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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教会·公元1261年

    在整个欧洲的旅行中,如果要选出一个最迷恋的城市,那一定是罗马无疑。小时候听过太多关于巴黎、米兰、维也纳的浪漫传说,无限神往,长大后真的去了,最喜欢的却不是它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相比而言最陈旧的罗马。

    罗马是绚烂的顶点。这个城市不时尚,也不发达,相比其他国际大都市,它的公共设施和居民楼都相对破旧,坐着公车出城的时候,还可以看见残破的小商店。但这都无关紧要,它仍然是绚烂的顶点。走在罗马,你甚至不会特别注意到那些现代设施,因为你随时能见到已成为传世经典的艺术,它们随随便便暴露在街头,宛如稀松平常的装饰,姿态之随意让人感动,数量之多让人应接不暇。简单的一座教堂就经过大家设计,简单的一座水池就是大师之作。这样的资源,世界上再无另一个城市可以匹敌。

    这个罗马不是我们曾经走访的古罗马,而是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另一座城市。古罗马让人感受到令人佩服的宏大的一切,但是没有这座罗马给人的惊叹的感觉。

    这座罗马是宗教罗马。不信教的人也可以为之折服。

    双生罗马的异与同

    罗马在地理上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半,正如它在历史中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段。

    古罗马在城市的东南部,跨越历史的前一千年;宗教罗马在城市的西北部,涵盖历史的后一千年。无论从样貌还是气质,你都绝不会混淆这两个罗马。

    古罗马是政治之都。你可以看到的所有遗迹,每一处都展示着国度的强盛和力量。每座广场都意味着政治辩论,每座凯旋门都意味着战斗与征服,每座输水大桥都意味着浩大工程,技术上的领先,工程上的能力,政治上的绝对统治。斗兽场是阳刚和勇武的象征,元老院是权威的象征,神庙的厚重的墙壁和穹顶给人坚不可摧之感,与强大力量相辅相成。

    然而宗教罗马与此不同。它更精致,也更多样。你会感到这里是中心,但不会特别感受到统治的味道。你会不断被天才和优美抓住目光。任意转过一个街角,都有可能与大师之作不期而遇。任意进入一座美术馆,都发现艺术史上最著名的某幅杰出作品。坐在广场休息,眼前是各种栩栩如生的雕塑。偶尔路过一个小教堂,突然看到一幅名画,你也许会惊得指着墙壁问:难道这是,而周围人会习以为常地点点头:是啊,没错,就是那幅画。那个时候,除了折服没有别的可说。

    这座罗马与古罗马帝国时期的罗马相似,又不同。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曾是世界中心,是杰出人物会聚朝圣之所,不同之处在于,宗教罗马从来未曾将它的势力统一成一个国度。古罗马城是首都,是帝国的首都;宗教罗马也是首都,却不属于任何帝国。它只是天主教会的首都,尽管权力范围覆盖天下,但它的领地始终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从中世纪的教皇国,到二战后的梵蒂冈。

    梵蒂冈是罗马的城中城,它很小,只有0.44平方公里,是世界上最小的主权国家。它的覆盖范围只包括圣彼得大教堂和梵蒂冈艺术馆等等几座建筑,步行即可穿越。它四面都与罗马接壤,在地理上没有任何阻隔,没有国境线和哨卡,你甚至看不出它的边界,进入它的领地不需要任何特别的签证。它缺少国家的很多职能,也缺少一般意义上的国家领土,它的权力结构更不同于一般国家政府——臣民的结构。所有这一切都完全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国家,而它的地位完全不被国家所规定。它是宗教核心,教会核心,世界艺术的巅峰所在。它的范围很小,但它容纳的艺术杰作远超过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国家。

    它不是帝国之都,它是艺术之都。

    令人惊叹的艺术之城

    在这个艺术之都的生命里,至少有几个人的名字永远不会消失。

    一座城市总是有它自己的灵魂。它的灵魂由它其中生活着和生活过的人的灵魂组成,它塑造着他们,他们也塑造着它。这些人来了又去,消失在尘埃里,然而他们的灵魂却作为它的灵魂的一部分,永远萦绕在透明的空气里。

    罗马的空气萦绕着艺术家的灵魂。这座城市自古就不乏人头攒动,街巷常挤得水泄不通,然而它却有一种透明的力量超越人群。在它永恒的喧嚣拥挤和人来人往中,在游客、商贩和朝圣者组成的队伍中,你却不觉得吵闹,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难以言传的宁静,似乎一个人坐在空旷之处,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一种静默在头顶俯瞰。

    这是凝结在空气中的面孔给人的安宁。那些大理石中的面容动感,然而他们定格在时间的一瞬,笑容和悲苦都静静凝结,留下属于静默和永恒的瞬间。他们的静默构成城市的静默,即使游人再多,罗马仍然是寂静的城市。

    罗马是贝尼尼的城市。这个优雅的天才在城市的每个角落留下雕塑。贝尼尼生活在17世纪,他很小就被称为神童,长大后受教皇的聘请,成为当红的建筑师和雕塑家。他年轻、优雅、才华横溢、举止自律,他接受了一连串改造城市的任务,在罗马的各个角落刻上自己的烙印。他装饰过教堂,设计过广场,给城市的喷泉加上雕塑。他的作品生动、饱满、姿态鲜活,总能抓住瞬间的动感。他雕塑的人物面容充满情绪,身体的肉感有如真实。他有一种魔力,让大理石呈现出奇妙的肌肤的弹性和布的柔软飘逸。

    在罗马的许多角落我们见到贝尼尼。在圣阿格尼斯教堂前的广场上,能见到四河喷泉,四位河神代表四条大河,强壮而动感的河神后仰,举手挡住天空,表情惊愕。在维多利亚圣母堂,能见到著名的雕塑《圣特雷莎的狂喜》,虔诚的修女露出沉醉的迷狂,沉醉于对上帝的虔诚,而丘比特的金光带来上帝的爱。在波各赛美术馆中可以见到《阿波罗与达芙妮》,阿波罗轻轻触碰达芙妮,达芙妮在那一瞬间变成月桂树,达芙妮手指化为树叶,面容惊恐,人物似乎要向天飞去,像要超越大理石的重量。还有《强夺珀尔塞福涅》,冥王的手指陷入珀尔塞福涅的腰和腿,按压之处有如柔软,简直让石头有了血肉的光泽。

    贝尼尼一生的对手巴洛米尼同样也是天才,他和贝尼尼虽然相互不睦,却在一生的竞争中相互促成了对方的天才。他们共同创造了巴洛克时代的罗马,正是他们使罗马成为罗马。巴洛米尼设计了洁净、朴素的白色圣卡罗教堂,线条弧度优美,几何感十足,贝尼尼设计了华丽典雅的金色圣安德鲁教堂,着色浓密,布满戏剧化的雕塑,令人眼花缭乱。四河喷泉中用手遮眼的河神正对着巴洛米尼设计的教堂,有人说这意味着贝尼尼对巴洛米尼的嘲讽,这是天才对天才的戏谑,他们的竞争留下了最美的城市。

    罗马是卡拉瓦乔的城市。与贝尼尼的风度翩翩不同,卡拉瓦乔是天才的另一个极端。他突然出现在罗马,一边工作一边执剑浪迹,他出没在酒馆、**、赌徒中间,因诽谤而被人逮捕,被教皇庇护之后,再一次因为与人斗殴杀人而被通缉。他一路逃亡,在通缉中绘画,在被追杀中死去。他去世的时候仍然年轻。他只画了十多年,却影响了整个巴洛克时代,影响艺术史。卡拉瓦乔是光与影的大师,他笔下的场景总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中,大面积黑暗让人陷入惊恐与沉思,光线焦点揭示出画的主题,让人震动又惊讶,充满对比的张力。在卡拉瓦乔之后,无数画家试图效仿他的风格,以至于整个17世纪的意大利绘画都能见到大面积黑暗与戏剧化的光源。

    在弗朗切斯圣路吉教堂,能见到卡拉瓦乔的两幅著名的作品。其一是《马太的召唤》:在平凡破落的酒馆中,老人、孩子、戴羽毛帽子的骑士围着桌子坐着,耶稣隐在暗中,英俊的面孔被帽子遮挡出阴影,但目光凝注,马太用手指着自己,一脸惊奇,似乎在问,是我吗,金色的阳光从天而降,伴随着耶稣的手指:你,就是你了。另外一幅杰作是《马太的受难》,他将这幅画画得戏剧化十足,如同街角的一次残酷的暴力袭击,不同于以往宗教作品的神圣,却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力量,惊愕的面孔在黑暗中围绕,马太倒在地上,光线中心和视线焦点却落在犯下罪行的刺客身上,让虔诚者惊骇。在圣奥古斯丁教堂有他的名画《朝圣者的圣母》,画面极具真实感,贫穷、衣衫褴褛的朝圣者和邻家少女般的圣母拉下了宗教画的高不可攀。同样的作品还有《圣母玛利亚的死亡》,平常的农舍房间,倒下的红衣女人,世俗而有重量的肉体,远不像传统圣母画那样缥缈,但更打动人的情感。除此之外,还有在波各赛美术馆保存着《手持歌利亚的大卫》,画面中包含着惊心动魄的一幕:画家自己的头颅被割下。他将自己绘入画中,但不是少年英雄大卫,而是被杀死的巨人歌利亚。那鲜血和喊叫的面孔,那挣扎的灵魂,穿过画布,直达人的心底。卡拉瓦乔希望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赎罪。

    罗马更是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的城市。这两个人类历史上天才中的天才,文艺复兴英雄,都在梵蒂冈留下他们一生的巅峰之作。

    1506年,米开朗琪罗受教皇朱利安二世委托,绘制西斯廷小教堂天顶壁画,为了这项任务,米开朗琪罗发明了高架,仰头画了四年,颈椎受损,肌体受到极大痛苦,才留下最后无法匹敌的壮丽磅礴。旧约神话依次排列,从创世到洪水,当上帝为亚当赋予灵魂,那一刻指尖相对,成为永恒的寓言。巨大的先知排在两侧,外侧是古犹太祭司,内侧是希腊女先知,比人类形体更巨大,目睹着人类的神话上演,在伊甸园堕落,在洪荒中救赎。小教堂后墙是最后的审判,绘于1535—1541年,强健的基督在末日大水的中央,成为光晕,千百人环绕四周,形成圆形构图,一个方向上升,一个方向坠落,无数栩栩如生的面孔,有惊惧、愤怒、痛苦、喜悦,庞然复杂而层次丰富。西斯廷小教堂是一生无论如何要看一次的地方,毫无保留的美和宏大,什么样的照片都无法传达现场令人震动的感觉。

    拉斐尔则为梵蒂冈贡献了最经典的壁画。在传世经典《雅典学园》中,拉斐尔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放在透视的焦点,视线的中心。哲学家各自按照才华展示自己,每个人性格都在脸上。台阶下左侧坐着毕达哥拉斯,右侧坐着欧几里得,都在埋头计算。第欧根尼慵懒地躺在台阶上,赫拉克利特则孤单地低头沉思——哲学的意境尽在颜色里。

    《雅典学园》是拉斐尔为梵蒂冈教皇宫绘制的四幅主题壁画之一,除此之外,还有为神学而画的《圣体的辩论》和为诗歌而画的《帕尔拿索斯》以及为法学而画的《德,善与法》。这几幅画无不典雅而优美,尽管人物众多,却不显得拥挤庞杂,画面井然有序,人物优雅,构图层次清楚,有着精确和谐的几何美感。在另一个房间中的壁画却显出与此静美截然不同的动感,《被逐出神殿的赫利奥多罗斯》描绘了借基督神力将侵略者逐出耶路撒冷的故事,《波尔宫火灾》画出了在大火中逃亡而挣扎的人们,生命的力量在悲哀中和大火一起燃烧。这几个房间被称为拉斐尔室,凝聚了拉斐尔多年辛勤的努力。

    拉斐尔最美的杰作也收藏于梵蒂冈美术馆。《基督升天》——拉斐尔晚期的完美之作。画面色彩的纯净饱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浓郁,却又清透,光影纵深,像雨过天晴的空气,沁人心脾。画面中,人物表情丰富,前景的群众在暗处,层次清楚,有人怀疑,有人不屑,抹大拉的马利亚用手指着一个患病的小孩,与反对者辩论。背景中基督在天空里,圣彼得和圣约翰在两旁,被震惊的使徒倒在地上。天空色彩空灵,和前景形成鲜明对比,夺人眼目,戏剧性的对比带来向上的超脱。透彻而美,一幅值得久久流连和凝视的画作。

    最后,无论如何不能错过最重要的胜景——圣彼得大教堂。

    圣彼得大教堂是世界第一大教堂,最壮观的教堂。梵蒂冈的建筑、绘画、雕塑之美汇于一身,点燃了几个世纪的信仰。教堂前广场由贝尼尼设计,两道环形走廊由教堂伸出,围绕着中央的方尖碑,像一把钥匙,又像两只手臂,拥抱来自世界的信徒,环廊顶端是140尊形态各异的圣徒雕塑,逼真如有灵魂。整个广场的设计晚于教堂主体,贝尼尼恰当地选择了分寸,既不喧宾夺主,又足够大器恢弘。教堂本身是文艺复兴之后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古罗马穹顶的复兴,希腊立柱的庄严,都得到了现代最饱满的阐释。教堂内部极壮观,巨大得无法尽揽的空间尺度,肃穆的大理石结构,十字形构造,十字交叉的中心是圣彼得墓穴,墓穴覆盖着贝尼尼的杰作青铜华盖。让人呼吸停滞的是教堂庞大的穹顶,仰头望不见细节,二十余米的直径,完美的球拱,穹顶构成罗马全城的制高点。穹顶壁画盘旋上升,仿佛一直升入天国。穹顶由布拉曼特起始,拉斐尔接手,米开朗琪罗主持,最后直到17世纪的马泰尔才完成,历时一百余年,在人类建筑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圣彼得大教堂中,能见到米开朗琪罗哀伤而美丽的雕塑《圣殇》,圣母马利亚年轻的面孔美丽温柔,怀抱着死去的耶稣,脸上呈现出含蓄却无限深沉的悲伤。这是如此成熟完美的杰作,以至于当时的罗马评论界几乎没有人相信这是年轻的米开朗琪罗所作,米开朗琪罗一气之下趁夜在雕塑的衣襟上刻上自己的名字,那年他23岁,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签名。教堂中还有无数栩栩如生的雕塑和绘画,48座讲坛,390座雕塑,790根立柱,丰富和瑰丽到了奢侈的程度,贝尼尼雕塑的教皇塑像,拉斐尔绘制的壁画,其中任何一件拿出去到普通教堂,都是值得大肆宣扬的宝贝。看得久了,人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很多时候观赏艺术作品,我们总希望懂行的人能给讲解其中的涵义,讲解风格、流派、历史背景、表现手法和历史地位,甚至包括画家的思想、哲学含义、政治主张。似乎不知道这些,就不懂得欣赏一件作品。这让我们时常羞赧于谈论,生怕出错。然而在这里,一切都不一样,你不必懂得任何艺术理论就可以欣赏那些美,因为它们是如此直接,如此平白,如此震撼,直达人心,不需要任何佶屈聱牙的解释。你在那里,美就在那里。

    参观圣彼得教堂那一天,我胃疼难忍,身体轻微颤抖,这让四周的一切呈现出意想不到的震撼效果。身体的震颤和眼睛里的壮观交融在一起,让世界升入天空。

    罗马,一个让你的眼睛不能歇息的地方。

    教皇的力量

    圣彼得大教堂建于彼得下葬的地方。

    彼得是耶稣最重要的门徒,耶稣曾问彼得他是谁,彼得回答说是上帝之子。耶稣于是说彼得是教会的基石,交给他天堂的钥匙。罗马教廷就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

    彼得曾担任罗马主教,在这个过程中,被罗马处死,头朝下脚朝上地钉死在十字架上,埋葬在罗马郊外,后世朝圣者将这个地方变为宗教集会之地。两百余年之后,康斯坦丁皇帝为了纪念他的殉难,在传说中他下葬的地方建起了纪念堂,这就是圣彼得大教堂的前身。整整1900年,没有人真的发现圣彼得的遗骨,直到1939年,在清理地下墓穴的过程中,教士们发现了一具缺少脚掌的尸骨,经科学鉴定,确实属于公元1世纪。

    在彼得死去的地方,同样建立起来的还有教廷。教皇作为彼得衣钵的后继者,接过彼得留下的钥匙——天国的钥匙。罗马教会因此成为凌驾于所有其他教会之上的统治机构,罗马也从此成为一千余年的宗教中心。

    早在罗马帝国覆灭之前,基督教的力量就已经进入罗马城。耶稣的最重要追随者保罗和彼得一样,在罗马传教。保罗和彼得都死于罗马,他们一个人发展异族加入基督教,成为基督教传播的关键人物,另一个受耶稣亲自授权,成为基督教的基石。在后世宗教艺术中,我们总能看到保罗和彼得站在耶稣两侧,一个人执剑,一个人执钥匙。他们是最关键的两个人,是他们奠定了罗马的地位。

    罗马帝国覆灭之后,帝国的力量转移到东方,一方面是位于今天土耳其的拜占庭帝国,另一方面是包含今天德国、奥地利周边的神圣罗马帝国,两大帝国都将自己当作古罗马帝国合法的继承者。罗马本身失去政治力量,只有教廷却作为纯粹的宗教中心留存下来。

    这种留存对文明来说是重要的。中世纪的世界与现在大有不同。至少有500年,从公元500年到公元1000年,文明在一种近乎消逝的荒漠状态中。那时文字消失,科学消失,艺术家消失,国王甚至不会读写。哲学家的学园不在了,历史学家也不在了。世俗世界的一切似乎都处于空白中,对希腊罗马的高度一无所知。在这样的环境中,只有教会保留着旧日文化。教会保持着写作的传统,教育一代代进行,修道院中的语法和修辞学记住西塞罗和维吉尔,虽然几何、天文和音乐课程消失,但教堂艺术成为了这段时间仅存的艺术。中世纪的格局亦是分散的,那时没有德国、法国、意大利这样的领土之分,只有“天下”而没有“国家”。世界是凌乱的,国王林立,诸侯分封,战争在任意一方和另外一方之间进行,没有国界主权,没有国籍。一盘散沙中,唯有罗马还能算得上文明的焦点。

    最初几个世纪的罗马教廷只有精神意义上的统治力量,并没有实质性的政治力量。直到丕平——我们曾经见过的矮个子法国宫相——献给教皇一片土地,教皇才有了自己的力量。作为交换,丕平的篡位得到教皇的认可。公元800年,教皇为丕平的儿子查理曼大帝加冕。这是一个开创性的时刻,不仅对于查理曼是新的帝国,对教皇也意味着新的帝国。从此教皇有权力为国王加冕——换句话说,教皇凌驾于国王之上。

    教皇国的时代由此开始。从10世纪起,强力教皇就抓住一切时机扩大自己的影响。教皇对英王的婚姻发表意见,对法王的继承表达观点,更与统治德意志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竞争。教皇总是想将自己置于国王之上,而国王当然不想。教皇与国王的斗争从未停止,总有强硬的国王想脱离教会控制,也总有强硬的教皇不断加强自己的地位。

    教皇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斗争是斗争的主线。神圣罗马帝国由日耳曼民族的多个王国组成,这些国王与教皇一起选举帝国皇帝。这是貌合神离的权力斗争,看似合作,其实竞争,结果常是两败俱伤,但教皇国的地位在斗争中建立起来。

    11世纪,格里高利七世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亨利四世缠斗,格里高利开除亨利四世的教籍,将其废黜,逼迫亨利在雪地里跪拜谢罪,而亨利回到王座之后立即回头攻打罗马。格里高利宣布了教皇的许多绝对权威,使许多小国臣服于脚下。乌尔班二世继承格里高利,他发动了针对穆斯林、夺回耶路撒冷的战役——十字军东征,将整个欧洲卷入世界大战。

    12世纪持续上升,到了13世纪,英诺森三世时期,教皇的统治达到了鼎盛。英诺森三世使用狐狸一般的手腕,左右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选举,让奥拓四世受其压制,又夺取了意大利的许多土壤,制裁了英王约翰,使其向自身纳贡。这一时期的教廷很有能力,教皇们野心勃勃,又冷酷无情。格里高利九世对腓特烈二世加以绝罚,又开创宗教裁判所。腓特烈二世转而在西西里大败教皇的军队,恢复自己的地位。然而新上任的英诺森四世却毫不留情,不仅重新宣布了之前撤销的绝罚,而且拉拢势力反对腓特烈,并在战役中击败皇帝。四年后,腓特烈突然去世,霍恩斯陶芬家族中断,神圣罗马帝国出现长达19年的空位期。

    1254年到1273年,帝国没有皇帝,游戏暂停了,如同弃权的选手留下发呆的胜者。

    1261年,我们来到空位的中央。在这短暂的缝隙中,我们见到教皇权力的顶峰,也见到顶峰之后裂隙的阴影。这是教皇国最鼎盛的时候,也是鼎盛的终结。

    在权力的高峰时期,教皇的触角可以延伸到各个方面,他们有权力任命各地枢机主教,也可以监管所有主教,再由主教监管所有教士。他们能影响国王任命,更可以决定对国王的开除教籍,从而罢免。他们能挑起战争,建立联盟,加入其中一派,决定战争走向。他们能向天主教世界的所有地区征税,积累巨大财富。

    这一切在14世纪不可避免地下滑。克莱门特五世统治时期,教廷经历了巨大的衰落。教皇被法国国王挟持到阿维尼翁,从此法国选举了新教皇,宣布为正统,罗马尽管重选教皇,与法国对峙,但并不能赢得所有人的认可。英国是法国敌人,因此支持罗马,苏格兰是英国敌人,因此支持法国。有很长一段时间,出现两地各立教皇、各自为政的大分裂。这是教廷受到羞辱的时期,重新的复兴要等到15世纪——艺术复兴的世纪。

    对罗马教廷,有时人们会有疑惑。在后世的书里,教皇常常以腐败、伪善、贪婪、擅权的形象出现,他们做了很多不择手段、压制异端的事情,宗教改革家正是以此进行改革的号召。在遥远的我们看来,几乎不能理解中世纪怎么会屈从在这样的教会之下。

    但这只是故事的一面。故事永远有另一面,教皇中的很多实际上是以仁慈、饱学的形象出现,他们救济穷人,资助科学,是艺术最大的支持。他们自身研修神学,教皇国的创立者格里高利一世就被封为神学四圣人之一,其他三人是我们在米兰提到过的安布罗斯、杰罗姆和奥古斯丁。贝尼尼由教皇聘请,卡拉瓦乔受教皇庇护,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由教皇出资。可以说,教皇一方面野心扩张,另一方面又将这扩张转化为绚烂的成果,这是不争的事实。没有罗马教廷的无上地位,就没有今天罗马的灿烂。后世的新教的改革讲究朴素的风格:朴素的建筑、朴素的仪式、朴素的理论,这更容易贴近人心,但是新教的国度再也没有宗教罗马式的瑰丽。

    事物的阴阳在历史长河中成为风景。

    针尖上的天使

    1261年,一个相对寂静的多事之秋。这一年,罗马换了新的教皇。同时,有一个学者静悄悄地进入罗马。他受乌尔班四世的邀请,前来讲学。他发表了一些演说,很快就离去了。没有人意识到他的杰出。

    这个人叫做托马斯·阿奎那。他是一个学者,在巴黎读神学,后来在巴黎和意大利一些地方做过神学教授和修道院院长。从生平事迹看,他是很普通的一位学者,游历讲学,潜心著书。但从几个方面讲,他绝不是一个平庸的学者,而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一方面,他是中世纪神学哲学集大成者,著作成为天主教主流的圣典,14世纪被教会封圣,与神学四位圣者比肩。另一方面,他又是文艺复兴的引路人,他是亚里士多德的重新发现人,他讨论的理性问题将古希腊哲学重新揭示给世人,从而引申出文艺复兴之后的启蒙。

    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一个时代要结束了,另一个时代要开始。

    十字军东征是长达两百年的漫长战役,西方入侵东方,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教世界争夺圣城耶路撒冷。这过程中有英勇壮烈,也有滑稽可笑,最后的结果是西方世界自身的收获:东方世界中保留的希腊罗马经典著作,在隐没无闻长达10个世纪之后,终于又被带回了西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的著作经由几个世纪阿拉伯文的保存,最终翻译成拉丁文,带给中世纪的学者极大的震撼。

    阿奎那是后世的先驱。他提倡理性,认为人可以用理性观察世界、思考世界,从而理解上帝。这和中世纪前期人们通过冥想、苦修、沉迷和仪式的方式大相径庭,阿奎那观察世界,建立命题,逻辑推导,理性解释。这为后人的突破奠定基础。

    阿奎那重新阐释了亚里士多德。他的先人奥古斯丁曾经将新柏拉图主义引入神学,而他则将亚里士多德的宇宙观纳入了基督教的框架。他提出过最著名的五种证明上帝存在的方式,每一种都是亚里士多德哲学观念的某种延伸,亚里士多德提出所有运动都有推动,所有变化都有原因,阿奎那便将最终的推动、最终的原因赋予上帝,他延续了中世纪独有的思维方式:一切事物中最高、最好、最完美的事物存在,它即上帝,因而上帝存在。与亚里士多德解释宇宙的思路不同,阿奎那像其他神学思想家一样,关心的是创造问题,他试图解释的不仅是这个世界如何存在,而且是这个世界为何存在。

    这些思想到了我们手中,仍然有它独特的启发意义。不在于结论,而在于其中的问题。中世纪的哲学常常受人嘲笑,认为那时学者思考的问题都只是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的问题,然而我们常常忽略了一些根本问题。事实上,中世纪的哲学家思考了很多相当困难的问题,比如宇宙起源、灵魂的由来、意识与存在、秩序问题,这些问题正是后世困扰着哲学与科学、因而推动知识大发展的问题。即使我们现代人否定了中世纪的答案,也不能说我们已经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基督教的圣人有许多有独特的个性,传说中,与阿奎那几乎同时代的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与鸟儿对话,使鸟儿环绕在他身边,受他的声音吸引,他向鸟儿传教,它们都不飞走。在画中,圣方济各总是在一片花草和鸟儿的陪伴中。认识这些圣徒的标志是有趣的。在看画的时候,这让我们能认出画中的人物。圣塞巴斯蒂安是罗马早期的人,被乱箭射死,画中身上布满箭的就是他。圣杰罗姆的书案上总是有一颗骷髅头,与长着翅膀的牛相伴的是圣路加,圣约翰的标志是鹰,圣马可是狮子。圣司提反被石头砸死,因而画中总是出现石头。圣洛伦佐死于烤肉架上,在画中也总是重复被炙烤。圣凯瑟琳被一只轮子绞死,因此画面中总是出现残破的轮子。当然,还有与剑相伴的圣保罗、手执钥匙的圣彼得。

    宗教画中的圣徒以他们赴死的姿态和沉思冥想的虔诚感动着后人,在教堂大殿里,震人心魄。这是基督教传播和保存的重要方式,没有这些艺术,感召的力量会大打折扣。基督教在受难和施难方面都有丰富的历史,他们受到镇压,圣徒赴死,但在中世纪亦曾镇压异端,将人处死。这充满血腥的历史既有圣洁亦有罪恶,在面对那些将血肉永远留在眼前的画时,一切有关于苦难与迫害的问题都被提上人的心头。

    历史的脚步走到13世纪,走到中世纪的顶峰。这是神与人共同的世界。时代隆隆作响的脚步已经在远处隐隐可闻。

    经过两个世纪的低沉,教会在15世纪开始复兴,新的圣彼得大教堂就是在16世纪初由教皇朱里奥二世出资建筑,为了纪念罗马教廷重新回到罗马。而与此同时,另外一种声音从宗教世界破茧而出,由轻微到聚集,再到震撼世界响彻云霄,那就是——文艺复兴。

    旅游指南

    罗马—梵蒂冈

    推荐景点:中世纪

    1.梵蒂冈博物馆和画廊:梵蒂冈是一个独立的国度,教皇千年积累的艺术杰作都收藏在其中。古希腊罗马馆中,有最著名的雕塑《阿波罗》和《拉奥孔》,在三间“拉斐尔室”中有《雅典学园》和《耶路撒冷的洗劫》等壁画,画廊里有拉斐尔的《佛利格诺的圣母》和《基督升天》等名画,而这仅仅是全部精品中少数最出名的,精品数不胜数。

    2.圣彼得大教堂:如果欧洲只能选出一个景点,我个人的推荐是圣彼得大教堂。广场、廊柱、穹顶、建筑设计、雕塑和壁画,每一件都是名家名作,都可以在艺术史上写下重重一笔。进教堂的服装检查非常严格,短裤和无袖上衣不得进入。

    3.西斯廷礼拜堂:位于梵蒂冈内,米开朗琪罗按照《旧约》绘制的天顶和《最后的审判》,四周有波提切利和吉兰达约等名家壁画。

    4.弗朗切斯圣路吉教堂:卡拉瓦乔壁画《马修的召唤》;圣奥古斯丁教堂:卡拉瓦乔壁画《朝圣者的圣母》。

    5.圣阿格尼斯教堂:波洛米尼设计的曲线优美的正面;广场上有四河喷泉,贝尼尼设计。

    6.维多利亚圣母教堂:圣苏珊娜大街,贝尼尼的雕塑《圣特蕾莎的狂喜》;圣方济各教堂:贝尼尼雕塑《祝福的路易莎》;巴贝里尼广场:贝尼尼特莱顿喷泉。

    7.波各赛美术馆:罗马最重要的艺术馆,存有贝尼尼、拉斐尔、卡拉瓦乔重要作品。

    推荐阅读:

    《中世纪哲学精神》

    【法】吉尔松(1884—1978)沈青松译

    自文艺复兴以来,反击神学哲学的书籍远比澄清和辩护的书籍多。中世纪的哲学往往被纳入神学领域,普通教材谈到哲人,常常从柏拉图跳到启蒙运动,对中间过程一带而过。

    然而中世纪哲学自有其深意所在。《中世纪哲学精神》想要澄清的就是这一点。这是一本难得的耐心之作,从每一个环节,试图还原中世纪哲学家思考的方式和其中有道理的地方。

    中世纪哲学家比我们想象的更理性,他们如此重视思索自我和意义,从自我深入,寻找天主的存在,将万事万物放入意义的框架,这种深入和自省都是我们现代人深深匮乏的。

    “假如我们当代人不再像莱布尼兹那样毫不犹豫地引用《天主之城》和《福音》,并不是因为他们已经逃脱了两者的影响。

    “天主教哲学家所自问者,是在他透过信仰相信为真理的命题中,是否有一些也可以由理性来认识为真理?”

    《阿奎那政治著作选》

    【意】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马清槐译

    托马斯·阿奎那开创了后世称作的托马斯主义。他是中世纪与现代的分野,从阿奎那开始,对亚里士多德的重新解读和对理性的重视开启了现代思想的蓬勃。正是阿奎那强调对自然的观察——在他之前,受到奥古斯丁影响,人们更重视内心的体悟——以理解神的光辉,才使得在他之后,自然万物重新回到哲学的聚光灯下。

    阿奎那在政治上最著名的贡献就是对自然法的论述。他的理论框架自洽、符合逻辑,在宗教的时代背景中也显得合理。他由神的存有推导出人世间应有的政治模式,他相信“人是政治的动物”这一亚里士多德命题,并将其成功地纳入神的框架。他和孟子在论述善政与暴政时有诸多相像,但出发点和论述过程都有许多不同。

    “上帝对于创造物的合理领导,就像宇宙的君王那样具有法律的性质……这种法律我们称之为永恒法。

    “理性的动物在某种程度上分享神的智慧,并由此产主一种自然的倾向以从事适当的行动和目的。这种理性动物之参与永恒法,就叫做自然法。

    “在推理时,我们从天然懂得的不言自明的原理出发,达到各种科学的结论,这类结论不是固有的,是运用推理的功夫得出的;同样地,人类的推理也必须从自然法的箴规出发,达到其他比较特殊的安排。这种靠推理的力量得出的特殊的安排就叫做人法。”

    《发现教堂的艺术》

    【英】理查·泰勒(1967—)李毓昭译

    对于一次欧洲的旅行,这本书是非常有帮助的旅行助手,很可惜在我们出发之前并没有读过。这本书并没有很深的教义或美学哲学,而是非常清楚明白地讲了教堂各种艺术元素中蕴含的意义。欧洲的教堂是最美的景点,理解这些元素,对欣赏教堂意义非常。

    作者分教堂陈设、神学概念、圣经故事、动植物和符号几大方面介绍了教堂的方方面面,其中蕴含的丰富的意象足够写出很多本不同的《达·芬奇密码》。最重要的部分是圣经故事和圣徒,关于如何辨认一个故事和一个人物,以及这个人物的象征和器物,在欣赏宗教绘画的时候,这是必要又必要的基础知识。作者并没有加入对基督教的宣传或贬损,只是讲述含义,言简意赅,清晰隽永。

    “有时候语言是一种造成困扰的媒介,象征和图像可以在超越智识的范畴中派上用场。

    “十字架是基督教最重要的象征,虽然它在教堂里的意义很复杂。依照绘制或呈现的方式,十字架能使人想到牺牲和死亡,或者爱与希望。

    “没错,许多教堂都在向我们展现其历史的切面。是的,教堂往往是精雕细琢的美的艺术品,但教堂的精髓还是在于其精神力量。没有精神力量,教堂就会变成空荡荡的房子。仅仅称赞教堂的美和历史,就好像只是在称赞莫奈作品的画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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