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人宠着,我们才放任自己尽情脆弱。如果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在遇见任何事时,哭也是哭给自己看,没有人为你擦眼泪,也没有人哄你。唯有变得坚韧强大,才能熬过那些难过的时刻。
季节已过了白露,昼短夜长,天亮得也晚了,清晨六点多,整座城市还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白雾里。
周知知打着方向盘,正准备转弯将车开进医院时,“唰”地一下冲过来一辆出租车,因为是清晨,医院门口还很冷清,所以那辆出租车停得特别随意,把进出口的路都堵了大半。
她皱了皱眉。她拿到驾照才半个月,车技还很生疏,只得放缓车速等待,一边瞪着那边看,一个穿着风衣的短发女人正拎着一只行李箱往后备厢里塞,拍下车盖时女人的脸侧了侧,周知知一愣,睁大眼想要看得仔细点,女人已经走向车厢,很快出租车就开走了。
周知知下意识就想开车去追,车子启动,她又停下来,摇头失笑,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她将车开进了医院。
她拎着保温瓶往住院部走,秋天的早晨有点凉,花园里的植物都染了露水。她将保温瓶抱到胸口处,紧紧地拥住,转念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好笑,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保温瓶里的东西哪里需要她的体温来保温呢。
住院部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电梯上到五楼,值班的护士正趴在桌子上睡着。
“晓枚。”她走过去,敲了敲桌子。
睡得很浅的晓枚立即弹起来,以为是病人家属,看见是她,松了口气:“知知姐,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现在才六点多呢,她记得,周知知昨晚十二点才离开医院,而且她今天是中班。
“困的话就喝浓茶或者泡杯咖啡,值班时睡觉被护士长抓到,你就惨了。”周知知指了指走廊一角的摄像头。
晓枚刚进来医院不久,还不太适应通宵的晚班,吐了吐舌头,“我以后会注意的,其实也没有睡着,太困了,就趴了会。”
周知知笑了笑,想起自己刚进医院那会儿,第一次通宵值班,也是这样,哪怕白天睡过,但还是困顿得不行。
“喏,早餐。”她将手中的纸袋递给晓枚。
晓枚眼睛一亮,接过纸袋,深深嗅着:“哇,我最爱的蟹黄小笼包!爱死你了!”
“昨晚没什么事吧?”她问。
“唔,没事。我去了几次病房,你家傅先生睡得很好!”晓枚吃着小笼包,冲她眨眨眼。
周知知轻舒一口气:“谢谢你,晓枚。”
晓枚知道,自己能吃上她特意带的早餐,也是托507病房那位傅先生的福。自从507房的病人住进来后,这半个多月里,护士站的护士们都享受过她这样的待遇,给晚班的护士带早餐,给早中班的护士买中晚餐,水果零食更是没断过。
其实大家都是同事,只要她说一声,都会帮忙照看着,没有必要这样笼络人心,但周知知坚持如此表达谢意。
周知知走进病房时,傅云深正试图翻身下床。
“要做什么?”她忙走过去,将保温瓶放在桌子上,伸手去扶他。
他却推开她,取过一旁的拐杖,支撑着站了起来。
“云深,你身体还很虚弱,不要勉强,我帮你,好不好?”她上前,不顾他的挣扎,紧紧地搀住他的手臂,担忧地轻声询问。
他单脚站立着,左边的裤管空荡荡的,刚刚起床,还没有戴上假肢。他的身体还很虚弱,若不是依仗着拐杖,只怕都不能站稳。
“让开。”傅云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她不放,仰头固执地看着他,“要去哪里?”
傅云深想甩开她,无奈她抓得太紧,看起来娇娇柔柔的一个人,力气倒是很大。他皱了皱眉,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将她推开也不是做不到,只是,大概自己也会摔倒。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良久,傅云深转开目光,自嘲地笑了:“周知知,在你看来,我没用到就连上个厕所也需要人帮忙了吗?”
几乎是立即,她放开了他的手臂。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拄着拐杖,单脚跳动,缓慢而吃力地走进了洗手间。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
她走到门边,侧耳聆听着里面的动静,在担忧面前,这样的场景带来的羞耻感,变得那样微不足道。
在他要开门出来时,她马上慌乱地走开。
她拧开保温瓶的盖子,袅袅热气升起,一阵浓香飘散在屋子里。
“既然醒了,饿不饿,喝点鸡汤好不好?”她笑着问他。“我熬了一整晚的,放了一些中药在里面,我特意找中医房的医生抓的药,都是对你身体大有好处的。”
傅云深靠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蹲在茶几旁仰头望着自己的女子,她的脸隐没在光影的暗处,看不太真切,但他知道,她带笑的眼中一定有着浓烈的期盼,还有一点点忐忑。
他叹口气,开口时语气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冷淡,“知知,你不是我的看护。”
周知知说:“你忘啦,我可是这个医院的护士,照顾你,是我的职责!”
他说:“你现在没有穿工作服。”
她微愣,很快说:“你管我呀,我自愿加班!又不用你给加班费。”
“你走吧。”他躺下,闭眼,拒绝的姿态十分明显。
周知知保持着半蹲的姿势,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她将保温瓶的盖子重新盖好,然后走到病床边,帮他拉了拉其实盖得很严实的被子,轻声说:“那你好好休息,醒来再喝汤吧。有什么事情就按铃,我就在外面。”
回应她的是沉默。
她伸手关了台灯,转身离开,房门轻轻关上,脚步声渐远。
台灯忽然又被拧开,傅云深坐起身,侧头看了看茶几上的保温瓶,灯影下孤零零的样子,很像它主人离去的背影。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其实不困,昏睡十几天了,再睡下去,他真怕自己反应都变得迟钝。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一个文件夹,翻看起来。这是他让秘书偷偷带过来的,藏在了抽屉里,不能被主治医生发现,否则又要被狠骂一顿。
姜淑宁走进病房的时候,看到傅云深正专注地埋首在文件上,不知看到了什么,眉毛微蹙。
她走到窗边,“唰”地一声,厚厚的窗帘被拉开,秋日上午明晃晃的日光照进来,她又将窗户全打开,微风灌入,病房里的空气一下子通透了几分。
傅云深抬头去看,被忽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眯了眯眼,眉头蹙得更深了。
姜淑宁很不满地说道:“这医院里的护士怎么回事?大白天的窗帘拉着,窗户也不开。”
“是我要求的。”他放下文件,捏了捏眉心,眼睛看久了,有点累。“妈,你把窗帘拉上吧,刺眼。窗户也关上,很吵。”
“医生说了,你需要晒晒太阳,还有,这住院部安静得很,哪里吵了?”姜淑宁走到床边,将台灯关了,又将他膝盖上的文件取走,看了眼,皱眉道:“看来陈秘书是不想干了!”
傅云深望了她一眼,忽然笑了:“我以为我这么努力,你应当很开心满意才对,这不是你一直所期望的么。”
姜淑宁一怔,脸色有点不好看,但那情绪很快就消失了,笑着说:“儿子,我让李嫂熬了你最喜欢的小麦粥,还蒸了小笼包,都是她亲手做的,快趁热吃。”她转身,去拿放在茶几上的食盒时,才看见那上面的保温瓶。
“咦,这是知知带来的?”她拧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赞道:“好香啊,这丫头的厨艺倒真是没话说,关键是,这份心意更难得,想必昨晚又熬夜了吧。”她倒出一盅汤,端到傅云深的面前,“别吃粥了,喝鸡汤吧。”
傅云深不接,说:“把粥给我。”
“鸡汤更有营养。”
“我想喝粥。”
姜淑宁将碗送到他嘴边:“她还放了中药材,对你身体好。”
他下意识伸手一挡,提高声音道:“我说我想喝粥!”
被他一推,姜淑宁的手一歪,汤汁洒出来一些,白色的被单瞬间染了色,她手上也沾到了,鸡汤还有些烫,她“唰”地站起来,怒道:“傅云深,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傅云深低头看着弄脏的被单,黄色的汤汁慢慢扩散,他抿着唇,神色冷淡。
姜淑宁深深呼吸,去洗手间洗了手,然后按了呼叫铃。
周知知几乎是小跑着走进了病房,这次她已经换上了护士服。
她看了眼坐在沙发上沉着脸的姜淑宁,又看了眼打开的保温瓶与弄脏的被单,心里了然,一丝苦涩涌上心头。
她很快就换好了干净的被单,抱着脏被单出去时,她蹲在姜淑宁身边,握着她的手温言笑说:“伯母,云深正病着呢,你让着他一点,别跟他生气啦!”
姜淑宁铁青的脸色缓了缓,拍了拍她的手,“知知啊,伯母最近公司的事比较多,医院这边,你多照顾着点。”
“嗯,我会。放心吧。”她点点头,出去了。
姜淑宁起身,将小麦粥、小笼包都端到床头边,又倒出了一小碟醋,她记得的,傅云深吃小笼包时喜欢蘸醋。
傅云深的脸色也缓了缓,埋头沉默地喝着粥。
姜淑宁温声说:“知知多好一女孩,乖巧、懂事、温柔,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的,关键是她对你真是好得没话说,周家老爷子也松了口,我看……”
“啪”的一声,傅云深将碗重重放下,才缓和的神色又转冷:“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他的神态语气再次点燃了姜淑宁平息的怒气,“你又这样!你总是这样!知知哪里不好了?”
傅云深嘲讽道:“如果周知知只是这医院里的一个普通小护士,她的乖巧、懂事、温柔,还入得了你的眼吗?”
姜淑宁被刺痛,脸色更冷:“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出院后,我会约周家的人见一面,商量你们的婚事,这事你爷爷也是同意的。”
傅云深嗤笑一声:“你就死心吧!”
姜淑宁怒道:“傅云深!你已经三十二岁了!人家这么大岁数,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不提周知知,这些年,别的女人你也一个没看上眼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等谁呢?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他脸色微微一变。
她指着他,“你身体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差?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想到当年的那件事,她胸膛起伏着,握紧手指,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意,“前几年,你年年往海德堡跑,好,我对自己说,你姨妈身体不好,你那是去探望她呢!可三年前,你跑到非洲那鬼地方去,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这两年,你动不动就飞美国。我的好儿子,我可不记得,我们凌天集团有什么业务在那边!你以为隐瞒得很好,我只是不说而已,不代表我不知道。”
傅云深一直平静的眼眸中忽然涌起了怒意,手指在被子里缓缓握成拳,咬牙道:“你调查我?”随即笑了,很冷,“呵呵,这么多年了啊,你这些暗地里的肮脏手段,倒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姜淑宁一腔的怒意,在看到他那样冷漠甚至带了点厌恶的神色时,忽然就转变成深深的悲哀。
她想说,我是因为担心你。他身体不便,每次出差,哪怕就在邻近的城市,她都想要陪他一起。怕他应酬太累,怕他忘记添衣,怕他忘记吃饭。
可在他眼里,那是限制,那是监视,那是干涉。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母子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每次想要好好地说话,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
自那年后,他们之间,形成了一个死结,她怎么努力,也解不开。
她觉得无力又悲哀,转身,甩门离去。
傅云深静静坐着,良久。
他侧头,视线转向床头柜上的那盆薄荷,神色慢慢缓和下来。
他从床下取过小小的洒水壶,里面还剩了大半壶水。水流轻轻地洒在薄荷叶子上,晶莹如露珠,又缓缓流到土壤里。
他浇水的动作,细致又温柔,仿佛在照顾一个小婴孩。他看着昨天还微微泛黄的叶子,因为给予了充足的水分,终于恢复了翠绿。
他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脸上冰雪消融。
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后,他让秘书从家里把这盆薄荷带了来。陈秘书见叶子都黄了,就说,傅先生,你喜欢薄荷呀,这盆似乎要死了,我去花店帮你买盆更好的来吧。
他皱眉看了陈秘书一眼,说,不用,它不会死的。
而且,在他心里,不会有比这盆更好的了。
这盆小小的薄荷,他养了好多年了,从海德堡辗转带到中国,一直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有时候他出差,时间久了,回来时叶子总是微微泛黄,但只要浇一点水,它立马又生机盎然起来。
这种植物,没那么娇弱,是最好养的。
就像,那个人……
他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真实得……好像是真的。
朱旧这一觉睡得很踏实,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睁开眼时,天色已是黄昏,夕阳从木头窗棂里扑进来,光线被切割成一条条光影,洒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晚风轻轻吹动窗边白色的纱幔,又轻柔又温暖。
她微微一笑,心里变得无比安宁。
熟悉的场景告诉她,这是在家里,自己的卧室。
自从十七岁离开家,之后回来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可这个房间里的摆设,一如她少女时代,始终未变。
她知道,奶奶每天都会打扫这间屋子。
她起床,推开门走到阳台上,伸了伸懒腰,惬意地闭眼深呼吸,淡淡的草药味钻入鼻腔。
真好闻,家的味道。
低头,便看见夕阳下,奶奶正站在院子角落里的木架子前,收着晾晒的中草药。
她下楼去,轻轻走到奶奶背后,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变着声音低声说:“猜猜我是谁呀?”
“你这丫头!”奶奶笑道,反手轻掐了下她的腰,“这么大了呢,怎么还喜欢玩小时候的游戏呀!”
“哎呀,痒!”朱旧侧身躲着,双手搂住奶奶的腰身,脸贴着老人宽厚的背,深深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中草药味儿,咕哝道:“我是奶奶一辈子的小孩儿呀!”
撒娇的语气,嘟嘴的神情,真像个小孩儿。也只有在奶奶面前,她才会有这样的神态。
“好好好,我一辈子的小孩儿。”奶奶乐呵呵地转身,将她拉起来瞧了瞧,“嗯,总算气色好一点了。”
早上她回家的时候,脸色很差,眼周一片青黑,憔悴的模样把奶奶吓了一大跳,不停追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有点内疚,早知道就不该那样从医院直接回家,应该找个酒店补好眠,再清爽地站在奶奶面前的。
“以后可不要再坐夜航班机了,多亏身体啊!”奶奶念叨着,捏捏她的脸,“怎么这么瘦,是不是工作忙,没有好好吃饭?”
朱旧嘟囔道:“我吃得可多了,吃不胖嘛!真的,不信晚上你瞧着,我能吃两大碗呢!”
“晚上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奶奶笑着,忽然想起什么,“哎呀,厨房里还炖着汤呢,我去看看好了没有。你帮我把这些药草都收到药柜里去。”
朱旧将架子上的药草一一收拾好,然后走去厨房。炉子上炖着汤,飘散的浓香里混淆着淡淡的中药草味,朱旧知道,奶奶做了她最拿手的药膳。每次回家,奶奶都会想尽办法给她补身体,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煮给她吃。
她蹲下来,要帮奶奶一起择菜叶,奶奶却赶她去巷口超市买生抽。
天色渐晚,这片区城是莲城最老的一个居民区了,楼房陈旧,多是两三层的民居,巷子里的公共设施也旧了,路灯昏暗,还有的坏掉了也没人来修。巷子两旁林立着很多小店,五金杂货店、水果店、蔬菜摊子、小卖部、炒货店等等,人声杂乱,但朱旧却觉得亲切又温暖。
这是她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这座城市日新月异,但这条梧桐巷,似乎都没有怎么变过,依旧如初。
梧桐巷,梧桐……踢踏走着,她有点发怔,耳畔忽然就回响起了久远的一段对话。
“这个巷子叫什么?”
“梧桐巷啊,梧桐树的那个梧桐。”
那人淡淡的嘲笑,“这破巷子一棵梧桐树都没有。”
她很不服气地说:“切,谁规定有梧桐树才能叫梧桐巷啊!”
“这名字不错,征用了。以后,它就叫梧桐了。来,梧桐,叫两声。”他怀里趴着的小狗像是听懂了新主人的话,真的“汪汪”叫了两声,他哈哈笑着,得意地拍着狗狗的头,赞它真聪明。
那一天,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夜幕初降,路灯刚刚亮起来,杂乱的人声里,她与他并排走在这条巷子里。
那是他们的初见,好多年过去了,一切却恍如昨日。
吃晚餐时,朱旧看着不停给她夹菜的奶奶,灯光下老人的笑脸上布满皱纹,白发如银丝,刺得她眼眶发酸。岁月催人老,这是她最亲最亲的家人啊,她一天天老去,可自己能陪她像这样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时间,却少之又少。哪怕是中国人最在乎的春节,她也缺席了好多次。
晚上她抱着枕头跟奶奶挤在一张床上睡。
“这次待几天啊?”奶奶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不舍。
“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她顿了顿,抱住奶奶的手臂,撒娇说:“我不去美国了好不好,我留下来陪你。”
“说什么呢!”奶奶忽然严肃起来:“丫头,你不仅是我的孙女,你还是很多人的医生。你记住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好啦,我开玩笑的呢!”朱旧又心酸又骄傲,这就是她的奶奶,宠爱她,但从不娇惯她。她从小就言传身教,教她做一个正直、善良、独立、坚强、有责任、有担任的人。
当年她出国念书,她知道医科难念,又因为经济拮据,就算有假期估计也很难回家一趟。所以很不放心奶奶,她离开后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临行前她情绪很低落,甚至在离开前一晚忽然任性地跟奶奶说,不去了,就在国内念大学也挺好。最后也像这次一样,被奶奶严厉教训了一番。
祖孙俩又细细碎碎地说了很多话。
夜一点点深了。
“丫头,有没有遇上……喜欢的人?”奶奶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
朱旧听出她话里的小心翼翼,心里忽然泛起苦涩,这些年,每次跟奶奶通电话,她千叮咛万嘱咐的,但从来不问她的感情生活。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答:“没有。”
奶奶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再追问。
她不像别的家长,哪怕忧心她的终身大事,但也从不会逼她。她从来都给予她无限大的自由与尊重。
那一年,她应下了傅云深的求婚后给奶奶打电话,这样大的事,奶奶很惊讶却没有责怪她,只问了她一句,丫头,你开心吗?她还记得自己的回答,奶奶,我很开心很开心啊。奶奶就笑了,哽咽着说,那奶奶祝福你,抽空带他回家,奶奶酿好你最喜欢的薄荷酒,等你们回来喝。
没有太多花哨的说辞,那是她最真的祝福。
只是,她最终也没有机会带那个人一起回家,喝奶奶亲手酿的薄荷酒。
朱旧再次走进住院部时,脚步没有一丝迟疑。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相册里Leo发给她的那两张照片,她心里的疑问需要得到一个解释。
其实她心里明白,也许那两张照片只是个借口,让那年寒冬夜色里内卡河里绝望的自己,有一点点勇气与理由,再次走到他面前。
她轻轻推开病房门。
“出去!”冷冷的不耐烦的声音迎面砸来。
她愣了下,然后走进去。
“我不是说了我不喝……”
声音戛然而止。
时间忽然静止了一般,他脸上不耐烦的神色被冻住,他仰头望着几步之遥外的身影,怔怔的。
良久。
他忽然闭了闭眼,再睁开。手指狠狠地掐了下掌心,一丝痛意传来。
窗外是明晃晃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光影中,那身影依旧伫立着,沉默地望着他。
原来,那晚在病床边所见的身影,不是梦。
这些年来,他曾想过数次,再见到她时,开口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然而此刻,千言万语,真是半句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她先开的口。
“三年前,你为什么去撒哈拉?”她以为只是一句简单的疑问而已,可真的说出口,自己的声音还是不能平静,心里积压的情绪那样汹涌,像是下一刻就要倾泻而出。
她缓缓握紧了手指,连呼吸也放得格外轻缓,忐忑随之而来。
他望着她,他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似什么都没有。
她看不明白。
两人对望着,久久地。
房间里一时变得特别寂静,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忽然,她走近他身边,将手机上的照片递到他眼前,缓缓俯身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低低却固执:“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依旧沉默着,微垂着眼,静静看着照片上的自己。
她转开眼,看向床头柜上那盆薄荷。
“你为什么还养着它,为什么?”她的声音里仿佛沾染了雾气,湿漉漉的。
栽植薄荷的白色瓷盆,是最普通的那种,也许在任何花店里都可以看到,但朱旧知道,这就是当年她送给他的结婚礼物。盆底她用小刀刻了字,跟他送给她的那块腕表背面的字迹一样。
F&Z。2003。
她曾戏谑地说过,我的礼物虽没有你的贵重,但是,你看啊,Mint,我可是把自己送给了你,你一定要善待它!
言犹在耳,而物是人非。
她忽然捧住他的头,让他直面着自己,“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
她克制的平静与淡定统统不见了,声音里有一点颤抖,一点恨意。
那年,她奄奄一息地被人从内卡河里捞起,在医院里住了好长时间,她每天都在等他来,从清晨到日暮,从深夜到黎明,心里的期盼一丝丝等成了绝望。最后等到的,却是他签字的离婚协议书,还是律师送来的。
她这短暂的一生里,遇到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不解之题,而他的不告而别,是最大的谜题,她不明白,说爱她的人,对她许下一生之诺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看着他,试图从他沉默的眼神里看出一点情绪来,可没有,什么都没有,波澜不惊,那样冷淡。
长久的对峙后,他终于有了动作,伸手拨开她的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朱旧,都过去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也真的笑出声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傅云深微微垂下头。
她真的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提高了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傅云深,都过去了?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有人快步走了过来,怒道:“小姐,这是病房,谁允许你在这大吼大叫的!”
朱旧转头看向来人,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也正瞪着她,脸色很臭。
“不管你是谁,你给我出去!立即!马上!”他指着门口。
朱旧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她深深呼吸,对“白大褂”说:“抱歉。”
她看了眼微垂着头的傅云深,转身走出病房。
她在门口忽然又停下来,静静站了片刻,最后,自嘲地一笑。
我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轻声唤我,像从前无数次你轻声喊我的名字那样。
可是你没有。
她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叹了口气。
身为医生,曾无数次叮嘱过别人的话,自己倒违背了。
这些年来,她修炼出的冷静自持,被人赞赏自己也满意的那部分东西,碰到他,一下就崩溃了。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跟季司朗一起参加了无国界医生组织在非洲的救援项目,两人分在同一个组,辗转了非洲大陆数地,除了艰苦的环境,偶尔还会遭遇恐怖分子的袭击,最危险的一次,她在营地里为一个断肢的女童做手术,手术进行到一半,营地遭遇到袭击,医生与病人一起撤退,在疾奔的救护车上,外面发生的一切她好像都看不见,只低头专注地为女童止血。
后来季司朗对她讲,Mint,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都到了那地步,你也不慌不乱。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会让你动容。
其实以前她并不是这样的,以前啊,她看部稍微悲伤点的电影心情都低落。还有一次,煮水饺的时候她不小心烫伤了手,疼得眼泪直掉,让他哄了许久。
因为有人宠着,所以才放任自己尽情脆弱。后来的岁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遇见任何事时,哭也是哭给自己看,没人为你擦眼泪,也没有人哄你。唯有变得坚韧强大,才能熬过那些难过的时刻。
这几年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可直至站在他面前,才知道自己依旧无法做到云淡风轻地说一句,好久不见。更没有办法对他,也对自己说,都过去了。
对她来说,一切都没有过去,那些记忆,一直一直在心底。那个谜题还在,那些伤还没愈合,那份爱,也未曾死去。
可她知道,也只是她一人记着而已。
朱旧在楼下花园与人擦肩而过,穿着护士服的女子从她身边走过去忽然又折回来。
“朱……旧?”惊讶迟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转身,望着那人,一张陌生又隐隐熟悉的面孔。
周知知已经走了过来,她望着朱旧,如临大敌般,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样赤裸而带着敌意的目光,与朱旧记忆中一抹身影重叠起来。
“原来前两天在医院门口看见的人,真的是你。”周知知似对她说,又似喃喃自语。
朱旧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她跟周知知只有一面之缘,连打招呼的必要都没有,她此刻也没什么心思跟她寒暄。
周知知却一把拽住她,直直地望着她,语气有点冷:“你为什么要回来?”
朱旧听到这个“为什么”,忽然就有点想笑。今天是怎么了,人人都是好奇宝宝?
她拨开她的手,淡淡地说:“周小姐,这好像跟你没有关系。”
她欲走,周知知却没完没了,挡在了她身前。
“你为什么还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朱旧神色不耐烦地说:“让开!”
她身高一米六八,周知知比她矮很多,两人对峙时周知知微仰着头,清秀温婉的脸上,此刻却露出很不搭调的愤怒,她咬着唇:“当年你害得他那样惨,你怎么还有脸再纠缠他?”
朱旧脸色一变,缓缓握紧了手指。
“这是我跟他的事情,也跟你没关系。”她恶狠狠地拨开周知知,离开的步伐迈得飞快,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逐她。
“朱旧,你不要再来!你离他远远的,我不允许你再次伤害他!”
周知知厉声的警告远远地飘来。
安静的地下停车场,惨白刺眼的灯光下,拳打脚踢声、咒骂声、嘲笑声,他隐忍苍白的脸,嘴角与鼻腔里不断涌出的大片鲜红的血,她泪水汹涌的眼与被强捂住的声嘶力竭……
“啊!”
朱旧猛地翻身坐起,她大口喘着气,额上冷汗连连。
“怎么了,丫头?”奶奶急急地走了进来,见她迷茫的模样,一边给她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边轻拍她的背,“做噩梦啦?不怕啊,奶奶在呢。”
朱旧眼珠转了转,发现自己在药房的躺椅上睡着了。
窗外,夕阳沉沉坠下,黑夜即将降临,又是一天。
回来的第五天了,也许自己应该订返程的机票了。这么想着,就接到了季司朗的电话。
“回来的票订了没有?”旧金山是清晨,他大概刚刚起床,声音里还有一丝未睡醒的迷蒙,几许性感。
“还没有,回头订好了发你信息。”
又聊了几句,朱旧说:“哎,我正帮奶奶洗碗呢,挂了啊!”
挂断电话,偏头就看见奶奶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神亮亮的。离得近,奶奶肯定听到电话那头是个男声,而且她跟季司朗说话很随意亲昵,也难怪奶奶这个表情。
“好朋友而已。”她笑笑,阻止奶奶进一步的询问。
奶奶倒也没追问,只是指了指窗外浓黑的夜色:“丫头啊,你看,天黑了,很快就又会亮起来。翻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奶奶的言下之意,她怎么不懂。可是,知易行难。
她沉默着,无言以对。
忽然,奶奶低声“哎哟”了下。
“怎么了?”她急问。
“没事,没事。”正弯腰整理碗碟的奶奶扶着腹部站起身,摆摆手。
朱旧见她起身时神色里分明有一闪而过的痛楚,她伸手按在奶奶先前按过的地方,“这里痛?”
奶奶摇了摇头。
她往上移了移,再重重按了一下,奶奶立即“哼”了声。
“这里?”
奶奶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脸色微微一变,这个地方,应该是……右季肋部。
她问:“奶奶,你最近腹胀吗?”
奶奶想了想,说:“最近常有,应该是消化不良吧,不要紧的,我自己有配药吃。年纪大了嘛,身体有个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很正常,别担心啊。”她笑道,“你可别忘了,你奶奶我可是老中医了呢!而且很厉害的!”
朱旧此刻却没有心思跟着夸几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一点,“奶奶,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下身体,好不好?”
奶奶嚷道:“检查什么呀,我自己就是大夫,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最清楚,好着呢!现在的医院可贵死了,随便去一趟就是好几百呢!浪费那个钱干吗!”
朱旧哄她:“你自己是大夫,那你应该知道呀,每年都要做一次健康体检才好!”
“不去。”
朱旧索性耍赖:“你不去,那我也不回去上班了!”
奶奶瞪她:“你这丫头……”见她神色认真,无奈地摇头,戳戳她的额头,“你呀你,这固执脾气,像谁呢!好啦,我去,我去还不成嘛!”
隔天一大早,朱旧带奶奶去了医院。
奶奶本来建议去离家最近的第八医院,可朱旧坚决带她去了莲城中心医院,那里的外科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
再次站在这个医院门口,朱旧微微叹了口气。
挂号时,奶奶还在嘟囔,就做个常规体检好了,怎么还挂外科专家号?
朱旧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只对奶奶说,这个检查更全面。
可是坐在科室外等待奶奶时,心里的恐慌越来越浓,她交握的手指微微出了汗。
这样的惶恐害怕,很多年没有过了。
如果……如果……
她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朱旧?”
她睁开眼,仰头望着身前站着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张片子。
“真的是你啊?还以为看错了呢!”男人神色惊喜。
她站起来,惊喜道:“陆江川!”
陆江川伸出手,微笑:“好久不见了,朱旧。”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朱旧想了想,有四五年了吧。他们认识那会儿,她还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念研究生。而陆江川在美国加州大学医学院读研,主修心外科,那年作为交换生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待了一年。同为华人,又彼此欣赏,自然就走得近。后来他博士毕业后,回国工作,彼此都忙,联系就渐渐少了。
故友重逢,是一件开心的事。
两人聊了几句,陆江川忽然问她有没有意向回国工作,中心医院新的外科楼刚落成,硬件设施更上了一层楼,目前正在重金聘请外科医生,想组建一支新的外科团队,目标是打造全省最好的外科。他自己也是刚从海城一家医院转过来的。
朱旧担心奶奶的检查结果,心里有点乱,没有心思谈这些。只说,会好好考虑他的提议。
陆江川留了手机号给她,还有事忙,就匆匆走了。
因为有陆江川的帮忙,检查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
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奶奶正在帮她整理行李,不停地往不大的箱子里塞东西,有剥好的花生米,晒干的红薯块,她爱吃的小零食,还有补血的中药材等等,她码得整整齐齐的,还不停念叨着她的箱子太小了,否则可以多装点东西。
朱旧望着老人微躬的背,满头银丝,听着她碎碎念的温柔嘱咐,耳边是电话里医生低沉的声音:“朱小姐,你奶奶的肝脏情况很……糟糕,具体的,你过来医院我们再详谈……”
她咬紧嘴唇,极力忍住,才没有让自己全身发抖。
她挂掉电话,走过去,忽然紧紧抱住奶奶。
“怎么了,你这丫头,舍不得奶奶了呀?”奶奶笑道。
她将脸埋进奶奶温厚的背上,拼命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味儿,久久没有说话。
她是一个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外科医生,从研究生进入医学院附属医院实习开始,听医生以及后来自己说出过无数桩非常糟糕的诊断结果,心情有过沉重,也有过对脆弱生命的怜悯,但直到此刻才深刻地明白,坐在医生面前倾听的那一方,真正是什么样的心情。
天旋地转。
是的,就是这四个字。当听到医生说出“肝癌晚期”时,她几乎不能思考,只觉得眼前所见一切,都是旋转的、倒立的、昏暗的。
医生还在说着:“你奶奶这个情况很少见,肝部的病灶呈弥漫型癌组织在肝内弥漫分布,无明显结节或结节极小。”他顿了顿,说:“所以,没有办法手术切除,只能放、化疗,或者,肝移植。”
她坐在医院花园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坐了许久许久,看着穿着病房号的病人在亲人或者看护的搀扶下,在花园里散步,来来往往走了一波又一波人,她还呆呆地坐在那里。
日光慢慢变淡,夕阳落下去,天又黑了。
医生的话无数次地回响在耳边。
她比谁都明白,肝癌晚期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奶奶的病情状况,放疗、化疗,压根就不能彻底根治病情,而这是个漫长的过程,病人非常难熬非常痛苦,最后会被折腾得不成人形。至于肝移植,配型是那么的难,犹如大海捞针,而就算好运地移植成功,术后一系列的后遗症,也如定时炸弹。
她双手掩面,将身体躬成一团,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脸伏在膝上,久久地,不动。
夜色渐浓,路灯亮起来。隐隐绰绰地照在她的身上,那么高的一个人,蜷缩的模样,看起来却像个在外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的小孩儿,在深秋寒凉的夜色里,累得睡着了。
有脚步声轻轻地响起来,由远及近,走得很慢,却似乎又有点急促,还有什么东西敲击着地面发出的清脆声。那脚步声最后停留在她的身前,没有再前进。
那人弯腰蹲下来,一只手抚上她的肩膀。
“发生什么事了,朱旧?”淡淡的声音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与关切。
她缓缓地抬头,神色茫然地看着来人,然后,她的眼泪哗啦啦就落了下来。
在医生神色沉重地跟她讲诉奶奶的病情多么严重时,她没有哭;当陆江川安慰她时,她没有哭;在电话里跟季司朗说奶奶病了,暂时不回旧金山时,听着他那样温柔的关切声音,她没有哭;在接到奶奶电话问她回不回去吃晚饭时,她仰着头,死死咬住嘴唇,最终也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而此刻,夜色阑珊里,光影明明灭灭,她仰头看着他神色不明的脸,他轻轻问她一句,发生什么事了,朱旧。她所有的隐忍、克制、坚强,统统崩塌了。
她不管不顾地,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痛哭出声:“我奶奶病了,云深,我奶奶病了,很严重很严重,怎么办啊,云深,怎么办。”
她的眼泪流进了他的脖颈里,湿润又滚烫,刺得他的心折了又折,仿佛卷起一片片毛刺。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