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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书

    枕上书

    (一)

    小病经旬,由于并不曾惊动医生,所以也无所谓"毋药"。我是采用了

    "自然主义"的疗法,任听"病魔"自来自去。这看来有点"野蛮",其实

    岂不是更"文明"的疗法么?

    躺在床上,也并不曾得到怎样的休息,其一是这一颗心不会闲,其次是

    事务根本使我无法闲得下来。由于这一向晚上不曾写《霜崖随笔》,使我确

    是可以比平时睡得早一点了。可是一连早睡几晚,忽然觉得睡的滋味已经没

    有平时那么好,这才知道迟睡不仅有好处,而且还是一种福气,因为至少可

    以享受到睡的滋味。一旦睡足,便不再觉得黑憩乡是那么的可爱了。

    鲁迅先生和郁达夫先生部曾经提到过小病的好处,我也竭力想趁此机会

    风雅一下,找两本适宜在病中看的书来看看。这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虽然平时朋友们誉我"家藏万卷",这时要找两本适宜在病中,尤其在小病

    之际看的书看看,倒真是不容易。看来我若是认真的找起来,由此所费去的

    体力和精神,可能会使我不看书已经霍然痊愈,也有可能会从小病变成大病。

    因此我只好随手从桌上拿了一本。

    这是一本新买回来的小书,是在大约半个月以前,同张千帆先生一起逛

    一家新开张不久的英文书店,随手买回来的。他当时曾经问我买的是什么书,

    我在这种场合上向来是十分坦白的,因此就把书名告诉了他。现在也是一样,

    我也要坦白将这书名告诉读者,虽然有些人见了不免要诧异,但这算什么呢,

    道学气是与我们无份的。这本英文小书的书名,译成中文是:

    "文学中的色情"

    这大约是为了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在英国已经开禁,应时而

    写的一本小书。书中除了讨论道德风化的尺度以外,还引经据典的谈到许多

    古今名著中的色情成份。这是很有趣的文学史话,也正是使我当时伸手买了

    它的原因。

    在小病之际用这样的书来消磨时间,我认为倒也并无什么不适宜之处,

    不过大约也只有象我这样的人才觉得如此,因为正如曹聚仁先生所说,我已

    是读"杂书"成癖的人。杜诗可以疗疟,这样的书又为何不可消磨小病?不

    是吗,读着卜迦丘怎样在他的"魔鬼进地狱"的故事中嘲弄了那些修道士,

    使得梵蒂岗面红耳赤的忙着要禁止这书,我不禁莞尔而笑,心情仿佛已经舒

    泰起来了。

    (二)

    前些时候夏衍过港,以影印《词人纳兰容若手简》一册见赠。当时翻了一翻,就

    搁在一边,要想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来细看。这几天小病偷闲,该是欣赏这样精印

    的简册的最好时候了。

    从前也曾喜欢过读《饮水侧帽词》。但这是少年时代的事,现在已久没有这种闲

    情。夏公以影印的容若手简见贻,未必是由于知道我的旧好。现在读了目录和后

    记,才知道这是另有原因的。原来这里影印的三十六幅纳兰性德的书信,其中有

    二十多封是他的藏品。大约出版者上海图书馆送了他几册,

    这才使他有机会可以分赠友好了。

    这一辑手册简影印得极精。墨色,图章和信笺上的花纹,都是依照原色复印的。

    我想若是将它拆开来,改裱成手卷或册页,简直可以乱真。

    除了纳兰自己的书翰以外,选附印了顾贞观、朱彝尊、秦松龄等人的题

    跋。这些题跋可说与原信同样的可贵。据说原来的题跋很多,这里仅选印了

    一小部分。

    目录上给每一封信所加的小题,不知出自那一位的手笔,读来很有风致,

    如《以寿山几方请平子刻章》、《借日晷》,《换日晷》、《索聚红盆及小

    照》、《却借花马》、《俟绿肥红瘦即幸北来》,仿佛象是读了杜诗的诗题。

    纳兰是一个典型的贵公子人物,可是仅仅活了三十一岁便去世了。我们

    从前读他的词,看他所刻的那么大部头的《通志堂经解》,再想到他中过进

    士,官至一等侍卫,所交游的又是当时一些第一流的文士诗人,总以为他至

    少也是个四五十岁的人,才可以有这样的成就,那里知道这些事情全是一个

    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做的。这些成就,虽然许多人都说他"天姿英绝",但

    是他若不是出生在权贵之家,占了环境的便宜,大约也未必这么方便的。

    我很喜欢纳兰读了顾贞观的《金缕曲》,决意设法去救充军的吴汉槎的

    故事。有一时期,我很想将这故事写成小说,后来听说有人已经试过了,便

    不曾再写。

    倚在沙发上,读着清初这位大词人的手迹。想到这是一个二十几岁少年

    人写的东西,在现在看来,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相信。如那封题为《再勖为亲

    民之官》的信,一开头便说:"朝来坐漉水亭,风花乱飞,烟柳如织,则正

    年时把酒分襟之处也,人生几何,堪此离别,湖南草绿,凄咽同之矣。"

    据考证他写这封信时年仅二十六岁,这是现代年轻人怎样也不会达到的成

    就,然而这已经是一种与我们的生活多么不同的成就。

    (三)

    书店里送来秦牧的散文集《花城》。这本来已经不是新书了,但是我在这里一直

    不曾买得到,只是从朋友的手上见过一部精装本的,匆匆翻阅了一下。直到今天,

    书店才将特地给我留下来的一本平装本送了来。

    于是就躺着读了起来。既是散文集,看了一看目录,我便挑选着自己喜欢的题目

    看起来。这时的选集,可说与作者要将那一篇文章选入集内,那一篇暂时抽在一

    边,几乎是一样的。这里面好象很有道理,有的又好象没有一定的道理,几乎是

    一种任性的选择。

    当然,依照我看书的习惯,我在没有读正文之前,先读了后记。

    "我在这些文章中从来不回避流露自己的个性,总是酣畅淋漓地保持自

    己在生活中形成的语言习惯。我认为这样可以谈得亲切些。"

    这实在说得够恳切。仅凭了这一点表白,就知道作者写散文的手腕是高

    明的,同时文如其人,也够热情。

    有些人喜欢在文章里谈自己所不懂的东西,有些人喜欢在文章里冒充懂得许多东

    西。这样的文章总是不会写得好的。若是能够在文章里做得到"知之为知之,不

    知为不知"这样坦白,就不愁不够亲切,不愁写不出可读的文章了。

    《花城》里的散文,就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水准。这正是许多人都喜欢读秦牧散文

    的原因。内容丰富充实,接触到的方面多,可是并不沉重。作者的态度诚恳,写

    得流畅,使读者读起来感到亲切,自然就喜欢它了。

    我一口气读了《海滩拾贝》、《南方几株著名的树》、《说龟蛇》。《古

    董》。这些都是自然小品,或者生活小品。我特别喜欢第二篇和第四篇。说

    是喜欢,不如说是羡慕。几时可以多有一点任随自己可以安排的时间,也让

    自己能够试一试呢?

    不是吗,这十年以来,我家的门口有好几棵大材被人锯倒,可是渐渐的

    从树根处又有小小的枝枒再生出来,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写一篇小品文的资

    料,可是一直没有充裕的时间和安闲的心情来写。又不愿随便写,糟踏了这

    样的材料,这样一抽,竟是好几年了。想到《花城》的作者所生活的环境,

    不觉有点羡慕起来了。

    体倦,读了这几篇,又想到这种情形,我不觉微微叹了一口气掩卷不曾

    再续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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