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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捕风者之韦夫的灵魂说-2

    鸽子,你母亲的地下工作代号,像我叫牛头一样。

    保密局的周末舞会

    我和你母亲第一次接头是在保密局的一个周末舞会上。

    谁都知道,戴笠在军统曾有过一个基督徒的规定:战争时期禁止结婚。然而这规定不是禁欲主义的,军统的舞会每周开放,而且绚丽多姿。人们说,伊丽莎白在军统的舞场上同样会受到多面夹攻,那里的人个个色胆包天,厚颜无耻,善乐于争风吃醋。他们把枪藏在裤袋里谈情说爱,像所有光棍男人一样,热情洋溢,求胜心切。他们用惯常的花言巧语撩人心魂,有时也使用一点职业伎俩,譬如说穷追不舍,不择手段。女人很少在他们面前坚贞不屈,女人总是有些轻薄,或者说软弱。他们把攻占的山头一个个带回自己散发着死亡和恐怖气息的寓所,把枪压在枕头下欢度良宵,早晨醒来他们收起夜里的一切甜蜜和情爱,开始盘算另一出阴谋:杀人的阴谋。戴笠把这帮走狗训教得服服贴贴,忠心耿耿,无疑是他的高明。戴笠葬身后,尽管人走茶凉,但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故有的传统,男人照样不要结婚,舞会照样绚丽多彩。

    那天晚上我几乎有种预感,老早就去舞厅,因为去得早,我拣到一个理想的座位,我妻子嫌它太显眼,想换个偏一些的位置,被我拒绝了,我想今晚我就要显眼得让谁都看得见。我妻子不理解我,但这不影响她听我,这大概就是一个地下工作者最好的妻子。我妻子是个宁静的雅安人(四川雅安),有一头雅安人应有的乌发和一张白脸。据说雅安的姑娘以温良和美德著称,受了气只会哭,柔弱似水——但也不见得,我在“汪精卫时期”曾在武汉碰到过一个雅安少女,才17岁,是个接线员,她给我印象是在漂泊的乌篷船里长大的,有一种船上女人特有的风骚劲。当然我妻子是温良的,柔弱的,当初张蔚林跟我妻子一面之交后就告诫我,不能发展她做同志,理由是她目光充满的“顺从意识”(不是反抗意识)。她一直不知道我的隐秘身份,然而延安知道,她曾帮我们做过多少好事。

    和往常一样,舞会总是弥漫着强烈的世俗气,女人个个脂颜粉面,矫揉做作,妖里妖气,男人一个比一个慷慨大方,能说会道,像煞绅士。在一曲曲音乐声中,我将舞池里所有脂面粉脸一一窥视,一张放大的苹果脸引起了我注意,因为她几次旋转着看我,目光亲切温暖。我几次想象她向我走来,坐在我对面椅子上和我秘密攀谈。后来,我发现她目光一下子变得淫荡,虽然就那么一下,那么一瞬间,但已叫我恶心透顶,好像吃苹果一口咬出了一条绵绵蛆虫。上帝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肉体艳遇,而是理想的“艳遇”——请允许我这样牵强地说。是,那可能是个妓女,在军统的舞场上,这样的女人好似饭桌上的苍蝇一样,稍不注意就会停落在你碗沿上。

    好,我要尽可能讲得简单明了,舞会中途休场时,我去厕所方便,回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姑娘,很年轻,很出众,穿一套白色的长裙,在霓虹灯下,耀眼得令人眩目。她正跟我妻子交谈着,我走过去,她抬头看我一眼,掉头问我妻子:“这是您先生?”声音有点嗲。

    我妻子点点头,很矜持的。她很快站起来,让我坐,也许还说了一句客套话。

    我说:“没关系,我在抽烟,想站一会,你坐。”

    她又坐下去,给我妻子看她黄灿灿的金表。我妻子懒懒地看,已经有点看得出的不耐烦。这时我好奇的目光透过烟雾,向她瞥去,开始我觉得她生得简单,只能说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罢了。我对漂亮的女人向来不太有好感,也许是出于一种妒嫉心理,也许是由于经验的教唆。我相信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里,总有一天会被他们使用,“恶毒地使用”——这是我们家乡的一句话,你应该听说过。

    但很快我就发现,这个人的脸上同样有种梦的气息,漂亮仅仅是停留在表面的认识,非但不深刻,也许还是错误的。有那么一会儿,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就像看见风一样的看到了她的目光,同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宁静得几乎是抽象的草原,和一条清明的小河,河水里波动着鹅黄的阳光。我知道,这都是我关于家乡的诗情的记忆,它们经常出现在我感受斯特劳斯恬美音乐的心灵里,现在它为一种目光所唤醒,我感到热烈,感到身体里有种东西在吝啬地燃烧。我贪婪地窥视着她,希望领会她外表的真正含义。

    不久,我似乎又有新的发现,我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漂亮女人,不像我开初看到的简单无趣,而是神秘的,复杂的,要看透她几乎需要对她面部进行分割地看。在她脸上,有两样东西十分醒目:一双眼睛和一对酒涡。当你重视她下半张脸时,那对甜蜜而快活的酒涡就会使你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蛋,亲切、可爱代表了她,她成了一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少女,外表热烈,内心简单,也许稍有钱财的男人都能得到她的爱。然而,当你目光渐渐上移,凝视她的双眸,久久地凝视,你就会困惑地发现,一种智慧——成年人的智慧——正在她脸上稍稍地增长,冷静、深邃成了她全部,无聊的男人将为此懊丧,因为他们害怕智慧的考验。从这张面孔上,我看到了两个有明显差距的世界,一个带着戏谑和放纵表达着她情感,另一个却在压抑地呻吟,压抑和孤寂使她变得敏感、多疑,留下了忧郁、感伤的印记。当我把这两个世界融会贯通,我就觉得她神情之中流露出来的是一种高雅的风流,一种凝重的娇态,不是初发的娇态。这时候,我几乎渴望她掉头来向我打听她老乡,因为我已承认她是特殊的。我希望她就是“鸽子”。

    突然,她装得像刚记起什么来似的,转过身来,同时换了眼神的这样问我:“上校,我想打问一下,你们二处是不是有个桂林人,姓秦,他可是我老乡呢。”

    天哪,果然如此!

    我极力掩饰住内心的狂喜,平淡地告诉她,是有个姓秦的人,叫秦时光,系中校参谋。这个人注定要成为我们的牺牲品。他当时也在舞会上,我以一个抽象的阿拉伯数字出卖了这条前途黑暗的走狗。

    又一曲舞起时,我注意到姓秦的好似一只饥饿的苍蝇,始终回绕在你母亲身边,脸上堆满夸张的微笑。我可以想象,你母亲刚才一定是在他身旁故意夹杂出一两句混浊的桂林话,他便发现新大陆似的,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这个从桂林乡下出来的穷小子,一个臭皮匠的儿子,我深悉他虚荣又贪婪的本性,有人恶毒地攻击他,说他眯起的双眼——他生有一双眯亮的鼠眼——从来只为上司和女人发光。我想这种评价除了有点夸张之外,更多的是贴切。他确实是这样的人,不可怕,但可恶。我不知他是怎么混入军统并且一再受到关怀,始终滞留在总部“吃香喝辣”,有人想赶也赶不下去。在同事间,他虚伪又媚俗的为人已使人讨厌,然而他自己并不讨厌。一个没有多少真本事又缺乏家族荣誉的人,能够在一群魔鬼中偷生,凭靠的就是“虚伪和媚俗”这两根拐杖。

    后来,我故意和他打招呼,把他喊过来。我知道,这样他一定会炫耀地把你母亲带过来介绍给我,同时也一定会讨好地请我妻子跳舞。然后我便毫不犹豫地牵起你母亲的手,与她一道旋入幽暗的舞池。分手时,我的右手已从你母亲潮湿的左手里接回一张纸条,我把这只庄严的手伸进口袋,掏出来一块擦嘴的手帕,一举一动都是人皆有之的,但却贯穿了深刻的内容。我们的配合一开始就显得惊人的默契。

    那天晚上天上有一轮银制的明月——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月光像水样铺开在大街上,房屋的墙沿上,城市显得格外宽敞。回到家里,走进书房,我发现,月光早在这里静静恭候我,我的出现使它微微颤动了一下,好像它是水做的。但即使是水我也没感到凉意,我只觉得宁静,而且这种宁静几乎是完整的,我甚至都不愿打破它,就在月光下细阅了你母亲给我的纸条。内容有二:1、请我尽快弄清一号监狱新址(我知道),和关押在内的张世雄等同志行刑的具体或者可能的时间及地点;2、三天后参加“红楼会议”。

    红楼会议

    第二次见面就在三天后的“红楼会议”上。红楼会议其实没有在一幢红楼里,而是在一辆白底红字的救护车上。我至南京以来还从未参加过什么会议,三天来,我把这个会议的地点、人员琢磨又琢磨(琢磨不出名堂),到时间我几乎迫不及待然而又有点犹豫地向大慧胡同去:在那里将有人带我赴会。八点半钟,一辆呼啸而来的救护车突然刹在我身边,有人打开后门将我紧急地拉扯进去。起初我还以为是出事了,车上躺着一位伤员,头上缠着一头血湿的绷带,只露出一双晶晶黑眼和一口唇红的嘴巴。但车子刚开动,那人却轻巧地坐起来,用目光向我亲切致意,并伸出玉手跟我握手。这时我才看出“伤员”正是你母亲。作为我至南京以来参加的第一个会议,我记得真切,会议有六位成员,包括驾驶员,我是最后一个到会的,我上车后,他们跟我一一握手,但并不自我介绍。我注意到,他们都是我不熟悉的,包括你母亲,缠一头绷带也让我陌生。车子驶出黑暗的胡同时,你母亲想把下巴上的绷带扯下来,有人却说:“别扯!”这个人就是会议的主持人,是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话有点北方口音。他自称是老A,让我好一阵激动。我知道,老A就是我们当时在南京地下组织的头脑,从中央下来,是一名中央委员。在这么一个小会上见到他,我很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后来我知道这个老A并不是真正的老A,而是代表老A的老A,这种老A我想当时在南京也许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会上,老A首先明确,红楼小组从此成立,今后将不定期聚会。这个消息很鼓舞我,我有一种投入组织怀抱的温暖感。然后他分析了国内形势,指出国民党已再度挑起内战,“战争的风雨一时也许停不了”,要我们做好长期埋伏的准备,“打持久战”。在布置任务时,他说以后工作重心要转入收集军事情报和在工人中组织武装队伍这两个方面。我左边突然有人插嘴说:“那以后学生运动是不是不搞了?”我不记得老A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也许没有回答。提这个问题的是个青年,书生模样,但性子似乎有点急,提问的方式也不机智,几乎马上让我猜到是个学生。他的眉角有一块猪肝色的红记,这对他做地下工作似乎不大有利。后来,年底的会上我就没见到他,听说是被捕了,不久我又听到他被杀的消息。他是我们小组上最年轻的同志,却是最早遇难的。一个暗号叫“红胡子”的山东人是我们几人间年纪最大的,也许有五十多岁,额梢上有一撮下滴的白发,暗示出他古怪的性格。我和他在那天会上闹了点不愉快,但起因记不清了,也许是为营救张世雄等人观点上有分歧吧。他后来很快离开了我们,据说是去了上海,也可能是无锡。坦率说,我不大喜欢这个人,他身上我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傲慢和怨气。还有一位同志当时坐在我右侧,是个魁伟的人,二十五、六岁,长着一头神秘的红头发,也许是染的,我不清楚。他乔装车上医务人员,穿着白大褂,并且有一个医生的暗号,叫“一把刀”。他在那天会上几乎没说一句话,以沉默而为我注目。很不幸,他几乎就在南京快解放的前几天里暴露了身份,在拒捕中被乱枪打死。现在我又看见了你母亲,她坐在单架上,在我们中央,穿一身坚硬的黑色使她显得凶冷、离群,而头上的绷带我刚才说过使她显得圣洁,所以总观起来,她那天身上有一种圣洁的冷漠和敌意。她一直缄默不语,我以为她今天不打算发言了,但车子从郊外回来的路上,也就是会议的最后十几分钟里,她突然说:“我挨到最后讲,是想多讲几句。”就这样,她开口了,语调、言辞跟三天前舞会上的那种小姐作派截然不同,变得坚定、激烈、热气腾腾,具有演讲的气派。她说着说着,就毫不犹豫地扯下了下巴上的绷带,好像没人不准她扯似的。这个动作我可以说是她性格的一次暴光,我正是由此开始意识到舞会上的聪明的,优雅的,温情脉脉的小姐绝不是你母亲的全部,她身上蕴藏着火热的一触即发的激情和为激情驱使下什么事都敢为的大胆和不羁。用句圣经上话说(我太太后来变成个基督徒),她是一个“炽热的金的姑娘”,“柔软的银的姑娘”只是停留在她表面的形式。作为她的战友,我将不断目睹到她“炽热的金的”一面,而那些刽子手,也许会迷醉于她“柔软的银的”表面。她果然说了不少,也许比我们五个人加起来还要多。我现在已记不得她讲的很多,只记得一件和我有关的事——她谈到,她目前的处境很不适合她开展工作,“我现在身边的人都是一群胡蝶迷,你就是把她们脑壳炸开了也搞不到一丝情报。”你母亲这样夸张地说。事实也是这样,当时你母亲虽则是打入了国民党心腹机关,但在心腹机关里,她又处于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上,在通讯站,每天就是收发电报,电报都是密报,天书似的,没人看得懂。我以前在电讯处时曾常常去那里行事,我很熟悉那方天地,那里的人,正如你母亲说的,都是一帮崇尚时髦追求浪漫的洋小姐,每天带着化妆品上班,利用工作间歇谈论时装、美容、明星、舞会,津津乐道于已经流逝了的或者正在进行的甚至未来的种种浪漫和甜蜜。她们就像魔术师一样,在一种不真实的前提下把生活翻来复去,却从不厌倦;她们站在舞台上,用青春编演各种节目,渴望掌声响起来,渴望白马王子,渴望青春永驻,至于剧院外面在干什么,她们会不耐烦地说:管那干什么!置身这群缺乏敌意甚至缺乏敌意想象的女人中间,你母亲一定感到了无聊的孤寂和作为一个局外人的焦躁,所以她要求离开那里,去更有价值的处室,希望组织上给她提供条件和机会。我记得清楚,她当时还说了这样一句话:“与其把刀子插在无关痛痒的腋窝窝里,还不如不要这把刀子,因为这样的话这把刀子只能给自己增加风险,并不能对敌人构成威胁。既是刀子,就应该把它插在敌人心脏上,心脏的心脏上!”这个说法马上得到了老A的赞赏,他把你母亲的要求(去更有价值的处室)作为一个任务交给我。我嘴上答应下来,但心里头明白这不是件容易事,我很可能完成不了。散会前,我们为自己炽热的信念所驱使,大家围成一圈,伸出十二只虔诚的手叠在一起,齐声高喊:“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

    插到敌人的心脏机构中去

    分析一下保密局当时的形势就不难想象,要完成老A或者说代表老A的那个老A交给我的任务:帮你母亲打入保密局的心腹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之所以答应下来,不是因为我有条件完成,而是无理由拒绝。我们甚至连死都无法拒绝,还有什么可以拒绝的?保密局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1946年10月,保密局迁至南京之初,由于国民党内部反蒋和军统局内部反戴势力的作用,戴笠的亲信毛人凤并没有当上局长,局长的宝座上坐的是郑介民,毛人凤只当了个副局长。但毛凭着蒋对他的信任和保密局内部浙江派雄厚的势力,并没有把郑放在眼里。郑觉察到毛的威胁,一度扩张自身势力,很快保密局形成了两大派别,即毛的浙江派,和郑的广东派。郑、毛两人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互相结帮,又互相拆台。这时候,他们用人治人都讲究亲信嫡系,一个两边不沾、没有自己主子的人想进保密局核心机关,无疑有很大难度。我旁敲侧击试探一下,几乎连希望的影子都看不到。

    在又一次舞会上,我把我的看法和难度告诉你母亲,你母亲一言不语,心事重重的,好像陷入了某种不愉快的沉思之中,脸上有一种凝固的受苦难的表情。但她也许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在一群怒放的鲜花中有些失态,端起桌上的一杯甜酒,一饮而尽,接着咯咯大笑起来,就像一朵恶毒开放的虞美人,妖艳又性感,一下把她刚才的失态淹没在笑声中。我身体几乎马上有种被目光烫伤的不安感,因为我看见一道雪亮的目光向我刺来,那是你母亲老乡秦时光妒嫉的目光。当时他正跟我妻子在跳舞,但你母亲的笑声惊扰了他,没等曲终,就走出舞池,朝我们走来。

    你母亲说:“也许我得好好使使这把刀(指秦时光),他爱上我了。”

    我说:“他是毛人凤的一条狗,当心激怒他咬你。”

    “不会的,”你母亲说,“他在做梦,一只狗正在做梦呢。”说着又咯咯笑起来。

    秦时光过来问我们在笑什么,你母亲笑着说:“我们在说一只狗做梦的笑话,哦,老乡,你应该想办法帮我弄到这样一只狗,它从不咬人,也不叫,整天躺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做着一个个美梦,从不站起来一下。因为从来不站起来,一只燕子就在它温暖的胸脯上筑起了窝。”

    秦故作地说:“这样一条狗,需要有人打断它三条腿,弄瞎一只眼睛,还要把它的舌头割了,牙齿拨了。”

    我妻子说:“那太残忍了。”

    你母亲说:“不,我就要这样一条狗。”

    大约一个月后,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你母亲有一次重要约会,是在郊外一座被当地人用各种各样传说编造起来的神山上,整座山好似一枚巨大的马蹄形印章,人们说这是玉皇大帝掉在人间的一枚天印,故名天印山。三百年前,一位道士曾想在山上营造自己不朽的法场,但石砌的庙宇刚刚落成,一夜间便倾塌为一堆废墟。那天我们看到一顶破旧的尖塔和一个房屋的地基,这便是不朽的法场消失的最后一个象征。我们在历史的石阶上坐下来,头上顶着下午三点钟的灼热的太阳,周围是一片六月的芜杂的茅草,空气间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野草的花香。在我们目极之处,城市散漫地座落在山水的环抱之中,不伦不类,龌龌龊龊,犹如一桌子狼藉的杯盘。

    我已记不得那天以前的一个月来曾经发生过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发生。有些时间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而有些时间又可能什么都会发生,那天下午就是这样一个时间,似乎什么都发生了,起码什么都可能要发生了。

    你知道,由于郑、毛两人的矛盾关系,我简直想不出任何办法完成老A交给我的任务,将你母亲插到敌人的心脏机构中去。但那天下午,你母亲告诉我说,她得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因为蒋介石对郑介民的不信任,为驾空郑,又不想让其觉察,毛人凤和蒋介石私下开设了一部无线电台,随时在进行秘密联络。这是保密局内的秘密,秘密中的秘密,偌大的保密局内也许只有毛与秦时光两人知晓。你母亲正是从秦那里探听到这一秘密,我马上激动起来,兴奋地说:“这是一块敲门砖,你可以借此攀上郑介民这颗大树。”

    “是啊,”你母亲说,“我也这么想,但光知道不行,我们应该弄到电台的频率、呼号、联时以及使用的密码,关键是密码,非弄到不可,否则郑在无法证实我们忠心之前很难器重我。”

    我说:“那些东西怎么能弄到呢?”

    你母亲说:“偷!”

    “偷?”我说,“那太冒险了。”

    她说:“我想过了,不可能有其它办法,只有冒这个险。”

    我说:“去哪里偷呢?”

    她说:“就在你隔壁的办公室里,秦时光的保密室里。”

    那天我才了解到,原来秦时光整天钻在保密室里并不像我想一样在睡大觉、写情书,人们讨厌他,指责他,说他在处里纯属多余,嚷着要把他赶走,赶到下面去。然而这是不对的,因为——现在我知道,其实他比我们任何人都重要,都辛苦,一个人操劳着一个电台,既当收发员,又当译电员,劳苦功高,任何人也奈何不了他。这个秦时光,人们都误解了他,也小看了他。

    分手前,你母亲交给我14把簇新的铝制钥匙和一部美国“利特”相机,说:“我已约他今晚去我家作客,希望你成功。”

    那天晚上对我来说就变得格外珍贵而惊恐了。你知道,我们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可能是最后一个,而我这次行动风险之大使它“最后一个”的可能性也增大到了极限。我要动一动毛人凤的心脏,那里面鬼知道有什么隐秘装置,也许只要我手里仿制的钥匙一插入锁孔,毛卧室里就会响起尖利的警报声。14把钥匙对我说无疑是太多了,也太新了,它们将给我开启的也许不是秦时光密室的门,而是我地狱之门。去冒这样的险无异于赌博,任何力量或心智都无法决定成败,成败只挂靠在“运气”两个字上。

    然而上帝在那天晚上突然向我伸出了仁慈的双手,我是幸运的,没有一把锁(两道门,三只铁皮箱总共五把锁)不在这14把簇新的钥匙中,没有一次惊恐的经历让我持续得太久,没有一个动作注定我留下蛛迹,没有人看见起点,也没有人听到我无穷无尽的按下快门的咔嚓声——我觉得这声音像枪声一样震耳欲聋。当你母亲打来电话,通知我秦时光已离开她那里时,我怀着一种丧魂落魄的快乐告诉她:“一分钟前我已把一切甚至连一滴眼泪一样的逗号都装在了你的镜子(相机)里。”

    以后没有一件事情是不可以想象的,你母亲捏着毛人凤的“尾巴”投靠了局长大人郑介民,被郑调至身边,表面上是他秘书,实际上是他第三只眼,是他的“秦时光”,每天的任务就是窃听“蒋毛”私语。这时你母亲的身份已神奇到这样地步:既“亲爱地”扯着郑介民的臂膀,又“恶毒地”捏着毛人凤的尾巴,两边都有她的视野和触角。就这样,保密局的两大世界被你母亲连贯起来,融为一体,那时候,保密局没有一个声音是我们听不到的,没有一个行动是我们不知晓的。我说过,什么事情恰恰都会发生在一个时间里,同样什么事情有时往往都会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你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会被她不可想象地创造出来,她撑起双手,就把保密局的地下世界支立起来,而且这世界还相当发达。我们活动于此,游刃有余,一点也不感到局促,不感到封闭和危险;我们置身其中,既看到了遥远的星辰之外的奇观,也看到了深在海洋之下、地球中心的微妙。你母亲像是一面巨大的无穷无尽的镜子,保密局的一切细微、奥妙无不显现在她的镜子里。

    以后你母亲就在郑介民的小洋楼里办公,每天上下班都要从我窗前那条石子路上经过。除了舞会上例行的联络外,有时候我们也紧急地联系,譬如说我在她经过我窗前时突然地启窗,或者她在我窗前悉心化妆,那都是我们有急事相告的暗号。我记得有天下午,她在我窗玻璃外面停下来,又是照镜子又是涂唇膏,动作十分夸张又持久。就在这天晚上,我第一次听到了杨丰懋这个名字。

    真正的老A

    我不知在前面有没有提及过杨丰懋这个人,这个人我是必须要提起的,还有那个真正的老A,他们都是跟你母亲有着非常关糸的人物,也是我们组织中的重要人物。我可以消失在你母亲的记忆中,但他们不会,永远不会。

    现在你应该知道,你母亲是5月份到保密局的,6月份我们在天印山上约会,策划一系列行动的开始,到了7月,你母亲荣幸地成为郑介民的“秦时光”。然后在8月里,你母亲最重要的事情是和杨丰懋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偌大一个南京城也许没有几个不知晓这场的,这场隆重、浩大得像一个战役。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是一个战役。

    我没有去参加他们,还不够格。但从报纸上,我看出杨丰懋是商界的一个知名人物,在水西门拥有自己豪华公寓。以后,你母亲就住在那里,那里一度成了我们地下组织的神经中枢,所有的情报最后都汇聚到那里,在那里变成电波,传播出去。

    这个杨丰懋,我后来曾在我们舞会上多次见识过,给我印象是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傲慢的人,或者说装得像个傲慢的人,高个子,长方脸,西装革履,头发油亮,抽着粗壮的雪茄烟,神色冷漠,气宇轩昂,既有绅士的非凡风度,也有水手的那种粗犷气概。有一次,你母亲介绍我们认识,我和他聊起来,谈到共产党人该不该接受和谈的问题,他的见解是当时美国人的见解,就是认为共产党接受和谈是明智的。

    他夸夸其谈地说:“共产党只有两门火炮和三支鸟枪,他们也许可以在梦中无数次地击败我们,但在现实中永远不可能。趁着当今全世界都厌战的形势接受和谈,隔岸相治,在我看来,那简直是上帝给他们的礼物。”

    这些都是当时报纸上的言论。

    分手前他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有四五个显赫的头衔,我只记得其中一个是:中华海洋委员会董事长。我所以独独记得住它是因为这个海洋委员会当时很有名气,是一个做着阴暗的非法营生却从来不遮人耳目的、从事军火贸易的秘密商会(像夫子庙的众多妓院),后台老板是美国议会一位官员。当时曾有不少知名人士呼吁政府取缔这个商会,因为这个商会干的营生无非是“拿中国人的家珍换来了些过时的废铜烂铁而已”。

    不知怎么的,我自一开始就有种预感,觉得杨丰懋可能就是那个真老A.没人跟我这样说,也没这方面的征兆,但我就这样想,而且从那后我把自己对老A有的敬佩和仰慕都悄悄地给了杨及你母亲。直到半年多后,当我手上捧着真老A的人头像时,我才明白不是的。

    我说过,自你母亲得到郑介民重用后,我们的工作做得很顺心,成绩也很大。跟所有耕耘者一样,收获给我们带来了古老而根本的快乐。但等过了年,到了1948年3月后,我们接连遇到了好几件麻烦和不幸的事,首先就是老A的头像被四处张贴,悬赏捉拿。

    那张人头像也许是根据谁的记忆由一个蹩脚的画匠描制的,很大,有半米见方。在像上,老A戴一副肉色深度近视镜,天庭饱满,大包头,中分,脸型上方下圆,腮肉丰满,鼻子向前凸出,两侧有个明显的肉八字。总的说,也许是由于回忆者或者作画者的感情用事,把老A视为“狗特务”,过分地强调了头发的长又乱和腮帮上的几道横肉,因而显得有点怪模怪样,既有一个秘密组织头目的毒辣、刚毅的气质,又有山里土匪的那种蛮野劲。反正这是一幅极其拙劣的人头像,不论是回忆的人还是描绘的人,在创作中都溶进了强烈的主观色彩,因而极不真实是肯定的。我记得,刚到南京时就听保密局不少官员说起老A这个人,说他曾当过演员,擅长化妆术,经常改变相貌。这无疑也给回忆和画像者增加了难度。但不管怎样,杨丰懋和画像上的人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最差劲的画匠和最高明的化妆术都不可能将同一人演义成如此两人。这头像对我的意义就是这样,它让我明白了杨和老A不是同一人。

    就是这张头像,后来复制出无数张照片和画像,四处传播,到处张贴。我相信,它在巡捕过程中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因为——照他们话说,老A擅长化妆术,那么他一定将由此把自己化妆得更不像画像上的人。我以为,那头像除了眼镜和额头外,其它都有些“生份”,那一定是回忆的不确切或者表达得不到家造成的。既然这样,我想只要把眼镜摘了或者换了(同时也会改变额头模样)就行了,而这是很容易的。

    对此,你母亲不像我这么乐观,她指出,虽然眼镜确实可以改换,额头也可以通过眼镜和发型的变化而得到一定变化,“但鼻子两侧的‘肉八字’是不易改变的。”她这么说,使我以为她一定见过老A.但她又否认了,说只是见过他照片。

    我问:“照片和头像相像吗?”

    你母亲痛苦地点点头说:“像。”

    可能确实相像,要不组织上不会作出让老A暂时离开南京的决定。作出决定是一回事,怎么离开又是一回事,因为当时的情况很糟,老A的头像铺天盖地,大街上随便捡起一张废纸看,都可能是老A的头像。再说南京这个城市不知你去过没有,完全是个古城,四周城墙环绕,城门就是出口,将城门把守起来,你就只为变只鸟飞出去了。我记得为了让老A离开南京,我们作了很多努力,但依然找不到一个绝对保险之计。最后想来想去,还是用了一个很老套的办法,化钱买通了把守光华门的一个小头目,将老A装在一只木箱里,以文物国宝的名义走私出去。

    这是一个多月后的事,老A总算躲过了劫难,我们悬起的心刚刚轻松下来,不料你母亲又出事了。

    怀孕

    唉,人老了,记忆也老了,舌头也老了,就连皮肉里的血也老了,干什么都不可能像年轻人那么爽快、利落。你见过老人行走吗?一步一顿,走一步退半步,很烦人的是不?而他们自己却并不厌烦,是的,除了不厌其烦他们没有别的能耐。我相信我很早就已变成一个老人,一个罗嗦的人,譬如这拐杖,它是说明我老和罗嗦的有力把柄,我离不开它,它既是我的累赘,又是我的一只脚,我靠着它出门、走街,预防各种跌倒的危险。有时候,我也要用它打一条冒犯我的恶狗,大街上也许没有一条真正的狗,但是像狗一样的人并不是没有。哦,你看,我又把话扯远了。

    那天是星期天,我记得很清楚,上午我在家阅读了几张解放区的报纸和一本小开本的油印刊物(都是秘密得到的),使我深受鼓舞。中午时候,天气很好,妻子让我带儿子和女儿去小红山公园看马戏团的演出,我以有事搪塞了。其实我没事,我只是想清静,想一个人呆在家里,让宝贵的孤独包围我,让那些平时沉睡的东西苏醒过来(就像有片薄薄的阳光在我心里蠕动着,使我看见细微,听到静的声音)。干我们这行静心静气是最重要的。

    后来,我坐在阳台上,目送他们远去,初春的阳光温暖又快活地在孩子身上跳跃着,妻子一只手牵着儿子,一只手牵着女儿,很抒情的背影,很像一个幸福的母亲和家庭。这时我突然想,这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在莫名其妙的不安中默默地回到房间,荒唐地翻出了上午已经看过的几张解放区报纸,重新又看了起来,仿佛这种阅读能够给我勇气,使我安宁。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几张报纸都亲切地告诉我:大决战已经开始,我们已经赢得了第一个回合。我一边接受着熟悉的鼓舞(因为已是第二次),一边以一个幸福的人的眼睛预视着未来,我想我们军队也许很快就会攻打南京,战争也许很快就会结束。

    大约是一点多钟的时候,你母亲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马上意识到:一定有什么紧急事要告我,就下楼去把门关了。回来,我见你母亲躺倒在沙发上,微睁着眼,满脸疲惫,像个病人。我想是不是出什么事把她吓得这样,所以心里更加着急,问她出什么事了。她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很心乱的样子。我又问:“你脸色不好,很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这才抬起头,看我一会,突然告诉我——很坚决地:“我怀孕了。”

    “怀孕?”我像是被什么烫着似的,慌乱地说,“怎么可能呢?”

    “我上午去医院了,”你母亲摇摇头说,“没错的,已两个多月了。”。

    我徒然地在房间里徘徊,思考,我知道,这并不是个正常的喜讯,你母亲找我也并不是来报喜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道费解的难题,要考验我们的理性和感情。我不需夸张就可以这么说:这个生命伸出的一只手握住了我们良心,另一只手却抓住了我们战士信念,它把两件我们最最珍视的东西放在一起,同时又无情地让我们作“只要其一”的选择,这种选择无疑是我们每个战士最最害怕面临的:比死亡还害怕!死亡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可怕的事,因为我们无视死亡,因为我们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人们经常这样说,我们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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