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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醒醒 第07节

    高一(17)班,我的新班级。

    天中的高中部地形有些复杂,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的班级,门边挂着的铜牌上,用黑色粗体字刻着:“高一17班”。有些夺目,更多的是呆板。我背着大书包低头走进去。人多的时候我喜欢低头,只是不想被别人看到红脸。红脸是我的绝症,时时发作,很叫自己难堪。

    天中实在是民主,座位居然可以自己挑。因为去晚了,已经没什么好位,雪上加霜,没想到在过道上竟会一头撞到一个男生的怀里。

    我的脸估计已经红得不能再看。

    男生后退一步,问我:“同学,敢问贵姓?”

    我没理他,身边忽然有人伸出手来拉我:“莫醒醒,来我和坐。”

    救我的人是米砂。

    “么西么西?”男生说,“这是什么名字?”旁边的人大笑。

    “你他妈给我闭嘴!”米砂说。

    男生咧咧嘴走了,原来他也姓米,看不出他是因为什么怕米砂。

    “谢谢。”我在米砂身边坐下,低声对她说。

    “客气啦。”她拖长声音,“我早饭都没吃,就为了替我们占这个好位子哩。”

    我注意到她说的是“我们”。这个词让我跟她的距离变得短小,桌上摆的是才发的书本,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道。她伸出手替我理好,微笑让我有些怔忡。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课。

    班主任走进来的时候全班都吓了一跳。她是个戴副金丝边眼镜的小个子女人。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女生。因为她竟然扎着俩小麻花辫,像是从历史书里走出来的。

    “大家好,很高兴认识大家。我的名字叫——”

    她抓起一只粉笔,踮起穿着黑色皮鞋的小脚在黑板的中上偏左方向一笔一划写下她的名字。刚写三划,粉笔就折断了,把她弄的好一阵紧张。顿时稚气未脱的样子一览无余。

    身后刚才撞我的那个男生使劲拍了一下米砂的背,米砂动也没动。

    他笑嘻嘻的从座位上挪起身子,凑近米砂的耳边说:“喂,她看上去比蚂蚁还好对付,哈哈哈。”

    米砂一秒也没多等,一个巴掌竖起来,重重地打在他脸的正中心,简洁地说:“滚。”

    后面的男生被打回座位,却念起诗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我的大妹子哟~~”

    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提高音调,全班都听到了他这句话。瞬间一阵哄笑爆发开来。

    倒霉的班主任很想维持秩序,有气无力地拍着桌子,说:“大家不要吵了。不要吵,不要吵。”

    笑声愈演愈烈,不可收拾。所有人的笑声中,就数蒋蓝的穿透力最强。米砂甚至堵上了耳朵。可是她依然没有闲着,而是转过头去,瞪着那个男生,仿佛快把眼珠瞪碎了,才狠狠地说:“你有种!”

    我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天中似乎没有我想象中太平。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男生的名字,米砾。是米砂同胞的哥哥,奇怪的是他们长得并不是很像,而且性格也完全不一样,米砂成绩很好,考进天中来的时候是前三名,一看就是乖乖女,但米砾却性格顽劣,唯一爱好掌机游戏,学习一塌糊涂。交了10万赞助费才进的天中。

    这些都是米砂自己告诉我的,她对她的家庭,没有我这样的忌讳。

    我一直没有跟米砂说起过家里的一切,我知道她有些好奇,但她也从来不问。中午晚上,我跟她一起去吃饭,我吃得不多,她总笑我减肥,不知道我是没有胃口。有一天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遇到许。许那天穿得特别的淑女,她手里拿着一张广告纸,正在急匆匆地往前走,见了我,她停下来唤我:“醒醒。”

    我站住了。

    倒是米砂亲切地喊:“许老师好。”

    “在学校习惯吗?”许说,“我正准备今晚去宿舍看你,你爸不太放心你。”

    她不提我爸还好,一提我爸我的脸就沉了下来,不过我当然不能在米砂面前有任何反应,我支支吾吾地说:“不用了,还好。”说完,我拉着米砂就走了。

    “你们关系很不一般嘛。”米砂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起了小麻粒一样的不舒服。

    “我认得她。”米砂说,“她以前在初中部,负责女子剧团的,我的钢琴老师跟她住在一个小区,她是我见过的最优雅的老师呃。”

    “是吗?”我说。

    “可你好像不太喜欢她。”米砂鬼精鬼精。我赶快解释说:“我跟她不算很熟,她是我爸的一个老朋友。”

    “哦。”好在米砂不再追问。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米砂去上厕所。我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突然感觉身后被一个软软的东西击中。低头一看,是一个纸团。不能确定是不是给我的,所以我没有拣。喝了一口水,干脆趴在桌子上休息。没想到没过一会,又一个很大的纸团重重打在我的后脑勺上,弹落在桌子上。我抬起头,一伸手,把它捋到地上,继续睡觉。没想到,纸团接着又飞过来。

    “美女,看看嘛。”后面传来的是米砾的声音。伴随着周围男生一些不怀好意的笑声。

    我的脸这时候已经红得快发紫了,但是没有办法,我只好一闷头,把它拣起来。只见上面写着:“你的书包掉在地上了,要我帮你拣否?”我一转头,该死,书包真的掉在地上。我伸手去拣,米砾的声音很放肆地传来:“难不成以为本帅哥给你写情书啦。小妹妹,为什么受骗的总是你……”

    “不用装纯情嘛。其实心里巴不得有人给你写吧。”

    “就是就是。瞧你那长相,明显不可能嘛。”

    “哈哈哈哈。”

    “哟,你们怎么连她也敢欺负啊?”一个尖利的女声加入了他们。

    “敢问美女,难道她有底细不成?”

    “人家妈妈可是见义勇为的大英雄哦!为了救人被大卡车活活轧死在路上!你们小心被公安局抓!明显欺负英雄子女嘛。”

    我抬起头,“腾”的站起来,勇敢地迎着蒋蓝的目光。刚刚开学,我也不是爱惹事的孩子。但是她提到了白然。我不能坐在那像个蠢猪一样继续忍受下去。

    米砂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看我们的架势,把我拉到一边,一个箭步冲到前面。她踮起脚,整张脸几乎贴到米砾的鼻尖。她小声而清楚地对米砾说:“你想死吗?”

    她话音刚落,上课铃声就骤然响起。米砾退后一步,耸耸肩膀,灵活地钻到自己位置上。米砂也只好不甘心地坐下去。

    就在老师说:“上课——”的时候,大家哗啦啦站起来。米砂一点也没闲着地将手伸到后桌,一个横扫,所有的书和文具一个不落地被扫到地上。

    米砾锤胸顿足地叫起来:“靠,败给你了!”

    我注意到一双眼睛,一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那是蒋蓝的眼睛,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好过。

    我甚至注意到她笑了一下。那笑让我不寒而栗。

    我知道我跟她之间会有战争,我只是没想到,战争会演变得如此激烈,甚至有一天会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我们宿舍里的伍优,是那种热爱学习,同时也热衷八卦的女生。

    几乎每天回来,她都要宣布一两个关于蒋蓝的新闻。

    “她用一个很大的化妆包装耳环!里面的耳环恐怕超过5公斤。”

    “她上课从来不听,老跟我要作业抄。”

    “每堂课她都发短信发到手软,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天要聊。”

    “她说小时候人家都说她比她姐姐蒋皎漂亮,本来她可以出名,但那时候她太小了……”

    ……

    “今天有人往她抽屉里塞了一大盒巧克力呢,还是国外的牌子!”

    这一天,伍优一回来就激动地说。

    米砂正在剪指甲,卡嚓卡嚓的声音突然停下来。她扬声问:“是不是法国牌子的?”

    “好象是。”

    “封套上画着一簇绿色玫瑰?丝绒制的外盒?”

    “对对对。”

    米砂沉默了一会,更加奋力地剪指甲,一边嘟囔着:“没种的家伙,就知道是他!”

    剪完指甲的米砂爬到我床上来,她悄悄对着我的耳朵说了一句:“米砾干的。”

    我点点头,说:“你见过那盒巧克力?”

    “当然,我爸带的,我一盒他一盒,很贵的。”

    “哦。”我说。

    “看来这次他还真是不惜血本了。”米砂躺在我的床上,把她手上的一个绿色的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沙漏。礼盒形状,被绿色的丝绒包裹起来,拉开上面的一根绳子,一个晶莹剔透的柱状体完整地露出来,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里面的沙子是白色的。很细很细的沙子,米砂给我的时候已经将它调了个个,可是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能发现沙子在滴落。

    “这个全落下来,要多久?”

    “你猜呢?”

    我摇摇头。

    “99秒。”她说。

    我愣愣地看着那瓶沙,真的要这么久吗。

    “喜欢吗?”她又问。还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送给你。”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就是想送给你呗!”她一骨碌爬起来,抓着沙漏,一本正经地双手递给我说:“莫醒醒同学,认识你很高兴。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不要拒绝哦!”米砂一歪脑袋,乐呵呵地看着我说。

    我并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礼物,可是那沙漏我的确很喜欢,握在手里,收下来不是,推回去不舍,整个人傻傻的。

    她突然用光光的脚趾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脚底,然后说:“收下吧,想想回送什么给我。”

    我的脚底一阵酥软,但我没有躲。多么奇怪的事情,对她的亲昵,我竟然能神奇般地接受甚至感到欣然。

    白然告诉我,小时候我在医院打针时,如果医生在打针时抚摩我的额头,我会不顾一切地咬那只手。奇怪的是,这种皮肤恐惧症,对米砂的抚摩却毫无抗拒。

    也许在她死去后的第9个年头,我得到了一枚解药,或者符咒?不过谁又知道呢,我们才认识一个星期。就好比那些认识了许多许多年的人,许多年以后,也只是让人伤心而已。

    第一个周末来临。我们宿舍只留我一个在这。米砂一再确认我是不是真的不要回家。

    “你真的不走?”

    “不,我爸爸不在家。”

    “那你跟我回家吧。”

    “不了。”

    “去嘛。一个人待这里多无聊。”

    “真的不去了。我要补习数学。我都跟老师说好了。”

    米砂无奈地看着我,眨眨眼说好吧那我走了。你一个人小心点哦。

    我点点头。

    我讨厌谎言。但是为了逃避那些必须逃避的东西,我一再撒谎。为了给不回家一个理由,我又给爸爸发去短信:“明天要去补数学,这周不回家了。我一切都好,不用记挂。”

    他没回短信,而是直接来了电话,告诉我他在上海,问我有什么需要的没有。

    “没。”我简短地说。

    “有事可以找许阿姨。”

    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不就是告诉我他们不在一起度假吗,他也不嫌累!

    “好。”我说完,挂了电话,关了手机。

    找她?

    呵呵,我凭什么?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我没有吃晚饭,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我开始感到饿。我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大堆吃的拎回宿舍,就在我不停吃着东西的时候,听到隔壁蒋蓝在讲电话,她居然也没有回家!那个晚上我好像不一直不停在吃东西,蒋蓝好像一直不停在打电话,深夜三点的时候,我慢慢睡着,大约五点多钟的时候,我因胃痛和经痛的双重折磨而醒来。

    每次经痛,对我而言都像一次死亡,我总是羞于和别人提起这些,当然我也没有人可以提,这种忍受对我就像极刑,承受是必须的过程。我只渴望我能在阵痛后暂时睡着,等我醒来,这次灾难便已过去。

    隔壁的蒋蓝好像还在打电话,时哭时笑,我真服了她。

    移动公司就得靠她这样的人撑着。哦不对,应该是靠她这样的人的爹妈撑着。

    清晨的时候我终于慢慢睡着,早上感觉到宿舍电话铃声不断,但我没法起身接,也不想接。持续到中午,蒋蓝贴着一脸的黄瓜从她的屋子里愤怒的冲出来,拼命敲我们宿舍的门。我爬起身来拉开门,她冲着的劈头盖脸就喊:“你他妈是不是欠了高利贷?电话不接就拔掉,这点破常识要老娘教你啊?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吵我睡觉!”说完这话,她脸上的黄瓜为她咬牙切齿的表情而动容,甚至掉了几片在地上。

    “脑子进水了!我靠!”她一边咒骂一边冲进宿舍里来,扬声说道:“电话在哪?!”我让到门边,头有点昏沉。

    她很快发现了电话机,径直走过去将电话线一把扯掉。

    我发现这时候她脸上的黄瓜片已经掉的差不多了。

    整个楼里本就不剩下几个人,现在又一次都聚到蒋蓝的周围。

    我镇静地说:“请你从这里出去。”

    她哼了一声,走到我跟前,抱着臂继续昂着头说:“如果我不呢?”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像她那样的泼妇样,但我还是厉声说:“那我就赶你出去!”

    “哈哈哈。”她仰头笑,“我倒想看看英雄的女儿是如何发飙的!莫醒醒,你在众人面前装都可以,我警告你,你别在我面前装,你以为初中跟你一个学校的人不知道你是凭什么进的重点初中?谁又知道你是怎么进这个高中的?烈士子女,高考都有加分呢!你妈真厉害,好会做生意呀!用自己的命换女儿的好名声!哼!是不是我也要对你低声下气?你休想你!”

    “你给我出去!”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奋力向她撞去,一直把她挤到门口。她失声尖叫:“你要做什么!”

    “滚!”我拼尽全身力气。

    她好像又要冲进来。

    “醒醒!”

    听到那声呼唤的我,一瞬间像被电击中身体。白然?难道是白然,我抬起脑袋,看到的却是米砂。

    我只感觉头疼欲裂,双腿不由自主跪在地上。米砂一把推开蒋蓝冲进来,将门狠狠关上。

    “嘭!”那些好奇的目光,那个疯子般的蒋蓝,终于都与我们隔离开来。

    “靠!”蒋蓝尖叫着,仍然心有不甘地踢了那扇陈旧的木门一脚。

    “踢什么踢!”米砂对着外面粗鲁地骂,“再踢我踢爆你的头!”

    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外面终于安静了。

    米砂试图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可是她不能成功,她着急地说:“你自己动一下好吗?我真的……使不上劲了。”

    我对她说:“你放开我,我可以自己来的。”说着我扶着身边的床腿,挣扎着站起身来。

    米砂把椅子挪过来,把我放到椅子上坐下。

    她喘着气蹲在我面前,说:“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呢?”

    “你为什么会过来?”我问她。

    “我不放心。打电话你不接,我担心你有事。”她担心地说。她把手背放到我额头上替我擦汗。属于她的体温一瞬间传遍了我的身体。我的泪水,就在这个时候流了出来。连同她放下的手一起,迅速地滑落下来。

    米砂看着宿舍地板上一堆零食的外壳,惊讶地问我:“谁吃的?”

    我冷静地说:“我。”

    “天。”她说,“你是我见过我最能吃零食的女生。”

    我捂住肚子。

    “怎么了?”她问我,“吃多肚子痛了吧?我去给你买点胃药来。”

    我拉住她摇摇头,脸估计已经疼得发青。

    她看着我,很有经验地问:“是不是痛经?”

    我点点头。

    她默默地去打来热水,替我做热敷。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却不由分说地命令我躺下去,拉开我的衬衫。我感到肚皮上的温热,像被抚慰的潮水,疼痛奇异地消失,全身说不出的通畅。

    “醒醒。”米砂说,“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感觉你是与众不同的。”

    米砂的话让我的心高高的拎起来,我是那么平凡的一个女孩子,从来没能人这样子夸过我,我看到米砂的眼眸,亮得不可思议,像一颗近在咫尺的星星,我闭上了眼,没敢与她对视,然后听到她的轻笑,她说:“莫醒醒,我发现长得你很像一只猫。”

    那个晚上,我和米砂挤在一张床上。半夜米砂睡着以后,我侧着身子去取窗台上的沙漏,反反复复将它掉过来掉过去。

    99秒的时间。

    是否足够一个人吞下一锅冰冷的米饭?是否足够一个人果断地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否足够一场大雪覆盖一个不得安息的灵魂?

    又是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把自己的MP3拿出来,反反复复的听那一首歌。

    一个歌手不停地唱着:“there‘splentyoffishinthesea.whydoesyouronehavetobeme?”

    “there‘splentyoffishinthesea.whydoesyouronehavetobeme?”

    “whydoesyouronehavetobeme?”

    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仇恨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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