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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梦里花落知多少

    江止水。

    古老的沉静的城市被淹没在苍茫的雨中,高大的钟楼在青影沉沉的暮色沉寂下去,路灯橘色光芒被细细薄薄的雨丝牵扯的氤氲薄雾。

    还没有到六点钟,窗外已经半黑了,看来,冬天慢慢的逼近了。

    董安妍指着黑板边缘的花边,咕哝,“止水,我是不是画歪了,总看上去怪怪的!”

    我从凳子上跳下来,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端详了一会,“哦,这里,叶子没画好,整个布局就会怪怪的,要不要换一个图案?”

    “换个猪肉卷、汉堡包算了!”她忿忿的回答,“这个板报怎么这么难出,王雅林的要求也太高了吧,黑板上还要用上广告色,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人的!”

    我刚想接话,忽然她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声音陡然的抬高,“姨妈出车祸了,伤到腿了,好好,知道了,我马上就去鼓楼医院!”

    她放下电话,抱歉的目光投向我,然后看看黑板,我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没事,你先过去吧,剩下来的我来就好了,对了,帮我跟阿姨问好。”

    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课桌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颜料瓶,黑板上还有大片的空白,我不由的叹气,今天不知道到何时才能够完工。

    空荡荡的教室有些安静的可怕,即使把门锁上还是心有余悸,漫漫的天光,寂寞的可怕。

    我心不在焉的调着颜料,一个没留神把一只画笔摔在地上,点点滴滴的红色飞溅,白色的墙上嫣红水色一片,来不及反应,我吓的目瞪口呆。

    忽然有人来敲门,我慌忙的扭头看,原来是赵景铭,他敲敲玻璃窗,然后指指门,我立刻明白过来,连忙把门打开。

    他穿着白色的T恤,运动裤,白色的休闲板鞋,也不打伞,黑黑的短发闪闪发亮,有那么几缕湿湿的垂落额头,晶莹的水珠顺流而下,滴落至眉间,双眼在薄薄的雨帘之后,淡如烟雾里的湖泊,水汽纵横,“你还不回去,董安妍呢?”

    我笑笑,“她家出了点事,先回去了,你怎么还没走?”

    他走到座位上,掏出纸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水痕,“我刚从体育馆回来。”然后他看着我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样子,笑起来,“你愣在那里干什么,不是出版报的,还不快去。”

    我“哦”了一声,拿起粉笔,写了两个字还是忍不住想问出来,转头却发现他坐在座位上拿出书本和练习册开始写作业,专心致志的样子让我一下子把想问的话硬生生的咽进了肚子,只是发了一会呆继续开始抄板报。

    屋外的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可是教室里平添了许多人气,我没来由的一阵安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板报差不多快结束了,我从凳子上跳下来,没留意后面,退后几步想看效果的时候踩到了一个东西,我连忙转头道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后面。”

    赵景铭笑笑,目不转睛的盯着黑板看了一会,“很漂亮,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我有些不好意思,“哪有,一般、一般。”伸手就准备收拾东西,没想到他指指墙上,雪白墙面上点点绯红,很像是腊月梅花。

    他蹲下来,抿着嘴笑,“让我想到了《天龙八部》段誉给山茶起的名字——抓破美人脸。”

    我倒是很发愁,“怎么办,不小心弄上了,明天给班主任看到就不好了。”

    他也不说话,从桌上取下干净的画笔,“白颜料呢?”

    我恍然大悟,在一堆颜料里摸出一只,拧开盖子,递给他,“不知道能不能遮住,试试?”

    于是我们坐在地上,就拿着画笔,蘸着白颜料抹在红色印记上,忽然我玩心大起,向他提议,“如果我们拿白颜料在百墙上写字,会不会被看出来?”

    “你试试呀!”他调皮的冲着我眨眨眼,“写什么好呢?”

    “我讨厌黑板报,我讨厌下雨,我讨厌上学,我讨厌考试!”我一股脑的喊了出来,仿佛发泄似的,泼皮劲十足,赵景铭也不接话,只是微微笑看着我,灯光洒下来,落在他的脸上,笑意暖暖,眉眼弯弯。

    忽然他迅速的站起来,警惕的说了一句,“有人过来了!”我一惊,刚想起身却被他按在课桌底下,“别出声!”

    果然不一会,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然后就是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赵景铭,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吓的缩在课桌下大气都不敢出——班主任怎么突然过来了,如果他推门进来,看见我们两个这样会不会有别的想法,还是直接把我们拉去教务处问话。

    赵景铭不走过去开门,却慌不忙的回答,“哦,我在出板报呢,马上就结束回家了,您有事吗?”

    班主任也没说什么,“哦,出完就早点回家吧!”然后“啪啪”的皮鞋声消失在楼梯口,我抬头对上赵景铭的目光,澄澈清亮,透着许许安定和从容,“老班走了,没事了,吓到了吧?”

    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真的吓死我了,还好他没有进来,不然一定完蛋了!”

    他尴尬的笑笑,蹲下去帮我收拾画具,我抓起画笔,在墙角写了几个字,他凑过来一看念了出来,“我愿这人生一场,如长乐、未央!”

    我笑笑,“俗气的句子,太矫情了,不过留在这里做一个纪念好了。”

    他接过我的画笔,在墙边写下小小的字母,“Jet‘aimebien,maistunelesaurasjamais”,我看了半晌不明白,“赵景铭,你写什么呢?”

    单手撑住墙,他轻轻蹙眉,随即展颜,“没什么,一个愿望而已,走吧,都八点多钟了,我送你回去。”

    走在去车站的路上,我没带伞,他帮我撑伞,晕黄色的路灯铺陈一路,地上的水洼反射亮晶晶的光芒,我微微有些不自在,不由的斜了眼睛去看他握住伞柄的手。

    不够细腻的手,和他的脸相差太多了,但是看上去就很有力,想起军训时候他露的身手,心里也了然,出生在军人高官家庭,恐怕也是很辛苦的事情。

    公车一辆辆的过去,溅起飞花,车灯下雨点斜织,朦胧的让人忍不住伸手想去捕捉一朵跳跃的精灵,赵景铭站在我左边,大半的伞倾斜在我这里,校服的左肩已经湿了大半,晶莹的水珠顺着额前的头发轻轻的滴落。

    心下一阵感动,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他似乎觉察到我的眼神,“怎么了?”

    我促狭的低头,顺势探出身看看车,手忙脚乱的掏月票,“车来了,我先走了。”

    他却收起伞,仔细的折好,不顾我推脱硬塞在我手里,“拿着吧,我一会打车回去,明天还给我好了。”

    潮水一般的人流挤上公车,我好容易站稳,抬头一看,那个男孩子站在站台下,双手插着口袋,向我微微笑,眼前是雨雾朦胧,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是唇边的笑容隽永。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那时候年少、懵懂不自知。

    回到家,空空荡荡的客厅,再也没有了咖啡和酒精的味道。

    茶几上放着一个大信封,不用看我就知道是他们的离婚协议,爸爸去了上海参加学术会议,妈妈去了意大利,家里真的只剩下我自己。

    麦当劳的汉堡越吃越乏味,最后几口我硬是忍着恶心咽了下去,翻开书也不想看,电视调了几个频道又关掉,灯火通明的家里,每个角落都是腐烂的寂寞。

    可是,这就是生活,我无力去改变,只好默默的顺从。

    第二天早读课,我去的早,刚拿出语文课本准备预习,就听见讲台前乱哄哄一片,一个男生神秘兮兮的说,“这次月考我们班年级前二十的有三个,第一名是陈肖,第二名是江止水,第三名不记得了。”

    周围人哗的一下议论起来了,董安妍一脸羡慕的看着我,“天哪,太厉害了,这下你不用愁成绩了,我就要担心我的物理能不能及格了。”

    我安慰她,“没事的,放心好了。”然后起身拿起那把雨伞走到赵景铭的课桌旁,刚放进去,后面就有人奇怪的问,“赵景铭的伞,怎么在你那里?”

    没来由的就一阵慌张,我轻描淡写的解释,“啊,那个,昨天他借给我的。”

    那个男生也没多问,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呵,那个小子,昨天一个人跑回来拿伞就不见人影了,等了他半天只好自己回家了,还让我淋了一身的雨。”

    我尴尬的笑笑,迎面赵景铭夹了几本书进来了,看到我们打招呼,“早啊!”

    其他几个男生开始起哄,嬉笑纷纷,“赵景铭,太不够义气了,打完篮球就不理我们了,原来是给美女送伞来了!”

    明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但是我脸色立刻变的很难看,冷冷的转了身,回到了座位上,只听到赵景铭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来,“别乱说,我昨天借伞给江止水后就走了,要是你们,也一定会这么做的吧!”

    立刻没有玩笑的话语,我回头看去,他浅浅的笑,如晨曦中的一滴露珠,透明清澈。

    最后一节课终于结束,所有科目的试卷都摆在眼前,教室里充满了一股诡异的怨气,每个人脸上都浮出淡淡的颓丧,高中的学习和初中迥异,而现在我们才感觉出那种无形的压力。

    我成绩算是正常发挥,陈肖初中就很出众,其他几个我都没有什么印象,董安妍的物理低空飞过,不过她仍然是很兴奋。

    几家欢乐几家愁。

    放学时候去老师办公室,关于学生会竞选,我无意做什么干部,随意的敷衍了几句便走出去,在走廊上看到赵景铭,“考试怎么样?”

    他笑笑,摊摊手,指指办公室,“我一向是办公室的常客,没办法,我对学习一窍不通,我能上这所国家重点已经是奇迹了。”

    可是我好奇,“昨天你写的是什么语,我可不相信你什么都不会!”

    他淡然的笑,真诚的解释,“我家原来是打算让我读完高中去法国留学的,所以会一点法语,别的我真的不行,不是学习那块料。”

    我点点头,不想多谈及学习的事,礼貌的笑笑,“加油。”

    他也笑,轻轻挥挥手,“先进去了,再见。”

    日子慢慢的过,高一的我们和书本、和教学模式慢慢的磨合,同时,外面的世界对我们来说也是新奇的,《萌芽》开始在我们之间流行,韩寒、郭敬明成为我们追捧的少年作家,年少轻狂、恃才傲物的那么让人心生向往。

    可惜,我却只是凡人一个,没有那样傲人的才气,注定要走过高考的独木桥。

    渐渐的,认识了班级里的很多人,可是和男生,我仍然是保持一些距离,赵景铭是为数不多能谈的来的人,自从他坐到我后面的位置上,我们的话题也不可避免的增多了。

    他话不多,但是他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待人处事远远比我们同龄人成熟多了;他有时候会一个人留在教室很晚,手上总是捧着不是教科书的杂书看;他的成绩永远没有起色,但是他会说很好听的法语,也会讲很多趣事;他有时候上课会偷偷的吃零食,总是被我和董安妍抢来一半,他也不恼,总是淡淡的笑。

    可是他却不是骨子里透出那份的淡然,而是刻意的伪装和掩饰着他的戾气,他打篮球的时候,每一次投篮,每一次防守都气势凌厉,不见平常的淡然。

    后来我才明白,这样的人活的很辛苦,在别人眼里看见的自己永远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的,另一个自己。

    因为不知不觉的,我也变的不认识自己了,才能体会那份强大的隐忍。

    我参选了学校的学生会副主席一职,原本觊觎这个职位的人才济济,我也不愿意强出头,可是我却意外的凭借运气和出色的演讲获得了全胜。

    那天在会场外遇见了赵景铭,他盯着我仔仔细细打量了三分钟后,取下自己校服上的领带,把我的领结换下来,打了一个漂亮的领带,然后赞赏的说,“帅多了!”

    我记得那天一上台时候,自己那双自信满满的眼睛,还有胸前暗红色的领带,我带着几分微笑、几分亲和、还有几分的咄咄逼人,几分凌厉的气势,赢得满堂喝彩。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几乎所有女生都把领结换成了领带,只有我,白衬衫上什么都没有,那条领带,依然系在赵景铭的颈间。

    我想,我的傲气,我的自信就是那样被众人宠出来的。

    站在聚光灯下,我,江止水原来可以那么自信,可以那么耀眼,可以那么瞩目,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羡慕。

    我很虚荣,我渴望那种生活,却时常的自卑,我常常为了一件小事苛责自己,对能力之外的事耿耿于怀,而我问自己,快乐吗?

    我不知道。

    那样的光芒,暂时填补了我无边的寂寞,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茫然。

    赵景铭那样的关心,眼神渐渐流露出来的怜惜和爱意,我心知肚明,即使我不喜欢赵景铭,却无力拒绝,他的温暖让我有种错觉。

    我还是一个孩子,在母体的子宫里,以最安全的姿势面对这个世界。

    我是个坏孩子,仰仗着自己的性子,恣意妄为,可是抬头三尺有神灵,不知道我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日志10月29日

    青春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东西呢,我迷惘,泪水滴滴,却怎么也止不住。

    也许我还小,也许五年之后再捧起这本书,我会嘲笑自己,嘲笑这本书,嘲笑那么不切实际的感情,嘲笑荒诞的青春,曾经那么肆意的挥霍。

    混乱纷杂,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总得有背叛出走逃离死亡,一群人的平衡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情去打破,在那个世界里,爱多么可笑又可悲。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梦里花落知多少,可是爱不爱就是一场梦,如无开始就没有结束,要是有了开始就祷求不要结束吧,但是梦终有醒来的一刻,也许爱也是这样,有一天我们漠然回首,发现那些感情多像一场梦,然后发现,如今的自己究竟是活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我们自己都分不清了。

    忽然就明白了,青春有些东西是属于青春,而不是属于我们的,我们不可能一辈子拥有他们,只能靠回忆拥有,而回忆有一天也会老去,我们该如何是好。

    而现在我是不是在梦中活着,高一,物理,董安妍,赵景铭,都是一场梦,因为是梦,是不是我就可以肆意的挥霍,理所当然的承受他的关怀。

    明知残忍,我却不愿意醒来,梦里花落,秋尽冬至,也许我的冬天也要降临。

    念了那刻的一晌贪欢,我在梦中看花开花落,身做客。

    没有人告诉我,除非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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