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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警笛声传过来了……

    警车雪亮的前灯以及车顶上旋转的血红警灯接近了……

    “老K,甭逞英豪了,赶紧撤吧!”

    车上的老板又探头车外喊了一嗓子。

    说时迟,那时快,警车摩托,转眼已经驶到了距“红楼”十几米远的地方,齐刷刷地刹住了。

    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的是张副科长。他这会儿总算找回是公安的好感觉了,平伸两臂,双手握枪,侧着身子,一边谨慎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那个逞英豪的家伙接近,一边高叫:“把枪放下!站在原地!双手抱头!……”

    就像电影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

    那膀壮腰圆的家伙愣了愣,突然拎着枪拔腿向老板的“宝马”跑去。

    他终于意识到了跟公安逞英豪那实在是很傻的事。旋转的血红的警灯,使他被酒精烧得错乱了的神经,一下子又恢复正常了。神经一恢复正常,原本并不是英豪,只不过是个惯于争凶斗狠的地痞流氓的本相,一下子原形毕露了。一概的地痞流氓,也许不怕穿警服的公安,却没有不怕血红的警灯的。

    张副科长又高叫:“站住!不许跑!……”

    斯时,他的大多数同志们都冲入饭店去了。

    但那膀壮腰圆的家伙却已逃上了车。

    他瞪着小魏问:“把她弄车上干什么呀?”

    老板也终于意识到,“谈判”的好事那是没有的了,自己太一厢情愿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使了个眼色,那家伙会意地打开车门,将小魏推下去了。

    小魏双脚一踏地,站直着身子,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张副科长见小魏从车上下来了,以为小刘小孙必还在车上,怕他俩被挟持而去,于是鸣枪示警。

    枪声提醒了“红楼”的老板,他说:“还不把枪扔了!”

    那家伙却说:“刚上的子弹,扔了也不能让他们太威风了!”

    他又再次开车门,仅伸出枪筒,连勾两下,射光子弹,这才将枪远远一投;他倒会扔,枪筒扎在树根周围的雪堆上,斜立那儿了……

    张副科长看得分明——叭、叭两响之际,小魏的身子猛烈地抖了两抖,如同连遭两次电击。那时小魏她也已经看到张副科长了,正欲向他走过去。她刚迈出一只脚,第一声枪响了。她的身子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一脚前一脚后地站住了。显然的不太能站稳,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看那样子是需要他快去扶住她;但紧接着第二声枪就响了;她身子一挺,伸出的那只手扬向空中,五指叉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别人看不见而只有她自己才看得见的东西;似乎还被她抓住了,紧紧地抓在手心里了;似乎她所抓住的正是子弹,第二颗连同第一颗,被她一并全都紧紧地抓住在自己手心里了。接着,她缓缓朝后转身,像要看看到底是谁开的枪,像要也让开枪的人看看,两颗子弹全都在她手心里了……

    然而她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地朝后转过去;确切地说是刚刚将头和上半身一转,便侧着栽倒了。身子一着地,双腿立刻蜷缩了……

    “宝马”也在那时开走了……

    张副科长的头脑里当时迅速地闪过三种想法。第一种想法是小魏中弹了;第二种想法是小刘小孙很可能还被挟迫在车上;第三种想法是不能让对方们驾车逃掉。三种想法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在他头脑里产生……

    他作出的反应也是开枪,向车后窗开枪。

    他手中的枪也响了。

    然而遗憾的是,应该说可悲的是——那一颗子弹并没有向“宝马”车的后窗射去……

    “宝马”一开走,他和车之间的距离一转眼由近变远了,这使他本能地追跑了几步……

    有一位老作家在谈人生感悟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所谓人生的紧要处,其实只不过几步。有时那几步是人自己一定想要去那么走的,多少人劝都不行,非那么走不可。结果是一步错,步步错。人生毁败,悔之晚矣。有时并不是自己一定想要那么走;而是连自己也看清了,那么走大抵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但自己已被某种形势和局面逼在了犄角旯旮,只剩那么一步可走的了。所谓迫不得已。不那么走也得那么走。明知那么走是铤而走险,但形势和局面已经根本不由自己细析后果,只有怀着侥幸的心理先那么走一步再说。竟反而由迫不得已的一步改变了形势和局面,赢得了回旋的余地,于是使人生逢凶化吉的例子,现实中那也是很有些的。但还有些时候,人的想法根本是对的,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任何人在那些时候,都只能那么去做。不论谁那么去做了,都不会有人提出异议。但区别却是,一些人那么做了,结果和自己的动机是一致的。而另一些人那么做了,动机还是那种无可指责的动机,结果却适得其反,引出大的悲剧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主宰,偏偏要在那特殊的往往是十分紧要的时候和人作对;使某人成为重大悲剧的直接责任人,也使别人成为悲剧的牺牲者。这时,对于一切的发生,似乎只有用那么一句俗话来解释——命中注定。

    设想,如果不是金鼎度假村那边有人居然踏雪蹬到离县城不远的山上去放礼花,张副科长他们就不见得能看到。八里以外呢,又不是用礼花炮放向夜空的,只不过一些普通的民间制做的礼花,射不了太高的。那么,小魏也就不至于会忽生愿望,偏偏在那时候提出要逛逛金鼎度假村……

    设想,张副科长如果并不专执一念,非觉得人家小魏获得的那一幅画比自己获得的那一幅好,急欲交换;那么虽然小魏当时说了,他则可能一笑置之,并不认真对待。大年三十儿的,又到了晚上,自己又是有家有室的人,哪儿那么大的闲心,非要陪着自己三个年轻的同志去逛一次度假村呢?度假村也不过就是度假村,不是真的天堂;虽然离县城很近,作为县公安局刑侦队的一位副科长,始终不去又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呢?……

    设想,如果人家度假村的保安们不让进,不当成人家是成心不给面子;更不当成是自己大大地丢了面子;总之不当成是什么奇耻大辱,而来个“理解万岁”——人家小魏也就不至于再提出请客,以补偿他的精神损失……

    设想,在“红楼”饭店里,如果他一见人满为患,主动说一句:“我看咱们还是都回家陪着家人过三十儿夜算了!……”

    设想……

    设想……

    设想他当时并没追跑那么几步,直接的就开了枪……

    导致在小魏中弹之后,第二幕严重的悲剧随之发生的原因,恰恰是那么几步。

    于他,那是很本能的事。也是很有经验的做法。

    但在这一个除夕之夜由一连串情节所构成的整个事件中;在他过了春节不久马上就要接着过四十岁生日的人生中,那几步路仿佛是冥冥之中专尅他的命运的魔鬼给他设下的阴险陷阱。

    否则,在这一个除夕之夜,在那一个县城里,在那一条笔直的马路上,就会只有小魏这一名女公安人员死于非命。虽然追究起来那他也是摆脱不了间接责任的,但也不过就是间接的责任。是受什么样的行政处分的责任;而绝不会是直接的人命关天的刑事责任……

    张副科长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在那么几步本能的追跑中猝然滑倒……

    那一片雪下有冰。

    那一片冰是由一辆给“红楼”饭店送活鱼的平板车造成的。平板车翻在那儿了,几只既装着活鱼又装着水的大塑料袋子摔破了……

    而几位住在对面楼里的老人家,见那儿结了一大片冰,惟恐再有骑自行车的或步行过街的人滑倒;甚或有车辆因而失控酿成事故,于是好心好意地铲起路边的雪,将那一大片冰复盖上了……

    那是白天的事。

    大年三十儿,来往车辆少,雪没被车辆碾实在冰面上,有的地方是浮铺着的状态……

    张副科长追跑那几步,最后一步偏偏踏在了那种地方……

    结果,他身不由己地朝后一仰……

    结果,他那一只握枪的手,必然地由向前瞄着而举向空中了……

    就在他重重地仰面朝天倒在马路上时,他听到了一声枪响……

    他知道是自己的枪走火了。

    一颗本欲射向“宝马”车后窗的子弹,它斜着从枪膛里当空发射出去了;它射向了一幢居民楼的阳台……

    在那一幢居民楼的三层的一个阳台上,站立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子,怀抱着一个一二岁的孩子。那小女子上身仅穿着一件毛衣;那孩子穿的也不多,由一床小被包着。那小女子她是那一人家的小阿姨。那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当时不在家里,在“红楼”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看热闹呢。那是一个三口之家。她丈夫没在家里。她丈夫是“金鼎”盗窃案的主犯之一,被法院重重地判了,在县城的监狱里服刑呢。虽在服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丈夫不服,她也不服。以她为首,那些犯人们的家属串连一起,正策划着联名上告呢!她恨县法院判案判得重;恨县公安局破案破得太快太认真。明明县公安局可以推委不办的案,偏偏责无旁贷似的接案而立,这是她尤其耿耿于怀的一点。所以她要亲眼看看,县公安局的人在和“红楼”老板那些嚣张跋扈的家伙们的冲突之中,怎么样的两败俱伤。站在自家阳台上自然也是可以看到的。但为了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出家门,走到了人行道上。前两声枪响以后,她和许多人一样,也看出小魏是中弹了。由于她是一个心怀隐恨的旁观者,所以她口中并没也像别人一样发出尖叫。而是冷冷地看着那一幕,幸灾乐祸。

    她家的那个小阿姨也是非常想要亲眼目睹一场大事件的发生的。但是她被吩咐看好孩子,不许溜到外边去。孩子在床上玩儿,她坐在床边,防止孩子掉下。心不在焉,早已飞到马路上去了。她竖着耳朵倾听外边的动静,那两声枪响,自然听得清清楚楚。既然听到了,她就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再也无法老老实实地稳坐床边了。于是扯过小被,将孩子急忙一包,抱起来就奔到阳台上去了。而她刚一出现在阳台上,张副科长手中的枪响了……

    那一颗仿佛被魔鬼所控制的子弹,不偏不斜,射入她前胸,在她心脏上穿了个洞;从她后背射出;又射穿玻璃,射到屋里去了……

    她双手一松,孩子从阳台上掉下去了。孩子掉在半空时,小被从孩子身上飘开了;孩子落地时,头摔在人行道沿上,顿时脑浆四溅……

    而张副科长,仰面朝天倒下时,棉帽也从头上脱落,滚到了一旁。

    他也摔得眼冒金星,头脑里一片空白,处于脑震荡的那么一种状态。直到有一双手狠狠扼住他的脖子,欲活活掐死他,才又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张令他一辈子都再也忘不了,什么时候一想起来都会令他感到恐怖的脸。

    一张五官歪扭的女人的脸。一张女鬼般的脸……

    那“女鬼”张开嘴就咬他脖子,像是明知不能很容易地掐死他,于是企图用牙齿将他脖子咬断……

    幸而有几个人及时将那“女鬼”拉扯开了……

    那一时刻,无论是在县城里,还是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礼花如旋,一束束一簇簇接二连三蹿上夜空,使夜空几乎成为一块瞬息万变的绚丽彩幕,同时四面八方又响起了更热闹的辞旧迎新的鞭炮声。

    在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现场,男女主持人朗声宣告——新的一年它开始了!……

    当郑岚十万火急地赶回到家乡,母亲已经气息奄奄,命系一线了。

    她包租的那一辆出租车,在县城里被堵塞住了。确切地说,是和各式各样的许多车辆一道,被封锁在由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军警们组成的戒严包围圈里了。在出租车旁边,是一辆“奔驰”,车窗降落着;一个男人将手臂横担在车窗口,吸着烟,像是坐在由自己驾驶的名车里看戏似的,看着数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包括老人和儿童捋胳膊挽袖子诅天咒地哭喊叫骂的诸般情形。

    而在出租车里,她的母亲蜷缩在后座上,枯发蓬乱的头枕着她的腿,昏迷不醒。

    司机不着急,也吸烟。不时瞧一眼计价器,显然心里还有几分暗喜。

    她隔车问坐在“奔驰”里的那男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搅得一座平常挺安静的县城乌烟瘴气人仰马翻的?

    他说是由于一座小煤山被挖空了,塌了半个山头,埋住了几十号人。而矿主是县长曲里拐弯的什么亲戚,跑了。县里一开始组织抢救也不得力,三天了没抢救出一个人。接着还企图捂住真相,结果事态闹大了……

    “你想想嘛,挖煤的煤黑子们,那都是农村的男人。而且都是家家户户的棒劳力,埋住一个,就起码惊动十几个人的心啊!这个村那个村的,亲套亲,戚连戚,那还不越聚人越多?县长也躲起来了,不躲,还不被活活打死呀?……”

    她哇地就失声哭了。

    他以为她也有父亲或者兄弟被埋住了,见她哭得可怜,下了自己的“奔驰”,走到她坐的出租车那儿想劝劝她;但发现出租车里还躺着个女人,立刻明白她何以急哭了。

    任何一个男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都会特别热血衷肠地帮助任何一个美貌的女人。如果她正束手无策需要帮助的话;如果帮助她对他不是什么难事更不必舍身取义的话。

    他便替她去向武警战士们诉说什么。执行任务的武警战士作不了主,将他带到了班长跟前。班长也作不了主,将他带到了排长跟前。

    一位排长终于作主,指派两名战士协助她,将她的母亲从出租车里转移到了“奔驰”里;还为“奔驰”排开人群,命令警戒圈网开一面,使“奔驰”车挺快地就脱离了骚乱现场……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让她和她的母亲到他的“奔驰”车里来,是因为他的车比出租车速度快,也稳,救人要紧;他说他绝没有什么不良的居心……

    她说她并没那么猜疑。

    他说应该感激那位排长——否则,得有人来一一登记了车牌号、驾证编号,验明正身,才能离开,不管是出租车还是别的什么车。说那么做是为了防止有坏人混出警戒圈……

    她说她不仅感激那位排长,也很感激他。

    她猛地想到,手包遗在出租车上了。手机、钱什么的,都在里边。

    就又急哭了。

    他向后反伸一只手,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请她只管用;他说他包里有些钱,大概足够为她母亲看病,交住院押金的,劝她不必急得直哭……。随即,他很快追上那辆出租车,给她讨回了手包钱物。

    他的“奔驰”居然从骚乱现场脱离得挺快,但其后并不顺利——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句:“里边坐的是大官!”于是忽啦被围住了,前后灯被各砸碎了一只;前后盖也被砸塌了几处……

    她发誓地说,一定会补偿他的损失。

    他说:“我这可是奔驰新款顶级,往少了说你也得掏几万!”

    见她愕住,一笑,又说:“放心,上了保险的,一分钱也不必你赔。”

    ……

    幸而有这个男人,医院里的一切事情都顺顺利利的——母亲得到了相当及时的抢救;母亲住进了单间病房;母亲成了一位主治医生的特殊病人……一切事情都无需她来办理,他都替她代办了。仿佛,她根本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甚至连她自己带去的钱都没机会掏出一次……

    “你放心,这是本省最好的一家医院。该打点的,上上下下全都打点过了,老太太在这儿肯定会享受到一流的医护服务的……”

    其貌不扬的男人,那天穿的也随随便便。带领T恤衫、休闲裤、软底便脚皮鞋;天热,在医院里楼上楼下替她代办了一通,T恤衫的前后被汗湿透了。而鞋面上,不少黄泥点子,谁知在哪儿溅上的,看去像一双花面皮鞋了。但那么一双花面皮鞋是绝对不美观的,所以她发现,很有一些中老年男女以看一个人品可疑的中年男人那一种目光瞥视过他。的确,由于他的鞋,这其貌不扬的男人当时给人一种土包子赶时髦的印象。那自然是可怜的。他替她忙得急得一脸汗,分明的还丝毫也没觉察到。但他引荐到她跟前的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却都对他客客气气敬意有加。既然对他那样,对她,更有点儿刮目相看了。而这使她对他的身份失去了一向具有的判断能力。起初她以为他只不过是一名好心的给别的什么人开“奔驰”的司机;又觉得肯定不是以后,她对他颇为疑惑了。随之,对他的动机也暗自发问了。

    而他,一说完那几句话,竟转身就走!

    “哎你等等!……”

    她不由得追了他一步。

    他站住,解释似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些事儿,我还有些事儿,得赶紧走了。我没骗你,我真的一切都替你办妥了……”

    他急于抽身而去,抬腕看了一眼手表。

    就有些人向他俩投过各种各样猜测的目光。在医院那种地方,一个她那么漂亮的女人,叫住他那么一个其貌不扬而又企图摆脱什么干系似的男人,使那些看他俩的人联想多多。

    她小声说:“可我,以后到哪儿去谢你啊?……”

    “这个……这个嘛……用不着谢。我高兴,我是在做我高兴做的事……”

    “那可不行!还有钱,总共是多少钱呀?我带了,我现在就给你……”

    “别别……别往外拿钱了!包儿里有钱你可注意点儿啊!……这是我的名片,还有什么难事需要我帮助的话,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随时……”

    她接过名片低头看时,他匆匆走掉了。显然,他真有急事要办……

    三天后母亲撒手人寰……

    过了几天,她臂上戴着黑纱,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他,去还钱。

    从那一天起,叫郑岚的这一个小女子,便成了叫王启兆的男人的秘书。

    后来,也就是她做了他的秘书一个多月后,他又单独请她吃了一次饭。一个多月里他们的关系很正常,也可以说相安无事。他在她面前极为绅士,彬彬有礼,一句轻浮的话也没说过,一次令她反感的举动也没表现过。尤其是,在形形色色的客人们面前,他更是将她视为可敬的女性来尊敬着,而这使她倍觉自己是幸运的。

    “你和我不认不识的,当初为什么那样热心地帮助我呢?”

    二人又箸偶碰之间,她向他发问。

    “你着急护送病人去医院,我着急回省城。我车里再没别人,又是顺路的事,这份热心,人人都该有的啊!”

    他回答得很自然。仿佛怎么想的,便怎么说。

    她自言自语:“在中国,人人都该有的热心,并不是人人都会有的热心。”

    他同意地点头,说是啊是啊。

    “所以你的回答不全面。”

    他说是啊是啊,当然不全面,也不太诚实。

    “想听诚实的回答吗?”

    他放下筷子,饮了一口茶后,居然反问起她来。二人都不喜欢饮酒,那次也没要。

    她默默注视着他,表示愿听其详。

    “因为你漂亮。应该说,还因为你漂亮。两个原因加起来,使我那天一定要热心地帮助你。我这么回答,你觉得全面了么?”

    他说时,摆弄筷子。眼晴并不盯着她的脸看她,而是瞧着筷子。分明的,他瞧着筷子,才不是由于自己当着她的面说那样一番话时,会不好意思起来。不,不是的。她觉得,他说那番话时心里很坦荡,一点儿羞耻感都没有。

    倒是她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而且有些发热。夸她漂亮的话,从形形色色的男人们嘴里说出来,她早已听得惯惯的了。但从这一个刚是自己老板不久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她听了还是多少有点儿害羞。和意外不意外没关系。她根本不感到意外。而是因为他那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之所以一问再问,也不是出于什么别的动机,只不过是想进一步由自己来证实一下——对于她这样一个女人,他内心里究竟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他对她那一种彬彬有礼,他对她那一种格外尊敬,又究竟有几分是虚伪的,有几分是发自内心的?亦或全部是虚伪。如果全部是虚伪,那么以她从小长到大渐渐培养起来的那一种对人的洞察力,是会得出八九不离十的结论的。

    “那,在医院里,你帮我代办完了一切,还帮我垫上了那么多钱以后,为什么连个姓名都不留,转身就走呢?”

    “第一,我正好带着一笔钱。第二,我这么一个男人,帮了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一次忙,就黏黏糊糊地留姓名,留地址,再说些多么多么希望联系的话,那我成什么了我?我再丑我也是一个有身份的男人啊我!”

    “你并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丑……我觉得……你仿佛对自己的形象很悲观。这可不好。男人不必太在乎自己的形象问题。形象问题对有些男人也根本不成其为一个问题……”

    她没有意识到,她这么说时,其实已经占尽了一个漂亮女人的形象的优势。而如果非是形象的优势在起作用的话,哪一个当秘书的女人,都是不敢像她那么肆无忌惮地跟自己的老板说话的。当然,她之所以偏偏敢,也还因为他们的关系不仅是秘书和老板的关系,还差不多是朋友之间的关系。并且知道,他也很希望他们之间存在有第二种关系。

    “你用不着安慰我。安慰也没用……”

    “可是,你当时不留姓名,不留地址,转身就走,那我又到哪儿去找你,怎么还你那么大一笔钱呢?……”

    她有意将话题岔开了。

    “那点儿钱!我是个在乎那点儿钱的男人吗?”

    他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也不摆弄筷子了。

    “这个费那个费的,再加上住院押金,一万几千元呢!白白替一个不认不识的人花了……”

    他打断她的话,纠正道:“一个不认不识的漂亮的女人。”

    她微笑了一下,怕他抢先再说出什么会使自己不好意思起来的话,赶紧接着问:“那你觉得你那样值得吗?”

    “值得啊!太值得啦!……”

    他的声音提高了,他的目光望着她,不移开了。

    她却垂下了自己的目光,然而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她的一只手当时放在桌上,他用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抓住了她那只手,娓娓道来地说出了一番他认为值得的逻辑:

    “你想啊,这世界上漂亮的女人是有限的。对吧?通常情况下,一般男人没多少机会帮一个漂亮的女人什么忙。尤其像我这样的一个丑男人,机会就更少了。我这样的一个丑男人嘛,漂亮的女人一不小心看到了一眼,会后悔干嘛朝我这一边看的。所以呢,我有机会急一个漂亮女人之所急,能帮上她一点儿什么忙,那是我的荣幸啊!我心里快乐啊!那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一种快乐感觉啊!在医院里,我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一会儿前楼一会儿后楼替你办理各种手续,一笔一笔地替你垫钱,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个丑男人,跟我不认不识的,帮我都帮出一身汗来了!于是呢,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了。你当时心里很过意不去,这我看出来了。但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吗?我想,我王启兆终于也有机会帮一个漂亮女人一点儿忙了!这是我非常愿意的事,不是我不愿意的事。我王启兆毕竟也是一位老板,找我帮忙的女人那还会少吗?她们要我帮的那些忙,说到底那是都可以用一个钱字来概括的。而且一张口就是几万、十几万。那时候,在我眼里,她们再漂亮,也不漂亮了。平时显得再可爱,那时在我王启兆这一个丑男人眼里也不可爱了。我丑这不假,可我不是二百五啊!她们是别的男人喜欢的女人啊!是些官员啦、银行行长或者所谓社会名流喜欢的女人啊!有一次,甚至一家银行的一名小科长居然也给我打电话敲诈我!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竟厚着脸皮说:‘哎,启兆,帮个忙。下午有个女孩子到你那儿去取点儿钱急用,八万十万的就行。你别开支票,准备好现金。我喜欢那女孩儿,这个忙你无论如何也得帮!’——这是人话吗?我这里是银行还是他那里是银行啊?但是我得给准备好现金!你想想,那破女孩儿她从我王启兆这儿拎了一袋子钱去,过后却对那银行的小科长娇三嗲四的,把自己百分百奉献给那银行的小科长!我明明不是二百五不也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二百五么?她和我,我和她,那也不认不识的啊!你以为她心里会觉得过意不去吗?她才不会!我那钱白给的值吗?去年一年,光这种开支那就是几百万!几百万啊!我自己呢,我一清二楚,没有一个漂亮女人真的会在内心里对我好!我用自己公司里的大笔大笔的钱去替别的男人们讨他们的女人欢心!我不是很下贱吗?可我要不,我的公司就没法儿运转。因为我起家是靠了那些男人们手里掌握的大大小小的权!我再丑我也是个男人啊!我也有我那点儿生理要求啊!可我有时候却只能花钱去找那些三陪女!而那是她们的工作,我不过是她们的工作对象!连她们,一边服务于我,一边肯定也在想——今天真霉气,摊上了这么丑的一个男人!我……”

    “你别说了!”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并且牢牢地压住在桌面上,使她那一只手动弹不得。

    他又不看她了。他用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低下头,像从前的某些算命者训练过的黄雀似的,靠两片厚唇灵巧地从烟盒里叼出了一支烟。

    她怕搞得不欢而散,那只手一动也不动了,任他压住在桌面上。

    然而她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因为感到屈辱。尽管当时服务员不在身旁。尽管她心里承认,她希望听到一个男人的实话,而他正在对她说实话。

    有时候,实话是不太中听的。它往往使人尴尬,使人不自在;使人不快甚至使人恼火,还往往会吓着我们。总之在现实生活中,实话也就是真话令我们特别讨厌,乃因它的罪状一点儿也不比假话少,有时候反而比假话的罪状多得多……

    他吸一口烟,缓缓地吹出一缕条云般的青雾,盯着烟的燃端又平静地说:“你为什么不高兴起来了呢?聊天嘛,不爱听的话,全当对方是在胡说八道不行吗?你这么一种表现可不好,别说是作为秘书不好了,就是作为一般社交场合的表现也不太好。你以后要改改,一定得改改。否则对你的人生发展肯定有负面的影响。”

    他终于不牢牢地压着她的手了,就用自己那只手挠起头来。她立刻趁机缩回手。

    斯时服务员小姐悄没声地走入,侍立其右,随时听候吩咐的样子。

    他说:“小姐,这会儿不需要你,需要你的时候会叫你。”

    那服务员小姐瞟了他一眼,识趣地悄然而去。

    他的目光仍盯着烟,继续说:“对于我,那一天帮了你点儿忙,还为你垫付了点儿钱,当然是我很愉快的事了。我知道你心里现在想什么呢。你想问我,如果你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我还帮不帮你。让我告诉你,那我也照样会帮。那天情况太特殊嘛。不但也会帮,也会垫付那些钱,而且心情也会挺愉快的。不过愉快和愉快不同罢了。像我这种人,平时不太容易碰得上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从没碰到一个纯粹出于好心而帮助我的人。我和某些人士之间,帮来帮去的,都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他们利用我,我明知是在利用我,还得装二百五,显着受抬举似的。而我利用他们,那成本可就大了去了!但是我图自己愉快帮了你一次,结果是多么的不一样!当时我真的打算一走了之的!你不叫住我,我绝不会给你名片的。那干嘛?那不是显得我这个男人不但丑,而且还心怀鬼胎了吗?老天爷在上,你问来问去的,不就是希望听我这个男人说点儿实话吗?我说的可句句是实话!事实证明老天爷他奖励我了啊!……”

    “老天爷奖励你什么了呢?”

    趁他吸烟的当儿,她赶紧问了一句。声音小小的,为的是挽回一下刚才自己不许他再说下去所造成的不和谐的影响。

    他终于又看着她了,笑笑,以心满意足的语调说:“明摆着啊!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成了我这么丑的男人的秘书,那还不等于是老天爷在奖励我么?你聪明,你善解人意,你办事能力很强,你替我将许多事情都料理得那么细致,那么周全,连我没想到的,你都替我考虑到了,我还不该感激老天爷么?每天有你在我办公室里,我看着你像看一朵花,养我的眼。我看着你心里欢喜,遇到烦事儿也不像以前那么烦了,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所以你给我当秘书,对我尽管放心!我绝不会打你的什么歪主意的!再对你说一句最实在的实话,我和你之前那个秘书,我们之间有过那种事儿。那种事儿不过就是那种事嘛,没什么可耻的啊!但是对你,还是我说过的那句话,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碰你一指头的!哪天我心急火燎地想那种事了,我就是花点儿小钱去解决,我也绝不碰你一指头!这种定力那我王启兆还是有的!我这人不信佛不信教的,根本不信那一套!但我比较信民间说的一句话——老天爷有眼。天底下的人,都应该珍惜老天爷对自己的奖励。否则呢,老天爷会生气的。老天爷一旦发怒,那他对人的奖励就变成他对人的惩罚了。所以,我王启兆可不敢成心惹老天爷生气……”

    “咱们……换个话题好吗?……”

    她也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很轻地握了一下,以表达出一种亲昵的意思。她觉得那是她那会儿最明智的一种表示了,也是最好的一种表示。既然自己希望听到实话,而他的回答基本上是实话,那么他不是也理应受到自己的奖励吗?而她没有意识到的是,从那时开始,她已经被他的话语魔力控制了。是的,话语魔力,这是他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所具有的一种特殊本领。只要他想,他几乎可以靠了那本领,相当快又相当成功地取得别人的信任,而且将他自己的心机掩藏得极为严密。这个经常佯装口拙舌笨不善言词而且也被许多人错误地认为不善言词的其貌不扬的男人,特别善于用实话去征服他人。实话一经被他当作武器巧妙地加以包装,进行战术式地应用,无论面对的是官员还是女人,被征服者十之八九。实话巧妙地加以包装,是比假话巧妙地加以包装更容易使人受到迷惑的事情。而他正是应用同样的战术,将他前一名秘书引诱到自己床上去的。他曾对她说:“你肯定不会喜欢我,这一点我清楚。我也不指望你喜欢我。但是你想想,凭你自己的收入,你哪年哪月才能买得起一套房子呢?看,现在一套房子的钥匙就在我手里,两室一厅,八十多平米。即使你以后结婚,小两口住着,那不是也挺理想的吗?而且在一条房价很贵的街上。而且装修好了。你一想通,它就是你的了。当然,你会认为这是一种交易。我挺喜欢你的,而你不喜欢我,我还特想和你之间有那么一种关系,当然我就得采取主动的态度和你进行交易了。要不我还能怎么办呢?我都把话和你挑明到这种程度了,你再想想,如果你不同意,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那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吗?那以后双方多别扭呀?结果呢,不是你自己辞职走人,就是我找借口开了你。那么一个结果,对我们双方可有什么好处呢?明摆着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是不是?你还要这么想一想,这世界上的许多事其实都只不过是交易呀!交易有什么不好呢?世上有交易,才成全了许多人的愿望嘛!只要公平,一切事都可以通过交易的方式开诚布公地来谈的嘛!道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啊?现在许多人都是很虚伪的,明明可以通过交易的方式来互相满足的事,却偏要拒绝交易,偏要扭着来。结果谁也满足不了谁。结果浮躁的人越来越多!不少自认为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整天写文章,一会儿说浮躁是这种原因造成的,一会儿说浮躁是那种原因造成的。都瞎掰呢!都根本没分析到点子上。真正的原因是——都没有寻找到进行一场公平交易的对象嘛!有时候公平的交易机会就在身旁,自己却二意三思的,结果机会白白错过了。一场值得的交易,那也不是任谁都会天天碰到的呀……”

    “你别说了……”

    当郑岚也被他的实话实说征服了以后,他们那一顿午餐就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他没有再换一个话题继续和她聊下去。

    他看了一眼手表,歉意地说:“哎呀,都到上班的钟点了。”

    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来。她被桌裙绊了一下,差点儿倾倒。他及时扶她,扶得别提有多规矩,仅仅用双手把持住她的胳膊肘而已。如果一位淑女差点儿倾倒,什么宾馆或饭店的老侍者,通常便是那么去扶的。对女性的那种扶法,意味着一个男人即使非是绅士,那也是希望自己能做得像一位绅士一样优雅的。她一站稳,他的双手就放了开去。仿佛连在那会儿,他内心里想到的也还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绝不碰她一指头。

    当她走到餐厅门口时,他抢先一步,很绅士地替她开门,同时小声说:“真有点儿后悔对你说了那么多实话,把气氛搞得不太愉快了是吧?还不知道在你听来是不是实话……”

    她脸红了。

    她语调很温柔地说:“我很愉快呀!你可别因为说了实话就后悔啊!我爱听实话。”

    想了想,又说:“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从那一天的下午起,他对她的态度是更加彬彬有礼了。她看出他竭力要在她面前作出温文尔雅的样子。而温文尔雅的样子,更主要是气质所决定的。举止的模仿,往往是无济于事的。何况他这一个男人,连温文尔雅的举止也模仿不到家,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太过做作。

    然而她理解,他完全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尊重才变得那么可笑的。也委实是为了更成功地压抑自己才变得那么可怜的。

    对待男人,怜悯一经在内心里萌生,女人的智商和情商就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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