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冰清水冷
好不容易熬到了交班的时候,房判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
窦璇玑塞给她两个饼,又递了一瓶果汁过来。
房判:“熬了一整夜和一个上午,就吃这?”
听她这么说,窦璇玑把饼和果汁都拿回来。
“爱要不要不要,我正好缺钱,省了。”
房判:“你省什么呀?我请你呗。”
窦璇玑最近一直都在存银子,想这多攒点钱,回头知道到底是谁帮她换的玉璧,也好还给人家。
她最是不喜欢欠人人情,一旦欠了谁的人情,就满心想要回报对方,尽快两清。
可她是丽景门的女官,她的一切早就在门主施舍给她第一口饭时,全部献给门主了。入丽景门时曾发誓此生效忠于门主,效忠天子,不能有二心。
否则,不仅对不起自己,也是丽景门的叛徒。
所以,她只允许自己和门主以外的人有金钱上的瓜葛。
钱还完了,也就没牵扯了。
窦璇玑和房判一同守过无数的夜,在旁人看来冷酷无情,只是天子手中一把脏刀的丽景门女官,偶尔也会在深夜时分,向搭档吐露本就不多的一点点心事。
房判在听完她所言后,问她:“那沈逆呢?”
“靖安侯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只要她不和门主发生冲突,她想让我做何事,我便为她做何事。”
“那如果她和门主发生冲突呢?”
房判不是一个会对别人的事追根究底的人,可是那一刻她的确想要知道窦璇玑的想法。
想知道窦璇玑对门主的感情是不是如她所想,并不只是单纯的上下峰之间的情谊。
窦璇玑是一个将“知恩图报”写入骨子里的人。
这个世界遗弃了她,所以任何一个向她伸出友善之手的人,她都会倾尽所有报答。
那如果两边都是她的恩人呢?
窦璇玑果然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
等了良久,直到夜将走到尽头,窦璇玑才说。
“希望不要有一日吧。”
别人只道窦璇玑面冷心更狠,只有房判知晓她重情重义。
只是她在意的人,暂时还没有人将她当回事。
剩下的么,就是她根本不在意的人。
房判说“我请你”,窦璇玑随口说了句:
“不用了,就咱们那点俸禄,你还是留给自己吃喝玩乐去吧。”
房判被噎了一下,接过窦璇玑的饼,咬一口。
窦璇玑斜她一眼,“不是不吃?”
“你送我的,免费,干嘛不吃。”
窦璇玑提了提嘴角,算是笑了。
两人一边啃着硬饼配廉价的果汁,一边等着交班。
同僚来了,双方同步了一下今天排查过的区域。
同步的时候,窦璇玑发现房判不知道被什么吸引,心不在焉一直往某个地方看。
来交班的是上回和她们一起去接沈逆上朝的那对模样恐怖的搭档。
其中之一是她们的队正,算是她俩的直属上峰。
窦璇玑不想房判开小差被发现,悄悄在她后背为数不多的原体上拧了一把。
房判立刻挺直了脊背,转回注意力。
到底没被发现,双方交接完毕,熬两个大夜的搭档终于能回去休息一日。
窦璇玑问:“刚才在看什么?”
房判指着远处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些澎湃丝竹声的地方。
“今晚有演出?长安城好久好久都没有演出了。”
“房判,之前门主布置任务的时候,你脑子又不知道游到什么地方去了?今晚是永王生辰庆典,中央剧院里专门为永王上演《金风玉露》。这会儿文武百官全都在中央剧院,估计天子都在。”
“什么,《金风玉露》?这剧都已经多少年没演了,居然有重见天日的时候。错过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看到了。”
“……所以你听人家说话,就只听你想听的那个关键词是吧?怎么,你对这部剧很感兴趣吗?”
窦璇玑的生活里除了任务就是任务,没有任何私人消遣。
看她然了无生趣的寝屋就知道,她是个极简主义者,生活和情感上都是。
房判不一样,窦璇玑在她的屋子门口看过一眼,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和自己相比,她是一个极繁主义者。
喜欢吃,喜欢收集各种纪念品,对什么戏剧感兴趣也不奇怪。
房判“嗯”了一声,道:“我很小的时候,耶娘带我去看过。”
她没说后来,窦璇玑也明白她没说出口的话。
后来自然就是和窦璇玑一样,成了孤儿。
窦璇玑想了想,说:“走。”
房判:“去哪儿?”
“看戏啊。”
房判:“……你不都说了,今日是永王生辰庆典,被邀请的是文武百官,我们进不去的。”
窦璇玑:“京师还有我们丽景门进不去的地方?”
房判:……
虽说这话没错吧,可是也太冒险了。
“璇玑,咱们已经交班了,不是当差的时候了。”
窦璇玑嫌她啰嗦,一拳捶她胳膊上。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房判:……
房判提心吊胆地跟在窦璇玑身后,到了剧院门口,剧院属员和执行的武卫都在此守卫。
幸好没有丽景门的同僚。
他们看向窦璇玑和房判,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们是无孔不入的丽景门女官。
“排查。”
窦璇玑理直气壮丢下两个字,武卫便半个字没多说,帮她们开了门。
房判跟在窦璇玑身边,看上去镇定,其实心里紧张得很。
一进去,果然看到真正在此巡查的丽景门同僚。
“这里。”窦璇玑拉着房判走进通道里。
她俩走的是属员通道,只能到二楼偏角的位置。
视野被遮挡了不少,可剧院的氛围还是一瞬间让房判心潮澎湃。
庞大的剧场和潮水般的丝竹与唱腔,一瞬间把房判带回到童年还有家时的记忆。
一颗灰冷的心,瞬间复活了。
二楼包厢内。
送来多少水果沈逆就吃多少。
无论李煽和李极怎么互怼,明枪暗棒的她一个都不接,嘴是没空应的,只忙着进食。
肚子里的空间有限,到底是吃饱了,怕嘴空闲下来不搭理这两位金枝玉叶显得太过刻意和无礼,沈逆在吃最后一串葡萄时,开始寻觅下一个借口。
居然被她看到两位老熟人。
房判和窦璇玑站在二楼角落,为了能够看清舞台,房判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悬在空中,掀开了帷帽,正看得全情投入。
而窦璇玑站在她的身后,单手拎着她的后衣领,以防她掉下去。
沈逆打开包厢的窗户,对房判和窦璇玑招手。
窦璇玑率先发现了沈逆,跟房判说了一句什么,房判立即将帷帽遮下来,挡住她只有一只眼睛的丑陋面容。
沈逆向她们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
房判:“靖安侯好像在叫咱们。”
窦璇玑:“过去看看。”
沈逆热情地把她俩迎进包厢,和自己一块儿坐在沙发上。
原本还以为只有沈逆一个人在包厢。是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这么好的位置,房判能看得更清楚,窦璇玑便厚着脸皮拉她进来。
结果刚进来,就和冷着一张脸的李煽对视上了。
窦璇玑和房判立刻单膝跪地行礼。
沈逆问李煽:“殿下,这包厢这么大,多下官两位朋友一同看戏,不会打扰殿下的雅兴吧?”
沈逆都这么说了,李煽能说什么。
虽然她讨厌韩复,连带着丽景门的女官都让她不喜。
不过既然是沈逆的熟人,她也不好有什么微词,不然显得她这个永王小家子气。
李煽道:“坐下一同赏戏吧。”
房判和窦璇玑就这样被沈逆招呼着,坐到两王中间。
不过那时她们并不知道,另一侧的人正是最近京师的话题人物,还未在人前露面的李极。
窦璇玑用余光打量,只觉得此女貌美无双,即便坐在一旁半个字没说,依旧让人难以忽略她的存在。
相比于窦璇玑还保持着丽景门女官的敏锐,房判已经被包厢绝妙的视野和演出吸引。
沈逆递了颗桃给房判,“这个视角是不是特别棒。”
房判双手接过,开心地用力点头。
窦璇玑心道,真是个容易收买的傻子。
窦璇玑觉得房判很不适合进丽景门。她有自己的追求和喜恶,能在这破碎颓靡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她应该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才是。
窦璇玑正想着,身侧的李极站起了身,走到沈逆身后。
窦璇玑的注意力立即追过去。
这女人看似柔弱,但以窦璇玑当差多年的经验判断,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手已经放在了武器上,那女人要是对沈逆不利,窦璇玑会立即将她隔开。
李煽侧目。
李极在沈逆耳边说了句什么,刻意压低声音,不让旁人听见,还是那老一套。
沈逆却用平常大小的音量回应:“下官公事繁忙,恐怕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正好永王殿下在此,您有什么为难事大可现在就说,下官能力有限,无法为您办到的,殿下说不定能为您做主。”
沈逆这番话让李煽听了个一清二楚,证明她和李极没有任何私密接触,也没有投入李极的麾下。客气地与李极划清了界限,却也没有完全把两个人的关系说死。甚至连李极并不想透露的身份都继续帮她藏着。
无论哪一方都挑不出沈逆的错处。
李极留下一个遗憾的笑容,离开了包厢。
李极一走,李煽在此显得格外多余。
正好侍从来提醒她,演出即将结束,之后就是为殿下准备的筵席,殿下可以去更衣准备了。
李煽留下一句“你们慢慢赏戏”,随后离开。
包厢中只剩她们仨。
上次沈逆搭救之事,窦璇玑还没来得及感谢,这次抓紧时机当面谢恩。并承诺沈逆,回头不方便自己亲手办的事儿可以找她,只要不是和丽景门相冲突的,她义不容辞。
沈逆问她:“我可听说你们丽景门门规森严,只能为圣上一个人办事。你这么做,不怕被你们门主知道狠狠罚你么?”
沈逆的确聪明,窦璇玑藏着没说的事都被她一语拆穿。
包厢里只剩她们,房判也放开了,站到琉璃墙前面,跟着丝竹乐曲小声地哼唱,完全没听到身后人在说什么。
沈逆继续说:“当初我在车站为你做手术的时候,你已经不省人事,不知道你那小搭档有多担心你。她说只要我能救你,她的命为我所用。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把命给我,我拿这么多命也没用。自己的命还是自己保管吧。有空来我侯府做客就行,随时欢迎。”
窦璇玑有些意外地看向房判的背影。
“是么……”
房判这么在乎她,让她意外。
沈逆真把她们当成朋友,也让她意外。
向来只有接受命令,让人害怕,敬而远之,从来没有被谁邀请到家里做客,窦璇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沈逆不想打扰她俩,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我看到一位老友,下去聊聊。你们就留在此处,我去说一声,没人会来打扰你们。”
窦璇玑替房判道谢:“多谢。”
就在沈逆走出包厢的时候,另一侧,最高处御用包厢内,李渃元收回了注视沈逆已久的目光。
李渃元问身侧的韩复:“那两个人,是咱们丽景门的吧。”
韩复:“是的。”
李渃元两只小手捧着自己的脸,烦恼道:“她们和沈逆走得这么近么?阿复,丽景门可是朕最亲密,最信任的,门内掌握许多帝国秘要。若沈逆插手丽景门的事务……可就不好办了啊。”
不用李渃元多说,韩复知道她言下之意。
“臣明白该怎么做。”.
演出结束,永王的生辰筵席正式开始。
李煽换了一身月光白襦裙出现在筵席上,外搭星汉披帛,发髻上一朵绝色牡丹,一出现便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在府中休养了两日,虽还未能达到先前的气色,到底恢复了一些。
百官前来贺寿,盛赞永王殿下绝美无双。
听多了恭维话,李煽兴意阑珊地握着鎏金酒盏,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沈逆的身影。
找了好几圈,终于在角落里发现沈逆。
沈逆正被几位吏部高官缠着“闲叙”。
先前言官们无凭无据,试图诬陷沈逆是杀死曹肃的凶手,也是吏部这些人帮她给骂回去的。
现在吏部尚书是李极外祖父的门生,她外祖父虽已经致仕归乡,但在朝中依旧颇有话语权,这些人应该是为了李极来拉拢沈逆。
李煽很不喜李极私下的手段。
在睦洲养的那些私兵,皇姐都看在眼里,只是从来没有戳穿罢了。
先前在睦洲养精蓄锐,这么多年没来探望过皇姐。
皇姐体衰,倒是立即冒了出来。
豺狼野心藏都不愿意藏了。
曹肃之死不用多说,自然是李极的手笔。
李极一方面帮沈逆扫清障碍,试图拉拢她,与此同时再私下怂恿言官给沈逆扣帽子,在朝堂上孤立她,再派吏部出手支援。
给一甜枣敲一棒子,再给一甜枣。一般人被这般纠缠、诬陷、孤立后再奉承拉拢,恐怕是扛不住的。
但沈逆可不是一般人。
沈逆根本不在乎,这些手段沈逆看在眼里,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觉得他们有些可笑。
旁人拥着李煽,李煽的目光围着沈逆。
沈逆今晚穿着绯袍,头戴玄色幞头,平时上朝怎么穿,今日就怎么穿。只是外面搭了一件典雅的斗篷。
和旁人一样的官袍,却被她穿出了完全不同的风味。
无论再多人纠缠她,她都是那副冰清水冷的表情,对任何人的任何话都不太感兴趣。
孤傲的天才,能够造出堪称艺术品的杰作,无人能望其项背。
沈逆这样冷淡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天才,仿佛天生就与情事欲望无关。
李煽实在无法想象她会对谁动情,又和谁有亲密接触。
都说她和边烬其实感情很好,李煽也亲眼目睹过她护着边烬的样子。但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有利益相关,所以同仇敌忾。
不似真的伉俪,她们之间是契约,是有隔阂的。
只是,这些都是李煽一厢情愿的想象。
而清高的靖安侯,最后也没来向李煽敬酒。
手里那杯本该敬给永王的酒,被沈逆自己慢悠悠地喝了。
沈逆大概觉得筵席人太多,少她一个敬酒的李煽也发现不了,所以根本没上去。
摆脱吏部的人之后,沈逆便开始一边喝酒一边低头飞鸽传信。
有闲情传信,也不来搭理今日费心打扮的主角。
李煽也不知在跟谁怄气,但凡来敬酒的她全喝了。
群臣发现,矜贵的永王今日格外好亲近。
但这亲近也仅限于敬酒,永王面上可是半点亲切也寻不见。
喝到最后侍从怕她出事,过来阻止。
沈逆见李煽果然喝多了,缓缓加快了纳米机器人入侵系统的速度。
嗡——
沈逆先前发给边烬的消息,很快收到回应。
边烬说她就在附近,筵席结束的话,她就将马车驾过来,接沈逆回家。
“回家”二字,让沈逆露出了参加筵席后的第一丝真心实意的笑。
这个笑被人群之中的李煽捕捉到。
原来她也能笑得这么温柔。
看沈逆往外走,已经被酒弄得浑浑噩噩的李煽,鬼使神差地撇开众人,提起裙子,步伐凌乱地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