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所以可以伤害到我,并不是你比我强大,而是因为,我对你敞开了胸膛并且亲手将刀递给你,是因为,我爱你,而你恰恰相反。
深夜的医院,极静。
病房里,傅西洲坐在病床边,凝视着沉睡中的阮阮,她脸色苍白,哪怕在睡梦中,也极为痛苦的样子,眉毛紧蹙。
他伸出手,在靠近她脸颊时,又缩了回来,他搓了搓手,让掌心的温度热乎一点,才敢轻轻地抚上她的脸。
他的碰触令她微微瑟缩了下,仿佛在防备着什么一样。
他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微痛。
他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寂静的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塑。
他多希望,这夜永远不要过去,天别亮起来。那么是不是很多事情,就快要不用面对,比如失去的那个孩子,比如傅云深手中那张纸。
可终究,黑夜渐褪,第一缕朝阳缓缓升起。
天亮了,他一夜未睡。
“十二……”柔弱的呢喃声在他身后响起。
他走到病床边,看着醒过来的阮阮,却不知说什么好。
“孩子,我的孩子……”清醒过来的阮阮,第一个关心的,便是肚子里的孩子,她抚上腹部,虽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心里已经猜到,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
傅西洲伸手帮她擦眼泪,可她的泪水源源不断,怎么也擦不完,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表情,他侧躺在狭窄的病床上,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喃:“阮阮,对不起,对不起……”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晓得一个劲地掉眼泪,心里尖锐的痛一波一波地传来,好像有人用锋利的刀在剜她的心。
“不要哭,医生说你身体很虚弱,又刚失去……孩子,不能流泪,会落下毛病的。”傅西洲心里的痛不比她少,甚至更痛,眼睁睁看着她如此难过,却什么也帮不了她。
阮阮闭了闭眼,侧身,伸手紧紧地抱着傅西洲,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他胸膛里,拼命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他感受着她的颤抖与眼泪,心里忽然升起强烈的害怕,如果她看到了傅云深手中的东西,她还会如此依赖自己吗?
阮阮下午就办理了出院,她不仅流产,也摔了头,有点轻微脑震荡,医生建议她住院观察两天的,可她坚决要出院。医院里强烈的消毒水气味,一闻到,她就会忍不住想起失去的那个孩子。他才那么小,她甚至一次都没有看过他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就被冰冷的机械从母体最温暖的子宫里,残忍地剥离,最后被遗弃到一个肮脏冰冷的地方。
只要一想起,阮阮就忍不住落泪,心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阮荣升亲自来接她出院,看着她苍白憔悴的面孔,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心疼不已。他摸着她的头,叹息着说:“丫头,别太难过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你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阮阮轻轻点头,可她在心里说,外公,你不会明白的,以后我还会有孩子,但是,他是我第一个孩子,你不明白他在我心里,多么特殊,多么重要。
她没有对阮荣升说是姜淑宁在楼梯上推了她一把,她没有证据,姜淑宁死都不会承认的。如果外公知道了,肯定会掀起一场风浪,可现在她实在没有力气去争吵去大闹。更何况,就算大闹一场,失去的,也永远都回不来了。
是她自己太掉以轻心,太愚蠢了,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她跟农场请了长假,说身体不适,齐靖还关怀地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去看医生没有?她匆匆挂了电话,眼眶里又涌上了泪意。
阮荣升让家里做饭的保姆过来照顾她生活,阿姨烧得一手好菜,可阮阮什么都吃不下,几天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傅西洲晚上回到家,在卧室里没有看到她,最后在婴儿房里找到她,她蜷缩在他为孩子搭好的城堡的软垫上,抱着两个玩具,沉沉睡了过去,脸颊上还挂着泪痕。
他轻轻将她抱回床上。
他问保姆阮阮今天的饮食情况,保姆担忧地说,她胃口很差,还是她求着她,才吃下一点点。然后,大多时间,她都呆在婴儿房,面对着满屋子的婴孩用品,发呆。
傅西洲走到婴儿房,将城堡拆卸掉,又将孩子的衣物与玩具,都装进了一个纸箱,放进杂物间。
他走到阳台,给风菱打了个电话。
风菱在第二天一早,匆匆赶来,傅西洲特意等她到了,才去上班。
他离开时对风菱说:“风小姐,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拜托你,陪她说说话,陪她吃饭。”
风菱点头:“我今天请了一天假,我陪她。”
她去卧室看阮阮,她还在睡。坐在床沿,风菱看到她瘦成这样,脸色也极差,心疼不已。
阮阮睡得很浅,风菱刚坐一会儿,她就醒过来了。
“叮当,你怎么来了?”她微微讶异。
风菱俯身捏她的脸,哼道:“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还打算一直瞒着我。”
阮阮握住她的手,说:“我见你最近忙,不想你为我担心,打算过两天再给你电话的。”
风菱刚升了职,出差如家常便饭,也需要经常熬夜画设计图,已经够忙乱了,阮阮不想她为自己担忧。
风菱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怕人在国外,也会飞回来,陪在你身边。”
风菱难得说温情的话,阮阮觉得心里一阵阵暖意。
“早餐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风菱站起来。
阮阮想说不饿,风菱已经阻止她的话:“我一大早赶过来,都没来得及吃早餐呢,我好饿,你要陪我吃!甜酒鸡蛋,再加叉烧包,好不好?我记得你最爱吃甜酒鸡蛋的。”
阮阮微笑点头:“好。”
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吃早餐了,阮阮还记得高中时,学校外面有一家小铺子专门卖甜酒煮鸡汤,早晚都供应,那家的甜酒是老板娘自己酿的,鸡蛋也是从乡下买来的土鸡蛋,因此卖得并不便宜。但阮阮特别喜欢吃,早晚都要拉着风菱去一趟,百吃不厌。
吃完早饭,风菱忽然说:“软软,想不想回高中母校看一看?”
阮阮说:“你不用去上班?”
“我今天请假了,难得休一天假啊,我不管,你今天的时间都预订给我,陪我一起吃喝玩乐!”
阮阮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点点头:“好,我们去母校,好久没去了。”
她们到的时候,正是上午上课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小径两旁的栀子花开得正好,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虽然毕业好几年了,但母校的变化不是很大,她们闲逛了一圈,趁着下课之前,就离开了。
学校外面那家卖甜酒鸡蛋的小铺依旧开着,老板娘好像都没有变老一点,热情的笑容依旧,见了她们,看了两眼,认出了阮阮跟风菱,瞧着阮阮直感叹:“哎哟,你这小姑娘,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变呢。”
阮阮穿着格子衬衣,牛仔裤,扎了个马尾巴,素面朝天,看起来真跟十几岁的高中生似的。
老板娘又瞧着风菱说:“你这丫头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阮阮哼道:“老板娘,你的意思是说,我跟当年一样不好看,是吧!”
她佯怒的语气逗得老板娘与风菱都忍不住笑起来。
轻松的氛围,让阮阮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风菱大概是最了解她的人,外公与哥哥都劝她不要太过伤心,要保重身体。只有她,什么劝慰的话都不说,陪她一起做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们在外面闲逛了许久,喝茶,吃甜点,去游戏厅夹娃娃,又陪风菱去做头发,美甲。好像真如风菱所说,她陪她吃喝玩乐。而阮阮知道,其实是风菱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抚她。
吃晚饭的时候,与她们相邻的餐桌,坐了一家三口,年轻的爸爸妈妈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儿,小女孩活泼多话,不停地问着爸爸妈妈问题,清脆的声音,极为可爱。
阮阮侧头望着那个小女孩,神色痴迷,嘴角带着不自知的微笑。
风菱看她那个样子,心里也很难过。
阮阮转过头,忽然说:“叮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但是我真恨她,恨极了。”她咬着唇,向来清澈澄明的眼眸中,带了怨恨,还有极重的悲伤。
风菱一怔,问:“谁?”
阮阮将失去孩子的真正原因告诉了风菱。
风菱听完,脸色一变,愤怒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外公?你老公呢,就这么算了?”
阮阮说:“他找过她,可是,没有证据,她是不会承认的。”
风菱“唰”地站起来:“走!”
“去哪儿?”
“去找那个女人!”
“叮当!”阮阮拉住她:“你别冲动,我不想你牵扯进来。她那个人,心计深沉,又很恶毒。”
风菱说:“我不怕她!”
“叮当……”
风菱看着她,说:“软软,我问你,当初在化妆间你打那个欺负我的女人时,甚至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你怕吗?”
阮阮一愣,然后摇头。
风菱坚定地说:“她不过是扇了我一巴掌,你就为我愤怒为我心疼,而现在你……软软,同你一样,我的朋友被欺负了,我是一定要为她出一口气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风菱拉着她,开车直奔傅家老宅。
一路上,阮阮倒也慢慢平静下来,她虽然很怕麻烦复杂的事情,但不代表着被人欺负了就忍气吞声。她不知道风菱打算干什么,但她不会再阻止她。如果今天换位一下,她想自己大概也会这么做。
风菱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么怒气冲冲地找上门去,能做什么?但她管不着那么多了,大不了就像个疯子一样扑上去扇她两巴掌,那也能好好为阮阮出一口恶气。
最后她也真的这么做了,拉着阮阮冲进姜淑宁的屋子时,姜淑宁正在客厅里喝茶,抬头看到忽然出现的阮阮,吃了一惊。她还没开口,风菱已经冲过去,抬手就扇了她两个耳光,在她的震惊中,风菱冷声说:“这两个耳光,一个为软软,一个为她肚子里被你恶毒害死的孩子。”
姜淑宁算是冷静镇定的人,此刻也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闯进她家里打了她两耳光的女人震得久久回不了神。
风菱又说:“记住了,我叫风菱,是软软的好姐妹。不管你有什么恶毒下作的手段,尽管对我使,我不怕!”
姜淑宁回过神来,扬手想扇回去,被阮阮截住,她又抬起另一只手,又被风菱抓住,姜淑宁动弹不得,气得满脸通红,扭头冲二楼怒喊:“傅嵘!老公!”
傅嵘很快从二楼走下来,在看到客厅里的情景时,愣住了。
他匆匆走过来:“阮阮,你怎么来了?”
“傅嵘!”姜淑宁叫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两个疯女人给我丢出去!”
傅嵘看看阮阮,又看看姜淑宁,再看看陌生的风菱。一时间只觉得这场景,十足的怪异又荒诞。
阮阮没做声,扭头,不想看他。
风菱望了眼傅嵘,说:“你是傅西洲的父亲吧,你知不知道,软软之所以失去孩子,是因为你老婆在楼梯上推了她一把。”
“你说什么?”傅嵘惊讶地张大嘴。
姜淑宁厉声说:“你别听她胡说,你看到了吗?你有证据吗?你是谁啊,忽然跑到别人的屋子里来闹事,你这是私闯民宅,我要报警抓你!傅嵘,报警!”
傅嵘却在发怔,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些事。他脸色慢慢沉下来,他知道,风菱说的是真的。
他望向姜淑宁,神色很冷,眼神里是掩不住的厌恶。
他从阮阮与风菱手中拉过姜淑宁的双手,死死地抓住,转头对阮阮说:“你们先走吧。”
“傅嵘!”姜淑宁被他禁锢住,愤怒得大吼。
他没理她,看着阮阮走了几步,又叫住她,低声说:“阮阮,对不起……”
阮阮脚步微顿了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能挽回我失去的吗?更何况,犯错的那个人,一点悔意也没有。你这句对不起,一点分量也没有。
她不会原谅姜淑宁。这个地方,她也不想再来。
风菱将阮阮送到家里,离开时,阮阮担忧地说:“那个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只怕对你不会善罢甘休的。叮当,你自己当心。”
她的担忧不无缘由,姜淑宁的娘家在莲城商界也极有实力,她自己在凌天这么多年,手段厉害,有心计又恶毒。而风菱,才进社会的新鲜人,姜淑宁想报复她,很容易。阮阮担忧风菱的工作。
傅西洲得知今晚的事情后,对风菱的胆量与对朋友的仗义,打心眼里欣赏,又感激她,阮阮的心情因她而变得好了一点。
他让阮阮别担忧,说,风菱所在的公司,以姜淑宁的实力,还渗透不到。
阮阮稍稍放心,说:“十二,我以后不想再去傅家老宅。”
“好,不去。”傅西洲顿了顿,想问阮阮姜淑宁有没有对她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想必是没有,否则以阮阮的性格,是藏不住情绪的。
他拥紧她,微微叹气。
那枚炸弹,什么时候会被引爆?
他心里的忐忑,如影随形。
阮阮知道姜淑宁迟早要来找她的,所以当她接到她的电话时,一点意外也没有。
“开门,我在你家外面。”她命令式的语气。
阮阮微怔,没想到她竟然来了家里。
姜淑宁嘲讽道:“怎么?不敢开门,怕我打你?放心,我才不会像你那个没教养的朋友一样。”
阮阮挂掉电话,将门打开,冷冷看着门口的姜淑宁:“你想干什么?”
她挡在门口,并不打算让她进门。
姜淑宁说:“啧啧,你外公就是这么教你的吗,长辈第一次来家里,也不请进去喝杯茶?”
阮阮说:“你想说什么就快说,说完赶紧走。我家不欢迎你。”
姜淑宁一把推开她,径直走了进去。
她站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房间,然后回头,嘴角浮起一抹怪异的笑:“嗯,现在还是你家,只是不知道,你还能在这个家里待多久。”
“你什么意思?”
姜淑宁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慢吞吞地从包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扔到茶几上,努努嘴:“想知道什么意思,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阮阮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没有动。
姜淑宁抬头望着她,挑了挑眉:“害怕了呀?”
阮阮走过去,拿起那只信封,拆开。
然后,看着阮阮如她所料,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姜淑宁满意地笑了,起身,踩着高跟鞋,挺直胸膛,昂着头,离开。
走到门边,她又转身,对傻呆中的阮阮说:“顾阮阮,我跟你,本来无冤无仇的,只怪你自己倒霉,偏偏嫁给了傅西洲。哦,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因他而失去的,你可别恨错了人。”她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阮阮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视线胶在手中那张薄薄的A4纸上,脸色愈加惨白,然后,她的手指开始发抖,接着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她重重跌坐在沙发上,一瞬间只觉得头昏目眩,眼前有无数道白光闪过,她慌乱伸手,撑住沙发靠背,将身体整个靠上去,若不如此,她真怕自己支撑不下去。
窗外分明是夏日里明晃晃的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她却觉得,忽然之间,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了,她的世界,漆黑一片。
傅西洲如之前几天一样,在晚餐前就回到家,自阮阮出事后,再忙,他都会把工作提前处理完,也推掉一切应酬,回来陪阮阮吃晚餐。
他习惯性按门铃,等她来为自己开门,结果按了许久,屋子里却没有反应。他输入密码,打开门,发现房间里漆黑一片。他微微蹙眉,阮阮去哪儿了?下午也没有接到她电话说不在家吃饭呀?
他打开灯,然后吓了一跳。
“阮阮,你在家,怎么不开灯?”他朝坐在沙发上的阮阮走过去,近了,才忽然发现,她有点不对劲,听到他叫她,也没有一点反应,眼神呆滞。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在她身边坐下来,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阮阮去如梦中初醒一般,猛地打掉他的手。
他讶异地看着她,只以为她的心情又陷入低谷,正不知如何安慰她时,阮阮缓缓抬头望向他,说:“你当初因为什么而娶我?”
傅西洲微愣,然后,几乎是立即,心里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来,姜淑宁母子终于出手了。
“阮阮……”他嘴唇微动,却久久不知如何接下去。
“你因为什么而娶我?”阮阮重复道,她的声音很轻,不像是问句,更像是一个呢喃。可这轻若呢喃的一句,却令傅西洲的心一沉,再一沉,瞬间,便坠入黑暗。
他看着她,她神色看起来如此平静,而那双幽黑清亮的眸中,却仿佛起了一场浓雾,浓雾之后,是深不见底的悲伤与绝望。
“不是因为多年前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也不是因为再重逢后我对你的苦追,也不是因为你没有时间谈恋爱需要一个妻子,更不会是因为你爱我。你之所以娶我,是因为,我外公是阮荣升。是因为,这个。”她将身边那份文件递到他面前,直视着他:“傅西洲,我说得对吗?”
他心里忽地一蜇。她叫他傅西洲,不再软软糯糯地喊他十二,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全名。
见他始终沉默,阮阮微扯了下嘴角,那笑容却比哭还哀伤:“你答应过我的,永不骗我,那么,请你回答我。”
她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却像是绝望之人残留着最后一丝生机的期盼,固执地望着他,等他亲口给她一个答案。
傅西洲闭了闭眼,良久,沉声说:“是。”
说完,他便微微低头,不敢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空间里是良久的沉默。
然后,阮阮起身。
傅西洲一把抓住她手腕,他慌乱地站起来:“阮阮,你去哪里?”
阮阮轻轻甩开他的手,没有转身,轻声而平静地说:“你知道吗,从下午一点,到此刻,整整六个多小时,我心里一直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没关系,我爱他,没关系。另一个立即说,有关系的,非常有关系,你绝不能原谅他。傅西洲,我可以接受你在我们的婚礼上因故离开,我也可以接受从一开始你并不爱我,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是带着目的而娶我。”她终于回头看他,眸中的浓雾化成了水汽,忍了好几个小时的眼泪,此刻终于崩塌决堤,她神色是那样哀恸至绝望:“我更不能忍受,我爱若珍宝的孩子,是你跟我外公之间的一场恶心的交易!”
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傅西洲追过去,拉住她:“阮阮,并不是这样的,我们谈谈。”
她转头,静静直视着他,她的眼眸中虽蒙着浓浓的水汽,却依旧清澈纯净,他在这样的眼光中,心里一腔话语,不知该如何说出来。
说什么呢?是的,最初我娶你,确实是因为你是阮荣升最疼爱的外孙女,可是后来,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你一点点渗透到我的世界里来,渗透到我心里,再也无法拔除。
可是,此时此刻,说这些,多像被拆穿后的狡辩。
她在失去孩子与得知这样不堪的真相的双重打击下,她一定不会再相信他。
久久的沉默里,阮阮轻轻拨开他的手:“你放手,别让我更恨你。”
最终,他缓缓放开了手。
他了解她,她从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使小性子,说赌气的话,她此刻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强硬不让她走,只怕,她真的会恨他。
可是,他悲哀地想,她现在一定已经恨极了他吧。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他眼前离开。
等她进了电梯,他立即抓过车钥匙,跟了过去。
他看着她走出小区,沿着马路又走了许久,才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开着车跟过去,出租车最后停在了阮家门外,他坐在车里,遥遥地看着她下车,推门进去。他又坐了很久,才开车返回家里。
屋子里灯火通明,可没有她在,却是如此寂静,仿佛漆黑一片。
傅西洲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那个信封,不用拆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是他跟阮荣升签下的一份协议书,在跟阮阮结婚的前一天晚上。
她说得对,当初他之所以跟她结婚,仅仅是因为,她的外公是阮荣升。那时候,她孜孜不倦地出现在他身边,他深感困扰,却又拿固执的她毫无办法。一次偶然,他得知了她与阮荣升的关系。而阮荣升,是凌天集团里除傅家人外,最大的股东。在姜淑宁以及整个姜氏面前,他的力量显得那样薄弱,如果有阮荣升的支持,那么……外人都传,阮荣升最是宠爱外孙女。他心思一动,他对她求婚。
之后,他去找阮荣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阮荣升在商场多年,是只老狐狸,哪怕他再宠爱阮阮,在涉及利益上,他是冷静的。阮阮非他不嫁,他拿外孙女没有办法,他把在凌天占有的股份,作为阮阮的嫁妆赠予,但他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股份,只转给傅西洲与阮阮的孩子。只有在他们的孩子出生后,才能动这份股份,在孩子成年之前,由傅西洲代为打理。
傅西洲看着协议右下角,自己恣意洒脱的签名,一种叫做后悔的情绪强烈袭上来。当初,他毫不犹豫地签下这份冰冷的协议时,无法预料到,在一年多之后,自己会恨不得穿越回那晚,狠狠地扇自己两个耳光。
他更无法预料到,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她。
是的,他爱她。
可是,却连一句“我爱你”都来不及说,也不知道,她是否还会给他一个机会,说这句话。
他呆呆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满室的烟雾里,他从浓黑的深夜,一直静坐到天亮。
阮阮也是一夜未睡。
她回到阮家,想要问外公,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又不是商品,为什么要隐瞒着她签下那样让人难堪恶心的协议。可阮荣升去了外地出差,舅妈陶美娟见了她,微微吃惊,又见她满面泪痕的狼狈样,只以为她是同傅西洲吵架跑回了家,嘲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阮阮已经跑回了自己的卧室,反锁了门。
她没有开灯,席地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住了十多年,可这个硕大的房间里,她找不到一点点关于家的温暖,只感觉到一阵阵冷意,从脚底窜上心脏。
这么多年来,她那么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真正的家,开怀时可以肆无忌惮大笑,难过时可以放声痛哭。当初她提着行李跟傅西洲走进他的公寓时,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家。可最终,她却从那里狼狈逃离,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痛哭的地方。
从未有哪一个时刻,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孤独,仿佛漆黑天地间,她唯有自己。
而那些过往的温暖柔情,在此刻,像是一张巨大的细密的网,露出嘲讽的笑,铺天盖地将她网住。
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他温柔的怀抱。
那个深夜,他对她敞开胸怀,将他最隐秘最难堪的往事倾诉于她。
佛罗伦萨古董集市里他慌乱的寻找,牵手的温度。
托斯卡纳田园暮色里,风中的呢喃细语。
Pienza小镇山上古堡旅馆里相拥共赏的星光,以及那夜温暖壁炉前的微醺醉意。
在得知她怀孕时,他的欣喜与哽咽,他傻傻的举动,他对即将到来的孩子的期待,那些未雨绸缪的举动。
……
过往记忆有多甜蜜,此刻她便有多痛。
因为,这所有的所有,不过是为着那一纸协议,对吗?
外公说得对,她就是个单纯的傻瓜。她还以为是自己的一往情深打动了他,而真相,却是如此不堪。
在她心中,爱是纯粹的,爱就是爱,无关长相,无关身高,无关学历,更无关身家背景,只是刹那间的心动与想要在一起的相守。而他,击碎了她的信仰。她可以原谅他许许多多,却唯独无法接受,他对她婚姻的承诺,有着这样不堪的缘由。更无法接受,她那么珍视的孩子,只是他谋取想要得到的利益的工具。
想到那个失去的孩子,阮阮心如刀绞。
夜如此漫长,她流干了所有的泪,好似都等不到下一个天亮。
阮荣升来敲阮阮的门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他回到家,保姆阿姨急得都打算叫开锁的人来撬门了。
阮荣升敲了好一会儿门,阮阮才将门打开,看到她的刹那,阮荣升吓了一大跳,她整个人憔悴不堪,面色苍白,眼周发青,嘴唇都起了皮。
“丫头,是不是傅西洲那小子又欺负你了?”他心疼不已,也以为阮阮是跟傅西洲吵架了,才回到家里,将自己关起来。
阮阮却抬眼直愣愣地望着他,望了许久。
“到底怎么了?”阮荣升皱眉,“别怕,发生什么事情了,告诉外公,外公帮你做主。”
阮阮只觉得心里发苦,她咬紧嘴唇,说:“外公,您为什么要跟他签下那样的协议呢?为什么呢?”
阮荣升神色一变,但很快恢复如常,叹道:“你终究还是知道了。”
阮阮心里无比难受,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以为能隐瞒一辈子吗?一辈子把她当做傻瓜?
阮荣升说:“丫头啊,我是为了你好。”
阮阮摇头:“外公,如果您真心疼我,您就不该把我的感情,当做商品一样,明码标价。”
“阮阮!”阮荣升也有点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在你们结婚前,我跟傅西洲谈过话,我直截了当地问过他,娶你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我。那小子倒也诚实,没否认。这样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牺牲自己婚姻的男人,你死活要嫁给他,怎么劝你也不听,甚至对我说,那是你的心愿,让我实现对你的生日愿望。我还能说什么?为了保护你,我只得这么做!”
其实除了这个原因,他也不是没有私心,唯一的孙子阮皓天浪荡子一个,他花费一生心血打拼下来的事业王国,可不想在他死后全部交到一个败家子手里,虽然他对傅西洲诸多不满,但他在商业上的才能与拼劲,却令他欣赏。阮阮虽姓顾,但也有阮家一半的血脉,她与傅西洲的孩子,也流着阮家的血脉。因此,阮荣升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阮阮微垂着头,沉默不语。
阮荣升见她这个样子,心疼她刚失去了孩子,此番得知真相,倍受打击,他声音放软了点,“你赶紧给我去休息,听话。这件事情,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再谈。”
阮阮看着外公,摇摇头:“不用再谈了,外公,我要跟他离婚。”
“什么?”她的声音很轻,阮荣升有点没听清楚,也许是听到了,但他实在太惊讶了,重复着问:“你说什么?”
“我要跟他离婚。”阮阮仰着头,神色坚定地看着他。
阮荣升神色复杂地打量了阮阮许久,似乎是想从她的神色中窥视出她话中的真假度,可见她精神虽憔悴,神色却是极为平静的,不像是在愤怒中脱口而出的气话。
“你想清楚了?”他严肃地问她。
阮阮点点头。
阮荣升沉沉地叹了口气,伸手拍拍她的头:“丫头,一切都随你自己做主。你做任何决定,我都是支持你的,只要你开心。”
说完,他转身离去。
阮阮将门关上,靠在门背后,微微闭眼。
外公,你说只要我开心,可是,我怎么开心?
他不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多么艰难。在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眠不休的一日夜里,她心里有两个声音,一直在打架,仿佛天人交战。
一个说,顾阮阮,为了跟他在一起,这一路你走得多么艰辛,流过多少泪水,心里多少忐忑,多少个不眠的夜,你真的要就此放弃吗?真的舍得吗?
另一个立即提高声音说,顾阮阮,你被他伤害得还不够吗?他对你,自始至终,都只是利用你的身份。他不爱你,从来没有爱过你。你还要再一次原谅他吗?你对得起那个失去的孩子吗?若不是因为有那份合约的存在,你的孩子不会这样无辜枉死!你是有多贱啊!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她从未面临过这样难以抉择的选择,好像怎么选,都难过,都痛苦。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战中,最后,那个说“离开”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风菱曾对她说过,选择,是这世间最最无奈的事情。她还说,软软,我真羡慕你,你的世界从来都简简单单的,从升学到就业,甚至结婚,一切都按照自己心里喜好来,不需要做任何选择。
可是现在,她一直以来为自己建造的那个简单纯粹的世界,好像,被打破了。
也许,从与他重逢开始,从义无反顾地朝他走过去开始,她一直固守的那个纯粹的世界,就开始慢慢地变得复杂了。
执著、苦求、忐忑、害怕、担忧、心痛、纠结、忍耐、长夜里痛哭,人生里诸多情绪,她一一体悟。
后悔吗,不,爱他这件事,她从未后悔过。
她只是觉得疲惫,觉得累了,心灰意懒。她也终于彻底明白,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深情都会得到对等的回应。
而他之所以可以伤害到她,并不是他比她强大,而是因为,她对他敞开了胸膛并且亲手将刀递给他,是因为,她爱他,而他恰恰相反。
只是现在,执著了这么久,她终于决定放手,放开他,也放过自己。
就当自己,做了一场梦罢。
一场美好也哀伤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