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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苏珊娜之道根

    1

    苏珊娜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就像老爷车半脱落的传动轴,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让她非常沮丧。她记得与狼群的战斗,也记得整个战斗过程中米阿耐心地等在一旁……

    不,这么说不对,不公平。米阿所做的可绝不止耐心等待。她自己斗士的精神一直鼓励着苏珊娜(还有其他人),而且当她孩子的代孕母亲正同死亡作战时,她也尽力阻止了产痛。只不过最后大家发现狼群原来全是机器人,所以你能真正说……

    能,你能。因为他们绝对不仅是机器人,没那么简单,而且我们把他们统统干掉了。为了正义奋起反抗,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但一切既不是在这儿,也不是在那儿,因为一切已经结束。就在此刻,阵痛;罩住了她全身,一波波越来越剧烈。只要一不留神,她就要在路边生下这个孩子;它肯定会死的,因为它很饿,米阿的小家伙很饿,而且还……

    你一定得帮帮我!

    米阿。让她对这样的哭喊置若罔闻是不可能的。即使她感觉到米阿把她推到一边(就像罗兰当初把黛塔·沃克推到一边那样),让她对这个母亲绝望的哭喊置若罔闻仍然不可能。苏珊娜心下暗忖,大概一部分是因为她俩分享的是她的身体,而且孩子也是在她的子宫里孕育的。米阿的身体可没法儿孕育孩子,所以实际上是她帮助米阿完成了她自己没法完成的事,暂时不让小家伙出来。虽然假如一直这样下去,小家伙会有危险(真奇怪,小家伙这个词原本是米阿的专利,如今竟然不着痕迹地渗入她的思想,也成了她的词汇)。她想起以前在哥伦比亚读书时夜间卧谈会上听到的故事。当时她们全穿着睡衣围坐在一起抽烟喝酒,一瓶爱尔兰野玫瑰酒你一口我一口——当时那都是被严令禁止的,不过偷食禁果反而让禁果加倍甜美。故事里一个年轻女孩儿搭朋友的车长途旅行,因为不好意思说要上厕所,结果撑破了膀胱,也丢了性命。这种故事你一听肯定就立刻嗤之以鼻,但同时又深信不疑。如今这个小家伙的状况……这个婴儿……

    不过无论多危险,她已经掌握了阻止生产的方法,她找到了机器开关。

    (道根的机器开关)

    只不过她——她们——

    (我们,我们俩)

    现在用道根的机器完成的任务并不是机器的本来用途。最终道根可能会超载并且

    (崩溃)

    所有机器都会被烧成灰烬。警铃大作,控制板和电视机屏幕变成漆黑一片。她们现在是死撑着,还能再坚持多久?苏珊娜也不知道。

    她还隐约记得趁着其他人欢庆胜利、悼念死者的当口,她把轮椅从牛车上搬了下来。爬上爬下搬重物可不是件轻松活儿,尤其如果你被截去小腿,不过也没有人们想的那么难就是了。她早就习惯了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困难——一些以前对她来说绝对是易如反掌的事儿,从上下马桶到上书架取书,不一而足。(她纽约的公寓里每个房间都放着一张小板凳,就是为了帮助她完成种种琐事的)。况且无论如何,米阿一直在坚持——实际上是一直鞭策她,就像牛仔鞭策迷途的小牛。就这样,苏珊娜自己爬上牛车,把轮椅放下去后自己再爬下来坐进轮椅。当然,这一切绝对不像推滚木那么简单,但也难不倒她,毕竟自从她失去了十六英寸的身高后,更大的困难她也碰到过。

    她坐着轮椅又继续赶了大约一英里的路,甚至更远(米阿,无父之女,在卡拉可是没小腿的)。接着轮椅冲进一堆碎石里,她几乎被抛了出去,幸好她胳膊使劲撑住、阻止跌落,这才没伤着她本就不安分的肚子。

    她记得当时自己敛回心神——不对,更正一下,应该是米阿让苏珊娜·迪恩被强虏的身体敛回心神——开始奋力沿着山路向上爬。苏珊娜在卡拉最后清晰记得的一幕就是她拼命想阻止米阿脱掉苏珊娜脖子上套的皮圈。皮圈上挂着一枚戒指,非常明亮,是埃蒂亲手做的。当时他发现尺寸太大(本来是想给苏珊娜一个惊喜,所以就没有量她的手寸),非常失望,说他会再做一枚新的。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回答,不过我会永远戴着这一枚。

    自那以后她就一直把戒指挂在脖子上,特别喜欢的就是戒指荡在双峰间的感觉。而现在,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恶妇,竟然要把它脱下来。

    接着黛塔的灵魂浮出,与米阿抗击。虽然黛塔对抗罗兰落得惨败,但眼前的米阿绝非蓟犁的罗兰。米阿被迫松开了皮圈,对苏珊娜身体的控制权开始摇摆不定。就在那一刻,又一波阵痛袭来,迅速蔓延到苏珊娜的五脏六腑,她忍不住弯下腰痛苦地呻吟起来。

    必须脱下来!米阿大叫。否则他们不仅会闻到你的气息,连他的气息也逃不掉!你丈夫的气息!你绝对不会愿意这种事情发生,相信我!

    谁?苏珊娜反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算了——没时间细说了。可如果他来找你——我知道你一定这么希望——绝对不能让他们闻到他的气味!我会把那玩意儿留在这里,他会找到。如果卡允许,以后你还有机会再戴上。

    苏珊娜本想说她们可以好好洗洗戒指,洗去埃蒂的气味,但她明白米阿讲的并不止气味本身。这是枚定情戒指,这种气息永远都不会褪去。

    但是他们到底是谁?

    狼群,她暗忖。真正的狼群。潜伏在纽约的那群家伙,卡拉汉口中的吸血鬼,还有那些低等人。抑或还有些别的东西?更可怕的东西?

    快帮帮我!米阿大声呼救。苏珊娜再次发觉自己根本无力抵抗米阿的求救。无论这个孩子是不是米阿亲生,无论它是不是个怪物,她愿意孕育这个孩子,愿意亲眼看看它的眉眼,亲耳听听它的啼哭,即使是野兽咆哮也无所谓。

    她脱下了戒指,在上面印下一记深吻,把它丢在了山脚路口。埃蒂一定能注意到,因为他至少会追到这里,对此苏珊娜没有丝毫怀疑。

    接下来又会怎么样?她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骑在什么东西上,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了门口洞穴。

    迎接她的是墨染般的黑暗。

    (并非黑暗)

    不,并非全然黑暗,还有点点亮光点缀在这片墨黑上。原来是电视屏幕发出的微弱光亮。当时,电视屏幕里没有任何画面,只有柔和的灰光。除此之外,还有微弱震动的发动机和咔嗒作响的继电器,好像是

    (道根,杰克的道根)

    一间控制室。或许根本全是她自己的想象,只是杰克在外河西岸找到的半圆拱形活动房屋被她的想像力加工后的产物。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纽约。她眼睁睁看见米阿从一个被吓坏的妇女手中抢走了一双皮鞋。

    接着苏珊娜再次浮出。她开口求救,想告诉那个女人她必须立刻去医院看医生。她的孩子马上就要生了,而且有危险。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又一波阵痛袭遍她的全身。剧痛来势汹汹,比她一辈子经历过的任何疼痛都更剧烈,甚至超过当初截肢的痛苦。这次,尽管——这次——

    “噢!上帝,”她痛呼出声,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米阿立即夺回了控制权。她命令苏珊娜必须停止产痛,威胁那个女人要是她敢喊警察的话,她失去的可就绝不只是一双鞋了。

    米阿,听我说,苏珊娜说。我可以再阻止一次——我想我可以——但你必须配合。你得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假如你再不歇一会儿,上帝都不能阻止你的孩子出来了。你明不明白?听见了吗?

    米阿听见了。她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被抢了鞋的女人慢慢走远。接着她几乎谦卑地问了一个问题:我应该去哪儿?

    蓦地,苏珊娜感觉到这个绑架她的恶妇终于第一次意识到她所处的城市是多么巨大,终于看见身边熙熙攘攘的行人,大街上拥挤穿梭的汽车(每三辆中就有一辆车身上漆着亮得几乎尖叫的黄色),耸入云端的摩天大厦,要是阴天的话楼顶肯定全被厚云遮住看不见。

    两个女人透过同一双眼睛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苏珊娜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她的城市,但在许多方面,又不再是了。她离开纽约时是一九六四年。现在已经过了多少年?二十年?三十年?算了,别想了。现在可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她俩的视线落在了街对面的一座小公园上。产痛已经暂时缓解,当“行”灯亮起时,特鲁迪·德马士革遭遇的黑人妇女(虽然看上去并没有明显孕妇的特征)迈着稳健的步子缓缓穿过马路。

    公园里有座喷水池,喷水池旁边有一张长凳,还有一座乌龟模样的金属雕塑。苏珊娜看见这座雕塑,心下稍稍宽慰,仿佛这是罗兰留给她的记号,不过枪侠自己会更喜欢用印记这个词。

    他一定也会来救我的,她对米阿说。你可得当心了,姑娘。你得好好当心他。

    我该怎么做就会怎么做,米阿回答。你为什么想看那女人的报纸?

    我想知道现在是哪一年。报纸上有日期。

    一双棕色的手把卷成纸筒的报纸从帆布袋里取出来,展开后平放在蓝色的眼眸前。这对眸子早上是棕色,同手上的皮肤颜色一样,如今却已变成湛蓝。苏珊娜瞥了一眼日期——一九九九年六月一日——大吃一惊。原来过去了不止二三十年,而是整整三十五个年头。在此刻之前她还从来没怎么费神去想这个世界居然还能幸存到现在。过去她的那些熟人——大学同学、民权运动的同事、喝酒作乐的朋友、一同疯狂迷恋乡村音乐的姐妹——如今早已年届不惑,也许其中某些人甚至已经离开人世。

    够了,米阿喝止道,随手把报纸扔进旁边的垃圾筒,报纸瞬间又卷成纸筒。她费劲地抹干净脚底板的泥土(正是因为赤脚沾满了泥,苏珊娜才没有发现颜色的变化),套上偷来的鞋子。鞋子紧了点儿,米阿觉得,而且没穿袜子,估计如果她走远路的话,脚上会磨出水泡的。不过——

    你又在乎什么呢,啊?苏珊娜反问。反正又不是你的脚。可话甫一出口(毕竟这本身就是一种对话的形式;罗兰称之为聊天)她就醒悟过来,她也许说错了。毫无疑问,她自己的脚,那双忠诚地支撑着奥黛塔·霍姆斯(有时是黛塔·沃克)走了大半生的脚,早就没有了,要么已经腐烂成泥,要么——这个可能性更大——早已在某个火葬厂里烧成灰烬。

    但是肤色的变化终究逃过了她的眼睛。只不过后来她寻思:你实际上注意到了,只是假装没看见。因为变化太多压根儿没法一一理解。

    她本想继续追问下去,此刻她到底站在谁的脚上。实际上这不止是个现实的问题,甚至玄味十足。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瞬时又被另一阵产痛攫住,胃部扭作一团,变得石头一般坚硬,两条大腿疼得发软。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惊恐地体会到那种迫切想推挤的感觉。

    你必须阻止!米阿大叫。喂,你必须阻止!看在小家伙的分上,也看在我们自己的分上!

    好吧,可以,但是我该怎么做?

    闭上眼睛,苏珊娜对她说。

    什么?你没听见我的话吗?你必须——

    我听见了,苏珊娜回答。闭上眼睛。

    瞬间,公园消失,世界变得一片漆黑。她还是那位风姿卓越的黑人少妇,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一旁的喷水池喷出片片水花,溅湿了旁边的金属乌龟雕塑,湿漉漉的龟壳映着阳光熠熠发亮。人们会认为她正在一九九九年这个春末夏初温暖的午后冥想。

    我要离开一会儿,苏珊娜说。很快就会回来。你坐在原地,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不要乱动。产痛可能还会再来,不过即使没来也不要乱动,否则只会坏事儿。你明白了吗?

    米阿也许被吓坏了,但毫无疑问,她志在必得。不过这并不代表她愚蠢。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去哪儿?

    回道根,苏珊娜回答。我脑海里的道根。

    2

    杰克在外河边发现的那栋建筑以前是个通信兼监视的哨岗,他曾经详细地描述过那里,但很可能他还是不能一下认出现下这个出现在苏珊娜脑海中的道根。苏珊娜的想象全凭她本人对先进技术的印象,只是仅仅过了十三年,也就是杰克离开纽约到中世界时,那些当初先进的技术早就变得不值一哂。在苏珊娜的年代,总统还是林登·约翰逊①,彩色电视还是个新奇发明,电脑是笨重的巨型机器,必需用整幢楼来放置。不过苏珊娜去过剌德城,见识过那里的科技奇观,所以杰克或许还是能认出当时本·斯莱特曼和报信者机器人安迪藏身的地方。

    无疑,他应该会觉得眼熟的不仅有红黑格子图样、沾满灰尘的地毯,还包括布满灰尘的刻度盘、微微发光的控制板以及旁边一溜儿的旋转椅。当然还有角落的那具骷髅,从破旧的制服衬衫领口冒出一抹龇牙咧嘴的怪笑。

    她穿过房间,坐在椅子上。头顶的黑白电视屏幕中正播放着几十幅画面,其中一些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小镇广场,卡拉汉神父的住所,杂货店,还有那条横贯小镇东西的马路)。另外有些看上去像照相馆里挂着的相片:一张是罗兰,一张是杰克笑盈盈地抱着奥伊,还有一张——她几乎不忍心看下去——是手握小刀的埃蒂,一顶帽子斜扣在头上,像牛仔似的。

    在另一个屏幕上,她看见一位苗条的黑人少妇坐在乌龟雕塑旁的长凳上,双膝并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双眼紧闭,脚上套着偷来的皮鞋。她身边放着三个包:一个是从第二大道上抢来的,一个芦苇编成的袋子,里面藏着锋利的欧丽莎……还有一个保龄球包,外面的红色褪得很淡,里面装着方形的东西。一个盒子。看到屏幕上的景象,苏珊娜的怒火腾地升了起来——一种被背叛的愤然——但她并不明白为什么。

    那包在另一边时还是粉红色的,她心里暗忖。我们穿越时空后就变了颜色,不过只变了一点儿。

    黑白显示屏上那个女人的脸突然扭曲。隐隐地,苏珊娜也感受到米阿正强忍剧痛。

    必须停止。快。

    不过问题仍然是:怎么停止?

    就跟你在另一边用的方法一样。当她正神速地把马系在洞口的时候。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一切几乎已经有一辈子那么遥远。呃,实际上这么说也没错。的确是上辈子,另一个世界,而且要是她还想再回去,她现在就必须得想出阻止阵痛的办法。当初她到底是怎么办的?

    你就用了这些东西,就是这样。它们只存在于你的思想里——心理学概论课上的欧弗梅尔教授把它叫做“想象的技巧”。你只要闭上眼睛。

    苏珊娜闭上双眼,是两双眼睛,米阿在纽约控制的那双和她脑海中的那双,都齐齐闭上。

    想象。

    她照做。

    睁眼。

    她睁开双眼,只见她眼前的控制板上出现了两个超大的刻度盘,原先是变阻器和闪灯的地方换成了一个拨动开关。刻度盘外表颇为眼熟,似乎是树脂材料,就像她从小家里厨房烤箱上的刻度盘。蓦地,苏珊娜领悟到,那儿没有一样事物是出乎意料的。你所有的想象,无论看上去多么异想天开,无非是将已知事物改头换面重新粉墨登场。

    左侧的刻度盘上标有情感温度四个字,刻度从32度到212度(32是蓝色的,212则是亮红色的),目前指向160度。中间的刻度盘上标有阵痛强度,刻度从零到十级。目前指向九级。而拨动开关下面只刻着三个字,小家伙,仅有清醒和睡眠两个状态。开关正拨到清醒这一边。

    苏珊娜抬起头,发现其中一块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子宫里的婴儿。是个男孩儿,漂亮的男孩儿,小鸡鸡就像海藻似的浮在半空,脐带懒懒地卷成一团。他圆睁双眼,虽然四周全是黑白的图像,这双眼睛却是湛蓝色,锐利的眼神仿佛径直地穿透她的心扉。

    那是罗兰的眼睛,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觉得相当愚蠢,却又忍不住奇怪。怎么可能呢?

    当然不可能。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想象而已。但就算如此,为什么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是罗兰的湛蓝眼眸,而不是埃蒂的栗色?为什么不是她丈夫的栗色双瞳?

    现在没时间想这个问题了。赶紧完成任务。

    她咬住下唇(屏幕显示坐在公园长凳上的米阿也咬住下唇),朝情感温度的刻度盘伸出手,稍稍犹豫了一下后把转盘拨向72度。简直和温度计一模一样。

    瞬间她的心绪平静下来,放松地坐在椅子上,牙齿也松开了下唇。屏幕上公园里的米阿也同样动作。很好,到目前为止很顺利。

    接下来她本想触摸阵痛强度刻度盘,手都伸出来了却半路停住,悬在刻度盘上空。思忖片刻后,她转向了拨动开关,把开关拨到了睡眠。婴儿的眼睛倏地闭上。苏珊娜舒了口气,那双蓝眼睛总让她觉得不自在。

    好吧,现在再回到阵痛强度。苏珊娜觉得这步相当重要,埃蒂会把它叫做最后一搏。她伸手抓住这块老掉牙的刻度盘,先稍稍用了点儿力气。果然不出所料,笨重的金属拒绝转动。

    不过总有办法让你转,苏珊娜暗想。因为我们需要你转动。我们需要。

    她用力抓住转盘,使劲慢慢地逆时针方向转动。突然,一阵锐痛刺进她的脑袋,痛得她龇牙咧嘴。紧接着又一阵疼痛钳住了她的喉咙,就如鱼刺梗喉。幸好没过几秒两股疼痛骤然消失。她右边控制台上的灯全部亮起,大多闪着琥珀色的光,间或点缀几盏亮红。

    “警告。”耳边突然响起酷似单轨火车布莱因的声音,她听得毛骨悚然。“该操作可能超越安全限定。”

    见鬼,苏珊娜暗暗诅咒。现在阵痛强度已经拨向六级。当她继续拨动到五级时,旁边又有一片琥珀夹杂亮红的信号灯亮起,三块原本显示卡拉画面的屏幕伴随着嗞嗞声突然变暗。蓦地,就像有一双手紧按住她的头似的,又一阵疼痛向她钻了进来。她脚下开始传来隆隆的震动,不是引擎就是涡轮,反正听上去绝对是大家伙。她甚至能感觉到震动冲击着她的脚底,当然是赤裸的脚底——鞋子穿在了米阿的脚上。哦,好吧,她暗自寻思,之前我连脚都没有,所以看来我还是占了点儿便宜的。

    “警告,”机器的声音继续道。“你现在的行为非常危险,纽约的苏珊娜。求求你,听我说。任何愚弄自然的行为都是不明智的。”

    就在此时,罗兰常说的一句谚语在她耳边响起:你做你该做的,我做我该做的,最后看看谁能赢。她并不是特别理解这句谚语的深意,不过现在看来这句话倒颇适合此情此景,所以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开始慢慢转动阵痛强度,四级,三级……

    她本来打算把转盘一直转到1级的位置,但当这个荒唐的刻度盘刚过二级时,她再也没办法忍受几欲凿穿头部的剧痛——她快要昏过去了——无奈只得松开手。

    剧痛丝毫没有减弱——甚至有所增强——霎那间她几乎以为自己会死掉,米阿会从长凳上翻跌下来,而且说不定还不等她们共有的身体跌到乌龟雕塑前方的水泥地上,她俩就已经共赴黄泉了。不出明天或后天,尸体就会迅速被运到波特墓园②。死亡证明上会写什么死因呢?脑溢血?心脏病?还是医生最常用的术语,自然死亡?

    所幸疼痛很快退去,她仍然活着,仍然坐在镶有两块荒唐的刻度盘和拨动开关的控制板前。她深深吸口气,抬起胳膊擦了擦双颊的汗。我的妈呀,要是比赛想象的技巧,她一定是世界冠军。

    这可远不只想象的技巧——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对。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她——改变了所有人。杰克拥有了超感应的能力,埃蒂获得了某种创造物体的神秘能力——创造的产物之一已经用来打开了连接两个世界的门,而且这个能力还在继续增强。而她呢?

    我……能看见。仅此而已。只是如果我再多努力一些,我看见的东西就能变成现实。就仿佛黛塔·沃克真实存在似的。

    她脑海中的道根到处都闪动着琥珀色的灯,甚至只消她瞄一眼,其中一些就变成了红色。她的脚下——她宁愿认为是友情客串的一双脚——地板隆隆震颤。如果继续下去,本身已经有些年头的表面一定会开裂,裂缝继续扩大。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光临厄舍古屋③。

    苏珊娜站起身,四周环视了一圈。她该回去了。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她又想起一件事。

    ※※※※

    ①林登·约翰逊(LyndonJohnson,1908—1973),美国第三十六任总统。一九六三年肯尼迪遇刺后他从副总统继位成为总统,一九六四年竞选连任获得成功。

    ②波特墓园(Potter'sField),纽约的公共墓地。《圣经》中是埋葬无名之人的墓。

    ③厄舍古屋(theHouseofUsher),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写的著名心理恐怖小说中最终倒塌的古宅。

    3

    苏珊娜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麦克风。当她再次睁眼时,这个麦克风就出现在了控制板上,刻度盘和拨动开关的右边。她把麦克风想象成了真利时的品牌标志、一个闪电形状的字母Z应该就刻在麦克风的基座上。可偏偏事与愿违,实际出现的却是北方中央电子公司。看来她的想象技巧出了点儿问题,她忍不住恐慌起来。

    麦克风正后方的控制板上有一个半圆形的三色信息读出器,正下方印着苏珊娜—米欧几个字。读出器里一根指针正从绿色慢慢向黄色移动,而黄色部分后面就是红色,上面用黑色只印着一个词:危险。

    苏珊娜拿起麦克风,却不知道如何使用。她再次闭上双眼,开始想象先前看到的那个刻有清醒和睡眠标志的拨动开关,只不过现在的开关安装在麦克风一侧。等她睁开眼时,开关赫然在目。她揿下开关。

    “埃蒂,”她刚开口就觉得有些蠢,不过还是不顾一切地继续说下去。“埃蒂,但愿你能听见,我很好,至少现在很好。我和米阿一起在纽约,今天是一九九九年六月一日。我会试着帮她生下孩子,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我也想尽快摆脱它。埃蒂,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说到这儿她已经热泪盈眶。“我爱你,甜心。非常爱你。”

    泪水顿着脸颊滑落下来。她刚抬手想揩去泪水,却立刻打住。难道她没有权利为自己的爱人洒一把热泪吗?就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样?

    她停顿片刻,希望听到对方的回答。而实际上她心里明白,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自己回答。不过她还是忍住冲动,现在这种情况下,想象埃蒂会对她说什么根本于事无济。

    瞬间,她眼前出现了幻象。道根被笼罩在一种虚幻的光泽中,房屋围墙后面竟然不再是外河东岸的荒凉废墟,而变成了第二大道上的熙攘车流。

    米阿睁开双眼。疼痛过去——全亏了我,宝贝儿,这都全亏了我——她要准备上路了。

    苏珊娜回到原地。

    4

    一九九九年春日中的一天,纽约公园里的长凳上坐着一个黑人妇女(不过她仍然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是个黑奴),脚边放着几只旅行袋——又叫做包袱。其中一只袋子上赫然印着中城保龄球馆,一击即中的字样。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袋子还是粉红色,灿若玫瑰。

    米阿作势起身,苏珊娜迅速浮出,把她按了下去。

    你干吗不让我起来?米阿吃了一惊。

    我说不清,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但是我想我们先得好好聊聊。要么你先来,说说你现在想到哪里去?

    我得找台电话。有人会打电话给我。

    唔,电话,苏珊娜回答。顺便说一句,你身上还有血迹,甜心,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的血。很快就会有人注意到的,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米阿什么也没说,只是报以嘲讽的微笑。苏珊娜的怒火腾地就被勾上来。区区五分钟之前——也许十五分钟,你瞧,开心的时候总是很难精确计算时间——这个把她劫为人质的恶妇还尖叫着向她求助。而现在她如愿以偿了,竟然用一个嘲讽的微笑来报答她的恩人。可最糟糕的是,这个贱人一点儿都没错:也许她真的就能在曼哈顿闲逛一整天,而不会有一个人走上前询问她衬衫上沾的究竟是干涸的血迹还是不小心泼上去的巧克力蛋奶。

    好吧,她讪讪地说,就算没人注意血迹,你又打算把你这些东西放在哪儿?话音刚落,苏珊娜突然又想到一个早就该问的问题。

    米阿,你是怎么知道电话的?可不要告诉我你老家有那玩意儿。

    没有回答。米阿只是谨慎地沉默着。不过她的话终于把那可恶的微笑从那女人脸上抹去;她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

    你在这儿有朋友,对不对?至少你认为他们是朋友。你以为那些家伙会帮你,背着我和他们联系。

    你到底打不打算帮我?又回到老问题了。她语气愤怒,但是愤怒之下的是什么?恐惧?也许这么说有些重,至少暂时。不过肯定是有些担忧的。离下次阵痛——我是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苏珊娜暗自计算,大概还有六到十个小时——肯定在六月二日凌晨到来之前——不过她并不打算告诉米阿。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会太长。

    那么我们得赶紧上路,我得找个装电话的地方,要隐蔽的。

    苏珊娜回忆起第一大道尽头和四十六街的街口有一家旅馆,不过还是缄口不言。她的视线重新锁定在那只由粉红转成大红的布袋上,突然想通了一些事。虽然并非一切,但已经足够让她既悲又怒。

    这戒指得留在这儿,米阿当时对她说,我把它留在这儿,他能找到的。以后如果卡允许,你还能重新戴上。

    严格说这并不能算保证,至少不那么直接,但明显米阿话中有话——

    沮丧与愤怒在苏珊娜的脑海中激荡。不,她根本什么都没答应,她只是暗示了一个方向,其他的全是苏珊娜自己的联想。

    哄骗我的不是她,是我自己。

    米阿再次站起身。苏珊娜第二次把她按下去,不过这次困难许多。

    干什么?苏珊娜,你答应过我的!小家伙——

    我会帮你生出小家伙,苏珊娜边阴沉地咕哝,边弯腰捡起那只红袋子。袋子里面装了个方盒。盒子里装着什么?这个用鬼木做成、盒身上雕刻着找不到三个古体字的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即使隔着一层木头和罩布,她仍旧能触摸到一波波邪恶的律动。盒子里装的是黑十三。米阿把它带了过来。如果这个魔法水晶球是打开通道门的惟一钥匙,那么如今叫埃蒂如何来救她?

    我也是逼不得已,米阿心虚地辩解道。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小家伙,现在我是四面楚歌。每个人都在刁难我,除了你。你帮我只是因为你别无选择。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如果卡允许,我说过——

    这次打断她的是黛塔·沃克,语气尖锐,毫不留情。“别跟我说卡,我可一点儿不在乎,”她说,“你最好牢牢给我记住这点。你真的有毛病,小娘们。怀了孕却不知道能生出来个什么玩意儿。有人说能帮忙却闹不清他们是什么人。他妈的,你甚至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更别说到哪儿去找了。现在你给我乖乖坐在这儿,老老实实告诉我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走。我们可得好好聊聊,小娘们。如果你敢跟我打马虎眼,我们就一直坐在这儿,哪儿都不去,直到太阳下山。你可以就在这条长凳上生出你的小家伙,反正有喷泉水可以把它洗干净。”

    坐在长凳上的女人露出两排白牙,扯出一缕让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完全是黛塔·沃克的样子。

    “你在乎的那个小家伙……苏珊娜也有点儿在乎……但是我是被逐出这具身体的,所以我……一丁点儿……都不在乎。”

    一名妇女推着一辆婴儿车从附近经过(看上去特别像苏珊娜丢掉的那辆轮椅,只不过轻便许多),忐忑地朝长凳上的女人瞥了一眼,然后匆忙地推着婴儿车向前快步走去,几乎跑起来。

    “好吧!”黛塔语气轻快。“今天天气真不错,是个聊天的好时机,对不对?你听见我说的了吗,妈咪?”

    米阿,无父之女、一子之母,默不作声。不过黛塔并没有沉下脸;反而笑得更欢了。

    “你听见了,很好;你听得很清楚。那么现在就好好聊聊吧。”

    唱:来吧来吧考玛辣

    你在我眼皮下干啥?

    假如你不说实话,

    我就把你摔地下。

    和:考玛辣——来——四遍!

    我能把你摔地下!

    我能对你做的事儿,

    你听了可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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