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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恐吓在继续

    从姬红雨报案后,过了一个多星期,胡亮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姬红雨像她说的那样,是个单纯得有些单调的姑娘,和外界来往很少,甚至和大学同学们都很少来往。她的大学同学见到胡亮来调查都吃惊地问:“那个木头一样的人,能出事吗?”但同时同学们都认为姬红雨是个好人,甚至连那些女同学都没有被姬红雨的相貌扭曲了她们的看法。胡亮这才真正地感觉到事情有些棘手了。不过,幸好是恐吓,而且姬红雨在调查期间也没有再和胡亮联系,胡亮暗自庆幸,但同时又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无耻。

    古洛自从那次见到姬红雨后,也没觉得她的报案有什么不得了。“现在的社会什么人都有,也许是恶作剧呢,或者不过是吓唬吓唬她,出出气。”古洛深知这种人很多,他管这些人叫小人。虽然他认为小人是越来越多了,但他还是从不让小人占据他那珍贵的思维。于是,他又开始重复千篇一律的生活了。每天起床很晚,像是在挣扎一般。起来后,从窗户往下看着,表情很痴呆。看街上的风景已经是他的一个习惯了。有个诗人写过一首有名的诗,说那些看风景的人也在点缀着风景,古洛很欣赏这首诗的独特,但他决心不去做那风景的一部分,所以从来就不下楼。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澈充足,让大地都放出光芒来,这才几点,古洛就已经感到了眩目,他的身体也觉察到热力在上升。

    退休的邻居们正陆续从公园或者江边回来,他们穿着运动鞋(古洛说这是他们的专用品,目的是掩饰衰老的脚)、运动衫,精神抖擞,脸上泛着健康的红光。他们嬉笑着,互相问着好。古洛嘲笑地看着他们:“锻炼吧!锻炼吧!有什么用?长寿纯粹是遗传,兔子再锻炼也没乌龟活得长。再说,活得那么长有什么好处?这些人是在消磨、浪费时间呀。”古洛不由得想到自己现在的生活,觉得和这些人本质上其实没什么不同。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不长寿,顿时觉得心灰意冷,接着就是一阵烦躁。

    “吃饭。怎么搞的?成心想饿死我呀。”他大呼小叫着,倾泻着一肚子的不满。

    “好了,好了,这就来。你起床了,怎么也没说一声?洗脸刷牙了吗?”妻子端来了豆浆和油条,这是她清晨去买的。本来她也是晨练族,但后来在古洛严厉的指责下,只好中止了(她不想让“老不死的”真给她气死了)。

    “我愿意刷就刷,不愿意刷就不刷,你能把我怎么样?”古洛大怒。他咆哮着,好像尊严被剥夺了一样。妻子也不是像他想的那样逆来顺受。她脸一沉,把豆浆碗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放:“有能耐,这一辈子都别刷。”

    “好,这可是你说的。我……我……”古洛气急败坏地跑进卫生间,把漱口杯和牙膏、牙刷拿了出来。

    “垃圾桶呢?”他问道。

    “问我干什么?你知道在哪儿。”

    “对了,我都让你气糊涂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电话及时地响了,古洛站住了脚,看着妻子接了电话,就继续朝垃圾桶的方向走去。

    “啊,是胡亮呀。在,在。我给你叫去。”妻子转过身来,把电话筒递给古洛。古洛忙接过电话,一只手还拿着作势要扔的杯子。

    “你还记得十来天前,你到局里见到的那个姬红雨吗?”胡亮声音急促,连寒暄都免了。

    “记得。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姑娘,说是有匿名电话恐吓她。”

    “我后来调查过,什么结果都没有。本想没事了,可她又来了,而且被人袭击过。”

    “是吗?我这就去。”在这一瞬间,古洛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退休的人了。

    “噢……”胡亮不好意思往下说。

    “什么?”话音未落,古洛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只是觉得心里是那么悲哀:狠狠地喝一顿,喝个半死。真没意思,丢脸。

    “是这么回事。姬红雨知道你的大名后,想让你来查。可……你也知道还有个组织原则……”

    “我知道。”古洛冷冷地说。

    “我和李国雄说了,他不同意。所以,我想你就以个人身份帮助姬红雨来查查,我当然是支持和配合你了。”

    古洛故意沉吟了半晌,才用装出来的口气说:“是吗?不过,我现在正在写回忆录,恐怕没这个时间。你说说,她是怎么知道我的?我这种过气的人物谁还记得呀?”

    “哪儿的话!你是青史留名的人物,至少是在刑侦史上。那姑娘对你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现在的姑娘什么都敢说,她说不仅尊敬你,而且还爱你。你看看,真是……”

    “她的爱是那种纯真的爱,就像女儿爱父亲一样。你这个人,爱胡想呀!”古洛笑得合不拢嘴了。

    “她现在在你那儿吧,我这就去。”古洛连胡亮的回答都没听,就放下电话。

    “老婆子,我要工作去了。”他一边示威般地说,一边把从垃圾桶虎口脱险的漱口杯送回了卫生间,并且很高兴地刷了牙。

    夜很深了,大约过了十二点。她今天在公司加班,一直到十一点多,出来后想立刻回家,但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就到附近一家她经常去的小饭馆,吃了一碗兰州牛肉拉面。她的饭量不大,一碗面就解决了她的辘辘饥肠,甚至觉得有些撑了。她走出饭馆的门,来到大街上。这里是新开发的地区,基础设施很完备,路灯闪耀着明亮的光,使人行道和马路亮堂得和白昼差不多了。但住在这里的人毕竟要比老城区少得多,寂静笼罩着周边,偶尔驰过的汽车似乎也遵守着“保持安静”的规定一样,轻轻地滑过,几乎没有声响。夏夜的风徐徐吹来,凉爽了她的身体。“真好!”她由衷地赞道。

    她等了一会儿出租车,但在这个时间车是很少的。又等了一会儿,她便烦躁起来,决定往前走一走,去那条更宽的大街。

    “那儿会有车的。”她很有把握地想。

    为了早点儿赶到,她抄了小路。她对这里很熟悉,常常为节省时间走这条小路。当她要走进这条胡同时,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不会有危险吧?”但她立刻就打消了疑虑,“走过多少回了,也没出过事,再说我有什么值得抢的,除了这个该换的手机。”她自我嘲讽地想着,便走了进去。

    胡同两旁是正在兴建的楼房,大概是要建成高级住宅,楼层不高,窗户挺大的,但好像承建的建筑公司没有后续资金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工了。“又是烂尾楼。”她想着,又想到自己所在的公司,“不知公司能不能接手这个活儿。”她想起总经理似乎说起过这件事。

    这里是光明的阴影,名牌服装折皱里的灰土,清澈湖水下的淤泥,被擦脸油涂的雪白幼滑色彩下的黄皱脸。人行道上满是塑料垃圾袋,无人问津的大垃圾箱发出恶臭,风吹着楼上一块破烂的广告牌,发出喑哑沉重的声音。从她进去的胡同口到出去的那一边,隔着十几米才有一盏灯,和方才灯火辉煌的大街相比,这里才是真正的黑夜。

    她从没有这么晚在这里走过,不由得心里发毛。那广告牌的声响这时一下下地砸在她的心上。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后来几乎是小跑起来。但幽灵,她认为后面的那个东西不是人而是幽灵,因为她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当她的肩膀似乎被什么抓住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声音在她脑后响起,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声音:尖厉、嘶哑。

    “让你管好你的嘴,你居然还敢去公安局。今天给你个教训,要不再听,下次取你的命!”她浑身冰冷,觉得心都被冻住了,她的嘴唇在颤抖,牙齿发出“嗒嗒”的声音。她没有力量转过头去,只是等着那一击。她能听到头部被击打的声音,也看到了眼前的黑雾,黑极了的雾,像墨汁一样,一下子就遮蔽了她的眼睛……

    “我醒过来到时候,已经快三点了,天蒙蒙亮。头痛得厉害,咳嗽一下,头就像要炸开一样。腿上一点儿劲也没有。我当时觉得脸有些发涩,就用手摸了一下,脸上就像糊着什么东西。我知道那可能是血。”姬红雨指指头上包着的纱布。“头被打破了,血流了一脸,就是这么回事。”

    “后来呢?”古洛觉得自己的眼睛里肯定充满了温情。他很同情这个柔弱的姑娘。那一下子就瘦了许多的苍白的脸,眼睛陷了下去,眼圈下有浓重的黑影,显得眼睛更大更黑了。这死里逃生的证据也震撼了胡亮的心。

    “在哪儿看的?”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因为他知道姬红雨受到袭击,他要负一定责任,虽然还没有过硬的证据说明袭击她的人就是打恐吓电话的人。

    “我对那一块儿很熟悉,附近就有一家医院,平安医院,挺大的,你们也应该知道。”

    “噢。对了,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胡亮是张活地图。

    “我能看看你的诊断书吗?”古洛沉思般地吸着烟说。

    “嗯。”姬红雨将诊断书递了过去。

    古洛仔细地看了一遍,说:“打你的人提过电话的事吗?”

    “那倒没有,只是和电话上的人说一样的话,让我守口如瓶。但我实在不知道要守什么秘密。”

    “是啊。简直是莫名其妙。”古洛随后说道。

    “莫名其妙?”胡亮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突然他觉得古洛似乎无意中说出来的这句话却正是点破了这个案子的关键。“太蹊跷了。不,是太荒唐。这叫什么案子?一个纯真得不能再纯真的姑娘,无缘无故——目前只能这么说——受到恐吓,她只是报了案,就遭到毒打,但对方似乎不是责怪她报案,而是进一步警告她要保密。可她干什么了……”

    “接到恐吓电话后,你除了来这里报案,没有做和平常不一样的事吧?”胡亮问道。

    “没有。您说得对,就是莫名其妙。说实话,上次我来报案有很大成分是想得到心理安慰。我甚至想过,对方是不是把我和谁弄混了。譬如,有个人跟我长得很像,或者叫一个名字。”姬红雨皱着眉头说。

    “嗯。”古洛似乎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应付地哼着。

    “不过,这次请你放心。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将打人凶手或者打电话的家伙揪出来。”胡亮信誓旦旦地说。

    “你好像用词不当。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应该是大海捞针。”古洛嘲讽地说。姬红雨也笑了。胡亮脸红了。他从来以自己精确的表达自豪,但今天不知怎么了,让古洛抓住了。

    “行,就算大海捞针吧。反正我们不能对此事等闲视之了。”胡亮说的是实话,险些出了人命。虽然对方似乎不想杀害姬红雨,但那么重的打击,有可能让一个壮汉一命呜呼。

    胡亮和古洛用歉意的目光看着表情羞怯的姬红雨步履轻柔地走到门外,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没想到。吃咸菜蘸大酱——严(盐)重了。”胡亮摇着头说。

    “你叫我来就是听这个?”古洛是个自私的人,人们都这样说他。他总是在考虑自己的事,现在他的秉性又一次暴露了出来。胡亮懂得他的意思,就笑着说:“你这个人还是对人心看不透呀!我和你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我的老师,我能让你白来一趟吗?李国雄请你和我一道搞这个案子。”

    “他怎么突然大发善心了?”古洛心中大喜,但还是尽量掩饰着。

    “他认为这个案子不大,很快就会结束。只要你帮帮我,很容易就会破案。他还说,老古这个人挺可怜的,老以为自己是个神探,可现在却没有案子可破,为了不让他进精神病院,我们应该做些事。人文关怀嘛。”胡亮说着,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这……这,简直是无耻之徒。”古洛愤愤地说。但他心里却在说:“他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可以接这个案子了。”

    胡亮看出古洛的想法,就笑着说:“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古洛急不可待地说。但他看看胡亮,就放慢了语速说:“已经有人受到恐吓了,我们能坐视不管吗?我们是警察。”

    胡亮装腔作势地点着头,眼睛里满是笑意。古洛仔细地端详着他,忽然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这是姬红雨工作的公司,在一座写字楼里,虽然只有六层,但还是有些气派的。外墙是紫红色的,窗户边涂着白色,窗户细长,窗框上面是弧形的,像过去俄国老房子的风格。古洛看看玻璃大门,就走了进去。刚从外面的艳阳中走进光线不好的门厅,顿时就觉得一阵清爽,身上的汗似乎渗下去不少。可就连这种感觉也像我们每天的生活一样,总是让人不如意,特别是在你高兴的时候,就立刻会有人或者事恶毒地结束这一切。一个苍老粗野的声音响了起来:“过来,登记!”古洛侧过脸一看,收发室的窗口里一张凶狠的脸,像声音一样老迈,但眼睛却闪着恶毒的光。

    “这简直是条恶狗。”古洛愤愤地想。胡亮也被激怒了:“喊什么喊?我们又不是聋子。”说着就走了过去。

    这个老头有六十来岁,身板儿挺直,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声音。黑黄的脸上却有不少皱纹。他冷着脸,看着胡亮说:“警察也得登记,都得守规矩。”

    胡亮闻言大怒:“谁不守规矩啦?”他的声音很大。古洛看到老头儿的脸涨红起来,这是要发怒了。但怒火忽然就消失了,脸扭了扭,一张笑脸出现了。

    “简总,来啦。”古洛顺着他的眼光看了看进来的人。这是个壮年男人,个子不高,鹰钩鼻、圆眼睛,闪着红光的脸上透着股戾气。他穿着高级的西服套装,手里提着一个皮包,里面鼓囊囊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大个子,很强壮。

    这个被叫作“简总”的人用疑问和严厉的眼光看看胡亮的警服,问道:“是找我们公司的?”他看着胡亮,但却是在问老头。

    “这……”老头没说上来。

    “你如果是拓展房地产公司的,我们就找对了。”胡亮说。

    “哦,那就对了。”简总脸上浮出了笑容,“我就是这儿的老板,你们找谁?”

    “就找你吧。”古洛用不肯定的口气说。

    “哦?”他语气中带着些疑惑,“那就来吧。”是个爽快人。

    “那,登记呢?”胡亮故意说。

    “尽扯淡!登啥记?”他皱着眉头说。老头儿的脸转向了窗外。

    他的办公室在四楼,很大,放了两套皮沙发,桌子也很大,像是红木的,上面有台电脑,还有些文件和文房四宝。窗户对面的那堵墙前摆着书柜,里面全是精装书。现在这些当老板的,为了掩饰或者展示自己的文化水平,都要搞些书来,由此便有了专门给他们挑书、配书的专业人员,也算是精神整容师。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办公桌的对面是个电视柜,放着一台巨大的彩电。房间的装修也富丽堂皇,看得出这家公司经营得很不错。

    简总请古洛和胡亮进了房间,对那个大个子说:“让他们上些饮料,还有茶。”大个子点点头,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了。

    “请坐,请坐。”他一边伸出手让两位客人坐在皮沙发上,一边从西装上衣的内口袋里,拿出名片夹,递给古洛和胡亮一人一张。

    古洛戴上花镜,看了看:此人姓简,叫简万库,是拓展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

    如今的公司老板对平常人来说,是很有个性的:几乎都是为所欲为,他们之间的想法、作风也都如出一辙,都买好房子,买好车,可能的话就买飞机;都超生,都将子女或妻子送到国外;甚至都穿肥大的裤子,皮带一定要系在鼓胀的肚子下面;都有……看这不来了:一个刚走进来的端茶盘的年轻女人,很有几分姿色。她冷漠地将饮料和茶摆在茶几上后,就扭着丰满的臀部走出去了,令人心猿意马。

    “找我有什么事吗?”简万库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秘书关上了门,似乎才想起还有两位客人。

    “哦,也没什么。你们财务部门有个叫姬红雨的?”古洛问道。

    “对呀,你们要找她?”古洛看出姬红雨的名字对他是有震动的,而且绝不是他现在装作惊讶的震动。

    “她被人打了,你知道吗?”

    “啊!”简万库的身子晃动了一下,看得出他很震惊,“被谁打了……这不太可能吧?”他补充说。“这个人的头脑反应倒是很快。”古洛想。

    “这就是我们找你的原因。当然,你们公司的员工有自己的私生活,现在都讲隐私权,所以她被打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但你们这个员工,叫姬红雨的,生活经历及本人都很单纯,不像会得罪什么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就想来这里了解一下。你身为总经理,对员工应该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古洛决定说长一些,看看简万库的反应。

    简万库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这是个很冷静的人……”像是要反驳古洛的判断一样,简万库突然打断了古洛的话:“这事可和我们公司无关,你懂吗?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姬红雨有她的个人隐私,我们公司无权干涉。”他的口气很严厉,甚至有些吵架的味道。“神经过敏吗?干什么这么激烈,如果没有什么就不会这样。”古洛惊奇地想。

    “我们不过是询问调查,也没说让你们干涉她的个人隐私。我们是问她在公司表现如何,得罪过什么人没有,或者有人知道些什么。无非是正常的询问,你不必这样激动。”胡亮很不高兴地说。古洛看到那张如同放幻灯片一样的脸上,立刻堆满了假笑。

    “是,是,是。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没生气,真的,没生气。我说话平常也这样,人们都说我说话冲,为这,得罪了不少人呢。”话音刚落,他的笑容也消失了,比魔术师的手还快。古洛曾经见过一个日本人也是这样的表情,但那个人却不会生气。

    “那你对这事有没有什么想法,或者说猜测?”古洛接着说。

    “这倒没有。姬红雨这个年轻人不错。说实话,干工作认真负责,待人接物也不错。领导方面,就是我们班子的人对她印象都挺好。要不刚来才几天呀,就当上了财务总监。当然我们还有主管财务的副总,她是副手,但也是相当重用啦。”

    “你的意思是说,公司里不可能有人跟姬红雨过不去,是吗?”胡亮说。

    “不会,不会。”

    “你们公司有多少员工?”古洛问道。

    “二三百人吧。二百多正式合同工,还有些临时工。”

    “这么多人,你对他们都很了解?”

    “这……”古洛看到一道红光掠过了那张宽脸盘,那圆圆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愠怒的光。“脾气好暴躁呀!”古洛想。

    “这倒不是。姬红雨是管财务的副手,我自然会多关注一些。”他又恢复了平静。

    “哦,姬红雨的那位主管领导,就是管财务的副总在吗?我们想见见他。”

    “哎呀!这可真不巧,他出差了。不过,今晚上就能回来。你们明天来吧。”

    “嗯。”古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好吧,谢谢你。”古洛带头站了起来。胡亮也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警服,戴上了警帽。

    “急啥?吃了午饭再走呗。我请你们吃狗肉火锅。”

    “不,别客气。”古洛说着就走了出去。“暴发户,就会吃什么狗肉火锅、酱骨头。完了,中国的美食就要毁在这些土包子手上了。”古洛鄙夷地想。但他一想到这些人的钱比他这个高品位的人不知多多少,就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怜,悲哀像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李白、曹雪芹的经历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太阳越来越热,高高地悬在蓝天上,眯着眼睛,挤出最强烈的光线。地面上一点儿风也没有,连树荫下都热了起来。东北人是不耐热的,古洛和胡亮从姬红雨的公司出来,已经走了十几分钟了。“喝点儿啤酒,解解渴。”胡亮提议道。

    “你最近进步太大了,怎么这么多好主意呀?”古洛一本正经地说。胡亮笑了起来,一拐就进了一家小饭馆。

    他们一人要了两瓶“哈啤”,自己把自己的那份倒进一次性杯子里。胡亮举举杯子,说:“欢迎回归。”就喝了一大口。古洛也喝了一大口。冰镇啤酒是最好喝的饮料,特别是天热,或者身体感到热的时候,那能沁进人骨髓里的凉爽、微苦的口味和刺激舌头和口腔的冲劲儿,一下子就止住了人的汗水,清凉的感觉从地下循环到了全身,特别是热得昏昏沉沉的头脑像被凉水浸了一样,顿时思维就敏锐起来,当然也有变得更糊涂的。

    古洛用餐巾纸擦掉嘴角上的白色啤酒沫说:“你还有什么进步吗?”胡亮稍稍一怔,但很快就理解了古洛的意思。

    “你是怀疑姬红雨的问题和公司的人或事有关?”

    “聪明,果然进步不小。说说你的理由。”古洛又大喝了一口。凉气刺激得他轻轻咳嗽了几声,他觉得身体内部更通畅了。

    “我看主要是姬红雨这个人太单纯,她才进入社会,就是这家公司,其他方面确实没有什么好调查的。开始的时候,我不是以为可能是她家人、同学和她开玩笑嘛,现在嘛,什么都要个性,还提倡张扬,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多了。当然我们这个社会有个性的人的个性主要在弱者身上表现,尤其在对和自己毫无利益、身份关系的人身上会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自从姬红雨被打了以后,我想问题的性质就明白了,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恶作剧,而是恐吓。姬红雨有什么让对方害怕的呢?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能掌握什么人的把柄呢?再想想姬红雨的工作——财会。这些私人公司或者公家的公司都一样,谁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北京人管这叫猫腻呀。所以咱们要来这里看看,直接接触接触,获得一个感官经验。”胡亮喝了一口酒,“你有烟吗?”

    “怎么,不是戒了吗?”古洛边说边取出一包“红塔山”。

    “我一动脑子就要吸烟。”胡亮煞有介事地说。古洛笑了笑:“这也算动脑筋呀?是不是另有心事呀?”

    “没有,最近就是想抽烟,不知是为了什么。”

    “少抽些。你说得对,问题很简单。但我们今天只见到简万库,其他的头头脑脑们没见到。我想至少要问问那个管财务的,就是姬红雨的顶头上司。”

    “他不是出差了嘛,明天再来吧。”

    “咱们现在去找姬红雨,她不是在家休息嘛,问问她心中有没有数,是不是公司的事,再问问她那个副总家在哪里,我们今晚去他家。”

    “你一点儿也没变,可真是个急性子。”胡亮笑着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洛也笑着说。

    外面更热了,简直可以用“炙热”这两个字来形容。大地要被烤焦了,连柏油马路都散发出光芒。树叶在光照下似乎也变薄了,光从那纤细的脉络中透射出来,驱赶走色素沉着的光影。

    饭馆里喝的那些啤酒已经化成湿透了衬衣的汗水,更多的汗从头发里挤了出来,像是人在拧毛巾一样。古洛喘着粗气,感觉到气息中的热流。他头晕目眩,觉得要昏过去了。胡亮见他脸色不好,就说:“你怎么啦?需要到哪儿坐坐吗?”古洛挥了挥手:“不用。”他想:刚出来这么一会儿就再进饭馆或酒馆,这也太……而他的潜意识里却是要和自己的衰老作斗争的坚定想法。俗话说得好:“七分精神三分病”,精神的力量是那么强大。挺了一会儿工夫,古洛就觉得自己好多了,眼睛也不花了,脚步也变得矫健了,重要的是他的思维又活跃起来了。“这个姬红雨真是再简单不过的女孩子了,她会得罪什么人呢?这恐吓是相当严重的,尤其对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古洛知道许多恐吓的案子,他也曾破获过一些,但那些案子的当事人都有比较复杂的社会关系、经历或者特殊的社会地位。在大部分情况下,这些当事人对恐吓自己的对方都心中有数,即使是估计错误,也并非无的放矢,可这次……

    “到了吧?”古洛听到胡亮说,就抬起头看看面前的这座楼。这是座刚盖起不久的所谓的塔搂,上了电梯古洛才知道它有十八层高。由于是新楼,估计价钱不菲。周围的环境也很好,有个小小的湖泊,大片的土地绿草如茵,树木高大,一看就知道是移植过来的。古洛心里不禁产生疑窦:据姬红雨说,她家只有她和母亲,母亲已经提前退休了,是以买断工龄的方式,因此退休金很少。这样的家庭怎么能住得起或买得起这样的楼房呢?

    姬红雨家住在三楼,是电梯可以运行的最低层。房间号是302。古洛摁了摁电铃,听到里面响起了音乐声,一会儿工夫,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古洛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但可以肯定这个女人是从猫眼里看到他们,也许是仔细观察了来客后才开的门。

    “你们是公安局的?”女人冷淡地说。

    “对。姬红雨住这儿吧?”胡亮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她和姬红雨不太像,但看得出年轻时一定也是个漂亮人物。她个子很高,比姬红雨要高得多,眼睛是单眼皮,不大,但形状很美,长长的脸上有棱角,现出一种严厉的清秀,皮肤很白。

    “你是她母亲吧?这么长时间了,还要审查多久?”古洛见她不让路,就指指猫眼说。女人笑了一下,说:“请进。”“是个机灵的女人。”古洛想。他办案多年,见多识广,唯一让他永远预料不到或者吃惊的就是女人的头脑:像电光一样飞快飘逸,没有更深的分析,不需要复杂的逻辑推理,就这一闪,你的意图、心思,甚至你下一步要做什么,对女人来说已经是洞若观火了。

    “你们先请坐,我去叫姬红雨。”姬红雨的母亲说完,就推开客厅里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谁呀?”一个似乎从睡梦中醒来的含糊声音响起,一点儿不像姬红雨的。

    古洛没有像胡亮那样竖起耳朵听,只是看着客厅。客厅里深蓝色的布艺沙发(古洛知道这种沙发是很贵的),精巧别致的茶几,深色的酒柜,摆满了各种工艺品的百宝格,气派的电视柜和彩电,墙上几幅复制的油画有俄国现实主义的,也有法国印象派的,正中挂的山水画的国画是个很有名的画家的真迹,气势磅礴,甚至有些粗野,但那姹红嫣紫的色彩却为这粗犷的画卷平添了几分妩媚,保持了美的平衡。上面有作者的题词,是给一个叫姬芳的。这一切都显示出主人不同一般的趣味。这使古洛更是满腹狐疑了:“一个女工有这样可以称得上高雅的欣赏水平?”

    姬红雨和母亲出来了,她走路显得略有些蹒跚,古洛知道这不是受伤所致,而是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过来。

    “你们好!”她对古洛和胡亮点点头,眼睛在胡亮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有事吗?妈,给客人倒茶呀。”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母亲立刻像被电击了一下,说:“好,好。”然后就急忙走到酒柜那里忙活起来。

    “不客气。找你了解一点儿情况,再就是看看你的伤。”古洛说。姬红雨笑了笑说:“谢谢了。你们问吧。”

    “这……”古洛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刚才去了你们单位……”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姬红雨的反应。姬红雨的脸似乎微微一红,但语调却很平静:“哦,是吗?跟谁谈的?”

    “你们总经理简万库。”古洛盯着姬红雨漂亮的脸看着,连姬红雨母亲送过来的茶都没看见。

    “他呀。”姬红雨忽然微微一笑。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胡亮问道。他现在最喜欢用这句翻译体的话。

    “没有,可他能知道什么?高高在上的。”

    “他似乎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对你倒是很欣赏。特别是说你的业务能力好,领导们赏识你,所以很快就提拔你当上了财务副手。”古洛笑着说。

    “啊,这也没什么。我们公司不大,再说专门学财务的少,不,是没有人,所以……”

    “这个简万库的名字有些意思,是农村来的吧?”

    “对,是哪个县的我忘了。好像当过兵,后来就到我们公司来了。”姬红雨皱了皱眉头,像是在想什么。

    “他是怎么当上总经理的?”古洛继续问道。他知道作为一个部下,最不爱和外人议论自己的领导或老板。因为尽量少说话便会少惹是非,特别是对和自己利益可能有关系的事情。

    “我……我也是听说。听说我们公司原来是国营,后来经营得不好,要承包出去,他拿了一笔钱,将公司包了下来,公司就成私营的了。”

    “他哪儿来的钱?一个小小的转业兵。”这次轮到古洛皱眉头了。

    “听说他的一个熟人很有钱,有家公司。那人让他出头包了公司,现在我们公司就是那家公司的子公司,董事长是他们的,简总不是?”姬红雨答道。古洛心里便开始琢磨起来。

    “那家……不,就是你们上头的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远大公司。”姬红雨刚说完,胡亮就点点头,哼了一声。古洛听到了,但他看都没看胡亮一眼,就又接着说:“是家干什么的公司?”

    “哦,那经营范围可广了,但主要是搞房地产和道路建设,还做些健康食品和药品的生意,可有钱了。对,听说在外县还有木材加工厂、家具厂。”

    “哦,咱们市还有这么家大公司呢。那个董事长叫什么?”

    “叫夏侯新生。年龄还不大,不到四十。真是大款。”

    “发得好快呀!”古洛感叹道。

    “比他快的人多了。”胡亮忍不住说。他觉得古洛真成了桃花源中人了。

    “嗯。”古洛随意应道。他看着墙上的画,又看看姬红雨的母亲,这个女人在古洛询问时,一个字都没说。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难的,特别是对一个母亲——孩子生命受到恐吓的母亲,这种表现不能不使古洛觉得蹊跷。

    “这幅画不错嘛。这个姬芳是谁呀?”古洛问道。他这种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对姬红雨的母亲产生了作用。“是我。”她的语气像是怯生生的。古洛看了一眼姬红雨,姬红雨面无表情,但古洛察觉出她是有所触动的。

    “哦,你认识这个画家?”

    “嗯。”姬芳看了一眼女儿,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

    “你也会画画?”

    “我会些,但主要是红雨她爸……”姬红雨轻轻地咳了一声。尽管她聪明伶俐,但终究涉世未深,这拙劣的咳嗽和那些低级的电视剧或电影导演的手段一样。古洛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她也勉强地笑了笑。房间的空气忽然沉重起来,像是凝结成了一种物质,人的身体似乎都能感觉到压力。姬红雨母亲的眼睛在这压力下乱转着,看得出她十分紧张,但她却没有看姬红雨一眼。

    “你的丈夫?”古洛赶快问道。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姬芳是个头脑再单纯不过的女人,她永远不知道吸取教训,也永远不会随机应变,或者动动脑筋。

    “对。就是……”她看看姬红雨。乌云涌到了姬红雨的脸上,眼睛里的雷电似乎要爆发出来。但她还是忍住了,扭过脸不看自己的母亲。也许是姬芳理解错了,也许是她也忍不住了。

    “是他。但他不会打自己的女儿吧?”

    “你说什么?这是他干的,你怀疑?”胡亮的反应是很快的。

    “不能呀。他刚出来还敢干坏事?”姬芳似乎没听到胡亮的话,像在自言自语。

    “这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说说吗?”古洛像是在问姬芳,但眼睛却盯着姬红雨。姬红雨看着窗外,那里一派耀眼的光亮。她明显地是在拒绝古洛的要求。

    “红雨他爸是个画家,后来犯法了,被抓起来,判了刑,我就和他离婚了,带着红雨过。”姬芳说,表情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什么罪?判了多少年?在哪里服刑?”胡亮一开口就是一大堆问题,这是急性子的他总也改不了的。

    “诈骗罪,判了十年,刚出狱。来过家里一次,我们没有见他。”这次是姬红雨开口了。

    “他过去是做什么的?”胡亮继续问道。

    “这不是很清楚吗?”姬红雨指指墙上挂的画,“也算是个画家,但没有什么名气。他的工作单位是咱们市的美协。不过,现在肯定是没人要他了。”姬红雨看看母亲,用嘲讽的语调说。那个中年妇人低着头,沉默着。

    “但他不是也为你们挣了不少钱吗?”古洛环顾着客厅说。

    “他挣的?嗯,也对。不过,这些钱可不是他诈骗得来的。他过去的画卖得还不错。如果不贪婪的话……人心不足蛇吞象。”姬红雨还是看着母亲说。屋子里静默下来,似乎厨房里的水龙头没有关严,“滴滴答答”的水声让房间更静了。忽然一声压抑着的哭声响了起来。古洛一看是姬芳,她浑身抽搐着,用手捂着脸,眼泪滴在了她的白衬衫上。这是个干净的女人,淡色的裙子和白衬衫,搭配得很合适。古洛看看姬红雨,姬红雨看着窗外,似乎对母亲的抽泣没有看到一样。

    “这也不能怪我呀。都说古人的画没关系,可你爸……”“他不是我爸!”姬红雨冷冷地说。“对,对,我说错了。可是他也是上当了呀。”姬芳抬起头看着古洛,眼睛里满是红丝,眼光带着祈求。

    “不要哭了,反正人不是已经受到应有的处罚了吗?出狱后,他就是一个公民,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原来叫樊立志。因为他最崇拜的画家是凡高,就改名叫樊高了。改了名后就完了。”姬芳说。古洛和胡亮都差点儿笑出来,连姬红雨也微微一笑。

    “他现在住在哪儿?或者在哪儿能找到他?”古洛问道。

    “租了一间房,钟楼大街12号,平房。”姬芳说完就后悔了,她知道自己去偷着看前夫的事暴露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的那个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古洛问道。

    “是过去的。”姬红雨不高兴地纠正道。“哦,对不起。”古洛忙道歉道。

    “叫茅逸。茅屋的茅,逸是飘逸的逸。现在在一家私企里工作,和我一样是主管财务的。”

    “主管?”古洛问道。他对事实知道得越来越少了。私营企业往往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

    “对,他挺有能力的。”姬红雨缓慢地说道。

    “小伙子挺好,可她就是不干了,真让人想不通。”姬芳插嘴道。

    “这事不该你管。”姬红雨有些恼怒了。她的脸发红,声音也提高了。

    “对,我不该管。我不是你妈,我是你的保姆。”姬芳也生气了,声音也尖锐起来。但她更多的是委屈,看得出是她把这个女儿娇惯成了这个样子。

    “把他的住址什么的写一下。”胡亮打断了母女两人的龃龉,很不耐烦地说。胡亮是个孝子,最看不惯那些他认为该天打五雷轰的忤逆不孝的东西,因此他对姬红雨的好感几乎荡然无存了。

    “这是他的名片。”姬红雨站起身来,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她也许看出了胡亮的不满,用强烈的语气迎着胡亮的话锋。

    “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再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对了,胡队长一会儿会派人来给你们装监听设备。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会派人保护你的。”古洛给气哼哼地把名片装进上衣口袋里的胡亮使着眼色,但胡亮视若无睹,倔愣愣地扭着脖子站着。

    “不用了,胡队长不高兴了。”姬红雨看看胡亮,笑着说。

    “没有的事。”胡亮说。说着他头扭到了一边,看都不看姬红雨一眼。姬芳忙说:“胡队长一看就是实在人。她不懂事,别和她一般见识。”

    “走吧。”胡亮不耐烦地说,“等会儿会有人来装设备。”

    走到门口时,古洛忽然回过头来,看着姬红雨说:“主管你的副总叫什么?在哪里住?”

    姬红雨被问得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回答道:“刘铁树,住在龙宫街458号6楼,具体的房号,我忘了。”

    姬红雨和姬芳一直将他们送到楼梯口,一方面是客气,一方面也确实是担心得罪了胡亮。姬芳偷偷地对古洛说:“真是个好小伙子,我知道他是替我说话呢。”

    古洛看了看姬芳,这个中年女人用恳切的目光看着他,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岁月似乎回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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