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麻木的心陡然发颤
早上天还没亮,帝国客栈顶层便传来敲门声。
康逸开门,见门口站着个穿着华丽繁琐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不见得保养得多好,妆容很浓,不好判断具体年纪,有可能四十岁,也有可能六十岁。她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右眼单照,穿着睦州最时兴的收腰长裙,手里推着个沉甸甸的行李箱,眼角都没瞥康逸,径直走进屋中,不满道:
“殿下不该住在这种地方,太招摇。李渃元要是派人刺杀,这么高的地方都不好逃生。你们一直跟随殿下左右,当多提醒殿下。”
康逸和繁之并不言语,女人直接推门走进李极的寝屋。
一开门,窗帘和满地的画纸被风卷起。
李极还在睡觉,女人关上窗,撚起一张飞到窗边的画。
画中尽是一些潦草的飞鸟。
飞鸟肆意飞翔的姿态,让她觉得碍眼。
李极不满地睁开眼,看到了眼前人。
女人打开行李箱,从中展开一排龙门架,龙门架上挂着两套精致的襦裙,一套素雅高贵,一套娇艳夺目。
李极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那女人将妆用的物件一件件从官皮箱里拿出来,慢悠悠地说:
“殿下,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作品展就要开始了,老奴要帮您化妆,试裙子了。”
李极的背影闷了一会儿,转身下床,一边走向她一边脱去寝衣。
走到她面前的是一具完美的皮囊。
女人看向晨光中的李极,目光凝了好几息,回过神,挑了那款素雅的襦裙,帮李极换上。
镜中,龙门架正好压着李极的画。
画中漂亮的小雀被压在架下,一半的脸都被挡住了。
“殿下出落得和贵妃一模一样了……”
那女人一边为李极穿衣,扣上一排排繁琐的搭扣,一边痴痴地说着。
“老奴第一次服侍贵妃的时候,贵妃正是殿下这般年纪。那时的贵妃正得先帝盛宠,花一般的娇美无暇,整个长安城都找不到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女人,就连……”
“蔺姑姑。”
李极打断她的话。
“你没觉得这身裙子短了些吗?”
李极回身,蔺姑姑发现她手里攥着把步摇。
步摇尖锐的一头对着蔺姑姑心口的方向。
李极神色阴沉,蔺姑姑后颈发凉,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极忽然笑了。
“怕什么,怕我用它刺死你这老不死的?”
还没束起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和精致的襦裙反差鲜明,更衬得李极状若疯子。
疯子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就在蔺姑姑惧意上脸时,李极将步摇放入她手中,甜甜地笑道:
“你是娘亲留给我的管家,我怎么可能杀你呢?你和向叔叔操持着安王府,把我未来二十年的路都铺好了,我感谢你们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伤害你?”
李极随意往椅子上一坐,背对着蔺姑姑,示意她继续为自己梳妆。
蔺姑姑身上还有些冷意,为李极盘发时的动作都变慢了。
半个时辰后,方才慵懒潦草的李极,在蔺姑姑的巧手装扮下变成了风雅端庄的书画家裴寂。
李极看着镜中的自己,雪肤花貌,完美无缺。
漂亮到乏味。
娘亲死了这么多年,她遗留下来的人和庞大的计划,还在紧紧束着李极的手脚。
她都跑到长安城来了,娘亲的旧部还寸步不离,拿娘亲那些带着老旧气味的衣服来勒她的喉咙,掰她的腿,一步步走在让她恶心的人生道路上。
走着走着,脚印变成了她的脚,再也无法从这条路上离开。
蔺姑姑正收拾官皮箱,李极盯着镜子里的她,真心实意地发问:
“你这么喜欢我娘,没想过下去陪她吗?”.
裴寂在三年前声名鹊起,随手一幅涂鸦都能拍到天价。
有人说她是炒作出来的天才,也有人说污蔑她的人根本不懂艺术。
无论褒贬,如今的裴寂是整个唐Pro帝国最炙手可热的书画家,这点毋庸置疑。
裴寂或是李极,都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
这次在长安城举办的个人展,是裴寂第一次出现在公共场合,自然引发地震般的轰动。
甚至有她的拥趸从兰陵甚至是岳国千里迢迢跑来,从暗网上买了高价票,就是为了能一睹她的风采。
靖安侯府的马车距离个人展举办的画坊还有一条街,就被拥堵的路挤得被迫停下。
沈逆和曾倾洛步行往里走。
曾倾洛打量着周围发了疯一样的人群。
有人用水彩在脸上写着“裴寂”的名字;有人裙子上是裴寂成名作,那个巨大的“杀”字狂草……乌泱泱的一大波,脸上写满了兴奋和期待。
个人展还未开始就已经人声鼎沸,整条街充斥着高温烹热油般滚烫的气氛。
曾倾洛不解,问沈逆:“小师姐,这裴寂为何这般招摇?就不怕被盯上么?”
沈逆当然知道她说的“被盯上”指的是被李渃元盯上。
沈逆:“估计她还真不怕。李极背后的幕僚除了帮她书画作品造势,更以她的名义到处做慈善。裴寂这个名字不止象征书画家,更是个博施济众的大善人。她的好名声早就在运作了,只待今日走到人前,将裴寂和李极这两个名字结合在一起,便能帮安王李极顺利得到大量民心。今日的作品展或许就是个陷阱,不怕天子来,只怕她不来。”
曾倾洛一点就通。
曾倾洛道:“原来如此……她现在名声这般好,若是天子对她下手,只怕会对天子自身有损。天子一直都在维护仁君的形象,自然不好对一位大善人下杀手,何况此人还是自己的妹妹。难怪安王在长安城这么久,住在帝国客栈那么招摇的地方,天子都没有动静。”
身后人突然插话:“当然也是忌惮她在睦州暗养的兵马和幕僚。”
沈逆和曾倾洛一同往后看。
边烬一路都跟着她们,警惕着周围有可能发生的异动。
沈逆完全没发现她一直跟随在后。
“你怎么来了?都说我可以自己带倾洛来。”
边烬:“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沈逆:“我可以对付。”
边烬:“拿油炸地豆对付?”
沈逆:……
曾倾洛好奇道:“什么油炸地豆?”
沈逆:“……小孩儿不需要知道这些。”
边烬看沈逆被她弄得哑口无言,嘴角有一丝笑意。
她当然知道沈逆已经为自己升级了战斗体系,可今日要来见的是狡诈的李极。
此人的实力,边烬到现在也摸不清。
不说被异兽围攻那夜都能捡回一命,就是趁着她们去最高研发署派人偷袭靖安侯府的时候,那一波可都是个中好手。
这都不是在睦州,而是京师长安,李极这般嚣张,她身后可仪仗的势力比想象的还要庞大。
别说沈逆现在只是升级了战斗体系,就是她现在忽然冲破了天赋的天花板,炸出一个三S级天赋,边烬该不放心还不放心。
边烬一言不发寸步不离,觉得自己就是个担心孩子的家长。
沈逆却趁着曾倾洛注意力被别处吸引,忽然擡手摸了一下边烬的脑袋。
边烬:?
沈逆:“乖,那师姐就跟着我吧。”
没等边烬说话,沈逆立即挽住曾倾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根本不去管身后边烬心里用多少个“没大没小”往她身上砸。
反正刚才边烬被她摸得一怔的样子,足够笑一整年了。
像梦境世界里那些可爱的小菌菇.
裴寂的个人作品展的地点,选在长安城东市最知名的画坊。
从入口到展出大厅,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悬挂着一副画。
画面中是一片浓黑,但所有人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黑暗深处一星点的彩光。
浓黑加深了彩光的距离,压抑感催动心跳,彩光变成了一种遥远的诱惑。
左下角除了裴寂的手书和印章外,还有一个秀气的“曾”字。
“曾”字很明显不是裴寂所写,端正内敛。
“曾”字之下还有一撇,那撇草草写就,仿佛是个名字,写时不知被何事打断了,这是个未完成的署名。
所有参加这次作品展的人都会通过这条长廊。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会看到这幅画。
周围都在议论这个突兀的“曾”字是何意。
各种浮想联翩的猜测,都落到曾倾洛发烫的耳朵里。
沈逆和边烬暗暗看了她一眼。
沈逆一眼就认出那个字是曾倾洛亲笔所写。
曾倾洛是她师妹,也当过她的兵,后来又是探子,曾倾洛的四种笔迹沈逆都认得。
沈逆来之前,深度调查过“裴寂”。
裴寂对自己的书画才能非常自负,也格外严谨,任何人都不许置喙她的作品,甚至不容许沾上一点旁人的气息。
在装裱前但凡被人触碰,整幅画她都会烧掉。
而眼前这副巨制上,赫然写着一个不属于她的名字。
还多了一撇,完全是败笔。
李极居然能忍受这样一抹败笔,还将此画展示在入口处,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看来先前猜测的没错。
曾倾洛和李极之间肯定发生了一些事,一些连师姐们都不好告知的事。
边烬也认出了曾倾洛的字,正要开口,手被沈逆握了一下。
边烬意识到这是自己不太擅长的领域,便没吭声。
曾倾洛再次凝视这副画。
当初写下这个字时甜蜜的心情,此刻只有被愚弄的羞恼。
李极将此画挂在这儿,是在嘲讽,还是在惺惺作态?
画坊里挤满了人,万众瞩目之下,裴寂终于出现。
仰慕者们在看到眼前这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人时,怔愣了一息,随后仿佛水入油锅,满场惊叹。
裴寂扬起笑容问候,说自己第一次以真实面貌出现在大家面前很不安。
嘴上说着不安,无论言语还是行为,倒是一点都找不到不安的痕迹。
裴寂谈吐优雅,从容亲和,说起自己的作品不矜不伐,面对提问言之有物,相当迷人。
最后更是宣布,今日所有收入都将捐赠给“义体保障计划”,希望能救助更多因更换不起义体而死亡的贫苦百姓。
与此同时,她在缓缓散发精神力。
将这些人对裴寂的爱,更深地刻入他们的魂魄里,让他们为裴寂着迷,发疯,让他们把裴寂当成神明来崇拜。
回头裴寂和李极的身份相通后,对裴寂的情感自然而然会转到李极身上。
这是李极身后幕僚制定的计划。
是夺权路上最重要的一步。
她明白此事的重要性,可此刻,扮演着温文尔雅的裴寂,迎着众人爱慕心折的目光,笑容像挂在脸上的僵硬面具。
无聊透顶。
这些痴迷的表情落在她眼中,心内没有任何波澜,只觉得愚蠢至极。
众人的头顶是一片乏味的灰,李极在机械性表演着另一个自己,浑浊的空气,嗡嗡作响的人语和突然爆发的笑声,刺得她脑子针扎一般痛,胸口紧闷。
就在她被窒息的憋闷感压得喘不上气时,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脸。
清秀,稚气,却和周遭完全不同的一张冷漠的脸。
曾倾洛站在人群的最外围,沸腾的狂热中,面无表情的她像一座散发着寒意的冰峰。
冷得李极麻木的心陡然发颤。
曾倾洛……
曾倾洛!
你竟敢来!
明目张胆出现在此,无非是勾引她的陷阱,谁会上当。
对视一瞬,李极正要提起一个满不在乎的笑,移开目光。
却见曾倾洛率先不再看她,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眼看曾倾洛越走越远,一直游刃有余的李极忽然变成了失序的机器。
匆匆结束了对新作的介绍,逆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提起裙摆,紧追那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