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塔罗女神探之茧镇奇案》->正文

第一章 逆位之塔

    〔未来牌,逆位之塔。

    房内连呼吸声都已消除干净,黄梦清、黄慕云均在等那关键的谜底……

    “秘密就是黄家那几宗命案与白小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您是不瞒也不是,瞒着又觉得良心上过不去,终日惶惶的,也不知晚上可有睡好过……”〕

    【1】

    对偌大一个青云镇来讲,荒唐书铺真是小到不能再小,地方又偏,租在冯姑婆家老宅旁边那条小巷子里,一旁是烧饼摊,另一旁卖香烛冥纸,倒也神秘。铺面大小只三十余尺,贴墙摆了三个旧书架,歪七扭八排放的几百册书已脏得看不出原色,靠柜台后头竖着根油漆斑驳的廊柱,上头打一枚粗钉,挂着钟锤生锈的西洋时钟,终日滴滴答答走个不停,玻璃罩面上有点点褐污。这样的铺子,大抵除铺主之外,再有人光顾可能也算奇迹。

    王二狗的烧饼摊摆得很早,又收得比较晚,可每每他刚开始把甜酱罐子封上盖的时候,书铺的门板便哗啦一声裂开,从门板缝里走出一个脸青唇白,明显睡眠不足的女人,扎了一根粗辫子,穿灰蓝色旗袍,一只手夹着半截点燃的香烟,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把牙刷。

    王二狗听到那门板的动静,便拿起放在烘坑上的烧饼,往里边填三块臭豆腐,浇上辣酱,包上黄纸,给那女人送上。女人便把半支烟丢在脚下,用布鞋踩熄,指节被烟垢熏黄的手径直接过烧饼啃起来。

    十年来,从王二狗开始在书铺门前摆摊开始,他便天天要如此招呼一位邋遢古怪的书铺女老板。他不清楚此人来历,只知她叫杜春晓,似乎有晚起晚睡的习惯,所以皮肤白得有些不正常。说她不会做生意,勿如讲她不在乎生意,反正这么偏僻的地方,每日来来去去都不见得有三十个人,能进她铺子里买书的就更少。不过这不是王二狗担心的问题,反正只要那三文烧饼钱不少,管她的收入能不能维持生计呢。

    “老板,你这烧饼越做越小了嘛。”杜春晓见谁都叫“老板”,哪怕去菜场买颗蛋,都管蹲在竹篮边的老婆婆叫“老板”。

    “哪里是饼做得小?是杜小姐你食量大咯!”王二狗笑嘻嘻地把盖了布的面团和香葱盆子往板车上放。讲实话,他实在无从辨别杜春晓生得好不好看,只觉她五官是端正的,可惜常被那龇牙咧嘴的表情给败坏了,身材瘦得像个丝瓜精,但宽松的布袍子却包不住她的前凸后翘,倘若穿点儿好的,搽上口红,保不齐还是个美人儿。可想归想,王二狗面对这么随意潦倒的女子,嘴上却怎么都花不起来,尤其杜春晓现在一张口,臭豆腐味儿和香烟味儿便冲他的脑门翻滚而来,令他恨不能即刻逃走。

    杜春晓也不理会王二狗的奚落,只靠在门板上将早点与午饭的“混合餐”吃完,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拿着那支没沾过嘴的牙刷进铺子里去了。

    荒唐书铺还是一如既往地灰尘满满,手指头往哪里捻一下都会变黑,唯有杜春晓坐着收钱的那只梨花木柜台油光水亮,是被她自己的袖子擦干净的,只因那地方除了做卖书的交易,还要派点别的用场。

    手里那副塔罗又硬又大,四角镶了铂金的边,所幸杜春晓的手掌也厚实庞大,能把牌抓得很稳。随意抽一张出来,笑了,星星牌,看来今天能碰上有趣的客人,再抽一张,死神。

    整个下午,荒唐书铺只卖出一本《三侠五义》,其余时间杜春晓都只怔怔看着窗台上滑落的几寸阳光,暖融融照得人想睡。到黄昏时分,她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想去对街的老汤楼叫碗面,又舍不得跑开,怕错过那位命中注定的“贵客”。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住,只得跑去隔壁香烛店,找到正打瞌睡的伙计,只说:“姑娘我饿得受不了,劳烦替我去对过儿叫碗面来。”

    那面送到荒唐书铺的时候,已经变成面糊了,她也不计较,大口吸食起来,待把汤头喝尽,胃里的馋虫才勉强平息下去,嘴还没擦,客人竟到了。

    十七八岁的少女,素面朝天地走进来,穿一身洁白短褂,素花纹长裙,双眸如浸入清泉的墨玉,黛眉樱唇,美得竟有些惊天动地。杜春晓自己是女人,亦忍不住发呆,只觉这客人不像从前活在凡间的,而是从天上走下来的。她暗自纳闷,这么美的姑娘在青云镇上居然没传出名气来,难不成真是藏在哪个金窝里的?

    可那少女一落座,杜春晓便恍然大悟,哦,原来已不是黄花闺女了,屁股挨住凳板的仪态浮起些许少妇风情,低眉顺眼的神情里隐约透露艳光,被性事浇灌之后蜜桃初熟的甜蜜气息在书铺中缓缓弥漫。

    “要看些什么书?”杜春晓强压激动的情绪,迎上来问她。不知为什么,她能嗅出客人甜蜜以外的血腥味儿来,这味道令她多少还原了一些“兽性”。杜春晓一直认为,人与兽的区别并没有太大,尤其在对欲望与未知事物的追求上头,甚至还远远盖过那些无知的畜生。

    少女摇了摇头,拿眼睛盯住桌上翻开的那张死神牌,笑道:“想请杜小姐给算一算。”

    “价钱你知道的?”杜春晓目前最关心的还有这个,连续十天都用阳春面打发肚皮的日子她实在是受够了。

    “知道,您就帮我算一算吧。”她果真是懂规矩的,当即从怀里掏出裹帕,解开,数了十个银洋给杜春晓。

    “要算什么?”杜春晓终于眉开眼笑,叮叮咣咣地把银洋撸进抽屉内,“不过先说好了,算不准不退钱的,我时常算不准的,没砸了招牌那是运气。待会儿讲于你听的话,可别太当真。”

    杜春晓喜欢在开工之前摸摸客人的底细,倘若把丑话讲在前头了,对方还乐意挨宰的话,其焦虑和迷茫的程度可见一斑。眼前这位绝世美人儿便是典型,尽管心里惶惶不安,却极度扭捏,压抑得很。

    “没关系的。”美人轻声道,“知道您的本事才来的,再说大小姐……”

    “要算些什么?说些细的。”她只当没听见“大小姐”三个字,一副只顾做生意的样子。

    “算姻缘。”

    这个话从美人口里讲出来,实是有些奇怪的,依她的生相,只要头脑稍清醒一点儿,便能找到好婆家,享一世富贵,哪里还需到这里来问神灵,所以杜春晓只能叹红颜易“蠢”。于是她让美人洗了牌,便摆起阵来。

    过去牌:正位的恋人。

    杜春晓脱口而出的一番说辞,是美人进门时便想好的:“看起来,姑娘也是痴情种,裙下之臣无数,然而姑娘却把一腔热情赋予一人身上,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么有福。”

    这是废话,天底下哪个美人不是享有这样的权力?看她清清爽爽的额角与几近透明的眼波,便知其单纯执著。

    现状牌:逆位的宗教与逆位的正义。

    “哎呀呀……”杜春晓装腔作势地尖叫一声,美人神色即刻紧张起来,“姑娘如今这段姻缘太过凶险,您瞧啊,宗教逆位,可说是您离经叛道,走了一条歧路;正义逆位,这感情就更见不得光了,非正常,更非正义呀。”

    “接下来呢?”美人竭力控制住神色,显得从容镇定,甚至笑了一下,以暗示杜春晓算得不准。

    未来牌:正位的恶魔。

    杜春晓突然逼近美人,将掺有烟味的呼吸贴近她的耳垂,说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姑娘的梦再不醒,恐怕事情就得到不可收场的地步。原本已是寄人篱下的身份,何必再让自己多受一层苦呢?”

    “你怎知我就是寄人篱下的命?”

    杜春晓笑而不答,这还看不出来么?眼前的客人虽是水葱般细嫩的长相,十个手指甲却剪得光秃秃的,一看便是要做事的。何况挑的时辰也巧,多半是大户人家的主人刚洗漱过后睡下的当口,下人可以趁机偷闲一刻半刻的。

    美人终于寒下脸来,一声不响地起身,走出铺子,那丰腴妙曼的背影渐渐被暮色吸入。

    杜春晓收好牌,点一支烟,深深吸进肺腑,袅袅烟雾,熏染了红木架子上泛黄的书页……

    “不祥啊,还真是不祥……”她看着猩红的烟头,喃喃自语。

    【2】

    夏冰最厌倦夏季,他是正月里生的人,抗寒怯热,但不是胖子,身材细得像竹竿,戴一副黑圆框眼镜儿,头发梳成时髦的中分,一派文弱书生的气势,讲自己是警察都无人肯信,所以从小就被人取笑说和杜春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语成真,只要杜晓春不嫁,夏冰便至今也没有娶妻,爹娘跟他吵过不知多少回。有一回去相亲,他当面便回绝了人家,夏母为此绝食了整三日,事后他也没有怎样,依旧每天乐呵呵地去保警队报到。

    被叫去天韵绸庄办案那天,正落雷阵雨,夏冰两只脚都被水捂着,走起来扑哧作响。赶到绸庄的时候,脸上糊满雨珠,已睁不开眼。只依稀听得队长李常登的大嗓门儿叫得震天响,竟盖过那巨大的雨声去了。

    “小夏,赶紧过来,把死人抬里边去!”

    李队长指的死人,正挨着天韵绸庄后庭院里的井沿上坐着,因全身被粗井绳拴绑,副队长与两名警察已在那里费力解了半日。夏冰前脚刚踏进案发现场,他们后脚便要抬尸。

    “看着点儿鞋!”副队长身上的雨衣早已不顶用,眯着眼冲夏冰大吼。

    夏冰急忙撸一把打在眼睛上的水,再看看脚底,发现自己竟站在一汪血红里。那血分明是从尸首的腰腹部流出来的,分不清性别的死人中间被挖开了一个洞,大概肠子都被雨冲出来了,流得满地都是。他不由退后了一步,看到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执着把油纸伞站在不远处看着,面部僵硬,像是灵魂早已出窍。李队长此时又催促起来,夏冰只得咬牙切齿地跑到井边,帮副队长乔越龙抬起那死人,那血洞因受外力拉扯,变得愈发地大,几块大小不一的碎肉落到地上,又与雨水汇成血流,在众人脚边蔓延。

    尸首被抬进庭院旁边的一间柴房,平放在木床板上之后,夏冰方看清死者是个女人。稀湿的头发胡乱散在脑后,一张素白面孔上,那对大如深渊的眼睛还是半睁着的,似乎恨不能爬起来与保警队一道去寻找真凶。

    夏冰拼命忍着吐,看李队长在那里翻查尸首。小镇上案子少,队里自然也没几个人,所以李队长还要兼任仵作。那执油纸伞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也已站在柴房内,冷眼旁观他们的举动。

    “虽然肚子上被挖了洞,可死因却是勒毙啊。”李队长解开死者的衣领扣子,脖颈处果真有一圈乌青血痕,“可认得她是谁?”

    中年男子知李队长是在问他,便语气平板地答道:“好像是大小姐房里的丫头,叫雪儿,前年刚送进来的。”

    “您又是哪位?”乔副队长脾气有些火爆,与李队长稳重内敛的做派对比鲜明,因此两人出来办案审犯人,都是前者唱红脸,后者唱白脸,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杜亮,这儿的管家。”

    这名字一下勾起夏冰的回忆,早前听杜春晓讲过自己有个叔叔在有钱人家当大总管,威风得不得了,具体那“有钱人家”姓甚名谁,她却含含糊糊不讲出来。算来算去,青云镇也只有经营绸缎生意的黄家算得上不折不扣地金玉满堂。青云镇原本是个民风懒散的荒镇,谁知竟出了黄天鸣这么号人物,头脑聪明,精于算计,眼光与胆识亦较常人要卓越许多,一下便看中小镇边郊那几百亩桑树田,种桑必定养蚕,养蚕便可织绸。他不像那些鼠目寸光的养蚕户,把茧子低价卖给外省来的纺织厂,而是和外省人公然叫板,开出双倍价格抢回蚕茧,并招了一批镇上的闲散人来做工,因此那年春茧上市之后,很快便发了笔横财。

    黄家大宅院与天韵绸庄连在一道,建于镇东最繁华的鱼塘街。虽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地界,黄家人除了必要的应酬外,却鲜少出门。从老爷到下人,行事都低调得很,与他们在青云镇的显赫地位极不相称。乔副队长的老婆是按摩师傅,因被请去给黄家大太太松过几次筋骨,所以多少还有些了解里头的情况,乔副队长用四字形容过黄家的人:高贵冷血。夏冰至今不明白“高贵”与“冷血”两个词如何能拼凑到一起,根本是完全不搭调的嘛!所幸这回借处理命案的时机,总算可以堂堂正正进这大户人家“参观”,可惜出来接待的竟只有一个大管家。

    “我们能见见黄老爷吗?”

    李队长提出的要求很合理,府上死了人,自然要跟主人家了解情况,谁知杜亮的回复出乎意料,只说:“老爷最近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我们不是客人,是来查案的,查府上有人被杀的案!”乔副队长即刻像被点燃的爆竹。

    杜亮只是弓着身子,讪笑道:“老爷吩咐过啦,几位爷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我们能帮则帮,雪儿这丫头来的时间短,老爷哪里能对她有印象?所以就不必打扰了。几位爷若想知道些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我是在下人房里待惯了的,他们的事儿多半还知道一些。能在咱们几个中间解决的事儿,就不必劳烦老爷太太们了吧。”

    言下之意,死的只是个下人,在黄家人眼里算不得什么,只要尽快把尸首抬出去,解决她的身后事儿,抓不抓到真凶都不重要。夏冰终于见识到富贵人家的冷漠与傲慢,死个丫鬟好比死了条狗,只需安排另一条“狗”去应付便够了。

    “杜大管家这话讲得可就不对了,不管怎么说,府上出了命案,说明这里不安全,今天死的是个下人,明儿可不保证黄家老爷太太们不受牵连啊!你现在这么阻着拦着,到时候出大事儿了,你可担当得起?”

    杜亮沉默片刻,眼角竟挤出一丝冷笑:“自然担当得起,若不敢担当,在下也就不站在这儿招呼各位了。”

    这一句倒让夏冰对杜亮刮目相看,不禁感慨此人与杜春晓果然是有血脉渊源的,连那股吃软不吃硬的倔强都一模一样。

    “死者是大小姐房里的丫头吧,我们能见见大小姐吗?她可能是雪儿遭遇凶手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夏冰的提议有些冒失,却不无道理,杜亮没有拒绝的理由。

    ※※※

    见到黄梦清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架钢琴旁边忘情弹奏,琴架上摆着的一只圆口高脚杯里装了浅浅一汪红酒。夏冰平素也喜欢收集西洋乐唱片,所以尚辨别得出大小姐拙劣的技巧,只好皱着眉,也不敢打断,忍受着毫无生气的音符。音符与嘈杂的雨声混杂起来,折磨他的耳膜。而且这位大小姐也并不怎么漂亮,细眉细眼的,一束烫卷发用手绢扎住,穿硬绸背心配长裤,白衬衫领口与袖子上的花边倒是很别致。

    “雪儿真的死了?”

    一曲演毕,黄梦清拿起架上的红酒啜了一口,发出享受的叹息,瞬间暴露某种奢华娇媚的气质,系受过高等教育的贵族才具备的。那份难得的雍容,竟弥补了她外貌的缺陷,将她调整成一位极富魅力的千金小姐。

    “是。”杜亮答得简单干脆。

    “尸体在哪儿?我去看看。”

    “大小姐,那丫头的死状有些……还是别去了,到时吓着您了,我可不好向老爷交代。”

    杜亮的顾虑是对的,应该没有哪个女人看到如此血腥的尸首还能保持镇定的。

    黄梦清亦不再坚持,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对着窗外渐止的雨滴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从空气里嗅出那丫鬟惨烈的死状。

    “大小姐,我们是来向您了解情况的。”李队长秉性直率,平素最烦附庸风雅,所以对黄梦清弹钢琴的架势反感透顶。他只想快点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回家把身上的湿衣服烘干,舒舒服服睡觉。

    “你又是谁?”黄梦清的个性果然与她的琴艺一样臭。

    “这位是我们镇上保警队的李大队长,负责调查这起命案。”夏冰唯恐气氛僵住,忙抢过话头,“想问问黄小姐,您最后见到雪儿是什么时候?”

    黄梦清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乱响,只见一个腰圆体阔的胖丫头咚咚咚跑进来,喘气道:“小姐,大太太来了!”

    话音未落,一位穿黑旗袍的中年妇人已抬头挺胸入室,跟在她后边的丫头浑身稀湿,正忙着收起刚刚替主人遮雨的湖绿色滚金边绸伞。

    那妇人虽看上去已过不惑之年,却保养得极好,皮肤比黄梦清还白皙些,亦是窄额凤目,唇角生一颗细痣;脑后梳起硕大的发鬏,斜插一支金贵的红玛瑙簪子。看神情像是很不高兴,气焰也嚣张。

    “梦清,刚刚听老杜说你房里的人出事儿了?”她显然眼里没保警队的那些人,一双眼只看着自己的女儿。

    大太太孟卓瑶系黄天鸣的原配夫人,据说是与丈夫共过患难的,吃得起苦,手段又强悍,系惹不起的胭脂虎。

    “娘,我没事的。”

    “吓着没?”孟卓瑶一把抓起黄梦清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脸色瞬间柔和了许多,“我早说那丫头一脸狐媚相,早晚要出事儿的,当初就该狠下心把她撵出去。”

    黄梦清竟向母亲嫣然一笑,说道:“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要说的!”孟卓瑶嗓门不禁高了,“就说咱们不该太菩萨心肠,惹得这一身臊。过几天就要祭祖了,你看多不吉利!”

    “娘,你安心先回去,我跟保警队的人谈谈,死人的事儿总不能当没发生。你早些歇息,明儿我过来跟您详说祭祖的事儿。”黄梦清半哄半劝的,将母亲扶至门口。丫头站在门槛外头候着,忙将伞撑起来。此时黄孟两人细长的单眼皮挨得极近,果然是对气韵相似、外貌无比贴合的母女,虽然傲慢得有些让人生气。

    孟卓瑶走后,夏冰依然想继续刚才的问题:“黄小姐,请问您最后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黄梦清折回钢琴旁,坐下,在琴键上滑了几下,指尖流出刺耳的碎音,随后抬头笑道:“两个钟头之前吧。”

    “当时是什么情况?”

    “当时……”她刻意顿了一下,回道,“她靠着庭院里的老井坐着,肚子像被掏空了,流了很多血。”

    夏冰惊道:“那么说,是您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黄梦清点头的姿态极为优雅,屋外突然电闪雷鸣,将她那张平庸的面孔照得雪亮。

    夏冰脑中浮现出乔副队长评价黄家人的四个字:高贵冷血。

    【3】

    杜春晓这几日开心得梦里都会笑醒,因生意太好。自打那绝世美人儿光顾之后,又来了三个姑娘,姿色虽都不如头一位,却也是出手阔绰,也是问些姻缘、财运之类的东西。虽说算的平常,杜春晓还是乐开了花儿,起码下半个月都可以去鲜香楼吃好的,免得被阳春面“缠身”了。据杜春晓的推断,这三位姑娘均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脸上都扑了厚厚的香粉,梳着与那美人一样的发辫,甚至连耳边那只银发夹子的款式也是一样。尤其最后来的那位,生得五大三粗,胳膊足抵得过杜春晓的小腿肚子,还满面红云地询问几时能找到好婆家,令她不由心生恶毒。明明未来牌翻了张光明向上的正位命运之轮,按原意该解作客人有命中注定的好姻缘,却告知对方:“不太妙,恐这一世是难有花好月圆的辰光了,你看这命运之轮,分明是讲你还得投胎到下辈子才轮得到。”一番话,硬生生把那胖姑娘给吓哭了。

    关乎杜春晓的说坏不说好的毛病,夏冰已不知批斗了她几回,叫她占卜也得留几分余地,否则真让人钻进死胡同,搞出事情来就不好了。杜春晓是不理的,自顾自下咒一般给来客“指点迷津”,她的想法是探索人性迷失之极限,钱与口碑都是次要的。于是二人少不得吵架这一出,都是自恃清高的主,互相都不肯认错,不过无论言语冲突有多激烈,最先闭口休战的那一位总是夏冰。

    “像你这样的书呆子,去做警察已是老天爷瞎眼,还来这儿跟我念‘道德经’呢?趁早歇菜,去黄家绸庄里做绣娘,还适合些。”这回杜春晓奚落夏冰的时候,他正握着一个鸡毛掸子清理书架,另一只手还捂着口鼻,以免被灰尘呛住。

    “杜神婆!”想是杜春晓的话太过难听,他到底熬不住了,将鸡毛掸子往胳肢窝里一夹,推了推眼镜说道,“我告诉你,你甭在这儿给我得意,小爷我这几天烦着呢!知道黄家出了命案没?”

    杜春晓也不搭理,只趴在桌子上玩弄自己的头发。

    “没想到青云镇这么太平的地方,还会出凶案呢。李队长说他在保警队干了三十年了,也是头一回碰上。”

    听夏冰那一番天真话,杜春晓不禁哑然失笑,这笨蛋哪里知道镇河里已填了多少冤魂呢!正想借机刺他几声,却被书铺外一记粗鲁的吆喝震断。

    “小子,快出来!”

    “做什么?”夏冰把鸡毛掸子敲在柜台上,羽毛上的蓬尘喷了杜春晓一脸。

    “赶紧跟我去黄家,又出人命了!”乔副队长说话又急又快。

    夏冰也不回应,赶快跟着乔副队长直奔鱼塘街而去。

    杜春晓有气无力地整理被鸡毛掸子打乱的塔罗牌,见一张背着面落在砖地上,捡起来一看,是战车,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脑中浮现那美艳得过些悚人的问卜客。

    “真奇怪啊……”她笑着将散牌合到一起,书铺内回荡着西洋钟单调刻板的走音。

    ※※※

    黄梦清已整一个月没踏出家门,不仅是她,母亲、二姨娘和三姨娘,乃至弟弟妹妹们,亦都闷在屋里动弹不得。每饮一次老妈子泡的白片,黄梦清便想念起雪儿来。那丫头不算勤快,顶嘴的次数也多,然而笑靥鲜甜如蜜,无论男女都要被她迷醉,所以母亲讨厌这样天仙般的人物,亦不是没有道理——三姨娘张艳萍便是仗着一副美貌,从端茶递水的下人摇身一变成了主子。

    黄家的人被老爷勒令不准出门,梦清也不敢有异议,算上胖丫头敏慧,这里已死了四个人了,均是直接伺候主子的大丫鬟。

    想到这一层,她便不由得又置身于那个燥热不安的午夜。因皮肤蒸得油汗淋淋,她只套了件薄如蝉翼的小衣,赤足踏在后院潮湿的青苔上,偶尔几丝微风由耳畔扫过,携一缕金银花的芬芳。气温高得不可思议,头顶一轮圆月边缘竟泛起红光,于是她疾步走向井边,思慕井水沁入脚心的清凉。可井边已坐着一个人,鲜热的腥气由那人身上散出,正浓浓向她扑来。她只当是哪个丫头在这里等着和野男人鬼混,就偏要走过去拆穿。还未挨近,脚底便打了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待撑坐起来,裤脚管和手心板都是红的。雪儿半睁着眼,正冷冷盯着自己的主子,那死气沉沉的目光化作泪珠,打在黄梦清的面颊上,随一声雷鸣,雨点劈头盖脸打下来,把她浇透……

    七日后,二姨娘苏巧梅房里翠枝的尸首躺在一簇殷艳的夹竹桃下,肚子也被切去一大块,露出空荡荡的腹腔,身下一片乱红,分不清是血是花。服侍三姨娘的碧仙死得最蹊跷,竟是吊在院中最大的月桂树底下,被掏空的腹部拉得扭曲变长,搞得入殓师都不知怎么把尸首还原,以便入棺。慧敏傻人傻福,总算是死在床上,她平素霸道惯了,一人占一间睡房,这才让杀手有机可乘,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沾满了糕饼屑,腹部也难以幸免地毁烂了。

    四件血案接连发生,闹得人心惶惶,大家都讲黄府被妖邪入侵,劫数不断。老爷只得命人把井封了,月桂也砍得只剩浅浅露出泥地的一片树桩。苏巧梅更是出格,听信一个道士的蛊惑,竟在院中开坛作法,搞了整整一十四天。炎夏的热气加上香烛烟熏火燎,空气里的臭味让人受不了,到前头的客厅里吃饭都得绕开院子走。

    黄梦清自然吃不消这样风声鹤唳的境况,何况长久禁足,心头早已生出荒草来了,和几个弟妹嬉闹打牌已觉无聊,便找在这里追寻线索的夏冰说话。

    “这么多天了,死了一个又一个,你们警察到底是抓不抓得到人呢?”

    夏冰擦了一下鼻尖的浮油,正色道:“这案子很严重,已惊动县里的人了,不过李队长说了,咱们得自己寻找线索破案,不能输给外头的人!”

    “这案子要破啊,恐怕你们还得找一个人来。”黄梦清也是怯热的人,将手中的檀香扇摇得飞快。

    “找谁?可别再请和尚道士了,只会吓唬人,如今要讲科学。”夏冰撇着嘴指指庭院里未打扫干净的纸钱烛油,他的“单纯病”一犯,脸上就会浮起两块红晕,像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黄梦清也不争辩,只拿出一件东西放进夏冰手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去把那书铺的懒惰老板娘找来,就说是替黄家的人算算吉凶。她若不肯,把这个给她,这点事儿办不好,回来仔细你的皮。”

    夏冰愣了一下神,低头看贴在手掌上的东西,系塔罗中的隐士牌。

    【4】

    入驻黄家大宅,杜春晓一点行李没带,夏冰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半眯着双眼答说:“用黄大小姐的不就得了?”于是她怀里只揣着一副塔罗,便进了天韵绸庄,刚踏入黄府,便看见杜亮一脸严肃站在门口迎着。杜春晓抓了抓头皮,大摇大摆从叔叔跟前过,才要踏过门槛,就被杜亮抓住。

    “春晓,到这儿可别顽皮,否则我告诉你爹。”

    杜春晓仰面挺胸,将一对丰乳抬得高如山峰,笑道:“我可是大小姐请的人,来这儿占这宅子的凶吉,谁敢说我?!”

    “哟!”孰料杜亮不吃这一套,往她脑门子上狠狠弹了一记,“敢跟你叔顶嘴!”

    她瞬间没了威风,捂着额头往里走,夏冰忍着笑跟在后边。

    黄梦清见到杜春晓,也是冷冰冰的态度,只伸出手道:“还我。”

    “什么?”杜春晓在大小姐房里乱转,抚摸架子上那些精美的瓷器,还把梳妆台上一个音乐盒摆弄得叮咚响。

    “牌呀!”

    杜春晓笑嘻嘻地从袋里拿出隐士牌,还给黄梦清,然后神色惊恐地指着钢琴叫道:“妈呀!你都回自己家了还不忘残害生灵呀?!”

    夏冰在一旁暗自称快,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不敢说的话,她总是适时替他讲出来。只是她与这黄家大小姐究竟有怎样的渊源,他依旧一头雾水,怕追问下去让杜春晓得意,便憋着不开口。

    “你这张嘴,还是这么毒!”黄梦清居然一点没有计较,反而拿起一碟芙蓉糕递给杜春晓,随即两人一道吃起点心来了。看这熟稔程度,像是多年来一道扑蝶谈心的金兰之交。

    这二人虽表现亲昵得有些过分,然而一谈及府内的命案,杜春晓便冷下脸来,嘴角的碎酥片头皮屑一般纷纷落下:“这桩案子已听夏冰讲过了,大致情形也是清楚的,不过你们家人都跟坟里的鬼一样不出面算什么?这样,今儿你们黄府就摆一桌,请我这个大神婆吃饭,顺带让我见见黄家几位大能人儿,你看如何?”

    黄梦清当下点头,完全不拿杜春晓当外人看,只夏冰在一旁目瞪口呆。

    ※※※

    黄府的人在前厅吃饭,是有规矩的,不但用餐的器具要分,连桌子都是摆开的,只让邀请者相陪。所以虽在一个屋子里吃饭,却是两个台面,黄梦清与杜春晓坐在一道。黄天鸣虽六十有二,却满头乌发,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眉心连成“一”字,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依其高大健硕的个头,竟不像南方人。旁边坐着的孟卓瑶,胸口挂一圈鸽子蛋大小的玉石项链,皱眉端着饭碗,吃不了几口便放下,望望对桌的女儿,一脸的不痛快。

    “慕云呢?”黄天鸣问道,声音不响,却足够让所有人停筷。

    “在屋里看书看得乏了,说是不想吃。”

    坐得离老爷最远的妇人,虽穿得端庄规矩,周身却散发一股妖魅气——额角低平,嘴唇丰艳,一对杏眼,看人时眼皮都往下拉,显得迷迷蒙蒙;尽管韶华已逝,神情却留有青春时代的清纯痕迹,让人望之心碎。这样的三姨太在场,姿色自然要盖过台面上其他几位如花女眷许多倍去,杜春晓不由得要拿她来和那问卜的丫头来比较,遂感慨原来青云镇竟有这样的仙气儿,能育出极品的美人来。只可惜那丫头如今已带着被掏空的腹腔入土,依夏冰的形容,是“满脸怨恨”。

    “嗯。”黄老爷点点头,转头对杜春晓那一桌笑道,“让杜小姐见笑了,犬子身体欠佳,没能出来招待。巧梅,等一歇叫人买些上等水果,送去梦清房里,今夜她们必有说不尽的话。”

    二姨太点点头,也朝杜春晓微笑,笑容里尽是冷淡的客气。这苏巧梅剪齐耳短发,末梢烫满细碎的卷子,面色红润,细纹都长在不容易让人发现的地方,周身上下只戴了一只蓝宝石戒指与一对金莲花耳坠,品位与气韵倒也与众不同。

    “梦清、菲菲,想吃些什么?”

    黄梦清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汤,笑道:“二娘买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只不要西瓜,肚子胀。”

    “快别提那些水果了,前儿杜管家从乡下带了一堆蜜瓜过来,我吃了一个,到现在胃里还流着一股气呢。娘啊,还是莲心银耳粥顶用。”

    说话的系苏巧梅的女儿黄菲菲,正值发育的年龄,额上长了几颗红疙瘩,一双骨骼玲珑的玉手与丰腴的体态极不相称,然而五官生得异常端正,眉宇间也藏不住富家千金特有的骄纵。可能是家教的缘故,看得出她已竭力收敛自己的脾性,讲话拿捏住了分寸,既要表达不屑,又顾及娘的脸面。坐于她身边默默吃饭的黄莫如,与菲菲系同胞兄妹,果然也是精雕细琢的面孔,只是眼圈发黑,一脸疲惫相,不似胞姐那么样活泼傲慢。

    “就你话多,人家老杜也是一片好心,送蜜瓜给我们吃,你还抱怨不停了。不过那么多也吃不下,梦清啊,晚上我叫人送几个过来,给你的朋友也尝尝鲜。”苏巧梅横了女儿一眼,遂笑眯眯地对黄梦清说道。

    黄梦清悄悄对杜春晓吐了一下舌头,苦着脸回道:“谢谢二娘了。”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就只是吃饭,黄天鸣也是欲言又止,只咳了几声,空气在那金边碗沿上僵硬地淌过。似乎所有人都在刻意忽视苏巧梅对他们的轻蔑,但无法掩盖她掌控黄家内务大权的事实。

    一顿饭吃下来,杜春晓已累得脖子都不能屈了。

    夜里才吃过茶,一个男佣便大汗淋漓地端着一大盆切好的蜜瓜送到黄梦清房间,杜春晓刚拿起来咬一口,便吐掉了:“怎么是坏的?”

    “哼!不坏的能给我们?”黄梦清正对着镜子梳头,看到蜜瓜后,嘴角那抹冷笑就怎么都不肯摘下。

    杜春晓抽出皇后牌,重重拍在黄梦清面前,说道:“看来你二娘是个厉害人物呀,原以为你娘就已经够难缠了,没想到狠角儿在这里呀。”

    “别以为她真有什么能力。”黄梦清撇撇嘴,显然很不高兴,“无非是一胎就生了个‘好’,自然招我爹疼一些。你看她慈眉善目的,连我娘这么精明的人都被她骗了,以为她真能一碗水端平,照顾我们大家。谁知道狐狸尾巴没几天就露出来了。”

    “你娘都被骗了,可见是真有能力的一个人。”杜春晓挤在黄梦清的镜子前也胡乱理了理头发。

    黄梦清一脸鄙夷道:“那是我不愿跟这种人计较,若真计较起来……”

    “若真计较起来,你必定会用塔罗牌算个天昏地暗,找到制服她的妙法?”

    杜春晓咯咯笑得起劲,又忆起两人在英格兰念书那会子。黄梦清当时便是个习惯隐藏幽怨的人,不肯轻易暴露自己的喜恶,所以遇到什么委屈,都是杜春晓给她报的仇。加入学校的塔罗占卜会亦是黄梦清的主意,可在这方面有成就的却是杜春晓,所有人都在拼命研究星相塔罗的辰光,唯有她一头钻进心理学的书本里头,从此占卜便完全脱离牌的本来解释,却自有一套独特的解牌技巧,不久便成了会里巫婆式的人物。

    “话说,你这次让那呆子把我叫来,目的何在?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塔罗算命都是骗人的把戏,你若以为我在这儿挨个儿给人算一遍就能抓到真凶,那可是做梦。”

    “知道,请你来不是要你查案,我可是把你当嫌犯审呢。”黄梦清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算是摸到了杜春晓的兴奋点。

    “哟!我一个穷书铺老板,还有这等荣幸?”

    黄梦清点点头,细长的单眼皮上微微发些桃红,令整张脸即刻漾起了艳光:“你可知道死去的四个丫鬟,生前都到你那里去算过命?”

    杜春晓亦不示弱,直勾勾盯住那双桃红的眼,回敬道:“我可以不知道有四位客人后来死了,你大小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两人牢牢看着对方足有半分钟,夏夜里蚊香罐内吐出的薄烟悠悠扫过两人的皮肤,屋内安静得宛若深幽湖底。

    俄顷,黄梦清寒下脸,冷冰冰地说道:“可见你的确是骗人的神棍,她们要遭血光之灾都没算出来。”

    “奇怪了,这些人一个都没问自己的寿命,只算姻缘财运之类的通卜,还是我的不是了?”杜春晓强词夺理。

    “大小姐,要不要给杜小姐铺床了?”玉莲没心没肺地进来请示主子。她原是苏巧梅放在外屋的守夜丫鬟,因嫌她手脚粗笨,借雪儿被杀的机会,将她送给黄梦清了。这姑娘生得细细小小的身形,声音也小如蚊子叫,黄梦清怎么都使唤不惯她。

    “甭铺了!今儿老娘我睡外头院子里去,免得半夜起来谋害了你们大小姐!”杜春晓像是真动了气,趿着那双尖头快要顶破的布鞋便往外走,却被黄梦清一把拖住。玉莲吓得一声不再追问,径直转身逃出去了。

    “春晓,我不是疑你,是疑另外一个人。”

    “谁?”

    黄梦清轻轻在杜春晓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

    【5】

    黄慕云咳得心肝都快扯碎了,他不明白老天爷是怎么安排他的未来的,难道就这样让他死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他当然不肯就这样向疾病低头,可胸口几乎爆炸的恐怖正蔓延至整个身体,令他生不如死。他时常幻想自己正在扬帆远航,咸腥的海风灌满鼻腔,体毛浓密,脸颊褐红的水手为他斟上呛人的伏特加,他喝到半醉半醒,仰面躺在甲板上随海浪轻摇,几只寄居蟹悄悄爬过他的指尖。

    “要不要再来?”

    白子枫沙哑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搔痒。黄慕云不敢睁开眼,怕一切就此粉碎,只能紧闭着眼,想象她玉脂般的耳垂,后脖那一点销魂的朱砂。

    不能睁开,不能看到!

    他这样警告自己,继续贪婪地吮吸那空谷幽兰般的体香,那是她的味道,系薄荷与玫瑰露混合的芬芳,为了那独一无二的气息,他都不能睁眼。

    “要不要再来?”她追问。

    一股浓重的蜜粉味扑面而来,将白子枫的薄荷、玫瑰露化作乌有。他只得恼怒地睁开眼,把咳嗽关在胸腔内,没好气地骂道:“小贱人!打扰爷睡觉!”

    桃枝亦不畏惧,将刚刚吸食过的烟管往红木榻边敲了敲,放在脚后跟处,笑道:“刚看二少爷你在梦里还咳得厉害,可吓死我了。”

    黄慕云怔怔看着桃枝薄薄一片贴身肚兜下半露的乳房,不由悲从中来,他计算不出自己还能有多少这样逍遥的日子,而白子枫始终只能在意淫里单独为他绽放。人一旦能望见自己的末日,就会变得无畏,只在爱情面前露怯。

    “哎,听说府上最近死了人,可是真事儿?”

    从客人那里打听些小道八卦,是这位风月楼红牌的唯一喜好,平素只绞尽脑汁哄客人开心,除了赌桌吃酒,便再没别的爱好,婊子又不好女红,就只有讲这些还图个乐。

    “你问那么多干吗?我回啦!”

    黄慕云捏了一下桃枝的下巴,将一卷钞票丢在榻下,便起身穿上鞋走人。他不认为这位被他长包的烟花女有多漂亮,他初次被大哥黄莫如拉进风月楼那天,哆哆嗦嗦都不敢抬头,只嗅出一阵阵香粉味。吱吱喳喳的浪声淫语,吵得他头疼。他不小心将酒杯掉落在地,急俯下身要捡,却被一女子抢先蹲在那里拾了。他看清相貌,只她低头时脖颈上一颗赤豆大的朱砂艳光四射,令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一刻都不肯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桃枝便是这么样误打误撞地迷住了黄家二少爷,成为风月楼一桩“美谈”。

    事后想想,他也有些后悔,每个月砸那么多银子在这样的三流货色身上,确是不值的,她除了床上功夫尚可,连句温柔话都说不圆润,尤其那一口浓重的乡音,每每张嘴他都只能忍着脾气,只当听不见。如今回想起来,都不禁悄悄顿足。这些钱若用来给白子枫装修一下诊所,该有多值!

    当然,他气闷的还不止这回事。母亲房里的丫鬟碧仙惨死,二娘便将服侍他的桂姐拨到母亲那儿。桂姐老成细心,是府上最能干的下人,张艳萍特为此去求老爷把她留在他房里,好照顾他的病。孰料闹了一通死人之后,二娘就找理由调整下人。原本桂姐就好比黄家的一张金牌,在谁手里,就表示谁正受宠,可苏巧梅又不好做得太直接,便一里一里地算计,早晚桂姐还得成她房里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黄家人都被老爷明令不准出门,可他还是违背父亲的意志。倒不是天生反骨,而是他对这个家庭里某些扭曲事物的不满均通过种种背叛行为发泄出来了。只是一站在鱼塘街口,那些陌生的纷扰便再次向他袭来,这才惊觉自己身边没半个朋友,本就无处可去,只好一次次跨过风月楼那胭脂堆砌的门槛。

    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幕低垂,黄慕云悄悄由后门进入,穿过庭院里一片月季花圃,再往黄梦清屋子右侧的假山绕出来。原本他不必走这些远路,直接从花圃边的凉亭里过去更近一些,只是那样就会看见那一块月桂树桩子。他永远记得阴云笼罩般的墨黑树冠下露出的两只脚——碧仙的脚,因是缠过的,脚背高高隆起,像蒸过的馒头,细短的脚趾上爬满干涸的血流。

    好不容易绕回自己屋子,黄慕云甩甩头,试图将惊心动魄的记忆驱逐到体外去,却见桂姐正往瓷炉里点蚊香。

    “你不是拨给我娘了么?”他诧异之余还有些欢喜,到底还是最中意这老下人,伺候周到。

    “三太太说她那里有吟香就行了,让我还是回来服侍二少爷。”桂姐笑吟吟地答应。她从前便是慕云的奶娘,所以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来看。恰恰是这特殊的身份,令二太太不快,这女人是想尽办法要拆走其他几房收罗的心腹,以便唯她独大。

    黄慕云也没有多说,只让桂姐替他解了长衫的扣子,脚也不洗便躺下了。曾几何时,再热的天气他都不出汗,所以连带着冲凉的次数也少之又少。桂姐知道他累,便绞了块湿巾给他擦了手脚,刚要将水拿出去倒掉,却见苏巧梅与两个男仆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张艳萍神色尴尬地跟在后头,勾着脖子,都不敢往儿子屋里看一眼。桂姐刹那头皮发麻,晓得事情不妙,可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二太太,三太太,怎么这么晚……”

    话音未落,已吃了一掌,是苏巧梅带来的男仆动的手。桂姐捂着脸,再不敢多讲半句。

    “唉……”苏巧梅连叹气都是冷冰冰的,更别说眼角那一颗今世都无法消融的寒冰,“桂姐,您也是黄家的老人儿了,怎么这点规矩都不懂?就算不给我这二太太面子,也总要给老爷,给三太太面子的吧?把你拨到三太太房里头,难不成还委屈你了?巴巴儿又跑来这里。倘若每个下人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挑选主子,那到底是谁伺候谁呀?”

    桂姐只跪在那里连连点头,自然不承望三太太此时能站出来说这件事是她的主意。三太太虽生得花容月貌,性格却远不如长相那般出挑,逆来顺受系家常便饭。

    “什么事?”黄慕云听到动静,也从里头跑出来,一看架势便知道不对,忙说,“二娘,可巧你来了,刚要找你。我娘托桂姐过来传话,前儿杜管家送来的蜜瓜她爱极了,问我这里有没有,偏我的也都吃完了,正琢磨着明儿一早给二娘请安的时候顺便要一些。”

    一番话硬生生把苏巧梅的嚣张气焰给堵回去了,她见再不好发作,便笑道:“是这个事儿呀?只要不是三更半夜,不拘什么时候过来拿就是了。”随后略转过身子剐了张艳萍一眼,“看你娘从前也不贪嘴的,怎么现在就馋起来了,这么晚还差桂姐来跟儿子讨吃的,也不怕让人笑话!”

    苏巧梅讲完便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打算离开。桂姐忙将水盆放下,在大腿上抹干水迹便要跟着众人走出去,孰料本该落幕的闹剧却未能如愿散场。

    “咱们这儿最后会让人笑话的,恐怕是另一个人吧!”

    是张艳萍的声音,刻薄如刀刃,看情形是杀向苏巧梅的。

    “三妹,这话你是冲谁说的?”苏巧梅也察觉到凶意,只得迎战,面上却纹丝不动,因已做好对方将自取其辱的准备。

    “说谁谁心里清楚。”

    张艳萍对苏巧梅的挑衅有些突然,气氛瞬间冻住,大抵只有那两个男家丁乐意看这样的好戏,连桂姐的神情都严肃起来。

    苏巧梅一把拖住张艳萍的手,两只长长的玉瓷甲套几乎要嵌进她胳膊肉里去:“妹妹,既然话都讲到这里了,可不要把另一半给吞了,不如说说清楚,也好让下人心里亮堂。”

    孰料张艳萍像是下定决心撕破脸了,冷笑道:“我若说出来了,二奶奶您若还能在下人心里变得亮堂,那可就是千古奇谈了。”

    苏巧梅此时面如死灰,大抵是怎么都想不到平常千依百顺的一个人,怎么竟也会反抗,也不看看她从前是什么身份!

    “这样吧,三妹既然心里不痛快,不管是冲着谁的,都还是讲出来为妙,咱们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事不好开口的。这样,今儿大家也都乏了,慕云身体不好,该早点歇着,明天咱们一块儿去老爷那里讲,你说可好?”她只得搬出老爷来,欲镇住张艳萍的情绪。

    半弯残月的微光罩住张艳萍被恼恨扭曲的面庞,她只穿了一件宽松绸短褂,底下一条裙裤,看起来是刚睡下就被苏巧梅叫起来兴师问罪的。

    “不用你这么好心,现在说就好。如今府上连遭横祸,姐姐看起来倒是镇定得很,也不怕那四个冤魂过来找。”

    “娘?”黄慕云怕母亲失控,在旁边唤了一声。

    苏巧梅一张脸已绷得刀劈不进,吐出的每个字也仿佛成了块状:“别说话,我倒想听听你娘与冤魂之间有什么交集,知道她们会来找我。”

    “你还想赖?!”张艳萍终于露出下里巴人的本色,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指住苏巧梅的鼻子骂道,“那你说!雪儿死的那天,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苏巧梅面颊上那块肌肉果然颤了一下。

    “你就是为了莫如,才变着法儿想除掉她呢!”

    “三太太想是累了,我扶你回房吧。”桂姐强压住惊恐,搀起张艳萍的右臂便要往外面走,却被她一把打落。

    “苏巧梅,别以为你现在得意了,就没人知道你的丑事儿,等真告到老爷那里,也未必是你赢!”张艳萍面目涨得通红,拽帕子的手几乎要戳到苏巧梅脑门子上。

    “桂姐,扶三太太进房歇息去,天儿不早了,大家都睡去吧。”苏巧梅讲这几句话的时候,竟是带笑的。能适时压制住怨毒与愤怒的女人顶可怕,黄慕云已预见到往后的日子里,他娘儿俩将在黄家愈发生不如死。

    ※※※

    杜春晓坐在那绝世美人呈尸的井边,将牌放在堵井口用的青石板上,日光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晒得她头晕目眩。所幸石板里侧已浸淫井内的低温,竟清凉得很,她便将半个身子都趴在石板上,让毛孔里的暑气经由石板挥发掉。

    “杜小姐?”黄慕云穿着月白长衫,一对蝶形肩胛骨似要将衣料刺穿。

    “有何指教,二少爷?”杜春晓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他走近那废井,在石板上洒了数十个银洋,说道:“给我算一卦吧。”

    杜春晓将银洋一个个粘在汗湿的皮肤上,体会那冰凉沁入每个毛孔的畅快,随后看着自己银晃晃的手臂喃喃道:“给黄家的人算命,不要钱。”

    【6】

    过去牌:逆位的愚者。

    杜春晓对黄慕云灰紫的唇色总是特别在意,她懒洋洋地戳戳牌面,道:“二少爷算什么不好,何必算这个呢?您从小身体就不好,且是爹妈再疼都没有用,有些病是天长日久憋出来的,对么?”她理所当然地隐瞒了昨晚的事,二太太与三太太在他房里吵架,已被多嘴的下人在院子里传了个遍。

    黄慕云不响,只用眼神示意:“然后呢?”

    现况牌:正位的恋人、正位的力量。

    “这牌可就有趣了,现如今您是正当壮年,身体好得不得了,只是被相思病害的吧,如今是心慌、心累,肺又不好。”这纯属她信口胡掰,只不过猜想依黄慕云的年纪,也该对情欲有向往了,何况相比他的病容,穿得也有些太过精致,头发梳理得恰到好处,大热天两只袖口都还是挺括整齐的。若不是对某个人心生爱恋,恐怕也不会费这个心思。不过这装扮一点也不浮夸,以示自己爱的那个人,也是如此清爽的。

    未来牌:逆位之塔。

    “哈!”杜春晓拍手道,“恭喜二少爷啊!福星高照!今后若没有遭遇横祸,必定长命百岁。不过呢……”

    他已转身,摆手道:“我不要那个‘不过’,都是骗人的把戏。何况杜小姐刚刚算得一点儿也不准,既然要在这里混饭吃,至少也得先在梦清那里摸摸底。要不然,今后出丑的日子可有的是。”

    黄梦清对这个弟弟的评价极差,至少远不如讲黄莫如的好听,只说:“他虽是我们几个里脑子最聪明的,可惜命不好,生下来就病魔缠身,所以三娘早晚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那口吻,系嫉妒与倾慕的复杂交织。女人与男人不一样,越喜欢的,嘴上越要讲讨厌,像在劝自己冷静收手。

    所以吟香过来找杜春晓算命的时候,刻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平常盗用太太的上等水粉也不用,拼了命掩饰自己的喜好。可惜这样的女人,往往会先算财运。依杜春晓任性的见解,面前这位皮肤黝黑,短手短脚的姑娘自然与富贵无缘,男人的命运掌握在运道与能力手里,女人却多半要仰仗皮相,所以从她瑟缩的五官里可探知其凄凉的晚景。

    吟香的现状牌其实很好,正位魔术师与正位星星。说明风华正茂,是敛财的大好时机。可到了杜大小姐嘴里,牌就不是这么解了。

    “这位姑娘倒是嗜财如命,可惜命不大好,你看这星星,漫天都是,财气散尽呀。还有魔术师,也就是变戏法儿的,全是虚呀!”

    吟香果然急了,按捺不住情绪,一把抓住杜春晓的胳膊,问道:“那要怎么解这个咒?”

    “姑娘,我这可不是测字算卦,不通麻衣神相的呀。只看牌解牌,讲实情,不消灾解难。不过……”杜春晓忍住笑,揭开最后一张未来牌,逆位的节制。

    “真是好牌!”杜春晓是存心要捉弄一下她,讲得全不在理,“姑娘以后花钱可大手大脚,不加节制,财运旺着呢。”

    这一说的结果是,吟香连夜卷了张艳萍屋里的财物,与一个小厨子逃得没了影儿。黄天鸣没发脾气,只托人去保警队报了案,见丈夫都不急,张艳萍自然也是不急的,更借机要了些钱去添补失窃的头面。苏巧梅见老爷又拿出钱来,便在一旁冷笑,说哪个主子房里没少过东西,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总是有的,若都来要添补,补到哪头才算完呢。这一说,把张艳萍说跳了,当即回敬道:“你说哪房的下人手脚不干净?从前可是哪一房的都干净。若不是姐姐急着把那小蹄子调到里屋来,今儿也不会遇到这事体。”

    苏巧梅一听,便笑道:“那不如这样,把你和慕云房里的下人都换了去,不是说其他几个房里没这事儿么?那就换。”

    这话分明是在打桂姐的主意,张艳萍气得满面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杜春晓正逮着黄莫如的丫鬟小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之所以会选择小月,全系她看起来要比其他几个姑娘心思老成。看自己在那儿拿副牌耍把戏,也丝毫没有眼馋心动,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做针线,眼见绣绷上那对鸳鸯愈渐完整,变得流光溢彩。

    言谈里,小月的谨慎态度亦非同一般,只略微讲了些家里的事,都不特别。待说到吟香这个人时,便垂下头,推说不知道,眼珠子却在偷偷打转,可见其实是知道些什么的。杜春晓忙随手翻了张牌出来,系恶魔,心中不禁暗自叫好,真乃天助!

    于是她故意长叹一声,语气沉重道:“看来这个家里还会有灾,这张恶煞牌真是阴魂不散。小月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怕是懂得那明哲保身的道理。可这宅子已经沾了邪气,要完全摆脱干系断无可能,你说对不对?”

    一番话讲得小月面上瞬时阴云密布,然而还是咬紧牙关,一丝风儿都不透。这时黄梦清气势汹汹走过来,劈头掴了小月一掌,骂道:“小蹄子,别以为你是大少爷房里的人我就不敢打你。吟香从前跟你可是好得很,你再说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仔细我叫老爷把你撵出去!”

    恩威并施之下,小丫头到底扛不住了,哭得涕泪滂沱,连连磕头求饶,说千万别把她撵出去,要不然弟弟妹妹就都读不起书,吃不上饭了。杜春晓装模作样地把小月搀起来,掏出自己那块皱巴巴的手绢往她脸上擦了两把,更把人家擦得鼻不是鼻、眼不是眼了。

    “是……是吟香逃走前一晚,到过我房里,叫我也一起走的,我没敢……”小月泣不成声,“可她说……说杀了碧仙、雪儿她们的那个凶手,还在这屋子里,所以……所以再不逃可就没命了!”

    “如此说来,吟香知道凶手是谁?”黄梦清字字问在刀口上。

    小月拼命点头,哭道:“应该是,我问她,她死活不讲,一脸的惊恐,说我还是不知道好。她是孤儿,无牵无挂,走也就走了,我还有爹娘和弟妹要养,怎么走得脱?所以还是咬牙留下了。大小姐,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呀!”说完,她又捂住脸号啕起来。

    黄梦清当即命小月在她屋里洗漱过,收拾齐整,再回黄莫如那儿去。随后便狠狠剐了杜春晓一眼,嗔道:“这还不是你惹的事儿?怂恿人家携财潜逃!”

    杜春晓也不争辩,只笑道:“怪我也没用啊,人都跑了。”

    “你心里还得意着吧?就知道用牌把人家往死路上引!”黄梦清咬牙切齿点穿杜春晓那点小算盘。她看过太多这奇女子的怪癖,也只能笑骂,知她改不掉的。

    但这一句果真是点中了杜春晓的“七寸”,她就爱找准人家灵魂上的松垮处,推波助澜,使之决堤。

    不过找吟香的事儿,自然是落在保警队身上的,确切地讲,是落在夏冰身上了。两个队长谁都不肯为一个丫鬟逃跑去卖命,都忙着破命案呢。夏冰只好一个人四处打探。所幸与吟香一同私奔的那个小厨子在省城露了头,还在一个当铺里典当了一对翡翠耳环、一只金镯子、两根包金白玉簪子、一枚红宝石戒指并五根镶绿松石的长甲套,统共拿了一千两百块钱。那当铺的账房先生恰是青云镇出来的人,一眼认出小厨子便是当年穿开裆裤在他家门口跑来跑去要糖吃的小屁孩。所以回镇上看老婆的时候,便说起这事儿,老婆即刻跟他讲了黄家出的案子,夫妻俩倒也老实,急忙去保警队报了案。

    可李队长带着夏冰去县城里逮人的时候,却只在弄堂中一个窄间里看见正蹲在泥地上抱头痛哭的小厨子,拎起来甩了两巴掌,再仔细一问,原是吟香前晚上便卷了那一千两百块,踪影全无。

    保警队里不能动私刑,所以审那小厨子,乔副队长自有其他的套路,让小厨子反剪了手半蹲在门槛上,一个时辰过去,人几乎要昏死过去。小厨子只得招认经过,也少不得把责任全往吟香身上推,说是她偷三太太房里的东西,又怂恿他一起,打算在县里换了钱,便逃去外省结婚,开个小饭馆。孰料如意算盘还未打尽,这浑小子便遭了她的暗算。

    “那娘们儿可曾跟你说起来黄家那几件命案?”

    “命案?这个大家都知道呀。”小厨子捂着肿成馒头的两只膝盖,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

    “少打马虎眼儿!我是问有没有听那娘们儿说起过对这桩案子知道多少!”乔副队作势扬起右手,像是又要给小厨子吃耳光。

    小厨子缩着脖子回道:“她只说黄家不干净,那杀人犯现还在宅子里,所以怕得要命,叫我跟她一起走的!我再要细问,她便不肯讲了。”

    吟香从前是不肯讲,现在,其实已是不能再讲。

    【7】

    噩运降临之前,碧仙是最受不得委屈的一个人,外屋的丫鬟对她有些妒慕,只不肯点头承认。若换了雪儿或桂姐,便会刻意低调,反正是赢家,何苦争这些浮表上的东西,那都是地位不上不下的才会去惦记的,而碧仙恰好就是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因是三太太房里的人,本来在人前便矮了一截,从主到仆都是受气的,即便没有受气,亦幻想自己得了多少委屈,于是这屋子的气氛也尤其压抑,终要找个发泄口。张艳萍找的是碧仙,碧仙找的是吟香,吟香实在无处诉苦,就变着法儿偷主子东西,既是贪财,又是报复。

    可即便如此,吟香与碧仙还是保持最表面的友谊,碧仙还会将主子吃剩的点心拿出来讨好她,因知她与大少爷房里的小月姐妹情深,也便留了个心眼儿,间接着想与小月搭上线,保不齐哪天便调去掌握实权的二太太房里也不一定。尤其雪儿一死,碧仙更是梦里头都笑醒,那时断想不到自己的劫数也来得那么快,连看到好吃懒做的吟香偷偷躲在茶水房里打盹都不踢不骂了,只略推一推她,唤她起来。

    吟香自然通晓这头等丫鬟的心事,虽然雪儿一死,论辈分还有桂姐这样的老姜顶着,但论姿色碧仙绝对可排头挑了,保不齐哪天就被老爷收进门,与三太太平起平坐。每每她与小月在背后嚼舌根都要讲一讲这个事,她正一脸怨恨说碧仙福气太好,孰料小月却说出了另一番道理:“正因她生得太好,有二太太这样的人物在,她就休想真正地出头。你可发现,这宅子里天仙儿似的人物都是收在太太小姐屋里的,给老爷少爷配的不是老的就是丑的。说明早有预防,你真以为大太太和二太太是木头人儿呀?就防着再突然冒出个三太太来争宠。”

    一语惊醒梦中人,吟香便不由可怜起碧仙来,这么高的心气儿,可惜命都操纵在别人手里。所以碧仙死的那天,更像是注定的,吟香一点儿不惊奇。慧敏咬着黄油纸包里的梅干菜酥饼,边吃边叹:“怎么黄家几个模样俊俏的都被贼杀死啦?”她无端地相信必定是采花贼闯进黄家,只捡那如花似玉的丫鬟下手,她脑瓜子里的弯路要较别人少几道。然而却似乎是点中要害了,眼前竟模糊地浮现翠枝残花碎叶下盖住的那张惨白面孔。吟香当初仗着自己胆大,跟在杜管家后头看热闹,因人太多,又都不敢靠近,结果只一瞥,就将恐怖烙于心间了。

    可那个时候,吟香还没想过要逃。要逃,还是因小月一句玩笑而起,她听说吟香装大胆,结果吓得失魂落魄地回来,便打趣说:“你不是出了名儿的铁胆么?怎么还会怕一个死人?”

    “谁说怕?那是突然肚子痛得受不了,才走的!”吟香还要嘴硬,心里却是虚的。

    “还撑呢?当时分明看你已魂飞魄散,就差没尿裤子啦!”慧敏竟一旁帮腔,吟香这才想到该是这肥猪般的女人向小月告的密。

    “你们都胡说什么呢?我都会怕?那前年说河塘里有溺死鬼作乱,会拖人下去替它的位,是谁还天天晚上从那儿走去给你们买臭豆腐吃?”吟香说着说着便动了真气,誓要夺回这莫名的尊严。

    “那好。”小月的笑容里布满了陷阱,说道,“你若敢在那夹竹桃下边过一宿,我们就服你,今生今世都敬着你,如何?”

    吟香便这样鬼使神差地抱着凉席,去到那被压扁了近一半的夹竹桃底下。虽说夜里暑气渐消,然而月亮还是蒸熟一般镶着虾红的边,为躲避蚊虫叮咬,她还特意往身上喷了一瓶花露水,头边脚底都点了蚊香,然后还是耳边嗡嗡不断。因怕杜管家值夜时路过会发现,她挑了三更过后,想到时倘若真有牛鬼蛇神出没,也只是一时。可惜翠枝被乱发切碎的面颊还是在脑中摇晃,她只能捂着心口,强作镇定,嘴巴疾速地念着“阿弥陀佛”,只求快些天亮。

    夜凉到底是如水的,吟香虽怕得要命,但还是睡着,梦里竟是陪着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在青云镇漫步,她竭力演出“烟视媚行”的效果来,却不料转头见他已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正是在荒唐书铺见过的女子,穿土蓝的短褂,枯黄开叉的头发胡乱绑在脑后,刻毒颓废的面颊上堆满扭曲的笑意,手中握着一把长方的牌,在她耳边喃喃道:“你这是疯了。”

    “什么?!”她有些意乱情迷起来,拼命盯住那女人手中的牌。

    “我说你可是疯了?!”

    声音有些耳熟,但绝不是那古里古怪的书铺老板娘,而是……是另一个女声。这疑问逼得吟香不得不睁开眼,然而还是黑沉沉的空气在面前流动,蚊香在暗夜里凝固着两星猩红的光,借着那猩红,她发现黄菲菲整张脸亦是红的。

    这一次的赌气,吟香是做好准备的,打算被巡夜的杜亮逮着,被赌完花会回来的小厨子逮着,甚至被喜好鬼鬼祟祟在晚上返家给生病的女儿送药后返来的桂姐逮着,却断想不到拿个正着的却是黄家二小姐。深夜本是主子们消停,给下人腾出极短的逍遥空间的时辰,所以吟香惊慌失措之余,竟有些气愤,下意识地回了句:“二小姐怎么还不睡?”

    夜色下被蚊烟熏得神情恍惚的黄菲菲,竟将额头抵住吟香的脑门子,一双冷眼似要刺透她的心脏。吟香即刻被阴气包笼,一动都不敢动,只觉下半身已僵死在那里。

    “你睡在这里做什么?”黄菲菲又问了一遍,声音带些幽暗的颜色,手里举一盏火焰黯淡的牛皮灯。

    “我……”吟香哪里还讲得出半个字,只能就这样支吾着。

    “起来。”二小姐语气又阴又冷,吟香不禁有些怀疑她是鬼上身了,否则哪还会在这个时辰出来游荡。

    她一面想,一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不小心踢倒脚边的蚊香,脚背上落了滚烫的香烟,痛得她眼泪都要掉出来,却只得忍着。

    “把这个卷起来。”二小姐点点地上的凉席。吟香又弯下腰,把席子卷起来抱在怀里,月亮已残成半圈细线,教整个庭院都昏无天日。

    二小姐弯下腰,将牛皮灯挨近刚刚铺过凉席的地面,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喝道:“知道这里出过什么事吗?”

    “知……知道。”吟香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二小姐冷笑道:“你这丫头莫不是疯了?知道这儿死过人还敢睡呀?不会是无聊跟人打赌了吧?”

    当真一语击中要害。

    吟香虽暗自惊讶平素天真烂漫的二小姐怎的突然如此聪慧,面上还是唯唯诺诺的模样。吟香对小主子行了个礼,便要回去,却被她劝住。

    “别,既然睡都睡了,就待到天亮吧,把席子铺上,继续睡。”

    吟香抱着席子没动,因她实在有些辨不清二小姐话里的意图。

    “愣着做什么?快铺上睡呀!”二小姐将牛皮灯提到吟香的腮边,一股烛火发出的刺鼻异味儿缓缓钻进她的鼻腔,她只得又将席子铺在翠枝横死的地方,躺下了。仰面望住二小姐,她的面孔在蜡黄的灯影下宛若鬼魅。

    不会真是鬼上身了吧?吟香不禁又这样猜测。此时黄菲菲却蹲下来,将吟香的一只胳膊按住,那手竟比想象中要大一些,有力一些。

    “记住,今晚见过我的事儿不许跟任何人提,否则,你在三娘房里耍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戏可就保不了密了,让保警队把你捉去尝尝坐牢的滋味,你可愿意?”二小姐话说得虽狠,嗓子却是哑的。

    “不愿意,我不愿意!不愿意……”吟香转过身去不看黄菲菲,只紧闭着眼一口气讲了几百个不愿意,像在对着二小姐发什么毒誓。待再回过头来看,黄菲菲早已没了踪影,只余下那牛皮灯的气味久久围绕。

    次日,吟香便带着两腿蚊子块及满腹的秘密与恐惧,算计着如何逃离黄家。虽然每天还在做事,心却已飞到心上人身边去了,耳边回荡杜春晓暧昧的祝福:“姑娘以后花钱可大手大脚,不加节制,财运旺着呢。”

    青云镇的天空蓝得逼人,吟香怀里揣着那一千两百块钞票并几个金锞子,站在河桥口等她的最爱,直等到半夜,才见一个人影正往河塘台阶上张望。

    那必定是了!

    她满心欢喜地从河边半人高的荒草地里直起身,拼命向那人影挥手,已顾不得嘴巴干渴发不出声音。那是一张灌满幸福憧憬的笑脸,她便是带着这张表情面具倒在草丛里,脑壳上紧紧咬着一把利斧。蟋蟀仍在不停地叫着,与她的喜和惊混成一片血光。

    【8】

    夏冰被雪儿的娘迷住了,当秦氏端出一盆雪梨片来的时候,这女子的风情,不是挂在皮相上的,却是耗尽心力去收敛,反而愈发楚楚可怜。和女儿的俏丽娇媚不同,她的美是往里去的,外边只透了一点边,宛若彩光透过玉瓶薄壁略微散放一些,便已是惊艳。这样的女子,不是抓男人的魂,却是抓男人的心,魂落了还可以再拾,心却是一生一世的托付。这样的女人,至今还留在小镇子里,是幸也不幸,倘若放到繁华地去,怕是已掀起几番风雨,而将人生封锁在荒凉地里长草,又是另一种残忍。

    怪道青云镇上的男子,每每在酒馆聚首,便长吁短叹,讲某个女人留在这里实属暴殄天物,欲问姓名,却怎么都不说出口,像是已形成默契。她这个人是在他们心底里的,无须指名道姓,各自都是明白的。唯夏冰年纪太小,总听得有些懵懂,斗胆问一声便会被李队长打头,讨声“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女人”那样的骂,所以他后来赌气不问。

    秦氏开的油盐铺在镇西,与镇东的夏冰家宅确实离得远了,且夏母见他往镇西跑便揪住他耳朵往死里揍,自童年时便这样,愣是用拳头将西埠头隔成了“禁区”。成年以后,夏冰总还是要去镇西巡逻办事的,只每每经过那酱气鲜浓的油盐铺时也从不留心进去。偶尔目光扫进店里,沿着那积了青苔的砖地往上瞄,柜台后头那枚纤瘦的侧影,如枯墨点画的一般。他急忙抽回视线,怕污蔑了那墨画,此后亦惦记着不要看清她的面目,只怕这一看,酒肆茶楼里绘声绘色的香艳奇谈便会多融入他的一份相思。

    “人都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孩子命薄也怨不得别人,只求小哥儿能及早破了案子,让她瞑目。”她声音是哑的,眼神却亮,像黑湖里漾着两簇火苗。

    话虽有些淡,灌进夏冰耳朵里却成了热流,他浑身酥麻地坐在那里,拼命压抑掏心掏肺的冲动,只求她能多待一刻,起码不要找理由进里屋去给瘫痪在床的男人清除喉咙里的痰液。他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么矜贵的女人,命会薄成这样,以至于同样几近绝世风流的女儿也被牵连进去,摆脱不了美丽无用的符咒,上苍仿佛是拿非凡的品貌交换走了她们全部的好运。

    欲再问些什么,她已闭口不谈,家里只将客厅简单布置成灵堂,烧元宝蜡烛的火盆早已端在外头,贡桌上的照片里,雪儿木着一张脸,丝毫显不出生前半分的姿色。那眉眼儿糊成了墨点,呆然直视前方,系对相机完全不予信任的表情。可怜到最后,那美丽都只能凭旁人的记忆,口口相传,成为所谓的“故事”了。秦氏是否也得如此下场?每每想到这一层,夏冰便心如刀绞。

    雪儿的父亲田贵,原系天韵绸庄里做搬运的伙计,有一次布料出仓,搬运的时候整一车绸缎倾倒,将他下半身几乎压断,从此苦了这风华绝代的母女两人。黄老爷看他们一家可怜,抚恤金给得颇丰,还将雪儿收进屋子里做大丫鬟,算是多少有些抵偿。这件事,成为青云镇上所有男人的痛,当美丽的东西变成“圣物”,他们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唯独夏冰这样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尚且怀着满心的崇拜,丝毫没有站在对方的位置做体贴的情欲想象。

    “有没有给田雪儿定过亲?”

    临走前,他还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声,言下之意是打探雪儿的感情瓜葛,这样的美女,必定裙下之臣无数,容易陷入这样甜蜜的困境。

    秦氏苦笑摇头:“这孩子因模样比别人生得强一些,心气儿便高了,上门提亲的人无数,都被她拒了。一门心思想攀高枝,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所以说,做人还是要心平一些,才能保平安。”

    言语里,竟有微妙的嫉妒。

    ※※※

    杜春晓许久未回书铺,心中还有些惦记,可又不想表露,便反复将塔罗摆出各色阵形,一个人趴在凉席上,竟做了一副大阿尔克那,将自己由生至死算了一通,玩下来已累得精疲力竭,命玉莲端了三大碗绿豆汤来,一气喝完,才缓过劲儿来。黄菲菲坐在席子边上,一脸稀奇地看她折腾,待杜春晓打完饱嗝之后,便撑不住笑了,对黄梦清说道:“姐姐,你说杜小姐算的命极准,我怎么听她讲得一片混乱呀?到现在都不知道几岁可以嫁人。”

    “原来二小姐急着嫁人呢?”杜春晓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便自圆道,“算出来啦。二小姐是早婚之人,还儿女成群,在青云镇上安安乐乐过一世呢,足不出户便可享尽荣华富贵……”

    话未说完,黄菲菲已板着脸走出去了。

    黄梦清笑道:“你可真坏,怎么说这些话?”

    这个“坏”确是坏到骨子里去了,杜春晓何尝不知黄菲菲终日游记的书不离手,是胸怀大志,想出去闯荡的“大女子”。于是刻意往她不想听的地方讲,激起她的逆反心态。

    “这样不好么?到时候她必定是晚婚或做单身老孤婆的命,所以你纵再晚些成婚也不打紧啦。”

    杜春晓又开始坏笑,然而这坏里流动一股别致的天真,她是蠢蠢的坏,吃力不讨好之余,便只是搏自己一乐。黄梦清也不点穿她,径直将一只桃木匣子拿出来打开,里头摆满各色青瓷瓶子,她挑了一只底上描云纹的,拔掉塞子,在胳膊上倒了几滴晶亮的明黄液珠,再缓缓涂抹开。

    “这是什么?”杜春晓闻到蜜骨的香气。

    “润肤用的,你也试试看?”黄梦清不管她愿不愿意,已将液体抹在她两只手上。

    “怎么巴巴儿想起涂这个来?怪热的。”她已受不了那黏腻。

    “你不知道,白医师等一歇便要来给黄家上下的人做体检,那酒精棉花擦在皮肤上寒毛凛凛的,先抹一些这个,到时舒服一点。”黄梦清此时完全不像是留过洋的,只顾及自己不着边际的浪漫想象。

    “多长时间体检一次?”

    “每隔三个月吧。”

    杜春晓忍笑说道:“可见黄家还是蛮讲科学的,都懂得怎么保健。”

    “哼!”黄梦清冷笑一声,咬牙道,“你真以为有这么好?无非是怕那些狗男女把脏病带回来,少不得要查一查。否则你当二娘的善心能发作到这种程度?”

    “那不正顺了三太太的心?她这么疼儿子,必是想让他早日痊愈的。”杜春晓脑中又跳出黄慕云那张被焦虑与傲慢封锁住真性情的面孔。

    “还正是托他的福,才要体检。”黄梦清将瓷瓶放入匣子,两只手臂上已是亮晃晃的。

    ※※※

    白子枫不是美女,甚至在五官平平的黄梦清跟前都不见得能占半点优势,可她气质摩登,非一般女子能比。长及腰腹的一把乌发,末梢烫成大波浪卷,系上海红舞娘的款式,看上去竟一点不落俗,配上鲜红唇膏和两弯粗眉,以及不分季节的高领旗袍,系大情大性的美,与水乡小镇上那一众婉约派即刻拉开了距离。即便是这样跋扈的装扮只要外头罩上白长褂,将头发盘起来,露出一副精巧的下巴颏,便是西洋美人儿的味道,那不高的鼻梁显得高了,嘴唇也厚得有风韵,走到哪里,众人都会不自觉地屏息,是仰慕,是生分,周身流露着拒人千里的意思。

    杜春晓隐约在心里给白子枫配了身军装,那种武装到牙齿的俏丽,令她对其充满好奇。白小姐却似乎看什么都是冷的,也许是医师特有的洁癖令其对一切带菌的都提不起热情。谁说从医者必须要爱护病人,兴许他们最讨厌的便是这些病菌载体。

    所以白小姐给黄慕云听心音的时候,心情最别扭,她只觉从他嘣嘣跳动的胸腔中翻涌的是一种呐喊,声音震耳欲聋。她不是辨不出他喊了些什么,只是刻意回避,就用这时髦如烟盒美人的冷,来应对他的热。黄家的人与白子枫之间保持着亲密的客气,却又是极疏远的,她似乎探不到这家族的底里,也不屑去探;而另一方面,黄家也没想过要与她建立合作以外的关系,她不是这个群体里的人,甚至都融不到镇子里去。秦氏这么样脱俗,也是镇上的一道风景,可白子枫是突兀的,像装在小笼子里的巨兽,怎么都伸展不开。那种不甘愿的味道,无止境地流出来,被黄慕云恋上,被杜春晓盯上。

    给白小姐算牌,杜春晓既紧张又兴奋,因不知该如何揣测她的经历,编造她的未来,于是游戏就变得愈发有趣。洗牌的时候,黄慕云在一旁看着,想知道心上人最关心的问题,甚至恨不能自己给出答案,无奈会算的是另一个人。况且她算的东西也特别,问的是“我最大的威胁是什么”。

    是秘密。

    杜春晓已在心里答她,只面上还得假装顺着牌理去解。翻开过去牌,一张正位的皇后,意思是从前威胁过她的系自尊心。现在牌,逆位的世界与正位的女祭司。她眼睛一亮,直觉此乃天助。

    “逆位的世界,说明白小姐目前最麻烦的是被困在这儿出不去,雄鹰折翼,没办法的事。至于令白小姐落得如此尴尬的原因,是一桩大秘密,来自女人的秘密。”

    “是什么秘密?可算得出来?”白子枫一笑,便露出那洁白的牙齿,让人产生整洁过度的恐惧感。

    未来牌,逆位之塔。

    房内连呼吸声都已消除干净,黄梦清、黄慕云均在等那关键的谜底,只是黄大小姐存心要看看这位同窗旧友如何变着法儿戏弄白子枫,而黄二少却是真真切切地替她急,想知晓她的全部。

    “秘密就是黄家那几宗命案与白小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您是不瞒也不是,瞒着又觉得良心上过不去,终日惶惶的,也不知晚上可有睡好过……”

    白小姐也不听完,“嚯”地站起来,面部也像被抽走了神经,变得麻木,这麻木里,甚至有莫名的森然。

    “杜小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黄家的命案与我一个小医师有何干系?这命算得真胡扯!”

    黄慕云亦脸色煞白地站起来,轻轻扯了一下白子枫的胳膊,笑道:“白医师莫要动气,杜小姐也是随口胡诌的,上回她给我算,还说我生龙活虎,根本没病呢。你看这笑话闹的……”

    白子枫此时已连背都是僵的,回过身来瞪着杜春晓,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都没有讲,走出去了。黄慕云急急跟了出去,脚步却很轻快。

    “说,怎么知道白小姐跟那几桩命案有牵连的?”待人一走,黄梦清便夺下杜春晓手上的一片西瓜,按住她逼问。

    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房梁,吐出几个字来:“黄二少也是逆位之塔呀……”

    【9】

    一个礼拜里有三天,黄家大少爷吃过夜饭便匆匆赶往镇西角上的茶园,那里曾经亦高朋满座,诸多不得志的戏子都在这儿找回久失的尊严,后来一打仗,竟把末流的角儿也打跑了,不得已才断了档。此后这里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茶楼,只请了几位先生过来唱评弹,虽不见得好到拍案叫绝,却也不至于荒腔走板,终究能勉强让气氛不太寂寞。

    黄莫如习惯选靠近茶水房的角落,老板只敷衍地放了道屏风隔开前后台,他便坐在屏风边上,身子半隐半露,然后叫一壶碧螺春,心里模糊地想象弟弟黄慕云的去处。

    这痴情的呆子必是心里揣着白子枫,怀中搂的却是风月楼的二等娼妓,那份寒酸与凄凉,真是想想便要笑出来。可见风流公子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像他黄莫如,便是努力压抑满心的骄傲,在这里等候千金难买的销魂时刻。

    那些青云镇男人此生都无法见识到的幸运,他都从她身上汲取了,她雪白圆润的脚趾,玉珠般在他腿根摩挲;乳尖是粉里洇了一滴桃花汁的,稍稍啜饮便成了甘泉;两枚锁骨里兜的全是白酒,舔一点便会脸红;最看不得、碰不得乳下的线条,总是迟疑地延伸,也没有特别的曲折,却是布了机关的,一触即发;怕的还有她两腿间的丰饶肥沃,仿佛混进砒霜,又毒又过瘾,他宁愿长时间地在里头闯荡,将欲望之火烧得又高又旺,直至油尽灯枯。

    哪个男人不愿意呢?他只能一只手紧按住渐渐隆起的裤裆,另一只手去掩嘴角的痴笑,恍惚自己已经了无遗憾地死掉,将青云镇所有男子的尊严都剪得粉碎,任他抛洒嬉戏。

    偶尔的,他亦会对她有某种奢求,譬如想她能换上白子枫的发型,搽上明艳的脂粉,看是否会有别样风情。她已比他多活了十年,这十年便是她的底气,亦是她对他呼来喝去的资本,所以他便怎么都不敢提,只希冀她自己能良心发现,再施舍更多。

    好不容易,饮过三盏茶,是她要他等的,无非三盏茶的工夫,在他等来却是一杯接一杯的海枯石烂,心都要熬干了。所以起身结账时,摸大洋的手都是抖的,幸亏小二只认钱,不计较别的。

    走出茶园,抬头望月,不小心看到漫天的星光,把他整个人都照亮了。而等在茶园后巷那棵杨树下的秦氏,亦被余晖笼住,两只脚还是踩在草丛里的,点点萤火在腰间轻浮流动,他远远看着,已忘记如何迈开脚步。

    “今朝,我们玩些新花样可好?”她对他笑,脸上的皮肤薄得透明渗光。

    他宛若游走于梦境,只胡乱点头,被她牵起手,往油盐铺走去。

    黄莫如是讨厌油盐铺的,秦氏体香再浓密,也斗不过咸酱油的气味,欢好时呼吸都不能略重一点儿。所以他见她还是轻手轻脚地开启了铺子的小门,便有些失落,然而她领着他并未径直往柜台上靠,也绕过了摆满瓶瓶罐罐的小仓库,却是奔后头她的家宅去了。

    暗通曲款近一载,他还是头一次到她的“禁区”,不盈十尺的饭厅内还保持灵堂的摆设,空气也是咸咸甜甜古怪得很。她握住他的手有些潮湿,他也跟着激动起来,倘若不是光线昏暗,面颊上的红晕怕早就暴露了他的稚气。于是他垂着头,努力不露怯,身体却任凭她四处牵引……

    两人在最里边的房间停下,火柴微弱的焰光在漆黑中格外显眼,像撕开绝望的口子,让人享受那如豆的光明。焰火最后移到了煤油灯上,屋子里瞬间被幽黄的光线涂遍,家具很少,只得一张方桌,一个旧梳妆台,一只扁衣柜,方桌对面的墙边搁了张床,拿蚊帐遮起床上的一个人。

    “这是……”他紧张得皮肤快要裂开。

    秦氏再次莞尔,影子在墙上映成一颗夸张的黑斑,她缓缓撩开蚊帐的动作,像撬开棺盖,要捞出里头的冤魂大快朵颐。

    躺在铺上的男子,面容浮肿,双下巴快要挤到脖子上,身上盖的毯子散发出淡淡的油气。看毯子随胸膛急促地起伏,料定他是醒着的,却偏要装睡,两只眼闭得死死的。

    “这是谁,你还不认得?”秦氏嘴角挂着寒冰,竟令她美得愈发刻骨了,可见邪未必全是坏的,“这就是让我一直守活寡的男人呀!今天,要他见识见识……”

    “这样……不好吧?”他恨不能拔腿便跑,而床上那位的呼吸显然更加急促,连眼皮子都在打战,这自欺欺人的戏已快要演不下去!

    “来。”她的需求简单明了,外头那件蓝底白碎花围裙已经除掉,罩衫的蜻蜓扣一个接一个地解,被煤油灯光晒黄的脖颈与胸膛几乎要化在那咸气里。贴身肚兜是湖绿的,绣了明月与杨柳岸,系黄莫如吩咐绸庄最好的绣娘做出来的。他瞬间被那绿逼得没了理智,决意不再管床上那具半死的“活尸”,上前一把抱住,吮住她的耳垂。她倒是比他更急更猛,已托住他胯下那团烈火,抚弄、挤压,将胸紧贴在他胸上,嘴里还不断追问:“可有想我?可有想我?”

    哪里会不想!他拿身上每一寸颤抖的筋肉来回应她,教她放心,要她体尝他的煎熬,那煤油灯已被震落在地,发出凄怆的尖叫,火光在咸潮的气息中奋力摇曳了一下,便灭在地砖的苔藓上了。他们在黑暗中互相撕扯,交缠,攻击彼此的弱处,她甚至好几次扭过头去望一眼床上的田贵,癫狂至顶峰的辰光,她两只脚已勾成弓状,死死抓住黄莫如脊上两枚突之欲出的蝴蝶骨。倘若他能看清她的脸,必定无法忽视那两只瞪得浑圆的、狰狞的双眼,是恨不能把丈夫凌迟处死的眼神。

    “呵!”

    声音是从床上传过来的。

    黄莫如可以想象床上的男子必是瞪大一双血眼,死死盯住他们。

    ※※※

    白子枫确是急了,她焦虑得嘴唇发干,只觉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出不去,要用针扎个气孔出来。孟卓瑶时常告诫她,世上没有什么秘密是能保一辈子的,再小心,再不择手段,最后也都是会曝光,所以,只能在有生之年将它埋深了,好让它晚一些见天日。事实上,她们也确是这样做了,用时间,用灰尘,加上一些难以启齿的小手段。所以杜春晓的占卜让她心惊肉跳,这个脂粉不施,面孔明显因嗜睡而浮肿的女子,用裹在皮肉里的敏锐刺穿了她傲慢的铠甲。气极的时候,她也想去找那“神婆”问个清楚,问问她自己哪里露了破绽,可很快便软下来,预感这一问,可能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会被对方扯掉,只得忍下来。

    “你怎么啦?大娘知道你来,今朝特意炖了红枣米仁粥。”黄慕云说话声音轻轻的,像是怕她听见又怕听不见,矛盾得很。

    她转头笑一笑,把他背上的衣服卷下来,丝毫不曾注意到他已比先前瘦了一圈儿,倘若她将手稍稍环到他的前胸,就能触碰到那一根根嶙峋的“相思”。

    “不吃晚饭了,跟一个病人约好了傍晚的,得回去。”她下意识地推脱他的好意,对于他的深情,她怎么都认为背负不起,本身已经很沉重了,再收爱情就显得奢侈了。她耳边又响起孟卓瑶火急火燎的教训:“做女人要贪,然而得不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学会推掉。”所以她尽量推,已练出功夫来了。

    从主到仆都检查过一遍后,白子枫便收拾好药箱要走,才走到前院,路过黄梦清的屋子,便又停下来。只听得里头传来杜春晓没遮没拦的哼唱,系哥啊妹啊的乡村小调,完全找不着曲子的出处。她停在那里好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对跟在后头送客的黄慕云笑道:“红枣米仁粥好久没吃过了,那边晚一歇过去不要紧的,我还是留下来,顺便跟大太太拉拉家常。”

    黄慕云高兴得鼻尖都发红了,忙跑去厨房吩咐多加几个菜,也没告诉黄老爷,只一味自顾自张罗,像个任性的孩子。

    这顿晚饭,吃得有些压抑,尤其苏巧梅,只吃一半便放下碗筷,让红珠换了碗绿豆汤,说是天气热,坏了胃口。黄慕云也是一个“吃不下”,然而必定是到场的,作为陪客,坐在白子枫那张客桌上去了,他献的殷勤太过明显,让张艳萍脸上有些过不去,只能悄悄拿白眼招呼宝贝儿子。倒是孟卓瑶,还打趣问白小姐何时成婚。白子枫被她问得一时语塞,回过神来才说没有想过。

    “怎么会没想过?白小姐这么漂亮,提亲的人该排长队了吧。”与白子枫同坐一桌的杜春晓嘴里含着饭便急急地来抢话头,生怕自己被人遗忘了去。

    “你是没去过我的诊所,成日忙得团团转,哪里还有闲工夫相亲?”白子枫苦笑,“倒是杜小姐,到了嫁人的年纪了,何时给书铺请个老板呀?”

    “她自己就是老板,何须再请一个?”黄梦清吃了一口菜,笑道,“白小姐可是误会她了,她是半个男人,所以哪里还用得着结婚?”

    杜春晓未料到同窗好友会借机奚落她,当下便红了脸,也不管邻桌坐的那些“大人物”,赌气将筷子往桌面上一拍,叫道:“我这就回去跟夏冰讲,让他娶了我!”

    饭厅内一时陷入沉默,不知是谁头一个笑出来,即刻打破了僵局,随后两张桌子上的人都笑起来,白子枫也是垂着头,掩住抽动的嘴角。一时间原本死气沉沉的地方便活跃起来,空气松快了许多。因那笑声一时之间还止不住,杜春晓只得鼓着腮帮子在那里等,席间有一人竟笑得咳嗽起来,起初也没有人在意,孰料那咳声愈渐响亮,没个休止,这才注意到是大太太在咳。

    于是众人一下便紧张起来,只见大太太将额角抵住桌沿,一只手捂住喉咙,另一只手不断捶胸,这一捶,竟从嘴里喷出一口血来,红珠子洒遍所有的菜碟。大家不由将身子往后仰,唯有白子枫上前来扶住孟卓瑶的背用力拍打,直到“噗”的一声,由口内吐出一枚半寸长的东西,落在装凤爪的盘子里头,发出的“叮”音划破了紧张的空气。红珠吓得将盛饭用的木勺子丢在脚边,一动也不敢动。

    “这……这是什么?”孟卓瑶已顾不得满口猩红的牙齿,直盯着菜盆子看。

    杜春晓大大咧咧地走上来,伸手将那个东西拿起来,放在灯下看了许久,喃喃道:“是一个铁钉。”

    “快去传厨子来,怎么饭菜里还会有这个东西?”黄天鸣勃然大怒,眼睛却始终没向受伤的原配夫人看上一眼。

    【10】

    黄宅的厨房也是略有些特色的,大厨陈阿福系特意从杭州的如意楼挖过来的,因几位夫人都是清淡偏甜的口味,他的杭邦菜手艺正中她们下怀,于是黄天鸣才出天价请了他。厨房里其实每日出菜不多,却非常忙,大家族里女人一多,饮食要求便五花八门,有些纵做得再精细,都还免不了会有哪一房的差下人出去买王二狗的烧饼吃。所以陈大厨从不指望自己的努力能换得多少赞赏,只求平安无事地过日子,月钱一分不少就是了。

    无奈如此图安坦的一个人,还是要惹上些麻烦的,据说大太太是咬到了银鱼蛋羹里的钉子,破了口腔,当即血流如注。杜亮将他唤到无人处询问的时候,他吓得腿脚发软,连说不可能,虽然配料都是几个小厨子在弄,可下锅全由他亲自操持,那一碗料倒下去,若有钉子,恐怕当时便察觉了,哪里还等到端上桌去?再说陈阿福与大太太无冤无仇,实在没有害她的理由,于是杜亮便当是意外秉了老板,克扣三个月薪水,将事情了断了。

    白子枫给孟卓瑶的口腔仔细敷过药,收拾了医药箱刚要走,被刚刚赶来的黄梦清与杜春晓拦住,只说要问问大太太的伤势,当时病人已开不了口,只能点头示意。白子枫少不得耐心跟她们解释,只伤了一点皮,不曾动破血管,所以过不了几天便可以正常进食了,此前只能吃些凉的米粥。杜春晓胡乱从怀里抽出一张太阳牌来,对大太太笑道:“夫人放心,是健康牌,好得快!”孟卓瑶只得对她点头苦笑。

    随后二人执意要送白子枫出去,竟连主动请求的黄慕云都硬是被撇下了。刚走出院门,白子枫到底熬不住,扭头问杜春晓:“杜小姐手里的牌,可真的有算准过?”

    “怎么没算准过?可说是次次都准。”杜春晓挺了挺胸膛,眼神却狡黠得很,因知道对方接下去要问些什么。

    “那你说我的秘密跟这命案有关,可有什么凭据?”

    “这不是我说,是牌说的。”

    一句话硬是将白子枫堵了回去,她只得板下脸与那二人道了别。

    黄梦清这样知道底细的人,自然不像白子枫那般好打发,见人一走,便毫不客气地质问:“也该说了,你真当看出来她与命案有关联?”

    杜春晓点点头,神色也凝重起来:“她走进庭院的时候,是你跟我,还有黄慕云去迎接的。黄家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讲都是镇上的大事儿,所有人都盼着来看稀奇,她倒好,对那树桩和封井看都不看一眼,像是刻意避开的,若不是心里给自己设了禁区,哪里会这么没有好奇心?”

    “可那又不能断定她就是跟命案有牵连,你还说不是瞎蒙?”

    “算命的事,本来多半就是瞎猜的。”杜春晓正色道,“但黄家每隔一季便要体检一次,人的身体能藏许多秘密的,你不觉得那凶手将死者的腹部切去,恰是为了隐藏这些秘密?”

    黄梦清沉默半晌,突然大叫一声:“我明白了!”

    ※※※

    无奈不明白的还大有人在,譬如夏冰。

    他已连续半个月在外头跑动,名义上是替李队长收集情况,实则他已完全按自己的思路在查案,每个环节都自己掌握,在最没有头绪的时候,他还有最后一招,便是去找终日睡得像头母猪的荒唐书铺女主人,用她的牌来助他理顺思路。当然,那是有条件的,他得给她买冰镇八宝粥,外加西瓜与花露水。那花露水,从未见她用到身上过,只打开瓶盖放在书铺角落里除臭,铺子里的味道于是愈发古怪。

    与杜春晓提及秦氏的时候,夏冰的脸是红的,他自己并不知道,只一味描述这妇人的冷血,说女儿死了,她还讲出那些刻薄话来,说到悲愤处,竟然还咬牙切齿,仿佛孩子未得到心仪的玩具而恼羞成怒。杜春晓摸出一张恋人牌,贴在他胸口,说道:“拿去留个念想吧,虽然她人你是得不到了。”

    “胡说什么呀?”他引以为傲的白皮肤已晒成浅咖啡色,额上的汗珠发出晶亮的初恋光芒,那种微妙的挣扎令他变得狼狈而英俊。

    杜春晓狠狠戳了他的脑门子,怒道:“你这花痴要发作到什么时候?也该醒醒了!本姑娘再指条明路给你,赶紧去查查黄家雇的医师,说不定从白小姐那里拿到的线索抵得过你跑大半年的!”

    “你算到什么了?”夏冰眼前豁然开朗,暂时从相思病里脱离出来。

    “倒也不是算到的,只是黄家上下的人每三个月就要接受白子枫小姐的一次体检,这次在体检之前便死了四个下人,那些下人的肚子全掏空了,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要掏空肚子呢?杀人已是个麻烦事情,杀了人之后不赶快逃走,还巴巴儿浪费时间精力去动这些手脚,难道凶手心理不正常?”

    “应该不是不正常,李队长分析过,发现尸体的地方血迹出奇地少,说明凶案的第一现场并不是黄家庭院,凶手是杀了人之后,把腹部切掉,再将她们移到那里去的……”夏冰突然一拍脑袋,说道,“你的意思是,凶手应该是个医生,才会把人家肚子切掉?!”

    “切口看起来很齐整?”

    夏冰摇头:“不齐整,像是用大剪刀之类的东西铰出来的口子。春晓,你究竟想到什么了?快告诉我。”

    杜春晓清清嗓子,咬了一大口西瓜,正色道:“我觉得这四个下人恐怕是怀孕了,凶手为了掩盖这个秘密,才把她们的肚子切下来,以便验尸的时候可瞒天过海。”

    “这……这……的确是有可能的。”夏冰擦掉额上的汗珠,捞起桶里的冰块捂在发烫的面颊上,天气越来越热,蝉声震耳欲聋,果然已到了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的时候了。

    “设想这四个下人都怀上了,觉得身上不舒服,便去找白小姐看病,结果丑行暴露。白小姐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某个人,这个人认为那些姑娘行为不检点,罪可当诛,于是就下了杀手,还掩盖了她们生前偷汉的罪行,你说是不是这样?”她愈说愈兴奋,早已顾不得油腻腻的皮肤。

    夏冰长叹一声,低声道:“这个分析虽有道理,可是……”

    “可是什么?”

    他吞了下口水,一脸尴尬道:“可是乔副队长说,最后死的那个慧敏,还没有过男人。”

    杜春晓一口西瓜噎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过我也会找那医师探一探底细的,你刚刚能讲出这些话来,必是拿塔罗牌探过她口风了的。”

    她点头,笑道:“不瞒你说,这个女人是外刚内柔,脆弱得很,太容易暴露心迹,要从她那里套话不会太难。只是还有一种可能性,虽然慧敏也许没有怀孕,没准却是知情人也不一定,为了灭口,自然是要一并除掉的,你说是不是?”

    “那为什么也要切掉肚子呢?”

    杜春晓眉头紧皱,已忘记去咬那西瓜,半天之后方说道:“你可知道黄家大太太,前几天在菜里吃出钉子来了,流了一嘴的血。”

    “哦。”夏冰心不在焉地应声,但魂灵显然已不在身上。

    这时书铺里竟来了一位稀客,穿着薄薄的杏黄对襟绸衫,扣子上系了一对幽香四溢的白兰花,底下是一条烟灰色绸裤,头发统统拢在脑后,露出整张丰腴的脸盘,那丰腴里含着细巧与纤柔,韵致都是往里灌的,竭力不外露,反而有了致命的魅力。

    “姑娘,还记得我么?”秦氏将遮阳的纸伞收拢,阳光落满全身,那光像是从她体内透出来的,“咦?这位小哥儿也在呀。”

    “啊……太太好。”夏冰已站起来,手脚不知要往哪里放,只能一个劲往角落里缩,似乎想腾出空间来安放秦氏的光芒。

    杜春晓一看秦氏,便知道她与夏冰隔的不止千山万水,这样的女子,要配什么样的男人,完全无从想象。可她依旧是能与小镇融为一体的,从腔调到气韵,均属小镇风景,与白子枫的大城市格调迥然不同。

    “太太到底还是来了,呵呵。”杜春晓已将牌放在梨花木制的柜台上,两眼眯成了缝。

    秦氏咬唇点头,似乎是有些不情愿,然而还是在她对面坐下来,笑道:“自上次那一别,可是有五年没见了,杜小姐竟还是没有嫁人,我们可都等着吃喜糖呢。”

    杜春晓抓抓头皮,向呆若木鸡的夏冰翻他个白眼,仿佛将终身大事都怪到他头上了。

    “若是我这几年里结了婚,太太你恐怕也不会来讨喜糖吧,谁让我当年算命的时候说话太难听呢。”

    “哟,你心里头还治着气呢?”秦氏这一莞尔,又是带着水乡特色的倾国倾城,一点不让人觉得疏远。

    “奇了怪了,我又不是男人,哪里能这么快就忘记仇怨的?只求太太您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呀。”杜春晓像是存心要给眼前的美人儿一个难堪,话讲得直来直去。

    秦氏似乎是真不计较,只拿她当孩子瞧,笑回道:“往心里去也是从前了,如今是信得过你,才来找你。”说罢,便将十个银圆放到桌上。

    杜春晓看都不看那银圆,只将牌推到客人手边,问算什么。

    “算害我女儿的真凶是谁。”

    铺子里的高温即刻降至冰点,三个人都瞬间收住汗液,连捂脸用的冰块都已落回桶里去了。

    “请洗牌。”杜春晓示意秦氏洗了三次牌,便摆出阵形。

    过去牌:正位死神。

    现状牌:逆位的节制,正位的愚者。

    未来牌:正位的皇后。

    她自己都不得不信牌了,竟像是紧贴着心里的想法来的,面对这样的“奇迹”,她终于来了劲,自信满满地道:“李太太,您女儿的死可说是注定的,原本她身上有新生命,可惜不小心被死神缠上了,这才交了噩运。咦?如今您正在做些不得体的、危险的事,可要小心,这些事情说不定很蠢,当然,那个凶手是不蠢的。”

    秦氏面色有些难看,然而还是维持端庄,问接下来那张关键牌。

    “凶手是个女人。”杜春晓刻意将身子往前倾,一张汗涔涔的面孔快要贴到秦氏的鼻头上,“有权力,能操纵他人,又不轻易露面的女人。哪怕要做杀人这样的事,都会让别人替她沾上两手的血腥。”

    “真的?”

    问这个话的是夏冰,他不知何时已将脸伸到杜春晓肩膀上,正仔细盯着那牌。

    秦氏却已站起来,欠了欠身,拿起伞走到门边,将它撑开,光线在浅绿的伞面上跳舞,她身上那件杏黄的绸衫上,连一丝汗迹都没有。

    “你们……五年前就认识?”

    杜春晓记起五年前头一次看见秦氏,她亦是披着沉鱼落雁的皮囊踏进门来,要算财运。结果被一眼看出她的寥落、她的不甘心,于是将牌解作失财,因家里的男人始终都不得志,还会走下坡。那虽是杜春晓胡乱推断的,依秦氏的品貌,还在镇西抛头露面开油盐铺,自然有娶她的男人不能满足她的地方,她嘴上问的是财,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东西,杜春晓恰是点中了她深处的症结,她才恼了,指天发誓说再不来这铺子。只是这些事懒得告诉夏冰,怕他有更多的念想,所以回说:“她从前来算过的,我当时讲她丈夫无用,她还恼了。”

    “你怎么就断定那是女人做的?哪个女人有这般力气,做出这么残忍的举动?这次定是没有算准!”夏冰像是也将秦氏的不幸归咎于杜春晓的头上。

    “凶手是不是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今天原不是来算这个的,只因见了你,才临时换了内容,而且这问题问得有些太刻意了,简直等同于心里有鬼。还有……”杜春晓歪着脑袋,她一思考,讲话就特别慢,“她好像比五年前更漂亮了……若不是在外面偷汉子,恐怕就是时光倒流,或者鬼上身了。”

    “鬼上身”的说法,令夏冰无端地想到头颅上插着一把利斧的吟香,她死时眼睛瞪得极大,瞳孔上停着一只苍蝇。

    【11】

    孟卓瑶没有讲话,整十日。

    原本是件痛苦的事,她却觉得愈加轻松了,因不用开口,下人反而听话。尤其从外屋调进来的二等丫鬟茹冰,耳根子灵得很,她拍拍桌子便知道要什么,还特别会看眼色,远比短命的慧敏要得力。想到这一层上,她倒偷偷有些庆幸这凶案。茹冰之所以从前不能进里屋做她的贴身,兼是左颊上那块铜钱大的紫色胎记惹的祸,苏梅巧觉得那样的摆在房里终究不够好看,便把膘肥体壮的慧敏拨给她,让她终日难过。

    茹冰把切成片、插上牙签的黄玉瓜仁儿端上来的时候,日头正旺,放置在房子四个角落里的冰块丝毫驱不走暑气,嘴里的阵阵刺痛让孟卓瑶清醒,又浑身疲累,尤其白子枫给她上药的当口,在耳边讲的那句话,至今想来都令她胆战心惊。

    白子枫讲:“报应快要来了。”

    而这个“报应”,于孟卓瑶来讲,是尤其委屈的。被迫缄口的十天九夜,夜夜都梦到雪儿怀着血肉模糊的死婴对她号啕,醒来后发现刚刚在嘴里愈合的伤口又被牙齿撕裂,让茹冰拿来痰盂,将血水都吐干净了,再睡下,却怎么都闭不拢眼。

    到了第十一天,她终于能开口讲话了,头一句便是:“我要出去。”

    孟卓瑶伤口初愈后的首次出行,低调而秘密,茹冰听口吻便知道系不可张扬的行动,于是车子都是叫到后院门口候着,都没通知过杜管家。大太太上车之前没叫她跟着,她便也不主动坐上来,只站在地上听指示,直到主子说了句:“你回吧,我去去就回。”这才行了礼,两边张望了一下,径直往门里去了。这种过度的聪慧,又让她莫名地忧郁起来。

    白子枫的诊所就开在桃园弄她的住处,底楼用来看诊兼吃饭,二层阁楼上才是隐私的睡房,木楼梯已吸饱了黄梅季的潮气,踩上去声音闷闷的。睡房虽小,却布置得相当整洁,连茶壶盖上的小孔都罩了一小块棉布,表现出医生特有的洁癖;床边的鞋架子上堆了好几摞的书,也是书脊朝外,方便查阅的。这是典型的独身女人的住处,清寂中隐隐带些忧郁。关乎白子枫的过去,孟卓瑶倒是略知一二,听闻她父亲娶了二房后便去香港定居,只给原配夫人提供了女儿学医的钱。后来母亲一死,她便在青云镇做了“老孤身”。依她的姿色,哪里会嫁不出去?只是潜意识里对男人还是有一些恨的。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下来,情绪上的紧张让她们看起来有些拘谨,孟卓瑶张开嘴给白子枫瞧了一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只说最近身子太虚,能不能打些营养针之类的。白子枫却连笑都不笑,态度淡淡的。她们都希望气氛能够轻松,于是扯了那许多,不料反倒暴露了对彼此的提防。

    “我倒也不怕半路杀出来的杜小姐会讲些什么,只是事情最后闹出来,对谁都不好,所以大太太可要想明白。”白子枫刚洗过头,湿发披了满满一背,样子很性感。

    孟卓瑶点点头,面容突然凄楚起来,说道:“白小姐,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其他都不用管。那个姓杜的姑娘,不过是拿副牌哄人取乐罢了,即便说中了什么,也是瞎猜的。我会跟梦清讲,叫她以后不要带这种人进府来。”

    “大太太,恐怕……”白子枫身子后仰,摸了一把背上的湿发,笑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孟卓瑶也不回应,两人用沉默交流了一阵,似乎心里的那套话都说明白了。临出门的时候,孟卓瑶将一包裹在帕子里的东西塞到白子枫手里,白子枫即刻感到手上有沉甸甸的安稳。

    “记住,这不是什么报应!这是天意!”孟卓瑶在白子枫耳畔恶狠狠地讲了一句,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嘴里散发出血腥与药粉混合的气味。

    白子枫当即将东西还回孟卓瑶手上,笑道:“若我收下这个,只怕就真是报应了。”

    她和她一时陷入僵局,只好都不讲话,对峙了好一阵儿,那包东西还是转到白子枫手里去了,离开的时候,孟卓瑶的表情竟有些凛然。

    ※※※

    黄莫如去找杜春晓算命,其实是意料之外的事情。那天才吃过晚饭,小月便泪眼婆娑地去找杜亮,说是积攒了三个月的私房钱不见了,那是要留给弟弟的学费,没有的话,一家人对未来的希望便要泡汤。杜亮听她抽抽噎噎讲了这半日,也不知要怎么办好,便硬着头皮亲自去每个下人的房里翻找。几个小丫鬟倒也无妨,最怕的便是苏巧梅等几位太太的贴身侍婢,一个个都仗着主子的声势,目中无人。所以杜亮有些压力,去找桂姐商量,她胸脯一拍,说那几个难搞的由她去搜。

    来到唐晖屋子里,她果然当下就给桂姐吃了“白果”,冷笑道:“因您是这里最老的,我叫您一声姐姐,可也想想我是二太太房里的人,居然被怀疑是贼,哼!若真是的话,不早像吟香那样,先把主子的东西偷干净了去?还看得上同辈的几个小钱儿?”

    桂姐知道唐晖是心直口快,所以也不动气,只说:“其实我也晓得不该到你这里来,不过近来这儿出的事多,几位太太也因收过吟香这样的贼婆,心存余悸。若再出现失窃的事儿,恐怕不单是你们几个,恐怕连杜管家都要被请回家吃老米饭了。所以这回出的事,咱们想私下里解决,不惊动老爷太太们。姑娘你也多担待,别为难我,成不成?”

    几句话便把唐晖的傲气给堵回去了,只是搜了个遍都没找着东西,好不容易从衣柜子里掏出一包银洋,只说是自己存下来的。桂姐也不好说什么,哪个下人不存点体己呢。

    两人折腾了大半日,每个下人房里都有钱,却不知哪些银洋是小月的,反正钱币长得都一样。所以自查便等于“大海捞针”,最终一无所获。

    可小月哭得捶胸顿足,动静有些大了,免不了惊动自己的主子,大少爷于是坐不住了,来问她怎么了,她便一五一十讲了个明白,边说边抹眼泪,楚楚可怜的。

    黄莫如听过后,突然仰面狂笑了几声,说道:“大姐那个会算命的老同窗呢?把她叫来算一算,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于是原本被大太太列入“讨嫌人名单”的杜春晓,又让叔叔给请去黄家,为的是替一个丫头寻找私房钱的下落。杜春晓起先也想卖卖关子,竟一口拒绝,连吃了杜亮几个“火爆栗子”之后,只得跟着他去了。然而一看见小月,她便来了兴致,这丫头的眼神总有些半明半暗,似乎里面有掘之不尽的阴谋。

    杜春晓老大不情愿地到了黄家,选在杜亮的房间里装神弄鬼。黄莫如也跟了进来,嘴边始终浮着一抹讽意,倒像是来看她怎么出丑的。因怕男女下人私下往来密切,所以丫鬟的房间与男佣的隔了老远,平常不准互串门子,即便有些眉来眼去了,也只能悄悄到黄家外头去幽会。所以小月的房间也只有其他几个丫鬟可以进出,若有男佣在屋子前后走动,早被发现了。算来算去,杜亮只将有嫌疑的那些姑娘叫进来,让杜春晓来算。

    “你们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放到桌上。”杜春晓敲敲杜亮并几个厨子一道吃饭的桌子。

    丫鬟们横眉冷眼地把身上的银洋都掏出来。

    杜春晓示意小月也要掏。她用疑惑的眼神回应,似乎是不大愿意。杜春晓笑道:“保不齐有人贼喊捉贼的,所以都一样,你看桂姐都拿出来了。”

    话讲得难听,却无从辩驳,小月只能咬咬牙,把手帕包里银洋拿出来了。杜春晓挨个儿看过一遍后,又令她们把钱收起来,转过头对杜亮道:“叔,你让她们把私房钱也拿出来让我瞧瞧,要不然我算不准。”

    这一建议遭到姑娘们连连反对,尤其唐晖,也顾不得大少爷和管家在场,当即桌子一拍,怒道:“你算命就算命,要折腾这些做什么?咱们的私房体己刚刚早让桂姐和杜爷看过了,再拿出来有什么用?”

    “拿出来算命用啊,那牌要沾了你们的钱味儿才会准。”杜春晓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眼睛却是看着杜亮的。

    “姑娘们,快别废话了,今天就算给我杜亮一个情面,都去把私房钱拿出来,只看一看,又不要怎样。黄大少爷,你说是不是?”杜亮的声音已变得威严。

    于是几个人又回到各自房里,把私房钱都拿来,一时间桌上堆满了亮晶晶的银洋,煞是惹眼。

    杜春晓这才拿出牌来,让每人抽了一张,再轮番交到她手里头,交完后,她便让丫鬟们都回房去,只道是有话对杜亮、桂姐和黄大少三个人说。

    随后她便指着桂姐问道:“桂姐抽中的可是那张隐者牌?”

    桂姐微笑点头。

    “那就悄悄儿回去把钱还给小月吧,她也不容易……”还未说完话,杜春晓已尖叫起来,因一只耳朵被杜亮揪住,皮肉都拉到太阳穴上来了,痛出了她的眼泪。

    “春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桂姐干了多久了?还去黑丫鬟那几个钱?!”杜亮气得青筋直跳,手上已没了轻重,杜春晓只觉耳根子快被扯断,终于熬不住了龇牙咧嘴地求饶。

    黄莫如上来一把拉住杜亮,喝道:“人是我请来的,凭什么你在这儿教训起来了?就算她是你的晚辈,现在也不是在处理家事!放手!”

    杜亮只得红着脸放了手,杜春晓逃出一条命来,捂着耳朵,将那张隐者牌推到桂姐跟前,哆哆嗦嗦讲了一句:“把钱还了吧。”

    桂姐也不申辩,只笔直站在那里,神情端严,看上去丝毫不像个贼人。杜亮不住地给桂姐赔不是,说:“孩子不懂事儿,整天净知道瞎说,早说不要带她来的。”话是对着桂姐讲的,实际是对黄莫如的决定不满。

    “得了,桂姐,你出去吧。这事儿,我今天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你等一歇把钱交给杜管家,让他还给小月,就说一时查不出来,咱们几个便凑了一凑,让她交了弟弟的学费要紧。”黄莫如似乎也是一口咬定桂姐是贼,语气丝毫容不得杜亮质疑。

    杜亮看了看杜春晓,又看了看少爷,只得带着桂姐走出去了。杜春晓带着绯红的右耳,将牌理起,放进怀中。黄莫如唇边的讽意竟更深了些,叹道:“原来你那牌果真是骗人用的。”

    “大少爷可别坏我名声,这牌都帮你们黄家捉贼了,你还讲它是骗人的?”

    黄莫如冷笑了一声,刻意将语速放慢,道出了一些玄机:“你先让她们把身上的钱拿出来,是想看看她们藏钱的习惯吧。小月这样的姑娘特别爱干净,那银洋脏兮兮的,她自然把每一个都用黄草纸擦过了再使。其他几个姑娘就未必了,尤其是桂姐这样的,从不做多余的事。所以她怀里掏出的钱,都还是有污垢的。不过,为了掩盖自己偷钱的事儿,她倒是想到要把自己的私房钱也擦干净,与小月的混在一道,这样便谁也不知道了。所以你才先看她们身上带的钱,再看她们的私房钱。其他人,随身带的散钱与私房钱一样,都是脏的,唯独桂姐,散钱是脏的,私房钱却雪亮,不是她就奇了。”

    “所以幸亏桂姐没有洁癖,否则这案子也不好破。”杜春晓只得苦笑承认,心里对黄家几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却都有些刮目相看。

    “不过……”黄莫如像是有意要与杜春晓作对,又提了个疑问,“桂姐也不缺钱,为什么要去偷呢?”

    “像黄大少爷你说的,桂姐从不做多余的事,她若不这么做,又有何理由去搜丫鬟们的房间?”

    这一次,轮到杜春晓得意了。

    【12】

    杜春晓是从去年冬天开始抽黄慧如牌香烟的。一是觉得新奇,听闻那黄慧如确有其人,乃是上海滩一大户人家的千金,因与自己府上的下人暗结珠胎,不得已之下便决意私奔,一时成为八卦小报的头版头条。那些平素看惯《牡丹亭》和《西厢记》的太太小姐们被勾起了浪漫情怀,希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先生少爷们想法则愈发香艳,奸商便是借这股风潮,把那千金的名字打成名牌,好像还嫌她身上沾的口水不够多;二是借机调排青云镇上的黄家,巴望着靠抽这个烟,能抽出这体面人家的一段丑闻来,她好幸灾乐祸。尤其黄梦清过来借书,看到杜春晓嘴里叼着根“黄慧如”,那一脸的复杂,令杜春晓每每忆起便会捧腹。所以这一行径已成私乐,是独一个的。

    她断想不到,其实还有一个女人,与她抽同一牌子的香烟,姿势拿捏都比她优雅百倍,便是桂姐。桂姐对“黄慧如”的迷恋,始于去年秋天,黄老爷去上海做完生意回来,分送给太太子女礼物之外,就给了她一包烟,她当时惊讶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因想不到原来他知道她有这样的瘾。尽管她一直掩饰得很好,每支烟都只抽到剩三分之一处便熄掉,以防熏黄指节,每次抽完之后,嘴巴都要拿盐水过一过,颈上总要点一些香水。香水来源却无人知晓,她自己自然也是不肯说的。

    桂姐的漂亮,与张艳萍、秦氏及白子枫比较,又是另一个天地。她皮肤呈蜜糖色,纤腰长腿,短衫被肥厚的胸脯紧紧绷住;生得高鼻深目,有些西洋人的味道,甚至头发都是天生曲卷,湿着的时候便是满头的细波浪,只是平素都束起来,用发针收住,只余额角上几簇碎碎的绒发圈暴露了本色。

    吟香的丧事,是桂姐出钱帮助办的,因尸体找到的时候,身上一文不名,又是孤儿,还没有丈夫,最后事情都推给杜亮和她。而这笔买棺材兼入葬的钱,她算来算去都觉得应该是小月出,这亦是她不拿别的,专拿那丫头的钱的道理所在。倘若小月当初早点儿把吟香要逃的事儿告诉她,也许如今吟香也不会丢了一条命。所以这个事情,小月多少要负些责任。桂姐对黄家所有的丫鬟都保持一定距离,她讨厌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了排遣寂寞,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刻意制造虚假的友谊,这些花样,十六岁便已玩过,就不再需要了。

    关于桂姐的终身大事,其实是许多男人替她急过的。三十岁之前,是杜亮替她急,三十之后,则是大厨陈阿福替她急,唯独她自己,还是享受一潭死水的人生,也从不向人提起二十五岁之前的婚姻生活。到后来守寡是迫不得已,丈夫死的时候,她还在服侍发高烧的黄慕云,这位二少爷青春年少且弱不禁风,只会抓住她的手不停呻吟。当时杜亮跑进来跟她讲:“老张行船的时候遇到土匪,身上被砍了好几刀,你赶紧去呀!”她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只手还被黄慕云捏着,当下便急出泪来。紧赶慢赶地回到家,老张已被抬在铺上,老远地从石板路上便见到点点滴滴的血迹,愈是靠近家门,心便愈发地绝望,最后一只脚跨进门槛的时候,已是做好准备的人,两只眼球都干了,因之前泪水便在预想中流光。

    进到里屋的时候,漫天漫地的血浆将睡房染成了杀猪房,她都没有丝毫惊慌,只坐在奄奄一息的丈夫身边,摸了一下裹在他胸口那红涔涔的纱布,阴声道:“这可是你活该了,早说那小蹄子不是看上你的人,只是看上你的钱了。”老张努了努嘴,已没有力气说话。

    随后她径直走到门口,坐下,仰面吹河风,只等着郎中宣判丈夫的死刑。披麻戴孝时更是冰着脸,不怕人家说她无情。至于老张先前和外省过来卖小笼包的淫妇行船私奔的事,她只字不提,但至今不碰小笼包。从前老张每天带回来的次数太多,她已吃到腻烦,回家看到装钱的柜子空空如也,连放在麻将桌抽屉里那点油盐钱都不见踪影的时候,她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心想终于可以不用再吃小笼包了。只是她一直不明白,杜亮向她报告噩耗的时候,为什么自己居然想哭,所谓的本能反应,到底还是出卖了她的失落。此后,桂姐便硬下心肠,决意不再付出,她也对那些屡战屡败之后还要继续冲锋陷阵的女子深感不解,这是她的怯懦,更是她的勇气。

    所以桂姐一直想给小月一个教训,她隐约从这丫头身上看到了那卖小笼包的女人的危险与森然,从小月的梳妆匣底板里抠那些银洋的时候,她是有快感的,仿佛将对方的心脏一点点抠碎、掏尽。杜亮后来当着桂姐的面,把钱还给小月,只说是查不出来,几个人凑的。孰料那丫头接过钱,竟对桂姐笑了一下,道声“谢谢”。这一笑,桂姐便知自己已在她跟前矮了三分,若换了吟香、唐晖这样的,是断不会对她笑的,唯独小月,心肠要比其他几个多绕几道弯,别人想不到的,她却是想得到的。

    “这次还多亏了桂姐,要不然可怎么办好呢?”临出门的时候,小月对桂姐讲了这一句心惊肉跳的话。

    “这是说的什么见外话呢?咱们几个都是苦命人,互相之间能帮则帮,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往火坑里跳都不响的?”桂姐自然也是含沙射影。

    小月当即脸色变寒,回道:“桂姐,您这话里有话啊?”

    桂姐只是笑,当是默认。

    “桂姐,您可是指吟香那件事?那就冤死我了。她的脾气性格,你是知道的,她要走,难不成我还能拦得住?再说了,但凡做下人的,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子恨不得把咱们一个个削了舌头呢,有些话自然是千万不能讲的。又何苦现在为难我这个事?”

    “哼!”桂姐的蔑笑冰冻刺骨,“那怎么又去报告大小姐了呢?”

    小月一听,竟眼泪汪汪起来,说道:“哪里是我要报告大小姐的?是那古里古怪的杜小姐,说我必定有事瞒着,所以拿大小姐来压我,我胆子小,这才讲了。”

    桂姐听罢,竟上前将两手按住小月的头颅两侧,对方瞬间不能动弹,只得死死盯着她的双眼:“小月,你十二岁就进黄家了,可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里那点小算盘,别当我不知道。”

    “我有什么小算盘?你倒是讲讲看。”

    “有什么小算盘我可能讲不完全,只知道你卢小月不想讲的事情,谁都撬不开你的嘴,但凡你讲出来的,那都是想让人知道的。可是这个道理?”桂姐只一味拿眼做刀,在小月脸上割着,欲割开她的“画皮”,剥出真实的、丑陋的芯子来。

    小月突然笑了,露出几颗贝牙。

    “桂姐,你这一世做人,总有些太过认真,倘若糊涂一些,没准儿现在也不会落到做贼的地步……”

    小月说完便吃了桂姐一记掌掴,也不是很痛,半边脸像被针轻轻刺了一下。这耳光是注定要尝的,在她计算之内,因此她仍定定地看对方,一点儿没有慌乱。

    “小蹄子!现在让你得意,过阵子再看你还有没有那么风光!”

    抛下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才发现杜亮就站在门前的槐树底下,往她们那边看,也不知看了多久。这份心照不宣的尴尬在她们心里留下案底,小月握着那把银圆抽身便走,留下桂姐余怒未消。

    “你跟一个丫头计较什么?还动粗。”杜亮的语气里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倒像是关心桂姐的。

    她怔了半晌不回话,心已飞到另一桩事情上头。夏末金黄的日光已变得温和宜人,轻轻抚在皮肤上,她的黝黑,瞬间镀了亮色。她突地想起黄慕云刚过变声期那会儿,有天半夜,听见他铺上有些奇怪的响动,以为他又要咳,便起身进去,掀开纱帐,那缩成一团的身子正奋力伸屈,胯部包着她丢失的荷叶边绣花汗巾,边缘滴落几颗白色珠液。之后她假装没事人一般服侍他,他却有意无意地躲着,让她觉得好笑。可惜这种优越感过不多久,便因白子枫的出现而磨灭光了。她其实并不嫉妒白子枫,只是免不了有些淡薄的失落,如今杜亮这一劝,竟鬼使神差地将那些失落又重新勾引出来了。

    “再不教训教训她们,都不知自己是谁了。”她只得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杜亮没有理会她的敷衍,只压低声音道:“在她们房里找到什么了?”

    桂姐摇头,但摇得很虚,是知道要被拆穿谎话的那种掩饰。

    “好啦,都让我侄女看穿了,还不肯坦白?跟我讲又没关系。”他这么安慰她。

    “有些事情,不知道的好。”

    “那你何必非要去弄清楚?既然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是告诉我吧,你难道还跟我见外?”话一出口,他已有些后悔,因她究竟对他见不见外,他自己是没有底的。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抬头向他开口:“既然这样,我想再请杜小姐给我算一次牌。”

上一页 《塔罗女神探之茧镇奇案》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