品红”扶起来,先掐她的“人中”,七唤八唤,终于把她唤醒了……

    这时,金石头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一把分开众人,上去一下子就掐住了“一品红”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不是说你能唱么?!你给我唱!……我,我恨不得掐死你!”

    “一品红”紧闭双眼,有两行泪缓缓地流了下来,她睁开眼,吐了一口气,说:“我唱。”

    金石头站起身来,喝道:“站开!都站开!让她上,你爬也得给我爬到台上去!”

    此刻,外边的鼓声越来越紧了……

    “一品红”在众人的搀扶下,再次站起身来,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眼前一黑,又一次栽倒了……众人忙又扶住她……然而,“一品红”却仍然说:“我上。我能上。我喘口气就上。”有人忙把烟枪递上,让“一品红”吸了两口,可她吸了之后,摇摇地走了两步,却又一次摔倒了……

    金石头气得跳脚大骂:“操!上啊!你给我上!!”

    这时候,瞎子刘手里的竹竿一伸,点在了金石头的“虎口”上!金石头手上一麻,勾回头抓住了竹竿,瞎子刘顺势拉住了气急败坏的金石头,他把他拽到一边,悄悄地说:“掌柜的,换人吧。”

    金石头简直气疯了,在后台上暴跳如雷地吼道:“换谁?锣都敲烂了,你让我换谁?!”

    瞎子刘定定地说:“换大梅。让大梅上!”

    金石头一下子怔住了,他愣了片刻,说:“她、她、她……行么?”

    外边,锣鼓急煎煎的,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骤!

    金石头像没头苍蝇一样,转着圈说:“你听听,你听听,这是油锅!是活炸我呢!!”

    瞎子刘说:“事已至此,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金石头迟疑着说:“那,让大梅上?”

    瞎子刘坚定地说:“让大梅上。”

    在后台的一角,已经化好了装的大梅默默地坐在一条板凳上……

    瞎子刘拉住大梅的一只手,说:“妮儿,这回对戏,非同小可。你可要拼上命跟他们对!这一回,要是对输了,妮呀,咱们可就……没地方去了!”

    大梅紧闭着双眼,小声说:“师傅,我行么?”

    瞎子刘说:“你行。妮儿。”

    大梅说:“我……有点怕。”

    瞎子刘说:“有啥怕的。你不用怕。你就当台下边全是白菜,一地的扑浪头白菜。妮呀,记住,上台之后,你就不是人了,你是戏。头脑要灵泛,要活。要是戏全唱完了,没词了,可千万千万不能打愣怔!真到了那一步,你就即兴现编,这啥唱啥,看啥唱啥,想啥唱啥,到时自然会有人救场。”

    大梅小声问:“要是,万一,输了呢?”

    瞎子刘惨笑了一声,默默地说:“输了?——输了就不说了。输了就没地儿存身了。唉,妮儿,你也别愁,真输了也没啥。我会唱‘莲花落’,我去要饭,我还会要饭。”

    这时,大梅回身望去,只见整个戏班的人全都屏声静气,默默地望着她,眼里竟是一片悲凉——

    黑头从人群中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小壶,壶里有热水,黑头说:“喝一口,润润喉咙。”

    大梅摇摇头,站起身来,一步步地朝台上走去……

    锣声再次响过之后,大梅立在幕边上,一时竟有点吃怔——

    黑头从身后猛地踢了她一脚,:“愣啥哩,上!”

    大梅浑身一寒,随着乐点,一声唱出了口,径直冲出去了……

    大辛店野外,一里方圆的空地上,一时万头簇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挤人,人驼人,一个个扬头向前;有的人像是看傻了一样,嘴里的涎水流下来都不知道……

    一南一北,两个戏台,两台大戏正在同时上演!这不是演戏,这是斗戏呢!这样的场面,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南边,演的是《李天保吊孝》……

    北边,演的是《王金豆借粮》……

    两班人马,演的都是最拿手的戏,都有绝活!

    ……对此,看戏的观众更是高兴!人们都“赶戏”来了。在平原的乡野,这叫做“过戏”——就像是过一个盛大的节日!在两台之间的土路上,人们特意换上只有在年节里才舍得穿的新衣,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拥来……卖各种吃食的摊贩们在路边的一个个摊前大声吆喝着:包子!热包子!……油匣!油匣!……胡辣汤热哩!

    一片牲口在荡荡地撒着热尿……

    赶车的汉子们在相互打招呼说:“可是对台呀!连着三天大戏!”

    一个说:“我看还是北边的扮相好!”

    一个说:“咦,南边的好!腔好!”

    一个说:“你给我看住牲口,叫我挤过去看看。”

    一个说:“先说好,一递一个时辰。你可别去的时间长了……”

    一个一边走一边说:“我听听腔……你看好牲口。三惧呢,那可是主家儿的半个家业!”

    南边的戏台上,戏正在轰轰烈烈地唱着……

    大梅已彻底进“戏”了,她大腔大口地唱着,半里外都可以听到她那动人的演唱……于是,台下不时传出观众的叫好声!

    每当台上的演员掉泪时,台下竟也是一片哭泣声……

    后台上,金石头正通过幕布的缝隙,往外看……他看了一会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了……

    夜半时分,北边的戏台上,有人爬上木杆,在戏台右边的“大鳖灯”上罩上了一块黑布(这是夜间“住戏”——也就是暂停演出的信号),于是,两边同时拉上了大幕……

    南边戏台上,当大幕拉上之后,整整唱了一天的大梅已经累坏了,她摇摇晃晃地往后台走去……正在这时,金石头快步走上前来,满脸堆笑说:“梅,累了吧?”

    大梅有点诧异地望着金掌柜,哑着声说:“我想喝口水。”

    只见金石头朝后一招手,说:“来人,卸装。卸装。”

    说话间,就有两个跑龙套的演员,冲上前来,一上一下给大梅宽衣……

    这边刚卸了装,只听金石头又一招手,叫道:“黑头,过来,过来。”当黑头跑过来时,金石头的手朝下一指,说:“趴下。趴下。”黑头一听,什么也没说,就很主动地在大梅身前趴下了……

    大梅一怔,却见金石头的手又往下指了指黑头弓成马形的脊梁,说:“梅,坐,坐。歇会,你先坐下歇会儿。”

    大梅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说:“这,这……”

    金石头上前一把拉住她,说:“坐,坐嘛。”说着,硬把她按在了黑头那弓起来的脊梁上……大梅虽然很勉强地、有点羞涩地坐下了,可还是稍稍地欠了一点身子,似坐非坐的……不料,在她腿下的黑头却说:“掌柜的让你坐,你就好好坐嘛。”

    这时,金掌柜又连连吩咐说:“毛巾。”说话间,金掌柜把一个热毛巾把儿亲手递到大梅手上,接着,又说:“取我泡的香片!”……立时又有人把金掌柜用的一个小茶壶递了上来……

    待大梅有点不好意思地喝了两口水后,金掌柜当着众人的面说:“梅,今儿个,你给咱金家班长脸了,得好好犒劳犒劳你。梅呀,这三天大戏,你只要给我拿下来。那么,你就算出科了。从今往后,咱金家班,你就拿头份印子钱!”

    大梅吃了一惊,忙说:“不,不,不……那头份钱该师傅拿。”

    金掌柜“哼”了一声,说:“她,别提她。一提她我就来气!”

    在后台一角,大梅和二梅偎在瞎子刘身边……

    二梅高兴地说:“姐,你唱得不赖。”

    大梅说:“还说哪,我都快吓死了。”

    二梅说:“姐,主家说,要让你拿头价钱,是真的么?”

    大梅说:“啥真的假的?就是真让我拿,我也不能拿。有师傅在,我决不拿头份!”说着,大梅扭过头,又对瞎子刘说:“你说呢,刘师傅。”

    瞎子刘说:“你不愿拿,那是你仁义。不过,接班的规矩,你该拿。班主这手儿,也没啥错。戏一红,一好百好。唉,自古以来,啥时候都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大梅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不想唱了。”

    瞎子刘重重地说:“妮儿,可不敢说这话。说这话得掌嘴!”

    这时,小余子跑过来说:“梅,师傅叫你呢。”

    大梅默默地看了看瞎子刘,瞎子刘说:“去吧。别怕。”

    病重的“一品红”头上勒着一条白布带子,很凄凉地在后台的一个角落里躺着,这位昔日的红爷,已经没有人招呼了……

    大梅慢慢地走到她身边,怯怯地说:“师傅,你……好些了么?”

    “一品红”慢慢睁开眼,定定地望着她……

    大梅不知说什么好,她勾下头,嗫嗫地说:“师傅,我……对不起你。”

    “一品红”连声咳嗽着,挣扎着慢慢地坐起身子……这时,大梅忙上前去扶她,却被她重重地推了一下。于是,大梅扑咚往地上一跪,说:“师傅,你打我吧。”

    “一品红”却说:“你给我起来。”

    大梅不敢不听,只好站起来了……

    “一品红”郑重地说:“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大梅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说:“师傅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呢。”

    “一品红”说:“那八个字,你给我说说。”

    大梅抬起头,认真地背道:“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一品红”怔怔地坐着,目光直直地望着远处,那神情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一品红”喃喃地说:“梅,我打从十二岁走红,唱了这么多年,从没输过戏!我没输过,一次都没输过!当年我,开封、洛阳、西安平趟!……”说着,她的目光一凛,有点凄凉地说:“今天,我是走了背字了,爬不起来了。可戏不能输!你是我的徒弟,你不能输,你得赢。你一定要赢!戏赢了,我才认你这个徒弟。不然,我一品红死不瞑目啊……”说着,她眼里流下了两行热泪。

    大梅忙说:“师傅,你会好的。你的病会好的。”

    不料,“一品红”脸一变,却厉声喝道:“听我说!”

    这一声,吓得大梅再也不敢吭声了……

    “一品红”说:“梅呀,现在,我传你一段戏。你看仔细了,一行一动都要看真,一字一句都要记牢……”说着,她又叹道:“瞎子呢?……唉,那就清唱吧。”

    这时,突然听见瞎子刘说:“红爷,我候着呢。”

    “一品红”凄然一笑,说:“瞎子,你比那明眼人还灵泛哪。那好,你就再侍候我一回吧。这兴许是最后一回了。”

    此时此刻,大梅心里一热,竟然扑到“一品红”怀里哭起来了……

    “一品红”拍了拍她,说:“别哭,别哭,小心哭坏了嗓子……”

    瞎子刘忙安慰说:“俗话说,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啊。只要稳住劲,病慢慢会好的,你早晚有登台的那一天……”

    “一品红”说:“你也不用安慰我。操你的弦吧。”

    瞎子刘忙应道:“那是。那是。”说着,便屏神静气地拉起来……

    ……两台大戏对台,一连唱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南边戏台上,大梅越唱越红火,越唱越大胆,由于腔口好,她在台上的表演,不时赢来一阵阵叫好声——

    北边戏台上,“十行班”演员自然也倾起全力,台下不时传出一阵阵喝彩声!

    在两个戏台之间,是涌动的人群。人们川流不息地来回流动着……

    白天,双方的锣鼓总是同时敲响……

    夜里,一方的鳖灯一灭;对方的鳖灯也跟着同时灭掉……于是,双方互相关照,已形成了一种默契。

    三天哪,连着三天,大梅就这么一次次地上台,一次次地下台,她的喉咙已经唱得冒烟了,可她牢牢地记着瞎子刘的话,她必须撑下去,撑到最后一刻!

    夜里,大梅卸装之后也睡不着,她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可她就是睡不着,眼前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像蚂蚁一样的人头……

    可是,三天过去了,由于双方互相谦让,结果是不分胜负……

    到了第四天晚上,在台上拉弦的瞎子刘看大梅实在是太累了,就去找了金掌柜。当他站在掌柜的跟前时,金石头正在美滋滋地一边捧着小壶喝茶、一边抽着大烟,还不时地哼两声小曲……

    瞎子刘默默地对金石头说:“金爷,我都换了三根弦了。”

    金石头说:“噢,好哇,那就再换第四根。”说着,他滋滋地抽了两口,笑了笑说:“瞎子,放心,少不了你的印子钱。”

    这时,瞎子刘说:“金爷,听我一句,住戏吧。”

    金石头忽地坐了起来,说:“什么?什么?住戏?凭啥住戏?!”

    瞎子刘说:“大梅是个新手,已经撑了三天了。她能顶到这种地步,双方能打个平伙,也就不错了。叫我说,住戏吧,赶紧住戏。”接着,他又意味深长地说:“掌柜的,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棵‘摇钱树’眼看长成了,你也得好好思养才是。要不然,嗓子一坏,那树可就死了!”

    金石头沉吟片刻,说:“那,住戏?”

    瞎子刘说:“三天了,顶头顶脑,该住戏了。”

    金石头说:“那就住戏吧。”说着,他吩咐道:“小余子,给对方打信号,灭灯!”

    台前,小余子爬上木柱子,先后,把一左一右两只点了香油的大鳖灯全扑灭了……

    这时,台下人群中,有了些骚动,有人喊道:看,灯灭了!灭了!

    然而,在这关键时刻,北边戏台上,“十行班”的仗着阵容强大,竟然不肯罢戏!他们的锣鼓敲得更响!更急!更骤!那一出《火焚绣楼》反倒越唱越提劲了!……

    戏台前的两根柱子上,一左一右两只香油大鳖灯依然亮着!!

    南边,后台上,小余子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喘着粗气说:“金爷,坏了!坏了!……”

    金石头脸一黑,骂道:“狗日的,你说啥?再说一遍?!”

    小余子一愣,忙扇了自己一耳光!说:“呸,嘴臭!……”接着,又报道:“金爷,狗日的不住戏。他、他、他……不灭灯!咋办哪?!”

    这么一说,金石头立时傻脸了。他跑到台角上一看,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后台上走来走去,看见什么摔什么……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王八蛋!狗日的王三不罢戏?他竟敢不罢戏?!我杀了他!我非杀了他不可!……”在后台上走了几个来回之后,他把手里的小茶壶往地上一摔,一捋袖子,大声吩咐说:“不住算了。不住就不住!黑头,你去说一声,叫大梅给我顶上!死撑!拼死他狗日的!……小余子,小余子,去,把灯再给我点上!全点上!对!跟他狗日的对!”

    台前,一左一右,两盏大鳖灯又重新点上了!

    片刻,站在南北两个戏台前的观众大哗!

    南边戏台前,观众们齐声高喊:对呀!跟狗日的对!

    有人喊:我出一篮油馍!跟他对!

    有人喊:我出一篮鸡蛋!对!

    有人野喊:我出一头猪!对呀!

    …………

    北边的戏台前,也有观众在喊:“对呀!对败他!”

    有人喊:胡辣汤锅我全包了!给我往台上送!

    有人喊:大蒸馍一笼!抬过去!

    有人喊:赢了我出十碟子八大碗!对呀!

    立时,人群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蜂房!一时流向南,一时又流向北……

    已是深夜了,在南边的戏台上,扮演剧中人物“田金莲”的大梅,正在台上唱着《打金店》的最后一场,戏,眼看就演完了。老天,怎么办呢?大梅一边唱一边暗暗发愁……

    戏台一角,伴奏的鼓手们一个个小声说:这咋办?这咋办呢?戏可是快完了呀!

    台下,几个常看戏的观众看到这里时,一个个扭过头说:这戏快完了。走,去北边看去!

    立时,人群里像是刮起了一阵“小旋风”,在几个观众的带动下,人们起着哄乱纷纷地朝北边拥去……

    后台上,立马也乱套了!演员们四下跑着,乱纷纷地说:走了,老天爷,人都走了,人都走了呀!

    然而,在这眼看就要输戏的当口,台上的大梅灵机一动,现编现演,突然唱起了曲艺的“关板乱弹”:

    马上用眼洒,眼前白花花

    ——啥呀?白豆腐。

    路南一门楼,门楼上挂着花。

    ——啥花?哥哥花,哥哥眼花。

    两扇朱红门,门框金粉刷。

    ——刷啥?大“喜”字?不对吧?

    走出个小住人,二九一十八。

    ——扒啥?扒着墙头往里翻?你可真胆大!

    ……

    这时,“轰!”的一声,人群里传出了哄堂大笑!正欲走的观众立时又勾回来,人群中有人嚷道:哎,哎,快看,快看!出新戏了!又出新戏了!

    接着,这嚷嚷声一浪一浪,一波一波地传出去,惹得人们又“轰”一下跑回来了……

    台上,大梅看见观众都又回来了,稳了稳心,就随口接着往下编:

    梳个元宝髻,金簪十字插。

    ——插啥?手,不敢不敢。

    身穿红罗衫,扣子像月牙儿。

    ——你说啥?狗嘴里吐象牙!

    下头蓝绸裤,绿丝带子扎。

    ——摸摸?打你个老王八!

    怀抱头生儿,像个银娃娃。

    ——叫你爹?叫她妈?白想。

    头戴虎头帽,铃铛级十仨。

    ——咋长的?回家问你妈。

    小儿摇摇头,银铃呼啦啦。

    ——笑了吧?

    佳人解开怀,小儿怀里扎。

    ——你也想扎?

    小儿真淘气,咬住佳人“妈儿”。

    ——你也想咬?

    佳人怒一怒,小儿抓一抓。

    ——你也想抓?

    照头一巴掌,打死你个小冤家!

    ……

    台下,哄笑声如潮!疯了,人们全都疯了,到处都是狂热的吆喝声!

    北边戏台上,《火焚绣楼》眼看也就演完了……

    台下的观众纷纷朝南边的戏台拥去……

    “十行班”的演员词儿已唱完,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用黑纱遮住了两只大鳖灯……他们心里说:完了!完了!

    南边戏台上,大梅越唱越有劲,她把看到的全编上了……

    到这时,戏终于赢了!只见台前,摆着一片各样的吃食……

    此刻,观众欢呼着跑上台去,一把把大梅扛上,八个年轻的小伙抬着她,高高举过头顶,在场子里游“戏”!

    观众们一声声高喊着:铁喉咙!

    铁喉咙!

    铁喉咙!!

    …………

    然而,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了!……在纷乱中,只听有人高声叫道:

    “张爷,张黑吞的帖子到了!”

    顷刻之间,炸戏了!

    一时,戏场乱成了一个大蜂窝,人们恨不得爹娘多生出两条腿,纷纷四下奔逃!有人一边跑一边喊:“土匪来了!土匪来了!”

    一只乌黑的枪口在冒烟……枪口处,是一个刀疤汉子的侧影,那人脸上的刀疤有一寸多长,看上去恶狠狠的。那人在冒烟的枪口处吹了吹,而后用手枪顶了一下头上戴着的!日毡帽,淡淡地说:“跑?往哪儿跑?”

    紧接着,一行头戴毡帽的黑衣人冲进来了。只见领头的高声叫道:“谁是主角?谁是‘铁喉咙’?我们张爷有请!”

    在一片混乱中,挨着戏台前边站的那些人也来不及跑了。他们大约有三四百人的样子,一个个怔怔地立着……片刻后,他们谁也不说话,却悄悄地移动着身子,个高的,直直身子;个低的,踮起脚跟,用合起来的一排排身量遮住了大梅,而后又依次把她往后推去……渐渐地,大梅退到了戏台的边上,有人按了一下她的头,悄声说:“蹲下。快换衣裳!”

    紧接着,那些戴毡帽的黑衣人,一个个手里掂着枪,依次用枪拨开众人,耀武扬威地说:“闪开!闪开!”

    当土匪们跳上戏台时,大梅已换好了衣裳,躲在了戏台下边。透过台板的缝隙,大梅听见有人高声说:“哪位是主角?请吧,我们张爷有请!”

    这时,蹲在台板下的大梅暗暗地咬住了衣角……不料,她突然听到了师傅的声音!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师傅竟然主动站出来了。只见“一品红”走出来说:“我是主角。”

    此刻,站在土匪面前的“一品红”已经化好了装,根本看不出她的病容。

    那个脸上带疤的土匪抬头看了看“一品红”,说:“谁是‘铁喉咙’?”

    众人默然。这时,金石头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笑着递上去,说:“这位爷,赏个脸,买双鞋。买双鞋。”

    那个脸上有疤的土匪漫不经心地用枪挑开了那叠子钱,不屑地说:“去,去,打发要饭的呢?”而后,他扬起脸,盯着“一品红”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铁喉咙’?”

    “一品红”迟疑了一下,而后说:“是。”

    那个脸上带疤的土匪说:“请吧。我们张爷有请。”

    “一品红”说:“哪个张爷?”

    那人笑了笑,说:“——张黑吞。张爷。”

    立时,整个戏场上鸦雀无声……

    第二天,曾经热闹一时的戏场上,就只剩下鞋了,地上扔的全是人们跑掉的破鞋……五更天,一位胆大的拾粪老头来到了那片空地上,整整在那里捡了一大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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