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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最后审判

    〔“这正是在刻意提醒他冷静,要念及他好不容易留下的亲骨肉,暗示他为了保住孩子,最好是将所有罪状一并承担下来。可是这个道理?正因为你肚里有了他的种,才成为主宰他命运的‘皇后’!”〕

    【1】

    夏冰兴奋得快要呕吐,只得强压住情绪,一路往前。杜春晓跟在后边,扶着墙,指尖有任何异常的触感便将手中的火折子仔细照一照左右两壁。二人都没有说话,并非不想交谈,只是如入宝山,各自均被刚刚开启的秘密牢牢吸住,忙于各自的探索,哪里还来得及倾诉感想?

    这一次,杜春晓是得意的,因早就对简政良家收拾得过分齐整的衣柜子生疑,所以撬门之后,想也不想便径直往那里冲。夏冰却是一根筋,认为多半有什么要掖要藏的东西,保准能在天井里掘出来,还拿他前年逝去的奶奶为例,证实小户人家要护财,都是靠一个“埋”字。事实上,这亦是李队长从前的教诲,但凡办案子要搜个什么重要证物,习惯“掘地三尺”。

    所以发现衣柜里的密道要较乔副队长的尸体晚一些,杜春晓对夏冰的做法没有异议,因她记得天井的老槐树底下原本长了一蓬红艳艳的鸡冠花,这次来却看不见了,且脚下的泥地寸草不生,与之前来的时候看到的景致相差有些大,便也答应先刨地再说。果不其然,乔副队长那只被烟草熏黄的大手浮出地面的时候,二人喜多过惊,再刨下去,明确了死者的身份,便又转喜为惊,转惊为悲。尤其夏冰,脱口便骂:“这必是李长凳干的好事!”

    他们坐在天井里对着尸首歇了一阵,杜春晓才提议再去那衣橱里看看,保不齐还能搜到些意想不到的凭证。结果这一搜,便搜出了一番新天地。

    杜春晓此刻心中有一万个假设,却未曾讲出口。墙上潮湿的褐色印迹,踏过泥地时脚底发出粘鞋的“滋滋”声,仿佛在证实她的某些推论。火折子舔过密道内阴凉的空气,她闻见似曾相识的腥味,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闻见过。夏冰那竹竿似的背影随火光在她眼前明明暗暗,他一样沉默,却是极躁动的沉默,千言万语已从每个动作里吐露出来。

    “咳!”她忍不住咳了一声,希冀能打破寂静,至少可以交流一下彼此的发现。

    孰料这书呆子竟回过头来,将右手食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仿佛已知道密道深处潜伏着暂眠的猛兽,怕她这一吵便要惊醒。

    于是她只得闭口,跟着他走了老长一段路,却怎么都寻不见出口。在用了四根火折子之后,夏冰到底有些沉不住气了,回头道:“你说可怎么找出口呢?”

    “出口?”

    杜春晓剐了他一眼,往旁边的墙壁猛力敲了几下,竟发出木头的空响。夏冰这才看到,原来墙中间嵌着扇木门,惊道:“怎么还有这样的岔道?”

    “何止只有这一条岔道?刚刚一路走来,两边都有这样的门,我粗粗数了一下,大约二十多扇。”她使劲推了一下墙上的暗门,那门应声而开,又出现另一条密径,仿佛通往更隐蔽的世界。

    “刚才为何不讲?”夏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脸膛被火光照得通红。

    杜春晓当即学着他刚刚的样子,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他有些恼了,嘴里嘀咕了一句“小心眼儿”,便要往那边门进去,却被她扯住衣袖,正色道:“咱们可只剩两根火折子了,若还要绕这些弯路,怕是有去无回,还是照原来的路线直走,将大致方向摸熟了,改日再来细查也不迟。”

    夏冰觉得有理,便关了那门,继续往前探路,间中杜春晓向他要了记录用的小本子及铅笔,在上头划划弄弄,像是在记路线。他见她表情认真,便笑道:“这七绕八拐的,又是在地下,你哪里能画得清路线?不如拿出牌来算一算出口在何方,还顶用一些。”

    “你莫要管我!”她拿出“黄慧如”牌香烟,叼在嘴上,凑近他手中的火折子点着,深深吸了一口,模样嚣张,然而可爱。他看在眼里,心底竟莫名地涌出温柔。

    ※※※

    黄家上下又陷入一片愁云惨雾,虽说死的也只是下人,却是祭祖前夕出的事,不吉利自不用说,连刚聘来的大厨都被疑作凶手押去保警队审问,直接影响孟卓瑶精心计划的豪华宴。她本想硬着头皮保一下施荣生,不料在他睡房里搜出了遗失的两包鱼翅,还有一些零碎的珍贵食材,铁证如山的同时,亦让她回天无力。孟卓瑶心急如焚,兼因她清楚黄家之所以生意做得顺,多半还要归功于每年祭祖后办的酒宴,不但拉拢了关系,亦彰显气派与雄厚财力。无奈如今乱上加乱,眼看宴席都办不成了,厨房里几个打下手的到底撑不起台面,于是焦头烂额,看哪里都不顺眼,动不动便借机训斥下人,如刺猬一般恐怖。

    黄天鸣知道以后,更是大发雷霆,一面说要火速将施荣生交给保警队严办,一面却有些责怪孟卓瑶的意思,讲她连个厨子都管不住,惹出这些事来。孟卓瑶当下气得要落泪,回道:“这会子怪起我来了,也不想想这些厨子都是谁请的,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黄天鸣脸上挂不住,当几个下人的面给了孟卓瑶一巴掌,夫妻俩彻底翻了脸,从此互不答理。孟卓瑶临走时,可巧杜亮走进来,问佛堂里的跪垫破了几个,要不要换新的,她借着话头道:“你们一个个可都是瞎了狗眼了?这些事哪里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从今往后都别来找我,找那些能人去!”

    杜亮一看形势不对,便退出去了。他这边要忙祭祖的事,那边还在张罗桂姐的丧事,已是心力交瘁,哪里还顾得上哄这些主子。刚走到藏书楼那里,却见黄梦清正坐在假山底下看书,于是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要离开,孰料却被她拉住,问起祭祖的事来。杜亮的忧郁烦躁已太明显,何况黄梦清已看清他剃成平顶的短发都有一些花白,短短一个月,竟像过了十年,他老得如此之快,几乎像是某个人将流淌在他身上的青春洗劫一空。

    “老杜,真是辛苦你了,桂姐也没个亲人,乡下两个老的又做不了什么事,也只有靠你。原本这个时候,我爹就该准你几天假,可偏巧都在节骨眼上……”讲到这里,她竟怎么都接不下去。

    杜亮只得将老爷与大太太闹僵的事体略提了一下,黄梦清总算了解他的心病,忙安慰道:“不过几席酒水的事,哪里就愁成这样了?等一歇我去香宝斋一趟,跟钱老板商量在他那里包十桌,菜单按咱们的来,灶台食材都是现成提供的,他哪里会拒绝送上门的生意?”

    一句话令杜亮茅塞顿开,不禁感叹道:“还是大小姐想得周到,我即刻去办。”

    刚要抬腿,却被黄梦清按住:“老杜啊,刚刚讲过这个事情我去办妥,你又非三头六臂,哪里顾得了这许多?且去忙别的事吧。”

    他当即千恩万谢地走了,黄梦清也回屋里换了身衣裳,直奔香宝斋而去。待她与老板谈妥菜单和价钱,回到佛堂找杜亮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已是天翻地覆。

    苏巧梅正对杜亮颐指气使,几个打扫佛堂的下人均埋头打扫,扫帚与地面刮擦的“哗哗”声正表达某些愤怒。黄梦清已明白了几分,也只当不知道,上来给苏巧梅行了礼,笑问道:“二娘怎么也出来了?”

    “还不是你娘突然撂摊子了,也总要有个人管。”苏巧梅语气虽无奈,神情却是耀武扬威的,但凡有眼睛的都瞧得出她的兴奋。

    黄梦清当即为杜亮担忧起来,总管事换了一个又一个,且均是好强有主见的,上台头等大事便是悉数推翻前任的安排,以迅速建立威信,此举劳民伤财,更苦煞了一帮下人。

    “可不是嘛,到底还要劳烦二娘的。”黄梦清只得附和,同时悄悄向杜亮使了个眼色,表示香宝斋的事已办妥了,杜亮回以感激的笑容。

    此时不晓得哪个角落里的下人嘀咕了一声:“可别到祭祖那天又出人命啊。”

    讲得虽轻,却透过那一片杂乱的“哗哗”声飘进每个人的耳朵眼里,苏巧梅与黄梦清也僵在那里,假装没有听见,面上每一条肌肉都纹丝不动,却是心乱如麻。

    “莫如现在如何?可记得清事情了?”

    这一问,苏巧梅便再也绷不住了,沮丧即刻在脸上翻涌,可见儿子的病确是她的心结。尤其小月有一回神情诡秘地过来找她,只问张艳萍的疯病可会传染。她竖起眉毛说那是胡扯,这丫头便歪一歪脑袋,说这可奇了,大少爷好似也有些疯了。她当下狠狠戳了小月的脑门子,警告她切莫乱嚼舌根,小月捂着发红的额头,委屈道:“我若是要嚼那舌根,也断不会主动来找二太太讨打。你可知大少爷有时穿女装,抹了胭脂口红对着镜子发愣?好几次吓得我不敢进去。这不是疯又是什么?”

    苏巧梅听得脸都白了,一把抓住小月的手腕,急道:“如今大少爷是摔了头,偶尔神志不清也是有的,大夫都说这个病好得慢,需要静养。再者说,保不齐是你看错了也未可知。所以嚼紧自己的牙口,若向外透露半点儿,被我知道了,可仔细你的皮!”说毕,还给了对方几个银锞子,算是软硬兼施。

    小月是个聪明人,收了东西便满心欢喜地去了。苏巧梅却是辗转难眠,一是心疼儿子,二是怕黄莫如真患了疯病,终有一日会被发现,到时继承家业的重任万一落到那病秧子头上,她在黄家二十几年的辛苦便算是白费了。思来想去,都是一个不甘心,于是便有些后悔自己想出潜心修佛的把戏,以为可避人耳目,到时再想个法子一记将孟卓瑶杀倒,张艳萍被逼疯的事亦赖不到她头上。可事态发展却出乎意料,她再不夺回权来,恐怕就真要输个精光。正盘算着,像是佛祖开眼,竟在孟卓瑶眼皮底下出了这样的大事,她掌握时机,又上了位。

    可惜儿子的隐疾却是一块挥不去的阴霾,凭女人的直觉,她模糊地预感还会有更大的灾难在黄莫如身上应验,只是细想却又抓不到它的踪迹。于是只得拿出勇气与野心,与那未知的恐惧、危险搏斗,如今胜负未分,她是绝不肯低头的。虽是用这些念头鼓励自己,她却很长一段辰光都不去探望儿子,怕看见什么令她不安的细节,万一验证了自己的猜断,变成万劫不复可怎么办?于是这位强势聪慧的黄家二太太,便欲将那些惶惶和不祥烂在肚中,只等彻底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2】

    “果然是新鲜。”黄莫如自言自语。

    手里的煤油灯已是亮光如豆,只能照亮身上的对襟绸衫扣子,及脚下那一小方湿滑的泥地。他心里暗暗叫苦,怕很快便要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尴尬处境,届时若再想回头,怕是连来时路都找不到。但终有一些特别的东西牢牢吸引住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不考虑后果,出不出得去不重要,前方那一片黑幕仿佛等着他上前揭破,如此,他脑中那些顽固的黑点便会被驱散干净。

    这样的执念令黄莫如着魔一般前行,自受伤以来,他从未对暗处这般着迷过,只一次又一次从困在封闭高塔内的梦魇中惊醒。因怕自己真找不到出路,每走十步,他便用手指在墙壁上抠洞,这样回去的时候,还可以摸着墙上的洞眼回转。这地下的密道想是与镇河相通,所以空气潮湿,墙壁都已被泡得酥软,指甲在上面挖掘也极为轻松,不消一会儿,指甲里已塞满冰凉的青色泥粉。抠了一段路之后,他摸到与墙壁截然不同的硬物,是木头!再仔细探索,敲击,才确认是一扇门。

    一瞬间,耳边响起孩童的嬉闹声,伴以轻快轻巧的足音……他脑中遂划过一道闪电,雪亮、尖锐,刺痛全身。

    “这里有,那里也有!”

    脑袋仿佛已被劈开,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头顶盘旋,指引着他的方向。

    此时他已摸到锁门的铁钩子,将钩子拨开,轻轻一推,那门像是通晓他的心意,底沿沉默地擦过地上的湿土,竟开启得悄无声息。

    眼前的岔路,让他有些失望,因没有什么“柳暗花明”,依旧是一片漆黑,熟悉的土腥味浓重得教人窒息。他犹豫了一下,看着玻璃灯罩里那一豆火苗,当下牙关一挫便跨进去了。亦不知为何,他越是走得急快,头上的伤口便越是刺痛,似在催促他快些恢复记忆。

    轻微的,带有残忍杀意的脚步声,宛若钢钉,一颗颗钉入脊椎。他冷汗直流,蓦地想起后脑壳受到重击的那一刻,他扑倒在棉絮状的灰尘里,耳边发出莫名的轰响。所以这一次,他保持高度的戒心,时常往后看,可又无端觉得自己已熟门熟路,可以往任何一个方向游走而不迷失。

    但隐身暗处的对手似乎比他更了解环境,那个人不发出一点动静,却让他知其存在,正于不远处走来,愈靠愈近,却又是融化在空气里的,肉眼怎么都捕捉不到。

    黄莫如开始急,开始怕。

    手中的煤油灯几乎已没了热量,因吸了周围的潮气,火光外焰还有些发绿。他并非知机察微的人,此时却也嗅到了一线凶机,空气切割皮肤的疼痛几乎令他瘫软,于是抠挖墙壁的手变得无力,洞眼越抠越小,到最后他已不确定是否还能摸清楚那些自制的标记。

    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他张大的不止眼睛,还有耳孔,于是远远听得一记金属的亮音,像是与什么糙物摩擦引起的,本该让人牙根发酸的动静,如今却变得毛骨悚然,因它过分清脆、悦耳。

    他竭力压抑住鲠在咽喉里的几百声尖叫,继续往前,但凡抠到木质暗门,便将它推开,再确认自己是否要进去。脑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指引他的方向,该走到哪里,该忽略哪里,似乎都登着一本账。但金属划过糙物的声音,却如影随形,令他前方的每一个拐角,都似张开一个狰狞的怀抱,一旦投入进去,便死无葬身之地!

    因越想越觉得蹊跷,他索性贴着墙根前移,欲寻到那金属声的出处。它切割着他的神经,令他心绪难安,且意识到今天唯有找出源头,方可平安回转。

    “这里有,那里也有!”

    奶气的童声又在他背后响起,他吓得险些尿出来,所幸一根手指还紧紧卡在刚抠好的墙眼里头,多少缓解了一点紧张。待回过头去,微弱的灯光亦仅仅照到脚面,两边又是茫茫然、黑洞洞的一片。

    于是他努力区分幻境与现实,听到的哪些声音是不存在的,哪一些又算真切。为此黄莫如头痛欲裂,暗沉的光线令他两眼酸涩,脚步迟钝,身后仍是鬼魅一般的“噌蹭”作响。

    这个辰光,他想起了秦晓满。

    她丰艳的唇此刻若正贴住他的耳根,必能消除他现在几近满溢的仓皇。淡薄的酱香掩盖了特殊的土腥气,她可以靠在他怀中,讲一些让两个人都面红耳赤,然而又极渴望的私话……他每每面对她,都像是初识,又似已挨过了一个天荒地老。

    迷乱之际,他又摸到一扇暗门,便小心推开,那门依旧哑然地开启,替他保着密。他掩进门内,将煤油灯吹灭,蓦地发现原来自己早已适应了黑暗,周边景物都能看出个大概,甚至还轻松绕过了门边堆放的几只竹编箩筐。

    “噌噌”声正不急不缓地逼近,他将暗门留了一道缝,将一只眼睛贴住那缝隙。

    来了,终于要来了!

    他确定金属声并非幻觉,甚至已看到一团阴影慢慢往那暗门处移动。他屏息窥伺,激动得面孔发紫,但还是将煤油灯抱在怀里,权当是自卫用的“利器”。

    虽是在暗无天日的地道,却依旧可以辨认出那黑暗中有个人的轮廓,手中执一长条状的东西,他依稀识别应该是斧头之类的东西,它被来人单手拎住把柄,另一头却在墙上刮擦,遂发出令他心惊肉跳的“噌噌”声。更要命的是,他记起先前在墙上抠的标记,竟被这神秘客一一毁灭,且不费吹灰之力。

    经由这一点,他清楚地意识到,此人是奔他而来的!

    关乎如何对付跟踪者的法子,黄莫如在暗门背后想了好几个,最后决定等对方走近他掩藏的地方时,突然跳出来,用煤油灯将其砸晕。他从黄梦清那里借来的西洋侦探小说中,已看过太多这样暗算与反暗算的桥段。

    打定主意后,他便不再焦躁,只努力贴着门板,等此人近一些,再近一些……斧刃划过墙壁的声音犹在耳后,连泥灰掉落的动静都清晰可辨。他不知为何,竟有些兴奋,隐约怀念起小时候的捉迷藏游戏,寻人的越是靠近藏身地,他便愈是提心吊胆,可一旦对方疏忽了那里,成就感便油然而生。人大抵是天生的“阴谋家”,喜欢算计自己,也算计别人。

    来了!真的来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狂叫,灵魂已然发颤发热,玻璃灯罩也快要在手中捏碎。实际上,令他振作的事情还有一件,他已听见对方绵长的呼吸。

    只是,那咬人的斧音突然变了,成了“咯哒”,他当下心里凉了半截,因知道那是斧刃擦在他藏身的暗门上发出的动静,这扇门,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他亦是豁出性命一般,猛地将门打开,高高举起煤油灯。刚一抬头,却已绝望。只见对方的利斧已举在他的头顶,下劈速度之快,犹似劲风扫过,同一时刻,他仿佛听见了死神的召唤……

    【3】

    夏冰的笔记本上已画得密密麻麻,杜春晓对画画一窍不通,所以线条曲曲扭扭,只能勉强看出个意思来。这是他们第五次摸进密道,可谓经验丰富,夏冰还借了顾阿申的手电筒,只可惜太过费电,不如火折子烧得久,于是后来竟将灯笼也带去了,蜡烛火柴也备了一些。杜春晓还拿炭笔在每个门上做记号,代表已经进去过了,并标出那里通往何处。

    不过很快,他们便发现,下一次进密道的时候,门上墙上的炭笔记号都已被擦掉了,可见里头还有别的人,于是忙四处乱跑一通,想“捉活的”,可底下复杂如迷宫,东南西北都不知道,哪里还有能力追踪某个人。用杜春晓的话来讲:“宝是挖到了,只可惜带不走,赚不到钱。”

    那些日子里,李常登也是忙乱的,将简政良的房子盘下以后,忙着把钱藏到安全处,更是借办案的名义,忙着进出黄家。张艳萍每回都是呆滞着一张脸招呼他,他却能从她枯萎的姿容里看出曾经的风华,如今她就像某件“纪念物”,只是蒙了灰,且被岁月磨蚀过了。但也由此,他对她的恋情,竟比年少时还要坚硬一些,这令他觉得安稳。

    “你可记得我?”

    因有下人在旁,他问得尤其隐晦,装作只是随意试探一下她的病情。

    她抬起一双茫然的眼,望着窗外那蓬金盏花上一掠而过的灰雀,头发里散发的异味儿表示她已许久不曾受过悉心照顾,嘴唇起着倒皮,十片指甲都是秃的,皮肤上的纹路经纬分明,周身上下的那股子寥落,仿佛直接被打上了“失宠”的烙印。阿凤更是无精打采,倚在桌子旁绣一个香包,每下几针便打一个哈欠,起初对李常登来访亦是诚惶诚恐的,次数多了,热情也便消了,只懒懒端茶上来了事,连续水的活都不屑做。

    “等我,不消多久了!”

    李常登将手中的菊花茶一气喝尽,自心里对张艳萍许下一个承诺,茶水的清甜凝成一滴苦泪,由眼角沁出,他胡乱用手掌抹了一把脸,便走出去了。

    张艳萍仍是静坐在那里,宛若一座尘封住的残破雕像,阳光从她脸上轻盈地跃过,不留一丝暖痕。

    佛堂内的祖宗牌位已被擦得快要脱一层壳,因黄天鸣是白手起家的孤儿,自己父母姓甚名谁都不晓得,所以祭的祖实是孟卓瑶娘家的人,包括她的父母、外公外婆,还有一位据说活过百岁的太公。佛堂虽大,只这几只牌位也确是寒碜了些,可明眼人都晓得,立下这样的规矩传统绝非一时兴起,而系黄天鸣的交际门道,要想家业稳固,无非人脉根基打得好,由此生意兴旺,一帆风顺。

    家中虽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孟卓瑶却显得尤其清闲,正坐在女儿屋里吃茶。黄梦清知她必要发一通牢骚,忙叫玉莲拿出些香瓜子来,以供母女二人聊天。

    “依我看,母亲就安安心心坐在这里享清福,何须劳这样的心?二娘做得再好,还不是为母亲做的,难不成您都忘记了咱们要祭拜谁的牌位?”

    黄梦清少不得这样劝慰。

    孰料孟卓瑶却摇头道:“有些事情你们小的是不知道的,自古大家宅里总是要出些祸害,你以为这里没有么?还不是老爷色迷心窍,只看到我的不好,看到别人的好。”

    说毕,眼中掠过一丝凄凉。

    正说着,却见玉莲急匆匆进来禀告:“杜姑娘来了!”

    黄梦清先是一惊,遂摆出恼怒的神色来,只道:“且叫她进来,倒要问问她这几日是到哪里开坛作法扮神婆去了。”

    话音刚落,杜春晓人已自顾自跑进来,嘴里只喊渴,要喝茶。孟卓瑶哭笑不得,说道:“你说杜姑娘如今,倒像是我们家的人,只不知当她女儿好呢,还是下人好。”

    “不像女儿,更不像下人,而像咱们的老祖宗,要这么样服侍着。”黄梦清这一句,将在场的几个人均逗笑了,唯杜春晓没心没肺地只顾喝凉茶,完了还长长叹了一大口气。

    黄梦清见她脸上身上都是泥,皱眉道:“看来不是去做神婆,倒是去种地了,脏成这样。”

    杜春晓拿手背擦了擦嘴巴,笑道:“不是去种地,是去玩了通更神奇的把戏!”

    “什么把戏?”孟卓瑶好奇心重,便急着问了。

    “过几日再与你们细说,如今要保密的!”

    黄梦清已笑得直揉肚子,嘴里叫着“唉哟”,孟卓瑶也一扫先前的阴郁,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屋子里原本幽怨的气氛瞬间无影无踪。

    ※※※

    张艳萍不晓得睡了多久,只知睁开眼的时候,浑身无力,动一根手指都是难的。甚至搞不清眼睛究竟有没有睁开,因捕不到一丝光线,周身似沉入一片黑海,摸不到什么边际。想开口叫茶,又觉得口鼻处闷闷的,面部每一条肌肉均被拉扯到极限。口腔里塞了一个滚圆的硬物,将舌头强行压住,她强迫自己发声,却只听见“呜呜”的闷叫,方发觉自己嘴上被布条之类的东西封住了。当下想坐起来,手臂却一阵酸麻,且是一直贴在臀部上的,腕部像是被一种坚韧的细绳缠紧了,脚踝也是,以至于翻身的辰光能痛出眼泪来。

    她不晓得自己在哪里,是谁抓的她,只能缩在这个深渊里等待被救。只是谁会来救她呢?在众人眼里,她如今不过是个疯婆子,黄家的累赘、废物,唯一的价值无非是给了黄天鸣娶四姨太的理由。但她仍在坚持,李常登深情苦楚的眼神给了她信心,令她对这样前途凶险的抉择无比执著。明知装疯是要从此入魔道,经受阿鼻地狱考验的,她却以为这是唯一能挽回事态的方法。

    可现在,这个本该消除了所有人戒心的疯婆子,却被捆得像只粽子,她直觉被绳子勒住的皮肉正在溃烂流脓,一股淡淡的腥臭抚过鼻尖。她心情沮丧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又“呜”了一声,依旧无人回应。

    她终于有些急了,顾不得疼痛,将整个身子奋力扭动,被反剪的双手突然重重擦过一条坚硬的边沿。她无助地堕落,灰尘即刻涌入鼻腔,她想咳嗽,却怎么也做不到,只是在看似地面的地方来回翻滚,一对被强行绑拢的金莲竭力向外伸张,期望能触到一些东西,抑或一条生路。

    一道炽黄的光芒在张艳萍身后燃起,她知道有人在这里点了灯,既喜又怕,欲折转身子将来人看清楚,可很快便打消了念头,只僵在原地不动。因她想到,倘若看清这歹徒的面目,保不齐会被杀人灭口,勿如这样继续装疯卖傻,也许能留条命也未可知。

    可那人似乎并不了解张艳萍的苦心,反而将她的身子掰过来,于是两人便不得不正面相对。张艳萍看到的是个罩着黑色斗篷的人,整张脸,整副身体均被那斗篷掩埋起来了。她于是猜想此人可能是镇民一直传说的湖匪,将她绑了去勒索赎金的,想到这一层倒反而安心了些,因知自己一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可万一不是呢?

    这念头几乎要将她折磨成真疯子。

    正在挣扎之际,那人已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她只好直起身子,也借机观察了一下环境,竟是间没有窗户的空间,四四方方,除门边放着一张板凳之外,别无他物。

    她当即有些绝望,心想若真要在这里待上几天,怕是比死还要难过。绑她的人却似乎没什么顾虑,只拿一张绳索绕在她脖子上,在后颈处打了一个活结。她复又惶恐起来,拼命摇头,两眼溢满泪水。对方动作干净利落,看起来镇定得很,似乎一切都只是依照计划执行,没半点迟疑。她的恐惧此时却已抵达制高点,尤其那条套在颈上的绳索慢慢拉长,被系于一只生锈的墙钉上时,她两只裤管里已淌下腥臊的流热。

    对方对张艳萍的失禁视而不见,只顾做自己的事,将门边的凳子拿到屋子中间,然后站上去,把连系着她脖子的绳索与顶部的一根横木绑在一道,此人每用力打一个结,她的脖子便被抽紧一次,空气流过愈渐窄小的喉管,变得珍贵无比。

    待那人把张艳萍托上那只凳子的时候,她才晓得自己的死法,只要凳子一倒,她的脖子便也应声而断。所以她只得在绝望中保持平衡,将脚下那只攸关生死的凳子踩稳,但她明白,只要这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轻轻将凳脚一勾,她便要走上奈何桥。因此她双目暴睁,死死盯住对方,接下来的任何一刻,都极有可能是她的末日。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张艳萍来讲,可算是经历几个世纪,凳子没有倒地,她也未曾听见自己脖子断裂的声音。那位神秘客只是拿起灯笼,背转身走出去了,顺带还关上了门。

    她旋即又被沉入了“黑海”。

    【4】

    黄莫如疯狂地往前跑,每跑几步便敲击一下墙面,希望能找到一道暗门,好让他绝处逢生。虽已大致看得清周围形势,可到底是在摸黑,恐惧感从未消失过。脚下踩到的东西发出熟悉的“噗噗”声,地面开始变得干燥,较先前走过的湿地要好一些,他没有放松警惕,只顾奔逃,因怕先前那个握着斧子的杀手会爬起来继续跟随他,并伺机要他的命。他有些记不得自己是如何逃脱对方的斧子的,只知当时周围都是黑雾,唯斧刃边缘是雪亮的,他已无路可退,只得大吼一声,扑过去抱住对方的腰。那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冲力,仰面倒下,两个人滚在一起,黄莫如用煤油灯狠狠敲击对方,他看不清究竟打在了哪里,只知对着身下奋力扭动的活体进攻……

    那个辰光,他已经不害怕了,周身反而散发出杀气。原来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确是会不顾一切地自保。尽管他已听到斧头落地的声音,亦丝毫没有放松,唯一的念头便是要让这“怪物”不动,只要它还动着,他就仍未逃出死神的掌心!

    耳边尽是玻璃的碎裂声,灯罩碎片嵌进他的手背,但一点都不痛,体内的血液在疾速奔流,哪里还有触动伤口的空当?间中他想捡起一块大些的碎片,以便切断对方的喉咙——倘若这杀手有喉咙的话,可惜手掌只是胡乱划过地面的碎渣,擦出滚烫的汁液。他担心自己会流血而死,于是跑得更快,风刮过他发麻的头皮,手上的伤痕这才隐隐有些痛了,正是这些不愉快的知觉,让他庆幸自己尚在人间。跑得也愈发积极,脑中那位无形的“向导”似乎正在指明方向,那些暗门与偏僻拐角,竟也不那么难辨,每一步都跨得极有效率。

    对了,就是这里!

    他的脚尖触到一个硬物,于是蹲低摸了一下,是个台阶,意味着眼前有一条可以往上走的路。由此,他才嗅到了一种叫“希望”的东西。

    ※※※

    苏巧梅正对着香宝斋送来的菜单大发雷霆,嫌“兰花鲍鱼盅”太过小家子气,非要换“金玉满堂”,高价进购的汾酒也被她数落出几百样不好来,竟要杜亮再去买些茅台,专留给镇长那一桌用。她嘴皮子动得倒也松快,只愁煞了大管家,让香宝斋临时更菜不是难事,可这会子哪里还弄得到极品酒。苦闷之际,玉莲笑嘻嘻走过来,悄悄将杜亮袖子一扯,道:“大小姐让我嘱咐你,莫去理二太太的指示,如今变这样变那样,神仙都伺候不好。所以你且自顾自做你的去,免得耽误了大事。”

    “替我谢谢大小姐的好心了。”杜亮苦笑道,“可你我都清楚二太太是什么样的脾性,连指甲缝里的一点泥都要挑出来的,何况是这么大的敷衍,少不得还得由着她,否则我差事难保。”

    玉莲又道:“大管家多虑,这里缺谁也不能缺你。如今风水轮流转着,也不知下一圈转到谁那里,但至少也不该是二太太了。”

    杜亮这才转头将玉莲上下打量一番,诧异道:“难不成这番话也是大小姐教你说的?”

    玉莲笑回:“怎么会?自然是我想到的,才跟你讲。”

    杜亮不由心中感慨,原来这里的下人都心如明镜,只平素都在装傻,唯他心机浅薄,能力都摆在脸上,反而受欺压。当下便萌生去意,但转念一想,还是决意等祭祖之后,如今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上走人,有些太不道德。

    正想着,却见唐晖远远地冲他摆手,便走过去问怎么了,竟是二太太又翻出新花样,要在宴上摆一道紫檀木雕屏风,说显得阔气。杜亮一听便知道那是二太太打三太太的主意,唯她过门的时候老爷特意送了这样贵重的古董,以建立她在黄家的威信。所以这东西自然是扎了苏巧梅的眼,非得趁这个时候把东西借出来,用过之后何时能还回去,可就难讲了。

    “也不知三太太肯不肯。”杜亮勉强挤出这一句来,“再说这东西教谁去借好呢?”

    唐晖心直口快,道:“这等美差,自然是杜管家出马,其他人谁去都不好吧。”

    杜亮只得硬着头皮,带两个下人去到张艳萍的屋子,在门口叫了半天无人理会,只得走进去,见阿凤正趴在桌子上好梦正酣,台面摊着一大片亮晶晶的口水。他当即有些哭笑不得,心想果真世态炎凉,主子落魄,下人便也跟着颓靡。于是出手在她后脑勺上狠狠拍了一下,她竟只是咂了咂嘴,依旧鼻息缓滞,没有半点惊醒的意思。

    “阿凤!”杜亮有些恼了,抓住阿凤的肩膀,将她翻转过来,拿起桌上凉了的茶水径直往她脸上泼,顺带还抽了她两嘴巴,她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小蹄子胆子倒也大,主子正病着呢,倒还睡得香了!”

    唬得阿凤忙跪下哭道:“平常都是小心伺候着的,万不敢打瞌睡,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竟睡到现在!”

    “三太太呢?”杜亮想着办正事要紧,便也不再计较,只伸头往里屋探去,心里盘算着反正主子也是疯的,纵跟她说了也不会明白,不如直接交代给阿凤,便把屏风抬走了事。

    阿凤缩着脖子走进里屋,不消一会儿便出来了,面色苍白道:“三……三太太不见了。”

    ※※※

    张艳萍的失踪,杜亮首先禀告的是黄天鸣,谁知他听后便只命两三个下人去四下找一圈。杜亮原想问要不要从二太太那里拨几个忙祭祖的人出来帮着,见老爷也是淡淡的,当下便应声退出去了。黄慕云知道了,急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遂操起藤条没头没脑地抽了阿凤一通,阿凤也不躲,只倒在地上嘤嘤地哭,说是浑身无力,起不来了。

    “马上去找!哪里都不许漏!”

    黄慕云话一出口,杜亮便听出音来,回道:“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包括藏书楼在内,都是空的。”

    刚说完,黄慕云已换上皮鞋走出去了,杜亮忙在后头跟着,却被他拿眼睛瞪回去了:“你们哪里是真心要找我娘?不如我自己去,不耽搁各位操办祭祖大事了!”

    杜亮只得站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想来想去,还是找到黄梦清,把事情说了。黄梦清却表现得漠不关心,笑道:“她这么弱的身子,还能跑去哪里?定是还在院里转悠呢,等一歇我让玉莲也出去找,你且把慕云叫回来,嘱咐他莫声张。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明天的大事,可明白了?”

    一番话,说得杜亮心都寒了,他方才明白昔日老爷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如今确已成了锦灰堆,风光怕是回不来了。于是他将心一横,索性也由着黄慕云去,他自己径直去佛堂跟进祭祖的事,将张艳萍抛到了脖子后头。有些事情,既力不从心,不如放弃来得痛快干脆。

    可怜张艳萍,如今还在不知哪个暗室内,全身僵直地站在板凳上头,脖子被“夺命索”牢牢套着,略有个风吹草动便要被打入地狱。

    ※※※

    夏冰与杜春晓,已是彻底的“迷途羔羊”,不知从哪个门进,也没想好出路,炭笔画过的地方不晓得为何,转眼便被泥灰覆盖。所幸准备充足,还不至于走投无路,两个人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因都坚信“峰回路转”的道理,以为这样的绝境能助他们发现更大的“宝藏”。杜春晓边走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夏冰牵着她的一只手,偶尔还拿过她嘴里的香烟抽一口,再塞回她唇间去,动作自然得像是老夫老妻。

    “我在想,若再寻不到出口,你就拿牌算一算,指条明路。”他开玩笑道。

    她却大笑,然后摊了摊手,将一张战车牌在他眼前晃一晃,说道:“那牌只剩这一张了。”

    “其余的呢?”

    “都留在那里做记号了。”杜春晓退回十来步路,打开一间暗门,里头却没有另一条岔道,而是一堵砖墙,墙面上贴着一张塔罗牌。

    “我随身带的塔罗只可算小阿尔克那,因为现在只有二十二张。且因前边咱们每回做的记号都会被人抹掉,所以我便专找那些被封了的暗门,钉上这张牌,再把门关上,如此一来,那想让咱们迷路的朋友便不知道了。”她笑得灿如春花,脸也被火光照得神采飞扬。

    夏冰皱眉道:“也没个顺序,有什么用?”

    “谁说我就记不得放牌的顺序?”她下巴一抬,显得傲气十足。

    他这才松了口气,刚想说句解脱的话,只听她又补充道:“其实我还真不记得了。”生生将他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两人正欲斗嘴叫骂之际,她却满腔忧虑地望着前方黑茫茫一片,喃喃道:“而且我手里的牌,已只剩一张了……”

    夏冰此时已忍无可忍,一面往前走,一面转头对杜春晓怒道:“从前不是讲得自己比天王老子还厉害么?这会子怎么又露了怯?万一咱们真出不去了,弹尽食绝的时候,你可得先死,让我吃你的肉。”

    “呸!你身子骨比我弱,自然是你先死,我吃你的肉!”杜春晓当即不服气了,将烟蒂往地上一丢,上来狠狠在夏冰胳膊上掐了一把。

    他痛得整个人跳起来,忙挽起袖子查看,那块皮肉已红得似熟虾壳一般,于是道:“你这疯婆娘何时能正常一些?说笑罢了,还要动手?再这样……”

    “啊!果然还是我强过你!”杜春晓未等他讲完,便突然拍手大笑起来。夏冰目瞪口呆地盯住她,暗想她莫不是真的疯了。

    只见她手舞足蹈地弯下腰,拾起刚丢在地上的扁扁的烟头,欢呼道:“这记号,可也是我一路留下来的,保管错不了了!”

    说毕,两人相对无语了好一阵,突然都大笑起来。

    夏冰笑完后,回头还要向前,却打了个踉跄,身子往前扑倒,手里的火折子也跟着飞了出去,正擦过杜春晓的右脸颊,她当即感到耳边“轰”的一声,遂皮肤生出麻辣辣的疼。原想骂夏冰几下出出气,眼前的景象却让她不得不住了口。

    因绊倒夏冰的是一个往上的楼梯,这表示,他们终于可以走出地底迷宫,拥抱光明了!

    【5】

    黄莫如站在光线最强的窗下,看灰尘漫舞,他不晓得算不算侥幸,只知手上阡陌纵横的伤口里还埋着一些玻璃碎屑。这个时候,他本该就此跑出去,联系保警队,将那密道翻个底朝天,以便挖掘出更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可终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他脑中盘旋,要他“可不准对任何人讲”。

    于是他决意保持缄默,却又有些不甘心,一些片断已越来越清晰,只是没有一条线能将它们拼凑起来,他只得继续寻找。藏书楼的木梯如垂暮老人,每一级台阶都有虫蛀的细小洞眼,与水波一般的细纹路混在一起,仿佛脆弱至极,教人不忍踩踏。每层都有一圈高耸接顶的书架子,被厚薄不一的线装古籍塞得满满当当,书脊与顶板之间结着密密麻麻的蛛网,宛若对似水流年的幽怨倾诉。而他梦游似的步履,令这些古旧的阶梯发出迟钝的呻吟,愈是往上,他情绪便愈是高涨,因知道之前被偷去的记忆正逐渐奉还予他。

    藏书楼顶层的凶案气息依旧明显,唯一一座半空的书架后头,红漆剥落的小隔门后头,便是薛醉驰曾经的藏身处。移开那扇门,酸臭味仍未蒸发干净,在那窄小的空间里游荡。他略略屏住呼吸,猫着腰钻进去,发现顶板刚好压在离他头顶两寸的地方,在里头想直起身子已不可能。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感慨是怎样的执念,竟让一个人能窝在这里过地鼠般的生活十多年!令人窒息的空气令他几欲呕吐,只得背朝后退出来,刚退到门边,却撞到一件东西……

    不!是一只人手,正搭在他背上!

    他当即头皮如炸裂一般惊恐,身上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后脑刚刚愈合的伤口正锥刺灵魂深处的记忆。没错,原先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一只手搭在他的背部,以为是掠过的蚊蝇,刚要回头去掸,已来不及了!重心仿佛突然从他体内抽走,他在楼梯上翻扑,木头粗糙的倒刺划过面颊和手臂,并不觉得痛,只是如着火一般教人焦虑、失去应变的能力!

    所幸这一次,他不是站在楼梯上,纵再被暗算一把,至多也不过跌进这臭气熏天的暗室里去。只是,倘若对方手里还握着一柄利斧呢?

    密道内的惊悚经历复又缠住他的呼吸,于是他一动不动,将每条肌肉紧绷,缓缓回过头来,汗珠顺过眉毛滴落在眼眶内,都顾不得去擦一擦,只竭力睁着眼,想死得明白。

    “是大少爷呀……”

    背后那只手的主人,是夏冰,后头站着浑身烟味的杜春晓。

    黄莫如这才恢复了呼吸,大口喘着气站起来,捂住胸口道:“你们来这里作甚?”

    “大少爷又在这里作甚?”杜春晓半眯着眼,反问得毫不客气。

    “我……”黄莫如刚要回答,却见杜春晓头顶升起一把斧头,刀刃正对她的脑壳正中。

    “小心!”他大叫,心里却估摸着已来不及,再过几秒,杜春晓的头颅怕是就要被劈成两半。

    孰料她像是背后长眼,也不回头,径直将身子往下一蹲。原本高举斧头的杀手见猎物突然矮下来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将手举在半空怔了一下,这一怔便给了夏冰反扑的机会,他将手里的包狠狠甩在杀手脸上。黄莫如终于看清那杀手,竟是披着件黑斗篷,将身材与面孔都遮蔽起来,似活脱脱从杜春晓的死神牌里走出来的。

    杀手被夏冰装火折子的布袋击中面部,斗篷套头的部分便落下来,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满头银发,神情扭曲,五官因杀意而变得暴戾,皮肤却光洁苍白,似经久不见阳光。因斗篷落下的一瞬,他整个暴露在光天化日里,竟不由抬臂挡住双眼。夏冰忙上前猛地向他挥了一拳,对方应声倒地,右手却还紧紧握住斧柄。

    黄莫如站在一旁,竟完全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像被施咒了一般盯住前方。杜春晓急了,在他耳边喝道:“快上前帮忙呀!”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要如何帮忙,因夏冰已与那杀手抱作一团,在楼板上翻滚,两人均沾了一身灰尘,杀手的斗篷也已脱落,露出里头穿的短褂长裤。他们奋力扭打,旁人却已分不清谁是谁。夏冰死死擒住对方拿凶器的那只手,另还腾出一只手来掐住他的脖子,那人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嚎叫,因气管闭塞,很快便面孔绯红,眼里的血丝根根暴涨。

    杜春晓也是紧盯地上那两个人,却不知从何插手,只能不断跺脚,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她当真一点也应付不来,偏偏跺脚那会子,竟将夏冰掉下的眼镜跺了个稀烂,于是便更不知所措。这个辰光,她才真正当自己是个女人,掐住发呆的黄莫如吼道:“赶紧上去帮忙呀!愣你娘呢?”

    话音刚落,她已被一条绳索套住,喉咙猛地封闭,空气与她就此隔断。她只能胡乱挥手,在半空乱抓,可惜勒住她的人在后边。

    是谁在暗算她?

    杜春晓全仰仗肺腔里的最后一口气,竭力想回头看一眼,无奈身体发麻,血液像已凝固,想动弹一下都是妄想。她脑中不由掠过一丝沮丧,头一回觉得做女人吃亏,不似男人这般孔武有力的话,办案遇上危险便只有等死的份。意识恍惚之际,她看见黄莫如还站在窗前的那道光线底下,宛如正接受神佛的光芒沐浴,神情之虔诚、呆板,令她即刻下定决心,变鬼之后定要先找这位大少爷,再去寻凶手报仇!

    她正绝望地在那里盘算,耳边却传来一声模糊的轰响,脖颈也随之一松,刚踏入鬼门关的半只脚竟又收了回来!听觉与视觉恢复之后,她又转头看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想是因先前那声巨响惊动了所有人,夏冰不自觉得松了力,竟被那杀手反扑,将其摁在墙上,利斧再次举起,往夏冰头上砍去……

    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

    杀手正欲杀戮的动作定格了几秒,便软软倒下来,靠在夏冰身上,斧头“哐当”落地,之前所有紧绷的杀机,也似乎在这一刻意外落幕。

    夏冰脸色苍白地推开杀手,对方参差不齐的白发刺过他的下巴,令先前强烈的求生愿望变成受惊吓后的余温,他忙推开不知还有没有气息的杀手,抬头望去。

    却见黄菲菲站在那里,原先瞄准杀手的猎枪冒出一缕青烟,枪管正随她丰满的胸膛剧烈起伏。

    “这……这是李常登……”杜春晓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

    “胡说!这个人根本没有见过!”夏冰忙捂着脖子爬起来。

    黄菲菲将枪管往杜春晓身边那具尸体指了一下,努嘴道:“她是说这个人,不是刚才对你行凶的那位。”

    果然,李常登睁大双眼倒在杜春晓脚边,左手指上还缠着一根细红绳,轰开的太阳穴里正流出粉红的脑浆,汁液淌过黄莫如脚边,将那只滚落在地的旧黄杨木烟斗染红了大半。

    “那这又是谁?”夏冰迅速恢复镇定,将白发杀手的身子翻转过来。他背部中枪,血流得不算很快,但已洇湿了一大块地板。

    无人回答,因都说不上来,空气瞬间又凝结成冰。过了好一阵子,只听黄莫如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他一副头痛欲裂的样子,捧住额上已滋出血水的绷带,嘴唇抖动得极厉害,仿佛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看到了水源。

    “嗯,其实,我也想起那个人是谁了。”杜春晓指指皮肤与发色一样苍白的杀手,笑了。

    ※※※

    张艳萍脚下的板凳似乎有一条腿已偏斜,在过分安静的室内,她能听见木榫松脱的声音。于是悄悄踮起一只脚,稍稍给脖子与绳索之间腾出些空隙,如今她需要大量的空气,原本深深勒进皮肉里的绳子系呼吸的最大障碍,再加上许久不进饮食,脚底终究会有发软的时候。此刻,孤独感比恐惧感还要强烈,因漫无边际的阴暗令她无所适从。她想起嫁进黄家的前一晚,大雨倾盆,娘有些不高兴,拿一只金绿绣线的香包出来,要她挂在窗棂上头,以乞求次日艳阳高照,让她嫁得风光。她将香包挂上,坐在窗前等待雨住,夜深时分,竟见不远处有个人缩成一团,坐在墙根下发呆,将油灯移近了瞧,是李常登被雨水糊住的一张脸,也不知有无眼泪,只是皱着眉,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她恨不能记忆就此停住,不再往前而去,由此,过门时苏巧梅的刻薄面孔,分娩时撕心裂肺的疼痛,与孟卓瑶假意客套的难过,便可在生命中分毫不留,只余李常登的温存呵护。较之黄天鸣,他既不英俊,亦不富有,是普通得教人转瞬即忘的男子。可年少时,她每每划着木桶采菱的当口,经过河边的游廊,便总能看见那细长黝黑的青年男子,坐在矮凳上,嘴里含一根细细的篾棒,脚边落满雪白刨花,他总是对她笑一笑,是羞涩里掺了渴望的,却不像街上那些地痞那般嘴巴不干净,就只是远远地凝视,从不回避那层陌生的距离感。他便是那么样摘走了她的心,悄无声息的,甚至上苍连招呼都不打,只是硬行地把她交予他,此后无论她在哪里,那根羁绊都是在的。

    如今她吊在这里,耳边犹响起那夜稀稀落落的雨声,天井里的梧桐与藤萝都淋成了浓绿。可惜这里却让她分不清昼夜,只知是命悬一线,后头也必定凶多吉少。有一段时间,她想勿如两脚一蹬,就此了却算了。可蓦地脑中又浮现李常登那双烧灼着她灵魂的双眼,里头包含对幸福的渴望。这虚构的幸福里也有一个她,风姿绰约地站在镇河边,正拿一只银签子,仔仔细细地替他挑挖烟斗缝里的污垢……倘若能在这样的幻境中死去,抑或人生才勉强算得上“圆满”。

    正在陶醉处,门却开了,黑斗篷向她移近。

    虽然如今她眼是半盲着的,却依稀知道那个人正在仰头看她,她睁了一下眼,昏黄的灯光在墙壁上映出对方巨大的“兽”影。

    时辰到了?她暗自发问。

    只听得“咔”的一声,脚下遂腾了空,恍惚间,她看见李常登由高处伸出一只手,将她搂住,她感觉自己轻得像片羽毛。

    【6】

    孟卓瑶是嘴上硬,指天发誓说断不会过问祭祖的事儿,可到底还是坐不住,只说身子不舒服,晚饭要在屋子里吃,便去佛堂看了一圈。因请的客人多,每次宴会均要将桌子摆到庭院里去。因而走进庭院,便见密密的几张圆台面,拿布盖着,只等次日揭宝。绕过那里,转去厨房,只见几大盆待杀的花鲢和草鱼都放在外头,砧板也一字排开靠墙根放着风干,鸡毛鱼鳞都堆在那角落里头,腥气扑鼻,却有些过年时的欢快氛围。她不禁叹一口气,直觉随年纪增长,早已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庆典是怕多过了盼,索性全交给苏巧梅也没什么。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憋屈,与黄天鸣荣辱与共的年月在那里呢,哪里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于是还是要顾及夫妻情分的,她知他只是一时之气,又拉不下脸来讨好,晚间杜亮送过来的燕翅粥便是一个证明,他们之间的和解,素来都是靠心照不宣,他娶后两房姨太太时,都要经过这样的流程,双方各退一步,便相安无事了。

    厨房此刻灯火通明,她在外头转了一圈,到底觉得太脏,伸不开脚踏进去,便作罢了。且暗暗惊讶于自己的惰性,若换了前几年,虽面上是苏巧梅操控一切,她却是在后头盯得紧,一分差错都不许出,进出厨房亦是风风火火,哪里还关心鞋面会不会脏。难不成她是真的累了?从白子枫嘴里吐出的“报应”二字如恶灵缠身,一直拨动她的神经,她舌尖至今留有对方涂抹的药膏的苦味,与诅咒一道烙在了记忆里。

    正欲回转过来,却见黄慕云匆匆走过,竟也不看她半眼,径直擦肩而过。她知他看似有急事,却偏生叫住他:“怎么如今眼里没人,连我都不知道了?”

    黄慕云只得站住,毕恭毕敬地对大娘行了礼。

    孟卓瑶问道:“这是怎么了?身上脸上还脏成那样,在泥地里滚过?”

    黄慕云回道:“我娘不见了,正到处找,怕她躲在什么假山洞里,所以钻了好几个地方,才弄得这么脏。”

    孟卓瑶听了,果然也不在意,只道:“你娘一个病人,走不远的,且去其他房里找一找吧。”

    黄慕云听罢,抬腿欲走,却突然回过头来,对孟卓瑶道:“大娘,你可有听见枪声?”

    孟卓瑶偏头想了一下,只是摇头,道:“不记得了,你二姐终日耍枪玩儿,快把咱们耳朵都震聋了,纵有枪声,也没放在心上。”

    “我去她房里看看,没准我娘就是被她吓唬跑的!”

    她听了不由得心头一热,觉得这孩子怎么看都要比他哥哥实在一些,她虽也动不动要为难一下张艳萍,对黄慕云却是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反倒是黄梦清,背地里对这药罐子弟弟多少会流露一些不屑,只当他是个废人。

    可不管怎样,纵是废人,却也是男的。而不能为黄家添一个男丁,恐怕要成她一世的心病,加上女儿又是个淡泊的人,对家业权势之类的东西总漠不关心,令她愈发气结,于是少不得要将怨气发泄到两个小妾身上。然而对黄慕云,她总有一些难以言状的情愫,甚至能从他身上觉出一些与黄梦清类似的东西来,诸如聪慧、淡泊,及对某些人与事的钟情。

    “菲菲可不比你大姐,脾气你是晓得的,要注意分寸。”她忍不住嘱咐道。

    他愣了一下,想是忆起前些日子她与张艳萍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斗来,“谢”字溜到嘴边,终究却说不出口,便沉下脸转过身去,往黄菲菲的屋子去了。

    孟卓瑶百无聊赖,便又去女儿那里串门,却见她正背对住门,倚在凉席上发呆。当下便上去拍了一下肩,对方转过头来,竟是杜春晓。

    “你穿着梦清的衣裳做什么?”孟卓瑶唬了一跳,直勾勾盯着杜春晓问道。

    只见黄梦清正端一盘石榴出来,放在席上,杜春晓忙起身拿了果子,认真剥起皮来。黄梦清笑道:“她那身衣裳哪里还能穿?只好在这里洗了澡,换我的衣服。”

    杜春晓将鲜红的石榴籽放进嘴里,吐出淡黄的湿核,边吃边道:“大太太,春晓在这里求你一件事儿。”

    “你这样子,哪里像在求我?竟是像命令呢。”孟卓瑶掩嘴笑道,她从前有些怕这古里古怪的姑娘,谁知她离开那几天,竟也有些让人牵挂。

    “明儿祭祖,我知道佛堂是除了黄家人与几个必要的下人之外,外人是不让进的,可如今这里命案频发,到底也不太平。我想与夏冰做一回保镖,在佛堂里守着,以防有个万一,可好?”杜春晓这番说辞,像是反复打过腹稿的。

    孟卓瑶看了看黄梦清,笑而不答,只低头吃了一口茶。

    杜春晓忙又道:“除夏冰之外,我还想带一个人进来。”

    ※※※

    夏冰踏进风月楼的那一刻,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于他来讲,那里亦非什么禁地。前年两个嫖客为争一个姑娘打架,竟买通地痞挑了对方的脚筋,李常登当时便带着他过来问过话。印象里,风月楼只是一幢不起眼的两层旧楼,一到夏天,木材水分便被抽干,时常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走进去却是另一番奢华天地,顶上挂着图案精美的花灯,连大红桌椅均像是流露着情欲的,脂粉香与酒香混合的气息弥漫整个大厅。因他那次是白日里来的,那些异味也都是冷的,却足以反映前夜这里曾有过的繁重的淫靡,在那里,男人对女人的觊觎都是光明正大的,因这份坦荡,才令这些娼妓给客人敬的每一杯酒,点的每一支烟,浸透了满满的挑逗。

    因天色尚早,桃枝还未梳妆,只松散着领口,面容苍白地坐在窗前,手拿剪子修整一盆文竹。夏冰拘谨地站在门边,只等她抬头来招呼他。她眼角余光已在打量他,头颅却始终是低垂的,仿佛一定要等他开口。

    “桃枝姑娘,这么急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直觉她懒散中流露的风情有些气势汹汹,于是故意低头不去看她。

    她抬头笑了,那张脂粉不施的脸反而要比艳妆时端庄许多,他从不知她竟是美人胚子,这才有些佩服她的心机,将自己扮漂亮是容易的,可若是存心要与身边的庸脂俗粉归为一类,却要付诸一定的技巧。

    “你可记得之前问过我金顶针的事儿?”

    “问过,你当时说不曾在翠枝那里见过。”夏冰点头。

    桃枝拍了一下手,掩口道:“我如今想起来了,确是见过的,与她一道做针的时候,她拿出来用,虽是惊鸿一瞥,到底还是有些奇怪,这样贵重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后来辰光长了,也就忘记了。”

    夏冰伸手示意她莫再往下讲,不知为何,他心脏竟有些隐隐作痛,继续追问道:“简政良与你过了几夜?可有对你说什么没?”

    “他哪里会对我讲些什么?不过是夸些海口,炫耀自己体力如牛,其实不过也只是个……”她不再讲下去,只拿起帕子掩口窃笑。

    夏冰当即也红了脸,轻咳一声,遂换了话题:“明天黄家祭祖,你可知道?”

    “谁不知道呢?只可惜我们做这行的,也称不上乞丐,没那条命去他们家门前要米粮。”桃枝半开玩笑地抚了一下文竹绒毛般的叶子。

    “那恳请桃枝姑娘明日定要到黄家来一趟。”

    桃枝手里的剪子一颤,竟不小心剪下一片碧绿的文竹来,她惊道:“我哪有这个资格,进得了黄家的祠堂?”

    “你莫要有什么顾虑,我与春晓已安排好一切,到时你过来便是,不会有人拦你。”

    夏冰讲得斩钉截铁,让桃枝一时不知要怎样回应,只愣在那里,半天方回过神来,笑道:“那就有劳小哥儿了,也让我开开眼界。只不知为何,明儿一定要我到场呢?与妹妹的案子可有什么联系?”

    “有。”夏冰眼镜片后那一双眼睛显得神采奕奕,“因为我们要在那里揭露这桩连环谋杀案背后的真凶。”

    【7】

    站在祠堂中央的苏巧梅此时已又惊又怒,已不知要如何解释,只得等着老爷教训。之前路过宴客厅,黄天鸣心血来潮,非要进去看一眼,却见从张艳萍房里搬来的紫檀木屏风上红迹斑驳,内嵌瓷绘上的《仕女图》淌满淋漓鲜血,已不能看。苏巧梅当即气得几近晕厥,下意识地转头瞪一眼孟卓瑶,孟卓瑶哪里肯放过这反应,冷笑道:“看我做什么?谁作的孽谁自己清楚。今天什么日子?哪里经得起?”

    因四个小的都在,杜亮带几个随仆亦随行伺候着,加上主子们各自的丫鬟,一行人浩浩荡荡,杂得很。当下黄天鸣亦不好发作,只说:“赶紧叫人擦干净了!”便径直往祠堂那边去了,众人遂提心吊胆地跟着。才跨进祠堂,大家便又惊叫起来,且不说供奉的祖先牌位倒的倒,碎的碎,均从神龛里掉落在地,原该是放跪垫供拜祭用的地方,竟赫然摆着三具尸体,均用白布遮着,也不知是谁。黄天鸣即刻面色铁青,也不言语,苏巧梅到底忍不住,急得双眼发红,再逼一逼,恐怕便要落泪。

    孟卓瑶指着那神龛道:“你先前那一眼,分明就是疑我动了手脚,可这里供的是我家的人,难不成我还去翻了祖宗的牌位?”

    她这一咄咄逼人,反而引发众人反感,黄梦清怕事情闹大,便悄悄向杜亮使了个眼色,杜亮心领神会,便在后头一个随仆耳边念了一句,那随仆便走出去了。黄梦清遂上前搀住母亲的胳膊,道:“还是搞清楚来龙去脉要紧,灵位的事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也不知被谁放了三个死人,也怪吓人。”

    此时黄慕云已走到尸体跟前,翻起第一具盖上的白布,系李常登!祠堂内不由发出一阵惊呼,黄天鸣原先紧绷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恐惧,对苏巧梅颤声道:“昨晚有派人守夜了么?”苏巧梅已说不出话,只能机械式地摇头。黄莫如将一只缠了白纱布的手搭在母亲肩上,似是要给一点安慰,然而眼神却是冷的。

    黄慕云遂又掀开第二块白布,大家还不知怎么回事,他竟已“哇”的一声号啕起来,双头抱住头死命往贡桌上撞,嘴里只叫“娘”。这才明白那竟是张艳萍的尸体,黄天鸣忙上前查看,张艳萍惨白如纸的脸上,五官像是塌陷了一般,面颊鼓胀变形,头颅偏在一侧,唯嘴角那一道笑纹揪人心肠,似乎正缅怀她生前的俏丽姿容。黄天鸣盯着张艳萍的脸,她还是丫鬟那会子,穿得很素气,只那一对酒窝是销魂的,他便醉在她的酒窝里,娶她过门,费尽周折讨好她。她在他身边是温柔的、顺从的,只是那温柔与顺从里,总有一缕捉摸不透的淡愁。他觉得出她不够爱他,不如孟卓瑶那般与他有共患难的真情,甚至还不如苏巧梅对他有所图的那种全身心的巴结,她却总是淡的,虽也争强好胜,却是远离内心真正的喧嚣,神魂都在别处,于是他便爱她更紧。

    如今,她是真的神魂俱散,他的悲恸一下堵在胸口,怎么都发不出来。只能强忍眼泪,站起身,回头对苏巧梅说道:“这一看便是有人恶意破坏,怪不得你。只是定要找出是谁做出这些事来。”

    “谁做的?!还不是你们做的?”黄慕云怒发冲冠,“嚯”地起身,拿手指住黄天鸣并后边孟卓瑶等几个人。

    众人当他是伤心过度,也没有争辩,只怔怔站在那里,拿不出半点主意。倒是黄梦清,三两步跨过李常登的尸身,走到黄慕云跟前,抱住他的肩头哭道:“你怨什么我都明白的,只是如今应以大局为重。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委屈不好讲的?过去的事已过去了,可要多想着点将来。你身子又不好,伤心也得忍一忍,要不然连我们看着也……”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抱着黄慕云落泪,黄天鸣也背对众人,站在角落里忍泪。

    “哟!这戏还没开场,怎么就一个个像是要散了的?”

    杜春晓从神龛后头钻出来,夏冰与顾阿申业已站在三具尸首的两侧,唯桃枝显得畏畏缩缩,悄悄将身子挪到杜春晓后头。今次她特意将自己往平常里装扮,脂粉不施,一把秀发在头顶松松绾了个髻,蜜藕色旗袍配雪白的帕子,趿一双墨蓝的布鞋,乍一看竟像未出过阁的小家碧玉,一丝淫气都没有。

    黄天鸣见有不速之客,怒喝道:“这可是你们几个搞的鬼?”

    夏冰推了推眼镜架子,指着地上的尸首道:“这是我们搞的鬼。”再指指地上散碎的灵牌,“这不是我们搞的鬼。”

    黄天鸣刚要回应,杜春晓已双手叉腰,站在祠堂正中,高声道:“各位,黄家几个下人的死,及青云镇上最近出的几桩命案,如今也要来个了断了!”

    “哈!”孟卓瑶尖笑一声,道,“你一个姑娘家,口气倒也挺大,难不成要靠那几张什么西洋牌来了断吗?”

    “正是!”杜春晓高举手中的塔罗牌,笑道,“各位,自黄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田雪儿被害算起,如今已丧了十四条人命。这是人命啊,可不是儿戏,死去的人,早晚要讨还这个公道。如今人也齐了,我的牌也是齐的,劳烦各位都先抽一张。”

    说毕,她便拿着牌走下来,让在场的几个人均抽一张,孰料黄天鸣一把将牌推开,皱眉道:“也不看看时候,还在这里玩这些把戏!”

    夏冰抢道:“不是玩把戏,是破案。”

    “破案?”先前因自责而迟迟不敢作声的苏巧梅,因黄天鸣的一句安慰,亦回复神气,插话道,“破案是保警队的事情,要杜姑娘跳出来作甚?”

    杜春晓不急不恼,只在张艳萍的尸首跟前绕了一圈,正色道:“那十四个冤魂死鬼,恐是如今都聚在这里呢,这角角落落里,都是他们的眼睛,盯着你们,盼着申冤。你们倒好,竟连抽一张牌,算一算凶手都不肯。可是觉得黄家不过死了几个丫头,再不济,至多也只死了一位三姨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死也就死了,埋掉便是。可是这个道理?”

    当下说得众人都不吭声了。

    她乘胜追击,道:“如今,特为将这三位的尸首抬将上来,无非是想让他们各自都死得明白,你们也听个明白。今后无论黄家还是整个青云镇,都能少出几条人命。所以今儿的牌,是一定要抽的!还请黄老爷带个头儿,给大家做一个榜样。”

    讲完,这牌已送到黄天鸣跟前,他背起手挣扎了一歇,还是抽出一张牌来,刚要出示牌面,却被杜春晓止住,笑道:“还未到揭牌的时候,且等一等。”

    于是众人如法炮制,各自抽走一张牌,捂在手心里。待他们抽完,她复又回转到尸首旁,让黄慕云与黄梦清也各抽一张。

    当牌伸至桃枝跟前时,她略有些吃惊,然而还是没有多问,只抽掉那最后一张牌,压在胸前。

    杜春晓见一切已办妥帖,便轻咳一声,开始解牌。她最初揭开的是黄梦清手里那一张星星牌,意为期望过高的爱情。

    “这个事情,若照近的讲,定是要从黄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田雪儿雨夜被害讲起,偏巧她生前到我这里来算过牌,我看她生得美若天仙,心气儿又高,算的又是姻缘,便知是想攀高枝的,牌上解的,与我想的也在一处。只可惜这丫头竟是不折不扣的‘丫头命’,死得极惨烈,被切去了肚子,这一切,可是把某个人留在她身上的种也切掉了。保警队也曾探遍下人和几位太太的口风,像是都晓得与田雪儿私通的男人是谁,只不肯讲。更有趣的是,后来黄家一连又死了两个丫鬟——碧仙和翠枝,均是这里最标致的,且也被切了肚皮,行凶手法一样,必定是同一个人干的。后来,桂姐从黄家二少爷的丫鬟小月那里,找出一只金顶针。”

    杜春晓走到小月跟前,揭开她手里的牌——倒吊男,意为陷入迷境。

    “好死不死,翠枝的亲姐姐桃枝,亦说曾在妹妹身上见识过金顶针。如此说来,这两位姑娘都认得同一个男人,拿到的‘定情物’且均是一样的。于是咱们便都确定,田雪儿和翠枝,必是与府上两位少爷中的一位有染,而李常登更是心焦,单凭某个人的一面之词,便将大少爷捉去审问,却偏偏放过了真正的凶手……”

    她边讲边翻开黄慕云手中的恶魔牌,笑道:“二少爷,那几个丫鬟,可都是您害的。”

    黄慕云一脸错愕,眼睫凝结的泪珠已落在面颊上,划出一道湿痕:“杜姑娘,你这是……这话要怎么讲?怎么是我害的?”

    杜春晓也不理他,只笑吟吟地走到桃枝那里,揭开她的手中牌——魔术师。

    “二少爷,黄家真正荒淫无度的那个人,只有您啊!桃枝和桂姐提到那金顶针的时候,我便有些疑惑。”她边讲边拿出那只顶针,勾在小拇指上,挨到杜亮眼皮底下,道,“叔,你可认得出这只顶针是拿什么材料做的?”

    杜亮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心里只为这侄女的莽撞举动捏了把冷汗。

    “铜顶针与金顶针,不是那么容易辨得出来的,纵桂姐交给我看的那一枚是金货,她又何以认出田雪儿生前戴在手上的那一枚也是金的?还有桃枝姑娘,你也可是说谎不打草稿,翠枝用过的顶针,你又怎么光凭几眼便辨出它是金的?所以只有一个解释,桂姐与桃枝,都在替一个人说谎,那个人便是二少爷了。”

    桃枝垂着头,满面通红。

    “一派胡言!她们为何要替我讲这种谎话?”黄慕云已气得浑身发抖。

    “因为桂姐从小看你长大,将你视作半个儿子,自然是会替你掩饰许多事情。那晚桂姐原是想借小月的私房钱失窃之名,从各个屋里查找线索,事后她说是从小月房里找到了金顶针。实际却不是那么回事吧……”不知不觉,杜春晓已走到红珠身边,翻开她的牌——月亮。

    “桂姐根本没有在小月的梳妆匣里找到东西,却是在红珠的屋子里找到一只甲套!没错,正是三太太被污蔑与自家大厨通奸的那个‘铁证’。大家可记得,吟香从三太太那里偷出来典当的东西里,有五根甲套,当时我便觉得奇怪,因甲套一般是六根才算齐全,那剩下的一根又去了哪里?桂姐想是也本着这样的疑问,才借着由头去各屋查找一通,在红珠那里翻出这东西之后,她头一个便告知了二少爷。二少爷您自然不肯让她把这东西交出去,因还有更多的用场,于是便向桂姐坦白,当日偷了三太太的东西交于吟香的,正是她的亲儿。当时二少爷编的理由大抵是说喝花酒喝过了头,赊账太多,只好将母亲的东西偷出来,原想交给吟香拿去典当换钱回来,孰料这丫头见钱眼开,竟跑了,他只好将手上剩下的一只甲套偷偷交给红珠去典。这番谎话,实在是不够自圆其说,且当时吟香亦被谋杀。桂姐听了二少爷的说辞,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那凶案极可能就是二少爷犯下的。为了瞒住保警队,混淆视线,她只得拿出自己私藏的一个金顶针,说是从小月房里搜到的,让保警队将疑点转移到大少爷身上。如今想来,当日我们确是傻了,一个富家公子,要讨好女人,办法多的是,譬如送一只象牙挑头簪子也是的,何必巴巴儿送人家做针线用的顶针?”说毕,杜春晓意味深长地看了黄莫如一眼,对方牙关紧咬,默不做声。

    “真是奇了!”黄慕云脸上的泪痕不知何时已风干,换上一抹冷笑,“你如今冤我,我也不怕,只是为何我哥后来就没了疑点?”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吟香与小月讲过,她因打赌,半夜去睡翠枝呈尸的夹竹桃花丛底下,在那里,遇上二小姐……哦不,应该是男扮女装的大少爷,桂姐也说见过。这一回,两个人倒是讲了实话,只是……”

    杜春晓翻开黄莫如缠着纱布的手里那张牌——正义牌。

    她高举正义牌,说道:“只是大少爷不是害人,却是想设陷阱,引那凶手出现。因黄家接二连三有丫头被害,他便想出这天真的法子,扮作女人深夜在庭院内游荡,孰料却被桂姐与吟香撞上,因灯下看不真切,只当是二小姐,这才冤到黄菲菲头上去了。”

    “我哥从来不是这样热心的人,若是心里没有鬼,又怎么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来?”黄慕云倒也镇定,只想一里里驳斥杜春晓的指控。

    “没错,大少爷不是热心的人,只是大少爷爱上的女人有些微妙,竟是田雪儿的母亲秦晓满。我原也想不透这些,谁知他失忆之后,满口叫的都是‘晓满’,这位可怜的女子手上还有那么贵重的东西,两个人说得难听一些,叫做狼狈为奸,好听一些,却是摩登情侣。为抚平情人的丧女之痛,暗自追凶也是有的。且据小月的话,大少爷在庭院偶遇吟香时,不躲不避,反而理直气壮地要她起身,让他查找线索,这就已说明他心里没鬼。有鬼的,是二少爷你呀!”

    【8】

    黄慕云似是忘记脚边还有母亲的尸体,竟上前挨近杜春晓的脸,他那张苍白俊俏的面孔已有些发青,口中呼出的气息都是带了刀刃的:“那按杜小姐的意思,我一并杀了黄家四个丫鬟,兼因与她们有私情,还珠胎暗结,于是情急之下,杀人灭口?”

    杜春晓笑回:“恰恰相反,二少爷杀掉她们,是因为你没有让她们怀孕,除慧敏之外的三个丫头,肚子里可都没有你的骨肉。”

    “哟,这可是越讲越稀奇了,绕了一圈,还是要冤到莫如头上。”苏巧梅有些站不住了,冷不丁讲了一句护犊的话。

    “二太太多虑了,这孩子不是二少爷的,也不是大少爷的。”她解释之际,已将苏巧梅手上的牌翻开——力量牌,意为意志坚定,野心勃勃。

    “白子枫每隔三个月便给黄家的人做一次体检,谁有了身孕,她是了如指掌的。只是这位大美人心比天高,总想去上海滩出人头地。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志向,原本也没什么。可怜她举目无亲,身边连个帮的人都没有。偏巧这时候,二少爷你对她频献殷勤,她于是抓住这个机会,与你暗通曲款……”

    “这可就是胡说了,”黄梦清从旁道,“慕云喜欢白小姐是人尽皆知的事,只可惜明月沟渠,人家却怎么都不愿意,对他刻意冷淡,哪里还会私通?”

    “对他冷淡是因她知道二少爷两个大秘密。一是他有缺精症,让女人受孕的几率极低;像白子枫这样的女子,自然不会只满足于和富家公子哥有肉体之欢,零敲碎打占些小便宜,她要的可是大钱。要大钱,便要付出大代价,于是她处心积虑想怀上二少爷的孩子,可无论怎么努力均无济于事,便对其生育能力起了疑心,偷偷弄到他的精液,做了个检查。当她发现自己怀孕无望的时候,便当机立断,切断了与他的关系,这便是后来她对他冷酷无情的原因。”

    “你这可又是胡说了,我与白小姐之间清白得很!”黄慕云复又蹲下,一脸柔情地望着张艳萍的尸体,他这副纯真的表神,已打动过太多人。

    “清白?我早知你们不清白了!”杜春晓毫不留情地反驳道,“可曾记得白子枫的尸体被发现时,你赶来认尸,哪里都不看,竟掰起她的头颅,查看她后颈上的一颗朱砂痣?当时我便觉得奇怪,白小姐在人前从来只穿高领衣服,多数时候还是长发披背,你又从哪里得知她这样隐秘的地方生了一个标记呢?”

    黄慕云哑然,只得看着地面。

    “二少爷,你莫要激动,白小姐发现你的那第二个秘密,才算得上‘惊天动地’!”杜春晓表情异常严肃,说道,“你不是黄老爷的亲生儿子。”

    “这话可不能乱讲!你从何得知这样放屁的事?”还未等黄慕云反应,黄天鸣已暴跳如雷。

    杜春晓道:“这桩秘密,在翻查过白小姐诊所的诊疗记录之后,便算不得什么秘密了。按西洋的体检制度,验血型是其中一环。”

    此时夏冰已拿出一份牛皮纸扎好的档案,拆开后,抽出其中一张纸,指着上面道:“这份是黄家所有人的血型检验书,上头清楚注明各位的血型,比起古时的‘滴血认亲’来,它才是真正的认亲铁证。黄老爷的血型是B型,三太太则是A型,可二公子的血型却是O型,所以白子枫从几年前头一次在黄家体检时便已得知这个秘密了!”

    “这便是二少爷你杀人灭口的原因了,白小姐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她捏住了你的七寸,并以此为要挟向你勒索。你一定不晓得,你这一行凶,不但解脱了自己,更解脱了大太太。因府上丫头怀孕的事到底见不得人,她也要白子枫保守秘密,以免家丑外扬,背地里也少不得要打点一些。”杜春晓接话道。

    黄慕云此时已恢复平静,却仍未放弃挣扎,问道:“那么既然孩子不是我的,我又为何要杀了她们?”

    “因为尊严。”杜春晓已移至黄天鸣面前,用饱含悲怆的眼神望住他,说道,“你得知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时候,田雪儿却告知你她怀孕的事,于是你怒不可遏,向她质问,她见瞒不过去,只得向你坦白真相。孩子的父亲是……”

    她缓缓揭开黄天鸣的牌——死神,意为阴暗的堕落。

    “没错,田雪儿肚里的孩子是黄老爷的,因此你才失手杀了人。也许是为了警告父亲,也许是为了躲过怀疑,杀人之后,你还将她的腹部切去,以掩盖死者怀有身孕的秘密。可此后,你的恨意与杀意已难自控,更巧的是,你母亲,也就是三太太,不知何处听来的谣言,竟误认田雪儿与你哥哥有私情。这件事竟让你开了窍,便将与自己发生过关系的另外两个丫鬟也尽数杀死,并买通慧敏传播谣言,将大少爷与田雪儿的丑闻讲得惟妙惟肖。流言,在这个地方便是利器,被讲得多了,便被当了真。因此三太太才仗着这个把柄,敢与二太太起争执,殊不知已落入了你的圈套。更何况,这些女人,若一直在你眼前出现,便会触动你的痛处,必须让她们消失,你才能安心。杀掉慧敏却仍是为了灭口,只是为了让动机看上去一致,这才将她的腹部也切去了,可怜这丫头尚未通过人事,又怎可能有偷情之嫌?桂姐知道你的事之后,却替你做了掩护,你这才暂且放过了她,待时机成熟,你终究还是要对她下毒手的。”

    “老爷,杜小姐讲的可是真的?”孟卓瑶语调已有些哽咽。

    杜春晓慢吞吞地翻开孟卓瑶手中的牌——隐士,意为身陷谎言,一直处于被蒙蔽状态。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直接问问黄老爷。”她蓦地又转过头来,指着地上的李常登,对黄慕云道,“对了,你可知道你的生父是谁?正是这一位。”

    黄慕云咬牙不回,黄天鸣更是面色苍白,瞬间像是老了十年,整个人变得颓丧起来。

    “原本也不晓得李常登与三太太之间有什么,只是三太太为诬陷黄莫如,装疯卖傻之余,确是将家养的鸟雀掐死,再堆到黄莫如的门前去。只是我随叔叔去那装鸟笼的仓房里看了一下,装那些未遭毒手的鸟雀的笼子竟有些特别。据说,这些笼子出自宅子的原主人薛醉驰之手,可我看了一下笼子底部,竟都刻着一个小小的‘凳’字,若猜得没错,这些笼子是混在薛醉驰做的笼子里,一并被留下了,唯独三太太因与他有情,所以认得出来。”

    说毕,她揭开第三具尸体的蒙布,对着那满头白发的脑袋,说道:“薛老爷,是不是这样?”

    众人遂哗然,且窃窃私语起来,唯黄天鸣问道:“薛醉驰不是被艳萍失手杀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当日藏书楼里被三娘错手杀死的不是薛醉驰,是你从前的手下田贵,也就是晓满的丈夫。”回答的竟是黄莫如,他神色坦然,丝毫未因偷情之事败露而窘迫。

    “没错。”夏冰也点头道,“田贵自下身瘫痪之后,脾气日渐暴戾,秦氏与他早已无夫妻之情,终日冷战。可后来,她遇上了潜回青云镇伺机报复黄家的薛醉驰,薛醉驰需要藏身之处,而秦氏却想除掉那个半死不活的累赘丈夫,于是二人密谋,将田贵毁容、拔去舌头之后,关在藏书楼内,因田贵行动不便,无法逃脱,就这么样在藏书楼里被囚禁了许多年;而薛醉驰则假装田贵,有人来的时候便躺在床上假扮残疾,反正都是用纱帐掩住的,也看不清他的相貌。李常登曾对我说过,三太太在误杀人之后虽神志不清,可在比划死者身高的时候,却总是将手放在他的肩膀部分,且他还是坐着的,当时便有些奇怪,因死者看起来并不矮。后来才想到了,实是当时田贵下身瘫痪,只能支起上半身爬行,向三太太求救,却因那张惨不忍睹的面孔,被误认作凶神恶煞而遭此劫数。”

    “那你又如何得知这二人的身份作了调换?”黄菲菲一脸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发现……”黄莫如顿了一下,又极艰难地开了口,“我发现躺在床上的人,头发是全白的。田贵很年轻,不可能有这么老。”

    “哼!这位薛老爷,实亦是心狠手辣的主。虽将秦氏从田贵手里救出来,但却问她要回报,条件便是让她去勾引黄家大少爷,伺机要设套害他。孰料秦晓满竟对黄莫如动了真情,非但没有按当初的计划行事,反而怀了孕,意欲出卖他,这才让薛醉驰动了杀机。没想到啊,他原是带着满腔恨意,回镇上来对黄家的人报仇,头一个让他手上沾血的,却是无辜的女人。”讲到这里,杜春晓不由偷偷看了一眼黄莫如,那凄怨像是已沁入他骨子里了,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黯淡的。

    “对了,你们怎么也不问问,二少爷是怎么作的案?那些尸体看似没什么移动过的痕迹,那么切去的腹部是怎么处理的?这些可是关键!”夏冰见不得冷场,急急地便要道出核心部分来。

    “还有薛醉驰是怎么把田贵囚在藏书楼内这么多年,还能在黄家出入自由?”黄菲菲配合得倒也乖巧。

    杜春晓忙上前揭开黄菲菲手里的牌——女祭司,意为多变、忠诚。

    “这件事,二小姐你也有不对的地方,竟掩盖了这么大一桩秘密。若非我与夏冰在简政良的屋子里发现那些直通往黄家宅院的秘道,这个谜怕是一世都解不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好的纸,一层层摊开,竟是一张用炭笔画注的地图,线条歪歪扭扭,错综如蛛网,“这便是我与夏冰在密道摸索了好几天才得出的结果,这个地下迷宫,有一条主道,系从藏书楼出发的,黄家几个主子的屋子里也各有一处,余下的便是在井台和桂树底下。这些密道,在黄家外边统共有二十二个出口,其中的二十个已被堵了,剩下那两个便是简政良与田贵这两处。也许这些通道不是黄家每个人都清楚,譬如终于忙着争宠的两位姨太太当然发现不了,可黄老爷您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此时外头已近正午,阳光扫过祠堂的门槛,周边鸦雀无声,众人纷纷等着杜春晓的后话。

    杜春晓再拿起黄天鸣抽到的死神牌,道:“黄老爷,你欠青云镇二十个养蚕户的血债,是否也该还一还了?”

    【9】

    “不要讲!”孟卓瑶突然扑上来,跪在杜春晓脚下涕泪滂沱。

    “为什么不要讲?”夏冰声调亦很激动,眼镜片上已浮起一层薄雾,“这笔债,早该算一算了!”

    说毕,他拿过杜春晓手里的地图,高声道:“三十年前,薛醉驰与黄天鸣二人合作高价收购蚕茧,虽在外宣扬,说价格是外省纺织厂出的两倍,实际上他们本钱少得可怜,所以只装模作样收了一两户蚕农的茧子是给现钱的,其余均要赊欠。有些蚕农不肯被赊,仍要将蚕茧卖给纺织厂,这些不听话的蚕农,便被你们请到密道里来,美其名曰谈判,实际是威逼他们交出蚕茧。在造密道的时候,你们假意欺骗蚕农,说是为了方便运输,用这样的出口可以节省时间,也免得被外省买办中途拦截抢购,于是将密道出口造在这些蚕农的烘间里头。可我们却发现,这密道因有靠近镇河河塘的部分,所以近一半都是湿泥地,根本无法保存茧子!所以,那地下迷宫,既是你们强迫蚕农交易的地方,亦是杀人越货的现场!”

    夏冰讲到这里,缓了一口气,将因悲愤搅乱的思绪稍作休整,继续道:“我小的时候,便时常听大人讲什么湖匪的事,说是手段残忍,时常抢劫过路蚕户的运输船,桂姐的丈夫便是这么丧命的,反正镇上一旦有人失踪,大家便纷纷推责到湖匪身上。然而我从小到大,竟一次也未见过湖匪长什么模样,连他们的船都未见过,问周围的人,亦只是听说,不曾亲见。就在我加入保警队之后,原来的‘绣坊西施’齐秋宝来找我,说怀疑丈夫不是失踪,而是被害死了,并给了我一份失踪人口的名单,与她丈夫一样,均是与薛醉驰、黄天鸣有交易的养蚕户。她将这份东西交给我,便是想求我查清丈夫失踪的真实原因,我答应下来了,也时常将了解到的情况与她秘密沟通。齐秋宝死前那一晚,亦是与我说好在镇西的胭脂铺后巷会合,讨论进展,却不巧被桃枝碰上,桃枝将它当成另一桩风流艳事,去告诉了黄家二少爷,这才招来又一场杀身之祸!”

    “那又是谁杀了吟香呢?”苏巧梅似是要雪上加霜,竟这样问道。

    “依然是二少爷动的手。”夏冰点头道,“两位少爷与两位小姐,从小在这宅子里长大,难免会跑来跑去地玩耍,因此在井台或者树下找到了密道。所以二少爷在杀人之后,切下死者的腹部,便打开密道门,将切下的部分藏在里边,随后再借机销毁。唯有慧敏,你原本就是潜入她的睡房,将她活活掐死,再切下腹部带走。你们四个人,可能是年幼时候的约定,要保守密道的秘密,于是心照不宣,谁也不说这个事。但吟香那日睡在种夹竹桃的墙边,不巧却遇上了男扮女装的大少爷,想必是大少爷的行径让她起了疑心,便也在庭院内查找起来,结果找到了密道的某个入口。在密道中,她遇见了正在处理杀人证物的二少爷。二少爷无法,只得答应她,给她钱,并蛊惑她与之私奔,实则是想将她骗到外头,假装成她是被湖匪所杀。孰料吟香却生了个心眼,拿到你交给她的金银首饰后,却还鼓动了一个人与她逃跑,便是以防你杀人灭口。可惜吟香与那小厨子的行踪却暴露了,二少爷便托人传了密信到县城,她这才不得不卷款逃回青云镇,满心欢喜要借这笔钱与心上人私奔,孰料你只一斧便解决了这宗大麻烦。”

    “那齐秋宝呢?”苏巧梅不依不饶地追问,她此时是恨不得一下将黄慕云杀倒。

    “齐秋宝的死,是因为我。”夏冰露出沉痛的神情,“我查到田贵与简政良是当年帮着薛、黄二人做黑心买卖的,所以田贵后来被砸坏了腿,黄天鸣还是花钱养着他,而简政良每月亦可以从黄家拿一笔钱,过舒服日子。我将这个事告诉齐秋宝之后,她可能是想单枪匹马去找简政良报仇,不料却反被对方制服,被这个畜生活活勒死。”

    “可这与慕云又有什么关系?”黄梦清问道。

    “自然是有关系的。可记得这位简爷与二少爷为一个桃枝结下过梁子?简政良因付不出风月楼一个雏妓的开苞费,被逼躲债,他躲的地方自然只有那密道。却不想通过密道进入藏书楼的时候,却见到一幕情景。”

    “什么情景?”

    “兄弟相残的情景。”杜春晓接话道,“简政良在楼中看到二少爷从背后袭击大少爷,大少爷滚下楼梯受了重伤。所以他才借机讹了二少爷一笔,不但还了开苞费,还将剩下的钱埋在天井里头。二少爷哪里肯让别人得意?自然是当机立断,通过密道来到简政良家中,将他除之后快。”

    “至于李常登,虽是死于黄家二小姐的枪下,但也是个可怜人。在查简政良的案子时,与乔副队长一道掘到了二少爷给他的那笔钱,于是见财忘义,将乔副队长杀死,埋在天井内。这些钱,他原是想拿着带黄家三太太私奔的吧,可惜三太太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了踪……”杜春晓停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黄慕云,道,“你从前用那个甲套挑拨你娘与二太太的关系,就是想让她说出你哥哥与田雪儿私通的传言,好摆脱嫌疑。你娘好似也晓得你的心思,竟用鸟雀来助你一臂之力,可惜收效不佳,她大抵也是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竟上吊寻了死路。”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黄慕云已顾不得被揭穿的“画皮”,只垂头看着母亲浮肿的面容。

    “在密道的其中一个房间里。当时我们三个人因受李常登与薛醉驰的追杀……哦,应该讲,薛醉驰的目标是黄家大少爷,我与夏冰充其量不过是个‘陪葬’。纵这样也在藏书楼里折腾了半日,所幸被二小姐救了。通过密道走回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吊在一间密室内的三太太。”

    黄慕云涕不成声,只将头埋在张艳萍僵硬的右臂上。

    “不过……”杜春晓又道,“我粗粗检查了一下尸体,手腕和面颊上都有一些勒痕,像是死前被捆绑过。三太太若是想自寻死路,那又是谁绑了她呢?再说了,即便她是真的厌世,在自己屋子里上吊不就好了,何必跑到密室里去?更何况,她究竟知不知道有这样的密道,还得两说。所以二少爷,你可有什么高见?”

    黄慕云当即抬起张艳萍的手腕看了一阵,复又放下,拾起白布将母亲小心盖好,抬头道:“是,我娘疯了,早晚是个累赘,所以我杀了她。”

    这一句,将他先前建立的所有美好幻境,全数打碎,他跪倒在希望的碎片里,仰天大笑。

    杜春晓竟上前蹲下,拍拍黄慕云的肩膀,问道:“你是只能你负人,不许人负你,这才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我倒想知道,你命里可有宁愿被辜负的人存在?”

    黄慕云颓然地回望杜春晓,半晌后道:“有劳你了。”顾阿申与夏冰上前来,将他从地上拖起,便要押送保警队。

    “不必客气。”杜春晓对着黄慕云的背影,说道。

    破天荒头一回,黄家的祭祖会上出奇冷清,每个人都讲不出话来,只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

    当晚,黄慕云在保警队的临时牢房内咬舌自尽。翌晨,黄家得知此事的时候,竟无一人哭泣,均是阴沉着一张脸,命杜亮带几个下人将尸体运回。

    黄天鸣在黄慕云的尸首前守了半日,喃喃自语道:“完了,真的完了……”

    到了夜里,孟卓瑶来找黄天鸣商量出殡的事,却见丈夫呆呆坐在床沿,原本半白的头发已雪白如霜。她被吓了一跳,忙上前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了。他眼神呆怔地看了一眼原配妻,遂全身剧烈颤动,喷出一口血来。

    孟卓瑶明白,此后黄天鸣将病魔缠身,永无宁日。

    【10】

    黄慕云的头七刚过,黄梦清便催杜春晓搬出去,只说是家里死了人原就不吉利,更何况她揭露了这样的事,众人面上虽不说什么,背地里总是恨她的。这个话确是有道理,只是孟卓瑶与苏巧梅如今又陷入另一场暗战,都在拼尽全力服侍黄天鸣,实则是打他那份遗嘱的主意。令苏巧梅气结的是,原本已铁打不动的黄家继承人黄莫如,竟在丧事办完之后,留下一封书信便不辞而别,说是这个家藏污纳垢,都是冤鬼与血泪,环境已令他窒息,不如远走高飞,去别的地方闯一番天地。

    如此一来,家中便只得一个大小姐可掌大局,此后所有事务都要经她过问安排,黄梦清由此竟一改从前淡泊温和的个性,露出女强人的面目来。只一个黄菲菲,偏不买姐姐的账,事事对着干,众人当她是耍孩子脾气,也不计较。所以如今黄梦清要让杜春晓走,杜春晓自然没有不走的道理,可她偏生厚着脸皮待在那里,终日只知玩牌。黄梦清也不好再赶,只得留着她,直至某日与杜春晓聊天,说自己要相亲招赘。

    杜春晓这才笑道:“大小姐你如今可真是功德圆满啊,招赘之后,你先前花的那些心思,也算是有了大回报。到时可莫要忘记我这个放你一马的大恩人呢!”

    黄梦清脸色一变,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你在我这里白吃白住,还拿自己当起恩人来了?莫要以为把我弟弟揪出来便算对黄家有恩,讲实话,除了我娘,大家恨你都还来不及。你看这闹得天翻地覆的。”

    “天翻地覆不是正合你意?”杜春晓笑嘻嘻地将塔罗牌拿出,摆了一副小阿尔克那。

    “也不知你瞎说些什么,疯疯癫癫的。”黄梦清笑着勾下头,继续查账簿。

    杜春晓翻开过去牌——逆位的世界。

    “黄慕云虽然心狠,却是有勇无谋的杀手,总要有一个人在背后指使,方成大事啊。”

    这一句,逼得黄梦清抬起头来,她先前温柔睿智的表情不见了,代之以得意与狡诈。

    “你是从何时知道是我的?”

    “从你把我叫进黄家开始。”杜春晓又翻开两张现状牌——逆位的节制与逆位的男祭司。

    “怎么就如此之巧,田雪儿来找我算命之后,接连又来了三个短命鬼。黄家有那么多丫鬟,若是你无意中透露给当时的贴身丫鬟,勾起她的兴趣来也是有的,田雪儿若要与其他的丫鬟分享,也断不可能偏偏就只告诉了与黄慕云有瓜葛的那几个,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必定是你在背后搞鬼。”杜春晓反复将那张男祭司牌按了又按,如在与高手对弈。

    “可我要搞这个鬼作甚?”黄梦清将账本合上,只一心一意听她讲解。

    “起初,我也不晓得你的用意,但后来明白了。我初进黄家的时候,你说怀疑那些凶案系一个人所为,且在我耳边说了一个人的名字,你可曾记得?”

    黄梦清点头道:“记得,我跟你说的名字正是慕云。”

    “之后,你又处处表现得像是非常仰慕黄莫如,似对他有了一些微妙的感情,那都是做戏给我看的。因你太了解我的别扭个性,越是人家觉得好的,我越是厌烦,非要找出他一点不好来,所以自然头一个去疑黄家大少爷。”

    “你确是有这个毛病,不过我还就爱你这个毛病。”黄梦清挑了一下眉,像是在逗杜春晓。

    “在黄家搞体检,是你给你娘出的主意吧。”杜春晓见她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继续追击,“你晓得在每个大户人家都会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只要抓到一两个,便算挖到了宝,所以才让大太太雇了白子枫。依大太太这样的乡下女子,又没什么眼界,哪里想得出这种东西,必是你吹了风的。当然,做这样的体检,起初你只是对黄慕云好奇,他看起来病怏怏的,却私下与府上好几个丫鬟有染,于是起了疑心,才特意让白子枫给他检查。结果他果然只是装病,这大抵是三太太从小教导的,索性说儿子体弱,担不起责任,倒可避过诸多明枪暗箭,尤其是这儿子还是个野种,于是愈发低调。孰料白子枫这一通体检,将这些秘密都大白天下了,因大太太不懂医理,自然看不出血型的重要性,可你是看得懂的。于是你便拿了这些东西与黄慕云摊牌,提出两人联手,将从前不敢想的地位都夺回来,二少爷的野心,就是这么被你勾起来的。”

    黄梦清笑着连声附和道:“他从前确是没什么出息,幸亏遇上了我。”

    “黄慕云虽有了野心,却到底还是不敢动作,与白子枫的事更令他心灰意冷。却不料这个时候,你将田雪儿怀孕的事告知了他,他这才恼了,错手杀了那姑娘。人确是黄慕云所杀,切下腹部却是你教出来的,他杀人之后,惊慌失措,便来找你帮忙,你提出要将她的腹部切割掉,以免验尸的时候发现她怀孕的事。你明明晓得,这么做的后果是让田雪儿怀孕的事情愈发明显。此后,你又怂恿二少爷将与他相好的其他两个丫头也害死,他原本便为自己的身世与不育症而愤恨,再加上你的挑唆,居然连续犯下凶案。而这笔账,你早已算过了,最好是能加诸于黄莫如身上,如若查案查得仔细,也是黄慕云来赎罪,轮不到你头上。”

    “讲得精彩,继续。”黄梦清拍手笑道。

    杜春晓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继续道:“黄慕云的亲生父亲是谁,也是你关心的问题,张艳萍初次将死雀放在各个屋子跟前的时候,你便先我发现了鸟笼的秘密,猜到张艳萍的情夫正是李常登。于是你私下找了李常登,以他亲生子的未来为条件,要他将黄莫如逮捕逼供,可惜大少爷竟长了颗花岗岩脑袋,怎么也不屈服,后来只得放了。黄莫如回来之后,也已想到凶案与自家的密道有联系,便跟你讨了火折子。因那几日,苏巧梅搬到黄莫如屋子里来,以便照顾他,如此一来便限制了行动,他只得用迷香将母亲迷昏,这才进了密道。因黄莫如向你借过火折子,你自然知道他要去哪里,于是便让黄慕云黄雀在后,借机袭击黄莫如,制造他失足跌下楼梯摔死的假象。未曾想,黄家的人都命大,黄莫如竟没有死,只是失去了记忆。虽然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可二小姐却发现黄莫如脚底粘着的几个蚕茧,她当即想到他应该是进了密道,这些茧子是在那里头踩到的。于是她想将这个事情向保警队坦白,因你是他们的大姐,可能也是最早发现密道,并要求他们保守秘密的人,所以二小姐本着尊重,来与你商量,你知道密道的事绝对不能讲出去,于是少不得百般哄劝,说只要密道的事一宣扬,黄家的声誉便也完了。二小姐也只得听了你的,三缄其口。”

    “你可要喝一口茶?讲了这许多。”黄梦清突然递了茶过来,杜春晓刚要接,却被她按住,笑道,“小心有毒。”

    杜春晓拿过茶盏,一饮而尽,说道:“我不如你疑心病那么重,桂姐就是死在你的疑心病上头!自二小姐与你商量说出密道的事情以后,你总也不放心,于是去到她那里探口风,却闻到熟悉的烟味,你晓得‘黄慧如’牌香烟只有我和桂姐两个人抽,所以生怕是我们其中一个从二小姐那里套出些什么来了。尤其是桂姐,知道的东西最多,虽说帮二少爷打过掩护,可你担心的是桂姐知道其丈夫实是被你爹害死的蚕农之一这件事。我听夏冰讲过,她的丈夫曾躲过简政良的刀斧,逃了出来,无奈最后还是重伤不治,撒手人寰了。所以这桩秘密也暂被埋藏起来,可你就怕她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把黄家的秘密公之于众,所以你就指使二少爷对她痛下杀手。”

    不知为何,杜春晓恍惚看到黄梦清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只听她喃喃道:“我确是疑心病重。”

    “还有一枚眼中钉,便是我了,因我也抽这种牌子的烟。其实二小姐私下确是找了我,将密道的事和盘托出,所以我的烟味留在了她房间内。桂姐死后,我便来问二小姐可有把密道的事告诉别人,她说没有,只在我离开后,你到她房里来了一趟,还说闻到了异味。我一听便知是你在背后做了手脚,干脆将计就计,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泥,找到你说发现了大秘密,你自然想到我与夏冰发现的是密道。原本你也计划让黄慕云下密道追杀我灭口,可因我身边还有个夏冰,你怕黄慕云应付不过来,于是派出了另一个帮手——李常登。”

    黄梦清只顾低头吃茶,并未反驳。

    杜春晓继续道:“薛醉驰是你手里的最后一张王牌,他在杀死秦氏之后据说是失了踪。不过我猜他应是躲在藏书楼上,却被你发现,于是你与他做了交易,说会将黄家两兄弟送到密道内,供他报仇。你的想法是,万一计划失败,便索性借薛醉驰之手将他们铲除。于是薛醉驰便终日在密道内游荡,偏巧黄莫如当时也在密道之中,他便一路追杀黄莫如。而此时李常登在密道里不断消灭我们留下的记号,试图让我们迷路,可我们还是找到了藏书楼的出口,他情急之下,便打算在楼上将我们除掉。所幸二小姐来得及时,救了我们。”

    “菲菲就是太热心,才坏了大事啊。”黄梦清一脸无奈,苦笑道。

    “其实在这个时候,你还在盘算另一件事,因我们发现了密道,同时乔副队长的尸体也被掘出来了,这意味着李常登的恶行也即将大白天下,只要他的罪行暴露,很可能会带出密道的事,只能杀他灭口!于是你便再设一计,将张艳萍掳至密道内的一个暗间,意欲待李常登潜伏在密道内杀掉我们之后,便将他也送上西天,制造出他与张艳萍双双殉情的假象,所以你用迷香绑走张艳萍,并将她囚在密室里。可惜计划出了变故,李常登一路追踪我们从密道进到塔内,竟被黄菲菲打死了,你只得回转去那间密道里的暗室,将张艳萍杀死。”

    “三娘的死别赖我头上,莫如自己都承认了。”

    “那是为了保护你。”杜春晓一针见血道,“虎毒不食‘母’,二少爷再冷血,也断不会对自己的亲娘下手,所以他在看到张艳萍的尸体时才如此悲痛。你可记得他当时拿手指着你们,其实是在指着你,他知道是你做的,这才自己扛下来了。若真是他犯下的罪行,他又怎可能问我张艳萍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随后又认了罪呢?”

    “那就奇了,他这么无情的人,怎会来保我呢?”黄梦清已有些动容,捏在手里的茶盏发出轻微的颤声。

    “因为你之前曾告诉过他,你怀孕了。”

    杜春晓揭开未来牌——正位的皇后。

    “黄慕云让女人怀孕的可能性小,却不是完全没有。因你与他毫无血缘关系,是可以有肌肤之亲的,为了操控他,你还是与他有了关系,且怀了身孕。所以他不肯公然指认你是杀死他亲娘的凶手,还要护着你!他对着张艳萍的尸体悲痛欲绝的时候,你担心他失去理智,把你供出来,于是上去讲了一些极有意思的话,说什么‘你怨什么我都明白的,只是如今应以大局为重’,还有‘都是一家人’,‘过去的事已过去了,可要多想着点将来’,‘你身子又不好’,每一句都是在劝他考虑你肚里的孩子,所以才反复强调什么一家人、什么将来,还有他的身体情况。这正是在刻意提醒他冷静,要念及他好不容易留下的亲骨肉,暗示他为了保住孩子,最好是将所有罪状一并承担下来。可是这个道理?正因为你肚里有了他的种,才成为主宰他命运的‘皇后’!”

    黄梦清拿起皇后牌,长叹一声,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怀孕的事?”

    “因为你让我来这里做客,不全是为了协助你的计划,还是来照顾你肚子的。按黄家的规矩,你要与家人分开,同客人坐一张桌子,这样,原本在一张桌上吃饭的家人便注意不到你食量的变化,偏我又是出了名的‘大肚弥勒’,所以哪怕饭量急增,也都疑不到你头上来,都以为是我吃的。平素那些点心零嘴也是,若还是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吃的东西却翻了倍,自然会让人起疑,可若是我与你一道吃,便没人以为你胃口大增。唯一知道你情况异常的人,只有我。”杜春晓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黄梦清强笑道:“你倒果真是明察秋毫。”

    “这不是什么明察秋毫。”杜春晓摇头道,“这是女人天性,对互相吃了多少东西心里都有意无意记着本账,并不是刻意的。还有,我曾一度奇怪自己天天与你在一道,你又是怎么与黄慕云幽会的。直到翻了你那只放润肤膏的匣子,才知道,你将迷香也用在我身上了,想和他密谋了,便将迷香放在蚊香罐里点了,待深夜让黄慕云进来用嗅药将你唤醒。可记得我与你讲过,在你这里睡得特别香,只是人变得懒懒的,回到书铺反而要失眠,这恰是迷香留下的后遗症。”

    “你可说完了?”黄梦清脸上已结了冰,“其实让你说这一通,也无非是过个瘾,反正也没什么凭据。”

    杜春晓却当即反驳:“有证据的,证据便是你肚里的孩子。我之所以在祠堂里没有揭穿你,是想看看黄慕云的态度,若他将弑母的罪行也一并认下,说明是想保着你的,我给他一个机会供出你来,他却没那么做,足见他对你和肚里的孩子都是有情的。你如今要招赘,亦是为了在掩人耳目的情形下让他的骨肉平安出世吧。”

    “可惜,这恐怕已是做不到了。”黄梦清冷然道,“要入赘的那户人家,也是挑剔得很,丝毫容不得这样鱼目混珠的事。”

    “那你又将如何?”杜春晓心已抽紧,暗自懊悔自己当初的慈悲。

    “我要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黄梦清站起来,走到门前,远远看花圃里那一丛枝叶光秃的月季,初秋的凉意已沁入骨髓,带一丝轻盈的寂寞。她虽在妊娠期,却一点不见丰腴,体格反而瘦弱下来,侧影已纤薄如纸,腹部因被下摆宽大的褂衫罩住,显得愈发形销骨立,这不是一个心安理得的孕妇该有的姿容。她是那么地忧郁而刻毒,似乎离幸福又远了几万步。

    杜春晓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放你这一马,你到底还是为了所谓的大局,要把这块骨肉除掉的。也是我眼拙,竟看不出你的野心来,这次祠堂里的碎牌位,宴厅中被洒了血的屏风,恐是你用来暗算二太太的把戏。唯有做这样下三滥的事,将来才能让你当这个家。”

    “你觉得我能力不如那两个弟弟?一直以来,我都是不服的,所以必定要做出一番成就来。”她蓦地回过头来,眼里燃着两团火苗。

    杜春晓隐约听见断弦之声,似是某些纯洁的过往,就此碎成了齑粉,她晓得自己确是该离开了。

    三天以后,青云镇又多了一桩既香艳且残忍的谈资,说是黄家大小姐私自服药堕胎不慎,失血而亡。

    夏冰也在荒唐书铺里唠叨了一大通,杜春晓只是沉默,半日才开口,问道:“她那药是哪里来的?又不能公然去药房配。”

    “听说是专供妓女流胎用的,也不知跟哪个缺德的窑姐买的!”夏冰不住嗟叹。

    杜春晓脑中浮现出桃枝清丽哀怨的面孔,眼角一滴愁泪,该是为黄慕云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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