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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米砂 第09节

    我独自上了楼。

    我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来开。可是,她绝对应该在家。我一面敲门一面喊:醒醒,是我,是我,开门啊,我是米砂。

    就这样敲了好一会,我都准备门再不开我就撞门的时候,门终于开了。

    那么冷的天气,莫醒醒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只是光脚套了一身不薄不厚的睡衣。她的头发一个寒假不见,竟然长得那么长,顺从地垂在两肩上。

    她把头靠在门上,让我进去。我发现她家真冷,可是她穿得那么少。

    “米砂你来了?”她说。

    “你手机停了。”我跟着她往阁楼上走,“我还担心你没回来。”

    “昨晚到的家。”醒醒说,“对不起啊,我一直在睡觉。”

    我们一起走进她的阁楼里,还好阁楼上开着空调,不算太冷。我替她把门关上,她就躺在地上的一块毯子上面,侧着头,枕在一块蓝色的方枕上。

    我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凳子上,说:“这么冷的天,不穿袜子不冷吗?”

    “还好啦。”她的头发盖住眼睛,我把它拨开,却发现她的耳朵原来塞着棉花。我把棉球从她的耳朵里取出来,她仍然平静地躺着,并没有阻止我。

    “怪不得听不到我敲门呢。”我有些心疼又有些责备地说。

    她皱着眉头说:“外面有些吵。”

    我看着她,她看上去很不好,蜷缩着,好象身体正在变轻似的。我想把她扶起来,让她看上去精神点,可我又觉得让她躺着静一会也好。正在矛盾中,她却突然自己坐起来,舔舔自己干干的嘴唇,对我说:“好象有点饿。”

    我很高兴。莫醒醒饿了!这样的时候真是很少呢。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跟食物有仇一般。于是我轻快地站起来,说:“让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走下阁楼就是她们家的厨房,里面一尘不染。莫醒醒的爸爸一定是一个顾家型的男人。这一点,米诺凡永远也比不上。我拉开冰箱门望了望,里面有些干面。

    我小碎步跑到楼梯旁,冲阁楼里的莫醒醒喊:“吃面好不好?”

    她站在门边,对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多做点。”

    我很得意,这是我第一次下厨,可不能让莫醒醒失望!我拖下累赘的红外套,卷起袖子,带上那个略有些大的围裙,本小姐要开始啦。

    我把冰箱里能拿出来的东西都拿出来了。番茄酱,青椒,鸡蛋,胡萝卜,一点点肉糜。

    干面的煮法应该跟方便面差不多吧。我很自信地认为。所以,我倒了满满一锅水,把煤气灶开到最大火,然后开始切青椒丝,我记得青椒里面的籽好像应该去掉。所以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冲啊冲,冲了好久,才把籽冲干净。又打鸡蛋,我一口气打了三个,越打越上瘾,真看不出来打鸡蛋那么有意思。我哼着Twins的歌,越干越得意。我揭开锅看水了没有,没想到水只剩原来的一半了,幸亏我聪明放了一整锅。我把一把干面以及切得差强人意的青椒和没和的鸡蛋一块倒进去——青椒鸡蛋面!我幻想着美味的食物,却突然发现自己忘了放盐,我下意识地放了些盐和味精,就准备揭锅了。

    揭开锅,天啊,面变成了棉絮!一大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是三块粘连在一起的鸡蛋。我乐观地想,应该是中吃不中看吧,我用筷子夹了一块棉絮一尝——天,竟然有外烂里生的食物!

    醒醒在我身后叫我:“可以了吗?”我难为情极了,抱歉地问她:“你家里有方便面吗?我还是给你做方便面吧。”

    她什么话也没说,走过来抓起锅,把一锅面都倒进一个巨大的沙锅里。

    然后她端着它走到客厅的餐桌前,坐下,对我笑了一下,说:“我要开始吃了。”

    我很感动,忘记摘下围裙,在她对面坐下来,幸福地看着她吃。

    亲爱的醒醒,你丝毫不嫌弃我做的食物。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真好。

    可是,我越来越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她好像真的很饿,吃得很急。吃了一段时间,就不再用筷子,而是用她的手。她像抓泥巴一样抓那些面,缓缓送进自己嘴巴里。鸡蛋被她抓碎了,塞进嘴里,差点又呕出来,可是她没有一点要停下来喝水的意思。

    我走过去拍她的背,说:“醒醒,你慢点,需要水吗?”

    她依然埋着头,不理会我,过了10秒,她抬头问我:“还有吗?”

    我有些害怕,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样子吃东西,于是我走过去,把碗拿起来说:“这东西太难吃了望,让我们倒掉它们。我想想还可以弄点什么好吃的东西出来给你吃。”

    她挣脱开我,直接走进厨房,她左右寻找,只在案台上发现了那碗生的肉糜和胡萝卜。她捧起那碗肉糜就啃,我在她身后尖叫:“醒醒!放下!那是生的!”她好像真的聋了一样,继续啃着,用手去抓那些鲜红的肉,塞进嘴巴里。

    我奔过去夺她的碗,她跟我争执,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她的力气会那么大,我怎么夺都没有用,眼睁睁地那点肉糜快被她吃光了。我只好抓着她的胳膊,借着她身体的力气把那碗往桌脚上撞。

    我成功了,碗碎了。先是在她的手里碎了一个口子,然后掉在地上,碗在地上砸开了花。她蹲下来,试图去抓地上的残余,我忍住内心的惊痛,拼命按住她的手:“不要,醒醒,这是生的,不能吃。”

    “我饿。求你,米砂,求你……”她颤抖着声音,继续在地上茫目地伸手抓着。

    “不许,醒醒,不许!”我抓起她的双手,拼命摇着她的身子,眼泪忍不住地喷涌而出,“不许,醒醒,不许,”我用比她更乞求的语气喊道,“求你,不许,不许……”

    她挣脱我,却慢慢镇定下来,捂着她的眼睛,全身发抖地蹲到地上。

    房门就是在这时候打开的,我抬起头,看到醒醒的爸爸,那一刻,他的表情我或许会记得一生。那么无辜而心酸,那么痛苦而挣扎,那么努力而无奈……种种感情混合在一起,让那张脸变得如此苍老和脆弱。

    我扶着醒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在醒醒爸爸的帮助之下,帮醒醒清洗了她的嘴巴,又给她服下胃药。然后,他一把把醒醒背起来,负着醒醒,一步一步迈进阁楼,把她安顿到床上。

    醒醒像个闯了祸的小孩子,一句话也不说,很乖很乖地躺在那里。

    “我去弄点吃的。”醒醒爸爸说完,下楼去了。

    我抱住醒醒单薄的肩,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却比我先开了口:“米砂,对不起,吓到你了,是吗?”

    “是的。”我说。

    “交替性暴食厌食症,听说过吗?”

    我摇摇头。

    “我有病。”醒醒说,“我早说过,我是活不长的。”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我没有睡着,看到她从宿舍的床上爬起来拼命喝水的情景,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有些不对,但我没想到,情况会是如此严重。

    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抓住我的说:“米砂,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痛苦。”

    我的心乱七八糟地疼起来,简直要让我不能喘息。于是我抱住她,将亲吻印上她的额头,柔声对他说:“亲爱的醒醒,我们想办法治病,我们一定要把这个病治好。”

    “能吗?”她怀疑地说。

    “一定能,相信我。”我拼命点头,为了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掩饰地说:“你等着,我下楼去给你弄点水来喝。”

    我跑出阁楼,在楼梯上飞快地擦掉眼泪,这才来到楼下。醒醒的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我很愧疚,低声说:“对不起,叔叔。你瞧,我把厨房弄成了这样。”

    他坐在沙发上,摇摇头,凝视着正前方墙壁上悬挂的那张巨大的黑白照片。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醒醒母亲生前和他父亲的结婚照。

    两个人都穿着军装,眼神明亮,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想,那一定是段甜蜜的时光吧。醒醒妈妈生前,一定和她父亲非常恩爱。在这个小家里,摆着这么大的一张照片,而在米家那么大的别墅里,又何曾有过一张么么的照片呢?哪怕只是被藏在相册里。

    “米砂,谢谢你。”我正在出神,醒醒爸爸发了话。

    “醒醒的病到底怎么回事?”我说,“难道无药可救的吗?”

    “她母亲生前就是这样,她遗传了她母亲。”他看着墙上的照片答我。

    “既然是病,就没有什么可怕的。是病,就总有治好的那一天啊!”我说,“叔叔,你放心,我们一起想办法,醒醒一定可以好起来。”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醒醒爸爸说,“我明天一大早要出差,醒醒一个人在家,我不太放心,你能不能来陪陪她?”

    “可以。”我爽快的应允下来。

    他看着我,慈祥地说:“醒醒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我朝他微笑:“替醒醒煮点粥吧,我想她会需要。而且,我也饿了哦。”

    “好!我去买点菜去!”

    “不必了!”我刚要阻止他,他却已经动作迅速地换鞋出门了。

    我端着一杯水,又一次走上小阁楼。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她家的小阁楼,站在楼梯下面往上望,就像一把大锁一样,把莫醒醒一个人深深地锁在了上面。

    我推开门,莫醒醒把头埋在被子里,眼睛闭着,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的,不过既然她安安静静的,我就不打算惊动她。我走到床前,才发现她的脚踝裸露在外面,冻得通红。我打开柜子前的抽屉,拿出一双厚袜,跪下来替她慢慢套上。

    她的房间,跟我的太不一样。在角落里竟然放着一架小小的缝纫机。我慢慢走过去,抚摸那充满锈迹的转轮。这真是一架太古老太古老的缝纫机了。

    那套美丽的棉裙就是用它做出来的吗?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如果我以后长大挣了钱,一定要买一个最漂亮最时髦的缝纫机送给莫醒醒。不管那个时候,她还爱不爱做衣服。

    我在那块柔软的白色地毯上坐下来,手触摸到软软的羊毛地毯,它好像有些湿。那里面,应该藏着莫醒醒不少的眼泪吧。

    就在我刚刚坐下以后,莫醒醒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表情痛苦地说:“我想吐。”她刚刚讲完这句话,面部的肌肉就开始抽搐。——再扶她下楼已经来不及了——说不定在楼梯上又会出现什么情况。

    我说:你等我。然后我把脚上的鞋一把甩掉,冲到楼下,在浴室里发现一个红色的水桶。

    我把水桶抱在怀里,又一次奔到楼上。莫醒醒坐起来,手紧紧捂着嘴巴,肩膀不断耸立,已经快忍不住了。

    我把水桶送到她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她用手牢牢抓着我的衣服一角,不停地呕,仿佛要把所有的内脏都呕出来才甘心一样。我任由她抓着我,一直等到她瘫软下去,我才把那只有些发沉的桶拎开。她放开了我,躺在床上,胸腔剧烈地起伏,我抓起身边的一条毛巾,替她擦拭嘴角的秽物。她却突然喃喃地说着什么。

    我把头低下去努力的听,听了很久我才明白。她喊的是:“路理,路理……”

    我有些站不住。

    愣了许久我才摸她的额头,好像发烧了。

    我把那桶东西从楼顶拎到楼下,倒掉了它。后来,我也吐了。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我在莫叔叔回家之前把卫生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你知道,它还是发生了。我还是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呢。我又一次小心眼地想到:路理告诉我他在拍戏,为什么又往醒醒家来了呢?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不为我所知的交集呢?

    我在自己的脑门上扣了一下,在卫生间的大镜子里看到一个有点衰败的女生的脸。

    我对她笑了笑,然后轻轻地说:“米砂,一定不许小心眼哦!”

    那一天晚上,莫叔叔买了泰国香米特意做了稀饭,可是我尝试很多次,醒醒都没有吃下半口。于是我们只好给她灌下开水和感冒药。

    我没有回家,我决定陪醒醒到天亮。

    莫叔叔交代我,如果醒醒半夜烧得厉害,一定要喊他送醒醒去医院。因为她每次感冒,所有的感冒药都拿她体内顽强的病菌完全没有办法。

    我朝他点点头,让他放心,他弯腰出去,替我们带上门。一番折腾后,醒醒终于睡着了,我毫无睡意,就这样坐在她床头,扭开台灯,从她的书架上拿小说下来读。我取了两本三毛的书,却发现在那排书的后面,好像有一个铁盒子。

    那是一个好老好旧的铁饼干盒子,锈寄斑斑。我想,那里面一定是装着醒醒小时候的照片,被她藏在这里,自己都忘记了吧。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起来,我拿出来一看,竟然是米诺凡。

    他很少打我的手机,我接起来,他第一句话就问:“这么晚了,你不在家?”

    “在同学家。”我说。

    “哪个同学?”

    “莫醒醒。”我说,“她病了,我留下来照顾她。”

    “米砾呢?”

    “不知道。”我说。该死的米砾,居然也跑出去玩去了!

    “你们都在搞什么?”他有些气愤地说,“你同学病了关你什么事?”

    “她需要人照顾。”我压低声音,生怕吵醒了醒醒。他那边的声音却大起来:“这都什么理论,病了就要你照顾,难道你是她家保姆吗?你给我马上回家去,听到没有?”

    “不。”我说。

    “米砂。”他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你最好给我一个充份的理由,不然,有你好看的。”

    “好吧,那么我告诉你,她没有妈妈!不知道这个理由够不够充份!”我说完,就挂了电话。转过头,竟发现醒醒的眼睛睁开了,正看着我。

    我真是抱歉。

    “米砂。”她说,“你回去吧,我没事了,你别管我。”

    我笑着,朝她摇摇头。

    她朝我伸开手臂说,“你来这里。”

    我爬到她的床上,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足真的是冰冷的。我不忍心贴着她,她却坚决地贴着我,在我耳边说:“睡吧,我好困。”

    说完,她伸手拧灭了台灯。

    我看到阁楼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小阁楼的墙上,墙上一片凄冷的暗白,我紧紧地搂住醒醒,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她好起来。今生今世,让她永远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

    一定!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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