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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马克思也不是上帝!你坐在笼子里的一根黄色横杆上,耷拉着两条瘦长的腿,低垂着两条枯萎的长臂——模糊的烟雾里时隐时现着你的赤裸的身体和赤裸的脸,铁条的暗影像网一样單着你的身体,使你看上去像一只虽然饥饿疲惫但依然精神矍铄的老鹰——毫无顾忌地对我们说:马克思巳经使我们吃了不少苦!

    他的话大逆不道,使我们感到恐怖。他抬了一下脖子,便有一道明亮的光影横在喉结上,使我们怀疑他要在光明的利刃上把脑袋蹭下来——真理就像我一样,赤条条一丝不挂。俗话说,“说实话,害自家”,“实话好说,实话难听”。不批判马克思我们都要饿死!不批判马克思我们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们对你的胡言乱语不感兴趣,你看不到我们在笼子外巳经哈欠连天了吗?一簇族紫竹的硬叶从铁丝的方孔里探进去,宛若成群的利刃。我们把粉笔扔给你吃。我们把野果扔给你你不吃。我们把粉笔扔给你原本是恶作剧因为你连新鲜的水果都不吃让我们感到十分愤怒,在偌大的动物园里的数不淸的笼子里关着的动物,无论是哺乳动物还是爬行动物,没有不吃新鲜水果的,但是你不吃。你灵巧地伸爪接过我们扔进去的粉笔,张开嘴露出漆黑的牙齿,咬下一截粉笔,然后说故事。你是关在笼子里的叙述者。你慢慢咀嚼着,然后,用烟头般的红瞳仁盯着我们,滔滔不绝地说:

    星期一上午,市第八中学高三班物理教师方富贵站在讲台上讲原子的原理和人类制造第一颗原子弹时的轶闻趣事。学生们都听呆了。讲台上摆着一盒五颜六色的粉笔,你对我们说,他的嘴滔滔不地说着,他的手捏着一截粉笔在黑板上画着,笔画弯弯曲曲,好像用铁丝在编织铁笼。一副大眼镜架在鼻梁上,眼镜腿上缠着白胶布。他是个好人,学校里上上下下都不说他坏。他老婆也挺好,她在学校开办的兔肉罐头厂里做临时工,从事着为兔子们“脱袍摘帽”的工作。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的叫方龙,女的叫方虎。两个孩子都是面貌清秀,知书达理,是公认的好孩子——让他们先到一边歇会儿!你说,方富贵让教室里升腾起蘑菇状烟云,让那五十多个学生眼睛发直,脑瓜子发胀。他是我的亲密战友,曾经。我们立即看到一道矫情的口红涂抹你的嘴巴上。

    “原子弹嫌炸时,钢铁都气化啦,沙漠里的沙子都变成了玻璃!”他说一你对我们说——学生的头颅在他描述出来的蘑菇烟云里时隐时现着:一个头一个头又一个头……三个脸五个脸七个脸……头上都竖着一撮撮刚毛,好像一蓬蓬小火苗……好像我右边笼子里那只髙傲的羊驼……他感觉自己有点迷糊,晃晃头更迷糊,这些孩子都有些怪模怪样起来,他们在想什么呢?你咀嚼粉笔的声音混合在在你叙述的故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艰涩运动的声音,使我们感到十分地牙碜。你说:大家想想看,学生们在想什么呢?你让我们代替方富贵思想?

    可能有十几个学生想上大学读硕士然后做博士然后进原子弹工厂去生产原子弹。可能有十几个学生想考不上大学去販小猫呢还是贩鸽子呢?可能十几个学生想爱情小说反正也考不上大学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吧。可能有十几个学生脑袋麻木看起来是睁着眼睛其实已经睡着了。进入高三就睡不足觉是普遍现象,你说。这时讲台上出现一点异常情况:

    一上讲台就如踏上舞台,眉飞色舞神采焕发的优秀物理教师方富贵沾着一层粉笔灰的瘦脸上突然大汗淋漓,双眼发直嘴唇发青、喉咙里发出古怪的鸣叫声,两根胳膊挥舞着,就像一只扑楞着翅膀啼鸣的

    公鸡。学生们正要张嘴欢呼,不好啦!方老师一头栽到讲台上蹬崴了两下腿后便一动不动,好像一根朽木。他成了朽木半分钟后,一大群

    麻雀奋力撞破玻璃,钻到了教室里。麻雀头上的毛多半撞掉了,好像秃顶的小老头儿,一大群,在教室里飞舞着,还啾啾唼唼地乱叫唤。

    学生们都呆啦。呆了好久……你的声音低沉地说,你的脸上显出了一副十分难过的模样。我们跑到长颈鹿馆附近,拣来一把跌烂在地i二的彩色粉笔,慷慨地递给你,让你吃。世界上有这么多美味的食品你不吃,为什么要吃粉笔呢?我们很纳闷。你贪婪地咬着粉笔,粉笔未子从你的牙缝里半干不湿地掉下来,沾在下巴上。你用舌尖把下巴上的粉笔末子舔起来,说:方富贵用形象的语言编织的蘑菇烟云袅袅飘散。大家都像做梦。有几个靠近讲台的学生从座位上立起来,探出脖子用双手捂着脸,怕被秃头麻雀琢瞎眼睛,从手指的缝隙里观察着方老师。方老师的身体抽搐着,趴在讲台上。

    “方老师,您睡着啦?”

    更多的学生站起来,抻着脖子往前看。我们在笼子外抻着脖子看你。

    有一个大胆的女学生离了座位,到讲台边上,低头弯腰,仔细观看,“哇啦”一声怪叫,然后宣布:“同学们,方老师死啦!”麻雀们呼隆隆飞出教室,教室里弥漫着它们从梁头上扫落的灰尘,灰尘钻进了学生们的鼻孔>于是喷嚏就像枪声一样连成了片。

    你是人还是兽?是人为什么在笼子里?是兽为什么说人话?是人为什么吃粉笔?

    方老师死啦,第八中学里愁云漫漫,连路边的杨树都很悲痛,纷纷地把叶子摇得哗啦啦晌,远远听起来好像一片清脆的哭声。学校里的领导很重视,给市教育局打了一个电话。因为明天就是教师节,市教育局的领导也很重视。给市政府打了一个电话,市长也很重视。市长在电话里擤着鼻涕说我很悲痛。

    方老师的脸磕破了,又被麻雀啄得百孔千疮,送到殡仪馆里,请特级整容师李玉蝉修理。李玉蝉看到方老师的破脸很难过,因为她丈

    夫张赤球也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与方老师同事,两家同住一排房,只隔一道间壁墙,每天都见面。更为有缘的是方老师和张赤球的面貌有许多相似之处。学校门房里那位负责分报打铃的王大爷,与他们相处了几十年,还经常对着张赤球说:方老师,有您一封挂号信!方老师死啦,同事们都无精打采,好像生了重病。

    我们对学校里的事情不感兴趣,我们想知道是谁把你放在笼里的?又是谁逼你吃粉笔?难道你肚子里有蝙虫?

    别打岔!

    要不就是有钩虫?

    别打岔!

    那么你再想想看是谁把你放在笼子里的?

    别打岔!

    那么你是自愿地进到了这个笼子里的?我们听人说美国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说是有一个哲学家,一日忽然想到,动物园里如果没有人,动物园就是不完整的,于是他就给动物园园长写了一封信,自應到动物园里去展览。动物园给他准备了一个笼子,笼子外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人,灵长类,哺乳动物,产于世界各地,分白种、黄种、黑种、红种……这里展示的是一个红白混血种……

    别打岔好不好?你愤怒地蹬圆了一直眯缝着的眼睛,吓了我们一跳,然后你又眯缝起眼睛,继续了你的叙述。你说校长说张赤球老师你去把方老师的课接了吧。方老师死了,但是物理学不能死,物理课更不能停。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们还是难以忘记他趴在笼子里边吃粉笔边为我们讲故事的情景:彩色的粉笔末从他破烂的牙齿间纷纷落下,落到他的下巴上,落到铁横杆上,落在锈蚀斑驳的铁笼底上。他的四肢从横杆上悠闲地挂下来,好像被利箭射杀在战车上或是云梯上的爬城甲士。那时,他丝毫不钳制我们的想象力,只管讲你的故事:

    星期三晚上,第八中学高三班物理教师张赤球在家里犯了烟瘾。他说你东找西找,连个烟屁股都没有找到。烟瘾像百爪的小虫一样挠着你的心。你走到厨房旁边的小棚里去找。小棚里挤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丈母娘。丈母娘中风不语,半身瘫痪,经常发出怪叫声。人得了恶症就不通人性,她的眼磁溜溜的,好似某种深水鱼类。你对着她笑了笑,退出小棚子,蓝布幔子自动垂下来,遵循着与瀑布垂下同样的原理。我曾经是方富贵的亲密战友。我曾经是张赤球的亲密战友。我曾经是所有中学教师的亲密战友,你骄傲地挺起扁扁的肚皮,大言不惭地说。

    桌子上摆着一大摞模拟考试的试卷,你抽出一张,举起红笔去判,卷子上的字迹弯弯曲曲,好像烟圈一样,好像编笼子的铁丝一样。

    三抽桌上有一个抽屉,锁着,里边有钱。你想只要拿到钱,出了家门-往东一拐,跳过那条长年积存着臭水的蚊蝇沟——长年孳生着蚊蝇的臭水沟里气味扑鼻,难辨香臭,沟畔青草繁茂,红花真美丽,跳之前要助跑几步,借以增强惯性,宁愿跳沟也不要去走那道朽木小桥,跳过沟往前运动五十米,快速运动五十米和慢速运动五十米所耗费的热能和所做的功是等值的?在理论上。差别是时间,时间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因此应该快速运动。他对我们说:我告诉张赤球,不管愿不思意,你已经站在小卖部的柜台了。笑容可掬的老板娘用蛤蜊油擦着手背迎上来。你好张老师,好久不见您,又瘦啦,让嫂子欺负得一脸晦气,你们这些教书匠为什么都怕老婆?是因为挣钱少?没错,女人嘛,总是要有钱才养得服帖。他想她的脸是什么颜色呢?白桦树白得刺眼。铁皮小层前还有一片柳林。好大的阳光。她的嗓音沙哑,富有感染力,总是让人产生暧昧的联想。好久你才看到她胸前挂着一朵红色的小绒球,兔毛衣上有一个弯弓搭箭的几何图案。沙沙沙,好像收音机出了毛病。张老师,你什么时候帮我把电视修修?她的眼睛弯弯勾勾好像月牙儿,涂了油的嘴唇红光闪闪,宛如两片玫瑰花瓣。只要你肯帮我的忙,亏待不了你!张老师!跟我打过交道的男人都能从我这里赚到一点便宜,没有一个是吃亏的。你有点怕这个手眼通天的女人,生怕中了美人计。买什么?烟!什么牌子的?

    玉鸟。最便宜的,四毛七一盒。又涨价啦。你摇摇头。她拿出一条“大重九”扔到你怀里。我不要,太贵啦。赊给你。她狠狠地盯了你一眼。她说,你现在好可怜,那时候你多么神气。你有些哆嗦,历史的味道涌t心头。

    “噢啦啦啦……”偏瘫在床的老岳母大概是要撒尿。她的声音十分可怕,不似狼嗥胜似狼嗥,听到这声音你就心悸。

    他说你叫张赤球。

    你对我们说他叫张赤球。

    这些话都是他挂在笼中横杆上对我们说的。

    这些话都是你挂在笼中横杆上对我们说的。

    为了听你讲故事,我们像侍奉亲爹一样,冒着被动物敌视的危险,从头生一撮旋转白毛的羊驼的铁笼旁弄来粉笔喂你。羊驼笼外有一堵短墙,墙上挂了一块黑板,黑板上写了一些歪斜的大字:

    麸皮一百斤谷草十捆三号野驴与缺耳交配成功黑板的木槽里,积存着大批的、长长短短的、形形色色的粉笔头。你对粉笔的感情如此深厚,以至于见到它们时眼睛里就会放出夺人的光彩。你的喉结上下移动着,你的嘴里发出啮咬粉笔的“嘎巴嘎巴”的脆响。你啮咬粉笔时眼睛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使我们想到爬行动物馆里鳄鱼。你说:

    一缕黄光从常璃洞里透进来。拥挤着六个教师。物理教师办公室,面积十二平方米。涂满了煤灰、苍蝇屎、苍蝇尸体粘在白粉壁上;苍蝇的血迹和肚肠干痂在方富贵老师的备课本上。其实他根本无须备课,那点知识已经烂熟于胸中。张赤球坐在方富贵的对面,两人面貌相似,好像一对略有区别的孪生兄弟。他老婆和你老婆很熟。大球小球也与方龙方虎很熟,两家只隔一堵墙,不养鸡犬,人声相闻,时有往来。阳光。白粉壁上苍蝇煤灰痰迹一片。爱情你在哪里?新从师院分配来的青年教师小郭,盯着墙壁双眼发直,诗句从嘴里喷薄而出:爱情你在哪里?

    贮水的大缸,挂着血红的釉彩,能盛六桶水。水压迫缸壁缸不破。力与压力、压强之类公式。总有一天会破,也许是被外力击破,压力点,公式之类。阳光照着缸里的水,水的影子在天花板上移动。光学之类。公式。人射角与反射角之类。物理眼看到到处都是物理,数学眼看到到处都是数学;化学教师的眼球是塑料的,塑料耳朵塑料嘴,塑料胳膊塑料腿,一走路咯咯吱吱响。语文教师屙汉字拉作文擦腚用报纸,省下了买手纸的钱,买烟、打酱油,哪怕肛门铅中毒。

    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安一口釉彩大缸呢?为了防火?不是,因为二楼上的水龙头从不出水,水塔太低压力不够,流体力学,公式。水房被数学教师于化虎乘机霸占,门口貼上一个大红“喜”,拉进一个姑娘去,放一串鞭炮,从此水房变成洞房,姑娘成了新娘,小伙子成了新郎。

    “小郭,小于结婚你眼红啦?”

    “我没有资格找老婆,这几个工资刚够我自己开销。涨价,同志们,涨价,同志们,涨价,同志们,价格如一匹发了疯的野马,或者,如一支插进沸水里的温度计!明天我准备辞职販虾酱去!”

    “人其实都是为面子所累!”德髙望重的祖师爷孟宪德捋着胡子说。他是方富贵的老师,方富贵是小郭的老师,他捋着山羊胡子说,“其实,能去贩虾酱也是好事……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呀其实,您孟老夫子!我活该倒霉中了您的奸计。您说报师范吧报师范,教师这行迟早会成为让人羡慕的职业!考进了师范,坏运气跟俺攀上了亲缘。当时落了榜才好。瞧人家马鸿星,鸿星高照,开了个马家炸鸡店,早就成了十万元户,我辛苦一月,得洋六十八块二,还不够马鸿星一天嫌的……”

    紧接着教师们的牢骚河开了闸,哇啦哇啦官僚主义偷税漏税行贿受贿请客送礼大吃大喝二道贩子驼蹄与熊掌猴头燕窝全出门坐皇冠空调铺地毯假酒假烟坑蒙拐骗人口爆炸……别吵啦停水停电电老虎水豹子车匪路霸停水干渴停电一团漆黑……该把你们通通划成右派……因为没水冲洗,学生们值日不积极,厕所里像沼泽,肥肥的臭气从容不迫地洋溢出来,和着暖洋洋的春风,在走廊里回荡。臭气经过物理与

    化学,分解与裂变,竟成了油炸小公鸡的香味。它悄悄地进入高一班的教室,进入高二班的教室,进人高三班的教室,进人于老师的新房,滋润着学生们的心灵,营养着教师们的肉体,还有,于老师爱人的腹中胎儿。

    “P乌”

    “是谁在哭?”

    “我受不了啦……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屎尿味……”

    “是于老师的新娘子。”

    “听说要闹离婚?”

    “现如今的年轻人哇!”

    “现如今的年轻人怎么啦?难道吃了屎还不许说屎臭吗?”

    “有本事找校长去!”

    “只要能解决了屎臭气,省长我也敢找!”

    “我们要是植物就好啦,保证快速生长。”

    你咽下一口粉笔,呜呜啦啦地继续说话。

    “我们是园丁,学生是花朵、幼苗,难道园丁还怕臭气?难道幼苗与花朵还不喜欢臭气吗?”

    “他们说,你们第八中学毕业出来的学生连头发里都有厕所味!”

    “何等精彩!”

    又一位教师踮着脚走进来。教师里只有孟老夫子敢大摇大摆地在走廊里走,他穿着高筒兩鞋。小郭说孟老夫子您果然是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孟老夫子根本不生气说小郭年轻人吃亏吃在嘴上,少说话多干事这是列宁风格,没人把你当成哑巴卖啦。这一老一少每天都要无休无止地拌嘴,给这间教师办公室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暂且不提——我们记得说到“不提”时你把身体抽起来,瘦瘦的?梁弓起,造了一个桥。然后,你手抓着横杆坐起来,极像一只大鹦鹉,缺少的只是斑塯、的羽毛。

    还要粉笔吗?

    我们当中的一个问你。

    要!

    电铃爆响,上课啦。哨子吹响,野驴馆里野驴、斑马馆里斑马、

    盘羊馆里盘羊……全都跳起来,跑过来,把嘴巴从铁的栅栏里探出来,等待着饲养员喂它们。你对我们说,粉笔拿来!

    他告诉我们:你想着全身都沾染着杂草的香味、沾染着小卖部里秀色可餐的老板娘赏给你的暖昧的微笑、温暖,挟着一条“大重九”,快速运动回斗室,点上烟吸着,立刻精神抖擞,像刚施了尿素化肥的小芹菜,俯身书桌,批改模拟考试试卷……但是没有烟。他抖动着垂在横杆下的长腿,钢铁般感觉的嘴角上浅浅地挂着讥讽,他对着我们表露他的嘲讽,就像当面嚷讽你一样。通过他的叙述,我们知道你没有烟抽是因为你没有钱,因为你没有权。钱和权都握在你老婆手里,她掌握着你们家的经济命脉。她的名字叫李玉蝉,殡仪馆的一流整容师,任何死人,一经她的手,都比活着时要漂亮。

    张赤球这个倒霉蛋,他对我们说。你抓耳挠腮坐在书桌前,犯了烟瘾没钱买烟抽,呆呆地望着三抽桌中间的抽屉。抽屉上挂着锁,钥匙在李玉蝉裤腰带上拴着。她的头发上每秒钟都在向外散发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

    你擦擦嘴上的粉末,告诉我们:

    物理教师站起来,小卖部老板娘白色的大脸像云团一样从他的眼前飘过去。他拍了拍那把大铜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前行两步,掀开一条挂在墙上的灰色破毯子,墙壁上立刻露出一个上圆下方的大洞,洞里吊着一根八瓦的灯棍,放着幽幽的绿光。两颗光秃秃的脑袋伏在一张小方桌上,做功课。他们同时抬起形状相似大小不一的头来,脸色青白,活像两个小鬼。

    “爸爸!”

    “敬爱的爸爸!”

    这个洞也是他们两人的卧室。洞里塞着五颜六色的碎海绵,碎海绵来自沙发厂,李玉蝉为沙发厂厂长的母亲整过容。还有两条褥子两条被子。穹形的洞壁上,涂鸦着鸟兽虫鱼豺狼虎豹飞机大炮。洞里安静极了,灯管咝咝的叫声像尖细的银丝扎着耳膜。你说这是两个优秀的儿子,学习拔尖,不用操心,令物理教师自豪O还有什么能比生出优秀的孩子更令爸爸自豪的吗?没有啦。你说他拍拍两颗气澎澎的光头,满怀都是愉悦的感情。

    “大球,小球,你们,有钱吗?”

    大球小球对眼一望,斩钉截铁异口同声说:

    “没有,我们没有钱!”

    “爸爸借你们的,下个月就还……爸爸写了一篇科普文章,发表了就会有很多稿费,我付给你们高利息!”

    “你上个月借了我三毛钱还没还!”

    “你还欠我四毛!”

    “爸爸实在是犯了烟瘾,你妈给我的零花钱早光啦……借给我吧,让你们可怜的爸爸去买包烟抽……”

    小球有点心软,大球坚定地说:“你死了心吧!你的信誉已经彻底完蛋啦!”

    “难道我们不是父子吗?”

    “父子归父子,钱归钱,爸爸,请您回到您的岗位上去,别影响我们的学习,难道你忍心让我们考不进名牌大学考培养穷教师的破师范学院吗?”

    他傻笑着退出洞来,毯子挂帘飞快地垂上来,大球小球突然消逝

    啦。

    这时候,李玉蝉跨进了屋。

    他对我们说:我说过我是方富贵和张赤球的亲密战友,在“同一条战埯”里呼吸过厠所的臭气。当我们中的一位好奇者问他是否曾经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时,他羞怒交加,鼻子尖红得如同一块火炭,他尖利地叫道:王八蛋才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王八蛋才是!——我们又费了一大把粉笔头才哄顺了他,让他继续把李玉蛘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李玉蝉是位勤俭持家、有经济头脑的好女人。她一进屋就皱着眉头,东嗔西嗅,好像一匹警犬,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此时大街k华灯齐放,屋子里有黄色的灯光。

    “你做饭啦?”

    “没有。”他点头哈腰地说,“我必须抓紧每一秒宝贵的时间,把模拟考试的试卷判完。听说马上要评职称啦,不敢马虎。’’

    “狗屁!”李玉蝉拧住物理教师的耳朵,死劲一扯,物理教师痛苦地咧开了嘴,你对我们说你认为他虽然皮肉受苦但他的心里是高兴的,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当耳朵吃苦时,就是老婆又得了什么好处高兴时。所以他对温柔和顺的李玉蝉畏之如蛇竭狼虫,对龇牙咧嘴的李玉蝉一点也不怕。

    他唧唧哇哇地叫着,她的另一只手又拧住了他的另一只耳朵,双手用力扯,把他的嘴都撕大啦。

    一直到他的耳朵与头颅连接的地方裂开了缝隙,渗出了橙色的汁液时,她才松开手。

    物理教师哭啦。

    她踢了他一脚,骂道:

    “哭鼻子抹眼泪,不嫌丟人!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他说:“耷拉着耳朵,你让我明天如何去讲课?”

    “你永远不去讲才好!”李玉蝉咬牙切齿地说着,劈劈啪啪地脱掉了印着“美丽世界”字样的白大褂,又扒掉了衬衣,脱掉了裤子,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戴着一个通红的奶罩,胸脯好像两砣燃烧的炭,照得物理教师眯缝起眼。

    “你看什么?流氓!”李玉蝉说。

    物理教师哼哼唧唧地说:

    “亲爱的,把我的耳朵撕成这样你就不管啦?”

    “我不管谁管?你说,我不管谁管?”李玉蝉说着,从白大褂里摸出一卷殡仪馆专用的、透明的、与人体同样颜色的胶纸,熟练地把物理教师的破耳朵粘好,粘得严丝合缝,像小狼狗的耳朵一样警惕地耸立着,比原先还要精神还要漂亮。

    殡仪馆一流整容师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他看到她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细毛,开始累积脂肪的肚皮上有两道皱纹。她的肚皮好像一个巨大的额头。

    他咕嘟着嘴,有点撒娇地说:

    “粘是粘上啦,就是有点痛……”

    “好办!”她满不在乎地凑过来,殡仪馆里的气味毫不客气地涌进他的鼻道,“太好办啦!”她捏住他的鼻子,飞快地一拧,鼻孔眼朝天,酸痛震荡耳膜,白色的粉刺弯弯曲曲地钻出来,蓝色的眼泪淅淅沥沥流下来。

    “哎哟哎哟哎哟……”

    “还痛吗?”她冷冷地问。

    “痛"….”

    “哪里痛?”

    “鼻子……”

    “耳朵呢?”

    “不痛啦……”

    “这就叫痛点转移!”她颇有经验地说,那神情宛若一个活剥过千张人皮的外科大夫,“人身上总得有点痛,没有痛就是死啦。罾如你耳朵痛,就拧你的鼻子;彝子痛,就抠你的眼睛;眼睛痛,就剁去你一根脚趾……”

    他哆哆嗦嗦地看着在柔和灯光下遍体茸毛的老婆,一阵巨大的陌生感快把他吓死了。他捂着火辣辣的彝子,泪眼朦胧,呼吸细微。等到她转过身去,你说他看到她透明的裤衩上貼着两块黑胶布,好像两只严肃的美人眼,好像两只湿漉漉的风泪眼,才松了一口气。但她猛然一个鹿回头,又把他吓了个半死。

    老婆在水池子那儿搅得稀里哗啦水响。他抓紧时间想:想当年我风华正茂,头上竖着密匝匝乱蓬蓬狗毛一样的黑发,上身穿着印有“师范大学”字样的运动衫,下身穿着99号运动裤,我剃着小平头,

    在恋爱的季节里,嘴巴刮得绿油油的,好像麦苗,哼着当时的流行歌曲:麦苗儿青青菜花儿黄……忘了词就用“哩格郎格哩格郎”代替,我每天清晨沿着大道跑步。春天里百花盛开,公园里的紫丁香香气毒辣,熏得人直打喷嚏。路边的杨树上垂挂着千串万串小流苏般的、咖啡色的杨花,在流动的空气里索落落地响。几天后杨花谢了,路面几尹不见。一团团从城郊飘来的柳絮翻滚粘连成团,与杨花拌在一起。踏着柔软的杨花和柳絮跑步,我的心里充满柔软的感情,风里有杨树t:放出的辣乎乎的味道。

    你说他正重温着旧梦时整容师闯进来,胳膊上挂着一串明亮的水珠,它们在柔软的细毛上滚动着。这家伙身上不沾水,你对我们说——我们看到他怪横怪样的叙述者嘴脸——她恼怒地骂道:“你这个小子,锃明瓦亮两只賊眼,盯着我的抽屉,是不是要撬我的锁,偷我的钱?给你的零花钱花完啦?老兔崽子,告诉你,必须戒烟,我勒令你忌烟!你挣几个工资,也配抽烟?烟是为你们这些喝粉笔末子的家伙准备的吗?瞧瞧你这副德行样子:红墨水蓝墨水,一脸晦气,当年算我瞎了眼,被你运动衣上那几个字迷住了……”

    你心里充满柔情。99号!你想起了初次闻到融化在暖洋洋的春大的空气里的杨树的气味时,肠子忽忽隆隆地蟠动着,对爱情的渴望猝然间涌上你的头颅,嘴唇发痒,你想找个姑娘亲吻。杨树的辣乎乎的气味,毫无疑问地成了成熟你的爱情的催化剂……你的美好感觉被打断,他对我们说你的老婆在吼叫。

    “嫁给你,真是倒了血霉!”整容师用嘹亮的嗓门吼叫着。

    住嘴!你对我们说:他也吼叫,好像要捍卫某种尊严,你说猜测到他的心和肠子一起沉闷地吼叫着,吼声冲到口腔,变成一个响亮而倒霉的嗝,是人就听得见。物理教师骂老婆:你这个臭娘儿们——嗝——不许你侮辱人民教师——嗝——你这个与死人亲嘴给死人涂脂抹粉的魔鬼——嗝——你是个母夜叉——嗝——

    李玉蝉对准物理教师的脊梁打了一拳,心痛地说:

    “别嗝啦,听着,不许你再打嗝,听到你打嗝别人还以为你得了胄溃疡r呢,别人以为你得了胃溃疡还会提拔你当教导主任吗?”

    她从门外提进来一个塑料包,抖开,冲出一股酸溜溜的臭气,显出一大团纠缠在一起、蠢蠢欲动的猪大肠。

    吃红烧猪大肠时,吃清炖猪大肠时,她十分显示了对我的爱情——你蹲在横杆上对我们说他曾对你说过——她说大球二球只许你们喝汤,肠子让爸爸吃,尤其是大肠头也就是猪的肛门必须让你们爸爸吃。爸爸气虚脱肛,猪大肠提肛补气,是你们三姨妈搜求来的偏方,有病乱求医,偏方治大病,一吃就灵。算你运气好,讨了我这样一个嘘寒问暖、疼你爱你的贤惠妻子,要不是我照頋得好,你,早就进了我们的“美丽世界”,化做天空中的一片黑云……

    “别打嗝啦,给你个差事,转移一下脑子,洗猪大肠去!”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洗猪大肠?”物理教师嘟哝着,“难道一位堂堂的人民教师是用来洗猪大肠的吗?”

    “狗屁!”李玉蝉飞过一只脚,差点踢中物理教师的脊背,“你敢不洗?”

    “我偏要洗!”他赌气地说,拖起一根肠子就往外跑,好像扯着水笼管子的消防队员。

    洗猪大肠时,他忘了打嗝。滑溜溜的猪大肠在瓦盆里活泼地游动着,好像池塘里的鳝鱼。你告诉我们他突然想起猪八戒变化成一条鲇鱼在女妖精的大腿间乱钻的故事,噗哧一声笑,惹恼了李玉蝉。抓上点碱面!笨蛋!书呆子!糊涂虫!李玉蝉的话由你转述着。李玉蝉的话句句是真理但是一句都不能相信,你说。他告诉我们你想到古人云:千里姻缘一线牵,果然是千真万确,比物理学定律还真理。那时候刚脱落了毛虫状花儿的白杨树愉快地抖动着,宛若恋爱中的女人;杨树放出的气味是爱情的气味,犹如利箭射穿了我的心肝。

    “翻过来洗!不翻过来洗你想吃猪屎?再加点碱面!”

    加了碱面猪大肠变得更加狡猾。跑步前进!金色的阳光照耀着人

    民群众幸福的笑脸。路边住宅小院里有盛开的向日葵。万物生长靠太阳,时间如水流淌,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歌儿每个人都会唱,你说,哑人用心灵唱。小城市的早晨是美好的早晨,是温馨甜蜜略有苦辣味儿的回忆。雨露滋润禾苗壮。高音大喇叭。东方红,太阳升起;清晨像沾满了露水的月季花。跑跑跑,沓沓沓,一闪而过,一闪而过,新

    刷了油漆的人民公园的铁栅杆,似乎是旋转的辐条,在我的运动中。寂寞的老虎在似旋转非旋转的铁笼子里怒吼着。送牛奶的K轮车嘎嘎吱吱地鸣叫着。新鲜的生动活泼的奶腥味与散着膻气的刚睡醒的小牛犊儿。她的脸红扑扑的,一闪而过,但一个深刻而鲜明的印象生死不怕地刻在了你的胸膛上:她的微微噘起的上唇上有一撮绿油油的小胡子。这撮小胡子使你大吃一惊,你感觉两叶肝像大铜钹一样拍在一起,咣嚓一声巨响,余音袅袅,在胸膜上麵抖。你认定了上唇上生着绿油油小胡子的红脸蛋女人是天下最美好的女人,何况脖子上还围着一条苹果绿色的绸纱巾……滑溜溜……嚓嚓嚓……

    “该换水啦!”

    嚓嚓嚓……嚓嚓嚓……红太阳的光芒照亮了我的眼……现在才明白,不,没结婚时我就明白唇上生绿胡子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善茬子……你追着她飞驰的自行车奔跑,像小狗一样嗅着她的气味奔跑……哧溜哧溜……金鱼巷十三号……

    “蝉——蝉——”老岳母像知了一样叫着。

    “大球,去看看你外婆要什么?”

    笃笃笃,金鱼巷十三号的门上镶着两个金黄的钌铞,凸鼓着,好像两颗少女的乳房……妈让你去你凭什么让我去……两人一起去,通红的大刀握在通红的大手里剁着通红的千辣椒,啪啪啪啪啪!辣味飞散,好似疯狂的爱情。那时候老太太还年轻……你想揉揉被爱情刺出了眼泪的眼睛,却抹了一脸臭烘烘的猪油……笃笃笃,嘎吱吱,金鱼巷十三号大门往里拉开,那时候她还年轻,腰板直溜溜的,梳着光溜溜的飞机头,鬚边插着一朵小红花,颇似旧小说里幵野店的老板娘,谁能想到二十年后她会瘫痪在床呢……老大娘,我、找口水吃……玉蝉,给这同志倒盅凉茶……你是八中的老师?二十六岁?尚未婚配?啪啪啪,剁辣椒……

    “妈,外婆屙了一床!”

    大球小球欢呼着。我告诉你们:在下边的一段时间里,由于少了剁辣椒的啪啪声,使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对逝去爱情的回忆变得单纯起来。猪大肠腻滑,有点流氓习气。接凉茶的时候,不,是热茶,还冒着蒸汽呢,她双手捧着荼递给你时,你的手哆嗦不止,一阵犹如要拉屎的焦虑使你跷起一条腿。热茶泼在你手上。

    我那时只顾看她的绿色小胡子。她哎哟了一声,冰凉的幸福感贯穿全身,你感到差不多要拉在裤子里了……小张老师您的脸色不好看,快进屋躺会去……她的枕头巨大而蓬松,有一股十分奇怪的味儿……以后呀,星期天就来,大娘给你包饺子,三鲜馅,捣烂蒜成泥,加点酱油加点醋,再加点小磨香油……你在什么单位工作?“美丽世界”!她微笑着回答,唇上的小胡子油汪汪的,恰如一片夹竹桃的新叶……她噘着嘴说,我妈到大姨家串门去啦……我为什么意识不到这是一个圈套呢?一枚鲜红的共青团徽挂在乳头上方的格子花布上……让我尝尝绿色小胡子的味道……不、不嘛……其实她是半推半就……“美丽世界”是什么单位?……啊咦!一阵灼热烫了你的心……那两只抚摸过我的手是抚摸死人的手……我们工作时是戴手套的……你想甩了我闺女?我到八中告你……你耷拉着头,好像一个被活捉的伪军……油墨香气的报纸上,大学毕业生与殡仪馆的姑娘喜结良缘,新人新事新社会……我恨不得拔光你的绿胡子!你敢!叫花子咬牙发穷恨!拔我一根胡子,让你竖一根旗杆!让他立一座纪念碑!

    吃红烧和清炖猪大肠时,物理教师的儿子们向物理教师的老婆提出了强烈抗议:

    “妈,你太偏心啦!凭什么他吃肠子我们喝汤?”

    “你爸爸脱肛!”

    “我也脱肛!”

    “我更脱肛!”

    “浑小子们,难道脱肛也遗传吗?”

    夜晚t点半,喧闹的小城开始安静,远处建筑工地上的机器声鲜明起来,你告诉我们大球二球在他们的洞里打呼噜,物理教师趴在台灯下匆匆忙忙判试卷。即便不评定教师职称也要努力工作。你说他感到脖颈h有一阵瘙痒,回头看时,发现整容师把乳罩扯掉了。你平静地对我们说,整容师用硬邦邦的奶头蹭着伏案工作的物理教师的脖

    子!这空前的温柔使他周身冰凉,眼里火辣辣的;没嚼烂的猪大肠在胃里翻滚着。你特别强调:整容师有两颗鲜红的、出类拔萃的乳头。说到乳头时我们发现你的眼睛在幽暗的铁笼子里放出两点绿光,好像两只飘荡的萤火虫儿,石膏的鲜味儿催人泪下,从你的黑洞洞的嘴巴黾喷出来。工人用手把石膏变成粉笔,你用肠胃把粉笔还原成石裔。你说:

    看到那一抹随着年龄增长愈发茂密的绿色小胡子,他的警惕性被唤起,尽管满嘴猪肠味道提醒他不可忘记她的好处,但他还是说:“你严肃点,不要调戏我!”

    整容师羞红了脸,愤怒地道:

    “嫁给你干什么?我有性欲!”

    你麻木地转述着:

    物理教师头顶h—声巨响——我认为他会有这种错误感觉——他伸手去捂她的嘴,却被她在手腕子上咬了一口。

    后来他们就上了床。他强忍着恶心去亲吻她的嘴唇,那股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渗进他最深层的意识里。他知道自己神经过敏,整容师曾当着他的面用上等的香皂洗身体上下所有的地方,连一根毛也不放过,但他还是闻到那股浓烈的、难以用文字表述的气味。而每当此刻,他就变成了废人。

    整容师眼睛里的泪水使他自责,台灯昏黄的光照耀着她虽到中年但因皮肤上生有柔软金毛所以光泽灿烂的肉体。他痛苦地说:

    “球他妈,不是我不想,是因为你身上的味儿毁了我……”

    整容师像鲤鱼一样跃起来,嘟嘟哝哝地说:

    “我身上没味儿……没有……亲爱的……我知道……是工作累垮了你……营养又跟不上……如果说我身上有味儿前几年就没有吗?你是怕影响革命工作,是吗?”

    你让我们看到:

    她沉甸甸的乳房像气锤一样锻打着他的肋条,连他心脏上的肌肉都受到震动。后来他又感到她的乳头像烟头一样烫皮,便弓着腰,意欲坐起。李K蝉胸膛一挺便把他重新压倒。用竹片绷成的床面在他们身下咯吱咯吱响。你说他在忍受着李玉蝉的迫击时突然看到从墙洞里

    探出两颗圆溜溜的头颅。他奋发努力,把正在得趣的李玉蝉掀了个仰面朝天。她恼羞成怒地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抄起了一把扫帚,高高地举起来,对准了物理教师的头颅。但她的手在半空中僱住了,她也看到r那两颗从墙洞里抻出的头颅。他们相对一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这两个人真是滑稽。”

    她将手中的扫帚对着他们投过去,两个头颅闪电般地消失了。她大口地喘着粗气,看样子好像在发狠、在决断,然后她就像老虎一样对着物理教师扑上来。

    “孩子们的妈,饶了我吧!”女人柔软的肉堆在他身上,令他愤怒,但忍气吞声惯了,明明好不高兴,也要用好话求情。

    李玉蝉坐起来,噘着嘴,用一只手,痛惜地抚摸着张赤球瘦骨嶙峋的躯干。

    “方老师也像你一样瘦。”她说。

    “你怎么知道?”他瞥觉地问。

    “你怎么知道?”他瞀觉地问。

    “他躺在我的整容床上……”

    你说他惋惜地说:

    “一个好人死啦……”

    很远的地方有个乡村,公鸡不合时宜地啼叫起来。

    “这瘟鸡,也发了疯!?”她仰在床上,不知用什么腔调说。

    张赤球顺利地呼吸着,拍拍妻子的肚子,说:

    “你睡吧,我把试卷改完。”

    李玉蝉翻了一个身。你说,他跳到椅子上。

    鸡又叫了一遍时,夜很静,听得见隔壁方老师的遗孀低声的抽泣。

    李玉蝉坐在床沿上,双腿下垂,脚尖接近地面。

    他打着哈欠,畏畏缩缩地拍拍她的肩膀,说:

    “睡吧,孩子他妈。”

    “睡你妈的屁!”她大吼一声,便无声无息了。

    熟睡后女人的嘴巴里放出牛羊口腔里的热烘烘的青草味儿,殡仪馆的气味搀杂其中,+是绝对不可忍受,似乎又不能忍受,处在可忍乂不忍之间的李K蝉嘴中的蒸汽喷在物理教师骨骼突出的脸上。

    “我做r一个梦……梦见了方老师……”她的嘴唇上挂着一道黏稠的涎线,唇上的绿胡子十分可爱,“他从我的整容床上站起来,浑身一蛘不挂,像个脱了毛的公鸡……他对我说,‘张嫂子,我不想死,我还记挂着老婆孩子……我的心还在跳……’”

    李玉蝉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张赤球甚至都生出几分醋意,他说:

    “又不是你的丈夫死啦,你哭什么?”

    “要是我的丈夫死啦,我就不哭啦,”她说,瞪着眼说,“我连一颗眼泪也不掉!”

    “为什么连一颗眼泪也不掉呢?”他惊讶地问。

    “为什么不连一颗眼泪也不掉呢?”她也惊讶地反问着。

    紧接着开始的便是死一般寂静,一只碧绿的透明小虫好像没有重在他和她之间飞舞,连结着两个人的思想,增加着两个人的敌视,还建立了他她与你你与我们的联系。一个女人竟然因为男人满足不了她肉体的渴望而发疯——惊人的发现,物理教师的心脏像铜钟一般发出嗡嗡的巨响。当然,他说,对你们来说这不是什么“惊人的发现”,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为爱而生,为性而死。

    这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你貌似平静地说着,但你的十根手指紧紧地箍住横杆,简直就是猫头鹰的爪子。从方富贵死在讲台上那一时刻开始,我就产生了强烈的吃粉笔的欲望,粉笔的气味勾引得我神魂颠倒,人们都说我得了精神病,说什么,随便,我想吃粉筹。我只有吃粉笔。你眼泪汪汪地向我们叙述着你的感觉,你甚至唤起了我们久已忘却的对粉笔的感情:当我们举起一束鲜艳的粉笔时,我们也曾经唾液大量分泌,肠胃隆隆鸣叫。接下来的问題是,这粉笔是给你吃呢,还是留下我们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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