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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米砂 第11节

    对我而言,那是世界上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跟随米砾之后,醒醒也被送进了医院,打了镇定剂的她,安稳地睡着了。她的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跟着她的一直是许琳。路理当然也在,紧跟在许琳的身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的我,那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意思。不一会,他们一行人就一起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望了望表,12点05分。抢救室的灯不知疲倦的亮着,米砾被送进去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

    今晚发生的一切,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旋转旋转,让我窒息。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

    是谁让我这么疏忽呢?是谁让我这么自私呢?谁让我要和路理去看音乐剧呢,谁让我丢下烂醉的米砾不管呢,是谁让我看完剧后慢慢走回去呢——如果我能早回来几分钟拦下醒醒,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抱着头坐在那里,头痛欲裂。

    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一秒一秒,走得如此缓慢。抢救室的那盏绿灯仍然亮得触目惊醒。一想起他满身的血迹,我都会不寒而栗。

    目睹过他那么多次挨打,他从来都是会哼哼的。小学时候的作文,我写过:“哥哥每次挨打都会叫唤,真没出息。”

    那次作文,他竟然趁我不注意,用橡皮擦掉了这一句。结果擦的太狠,以至于作文纸都被他擦破了,只能帮我重写。

    可是这一次,他兴许连一个“哎哟”都没喊出来。医生说,剪刀捅进去,离他的心脏只有一厘米的距离,很危险。

    我双手合十,米砾,你不要有事,我不要你有事!

    如果失去他,我不敢设想……

    春夜的风从打开的门窗里吹进来,吹得我全身发痛。最痛的那块是心脏,我感觉到它紧紧的缩起来,仿佛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沙砾碎裂成两半,砾疼痛的时候,沙怎么可能做到若无其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一阵皮鞋接触地面的声音,我以为米诺凡来了,猛地抬头。一看,来的却是小辫子。

    她坐到我身边,长叹一口气对我说:“这回闹大了,我看没法收场了。”

    我一声不吭。

    “校方通知你爸爸了,他在赶来的途中。”说完这句话,小辫子也选择了沉默。

    我俩在那里呆坐着,米诺凡终于来了。他径直走到抢救室的门口,又退回我身边,问我:“怎么样?”

    “不知道。”我有气无力的说。

    他不停地拍自己的脑门,小辫子站起来想要说话,他对她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说:“请您先回家,时间不早了。这里不需要老师烦心。”

    她的表情很吃惊。我相信她正想说出一大堆“不关学校事”的理由,可却没能在米诺凡面前用上。

    可是米诺凡,他就是这样的人。

    “请你转告校方,我现在也不想见他们。”米诺凡冷冷地说。

    小辫子看了看米诺凡,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敢。她转身对我说:“我去打电话。”然后,就知趣地走掉了。

    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那盏灯亮得越来越刺眼,以至于我都不能再集中注意力盯着它看,眼睛生疼生疼的。我闭上眼,只听到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

    米诺凡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然后,停顿,看表。——看表是他最最熟练的动作。

    忽然,他停下来走到我身边问:“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

    “你当时不在?”

    “嗯,”我说,“我不在。”

    “你去哪里了?”

    我想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撒谎:“我在教室晚自习。”

    “什么学校!如果你哥哥这次出了事,我不会罢休的。”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仰头,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长这么大,第一次发觉他老了。我轻轻拍了一下凳子,说:“不会有事的。坐着等吧,爸爸。”

    “你有感觉吗?”他忽然问我。

    “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跟他是双胞胎,你应该有感觉的,米砾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我拼命点头。

    他点点头,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的身上,有一股漂泊的味道。这个味道是属于他的。至少从我记事起,每次靠近他,都能感觉到。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空中飞人”,身上都有这种特别的味道呢?这是飞机火车出租车和旅馆酒店混合的味道;酒精和烟草混合的味道——但它们来源于别人。米诺凡只喝少量的洋酒,烟碰都不碰。

    我吸了吸鼻子。

    在这样的时刻,我突然感觉到他的脆弱,心里说不清的起起伏伏。

    “米砾长到这么大,我对他关心太少。”他双手交叉握着,支着垂下的头,闭上了眼。我知道他的痛苦,但我无能为力,我只能伸出手去,握住他冰冷的手。么么离开以后,我从未与他有过任何意义上的肌肤接触,哪怕只是拍一下肩膀。

    他有些惊讶,但他没有缩回他的手去,此时此刻,只有我和他能互相安慰。

    我从来都以为,米诺凡是无坚不摧的超人,什么都无法压垮他,使他屈服。也许,只有在死亡和伤痛的挑战面前,血脉之情才能让米诺凡这样的人变得柔软。那股愧疚的情绪又一次在我心里泛滥,混合着担忧和紧张,我像是囫囵灌下了一碗怪汤,满心难以言喻的纠葛。

    但纵是能力通天的米诺凡,面对生命的残酷,除了祈祷,也无能为力。

    凌晨时分,我起身想去给米诺凡倒杯热水。一楼大厅的饮水机坏掉了,值班室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我只能去二楼。穿越二楼的走廊时,我突然听到撕心裂肺的叫声。值班室的医生穿越我,全都冲进了我身后的那个病房。

    在他们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莫醒醒。她脸色苍白,抓着一个人的胳膊,发狠地咬了下去。

    许琳冲上去,想拉开醒醒。可是,那个人,轻轻推开了她。

    他任她咬了下去。他只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巴上,对所有的医生说:“嘘。”——我听不见里面的声音,门是关上的。可是他的唇型,分明是在说这个字。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一般,医生们拿着记录笔和听诊器,傻傻地站在那等候他的命令。

    大约持续了十几秒,她才一把甩开他的胳膊,用手捂着脸,慢慢低下头。

    医生们拥上去,把那根粗粗的针管举起来,再次给她打针。

    他这才退到所有人后面,从柜子上的面纸筒里抽出一张纸,漫不经心地盖住了那个鲜红的伤口。然后,把捞得高高的袖子慢慢放下来,把伤口隐藏了起来。

    许琳关切地走到他身边,想把他的袖子捞起来查看伤口,可是他笑着,摇着头拒绝了。

    没有人注意到,退在门边的我,从狭长的窗户里看到了这一切。

    哦,那是路理。他一直,陪她到现在。

    我的心一下子收缩起来。我在想,应该,很疼吧。我好想跑下楼把我书包里的创口贴拿来给他。

    可是他,他好像,一点点都不觉得疼呢。他没有看门口——他只是紧紧皱着眉。他的视线,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躺在床上的醒醒。

    即使他望一眼门口,也不会看到我的吧。

    我的眼泪猝不及防。该死,我一定是太担心米砾了。我怎么这么容易,就流泪呢?

    我狠狠擦着泪水,捏着已经坏掉的纸杯,奔向闪着红灯的饮水机旁。

    勉强倒了一杯水,我决定绕路回到楼下。可是仅仅迈开了一步,我就听到了一个声音,他说:“米砂,等一等。”

    我的声音很轻,可是很分明。我只有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他却跟着跑过来,一直跑到楼梯口才追上我,站在我身后,气喘吁吁地说:“别躲我。”

    “谁躲了?”我嘀咕。他下了几步楼梯,跟上来说:“带我去看看米砾,他脱离危险了吗?”

    我摇摇头,说:“没。”

    “莫醒醒,让他受累了。对不起。”他说完,竟然站在狭窄的楼梯上对我鞠躬。

    他是她的代言人吗?还是她的保护神?

    “别这么说。”我愣了好久,才憋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当时我们站的地方是医院安全出口的窄楼梯。木质的扶手上有薄薄的灰尘,头顶的蛋白色灯光忽明忽暗,周围好静,一个人影都没有,最关键的是,那时是凌晨三点半。这样的场景,窒息得真可以让人去死了。

    “醒醒现在睡着了,你不去看看她?”

    “没事就好,等她醒吧。”我说完就要走,他顺势一把把我拽住。我装作生气地看着他,他才放开,说:“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我继续低头,漫不经心地说:“你赶紧说。”

    他想了半天,却最终吐出两个没用的字:“算了。”

    算了就算了吧,我推开他往前走,我拐到下面一段楼梯时,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还站在那个阴森的地方。

    我不想再说任何,晚上的音乐剧,只是一场华丽的梦,我从梦中跌落,和米砾一样的痛。我想起他跟我说话时候的样子,对着我鞠躬的样子,被她咬死动也不动的样子,说不出是难过,嫉妒还是心酸。

    但,从“莫醒醒”到“醒醒”的飞跃,难道不是在暗示着什么吗?难道米砂就不该识趣?米砂又不是傻子。

    我下楼来,把热水递给米诺凡,我们就那样坐着,其间有两个酒醉的女孩被送过来抢救,人群哄闹了一阵。

    其余时间都是只有我们俩。

    我们一直等到天快亮。我听到了鸟啼。是布谷,穿透凌晨的薄雾,越鸣越响亮。

    “之嘎”一声,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亮的快要发白的绿灯跟着疏忽灭了。

    满头大汗的医生摘下口罩,告知我们:米砾脱离危险了。

    我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心忽然像被释放,获得第一口新鲜的空气。米诺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自言自语地说:“谢天谢地。”

    医生拦住他,说:“等他醒了再进去。”

    他点点头,说:“好的。”

    他难得如此听话。

    我们又重新坐到长椅上,我搓着手说:“我去买点吃的,一会米砾醒了,说不定需要吃点了什么。”他点点头,疲倦地笑了一下,说:“好吧。”

    他笑的时候,眼角有了淡淡的鱼尾纹。我竟然到今天才发现!还是,这本来就是一夜之间长出的呢?

    等我买好早餐回来的时候,米诺凡已经不坐在长椅上。我走进休息室,里面挤了一堆人。

    这些人真是难得一见。

    天中的党委书记和校长,校长助理,年级主任,再加上小辫子,还有一些若干人等,把米诺凡围了起来。

    米诺凡一直紧缩着眉头,一句话都没说。

    我在门口看了一会,只好退出来。我握着热油条和热豆浆,走进米砾的病房。

    他一直闭着眼睛。我想拉开他的被子看看他的伤口,但我不敢。他侧对着我的脸是红肿的,那应该是我打的,我对他那样的残忍,差点连救赎的机会都没有。

    米砾,对不起。请一定要原谅我。

    忽然,我看到他睁开了眼睛,嘴里吐出一句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说完这话,他的眼睛就无力地闭了起来,又睡了过去。我捂住嘴,发出轻声的尖叫,护士把我往边上一推:“别紧张,是药物作用,让他继续睡吧。这次真是危险,不过死里逃生,以后会有好运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走出病房,发现只有米诺凡一个人站在外面。看来他已经成功地把那些人赶走了。我听到他正在打电话给他的律师:“是的,我准备告。我儿子的清白,不能就这样被毁掉!”

    我走到他身边,吓丝丝地问:“爸爸,你要做什么?”

    他挂了电话,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没什么。”

    可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米诺凡,他从来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个人,谁要是惹了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刚松下一口气的心这次是彻底地松了,像漏了的船,沉入深深的海底,无法打捞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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