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原来如此。⑤
裴玉跪在坟前和陆如琢一起烧纸,气氛有些凝重。
陆如琢莞尔道:“只不过我当时也想不到,薛大人有朝一日会成为我的丈母娘。”
裴玉忍不住笑了,冲淡了苍白的肃穆。
“不给丈母娘磕个头?”
陆如琢作势要磕,裴玉及时拦住她,道:“算了。”
除了陛下,她从未见陆如琢跪过谁,总觉得心中违和,也不愿陆如琢再跪任何一个人。
陆如琢从善如流,尔后又笑道:“那日后成了亲,我再来磕。”
那仿佛是太遥远的事。
裴玉没有随着她的话去想,安静地又取了一叠黄纸。
陆如琢起身,站在她身后,忽然道:“你爹还活着。”
裴玉燃纸的手一顿,诧然回头。
陆如琢道:“当年你娘自知陛下迟早要下手,怀了你之后,与你爹和离了,因此他逃过了株连。我知道他在哪里,你可要见他?”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改名换姓,已另外娶妻,孩子也要成亲了。”
裴玉指节不由自主曲了曲,眸底蒙起一层极浅的雾。
“那他……有没有回来找过我?”
“没有。”陆如琢想了想,还是道,“不过和离的时候,你娘月份小,他不一定知道这世上有你的存在。即便知道,没人能从锦衣卫的刀下活命,他或许以为你早已死了。”
裴玉垂眸一笑,眼中水色消散无踪。
“既然如此,我也当作世上没有这个人,互不打扰,两全其美。”
陆如琢默了默,蹲下来抱住她,低声允诺。
“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仙竹赋
“还是我照顾你吧,你腰没我好。”
薛妩的坟前险些上演谋杀亲妻的戏码。
最后还是裴玉觉得太不庄重,连连讨饶,才让陆如琢放过自己。
剩下的黄纸都烧完了,裴玉去河边采了束花草,放在墓前,用剑尖在碑上刻了几个字。
娘亲之墓。
女薛霈玉泣立。
裴玉还剑入鞘,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墓碑,转头道:“姑姑,咱们走罢?”
陆如琢嗯了声,接过她的剑,又将系在树下的马牵过来。
两人回城已是薄暝,索性在外边的酒楼吃,裴玉很久没有去过太白居。
点了几样爱吃的菜,在彼此交缠的目光下,安静用完了晚膳。
裴玉打开临街的窗户,元宵的花灯还没有完全撤下,长街百姓兴尽晚归。
陆如琢忽然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偏头去吻她。
裴玉吓得立刻关上窗户,惊魂甫定。
被人看到怎么办?!
陆如琢凑近她的唇,裴玉却避开,肃容道:“姑姑,你太大胆了。”
陆如琢箍住她不让动,在她脸颊唇上落下绵绵密吻,甚至差点勾动天雷地火。
替裴玉牵好衣领,女人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声音带着清喘,道:“难道你要一直这样偷偷摸摸的?”
“我……”
“你心里从未想过真正成亲,对不对?”
裴玉没有说话。
“你觉得,我们俩只要这样在一起,这份感情一辈子不示于人前,在外面,我是你姑姑,你是我的义女,如此就好。”
“我们不是已经成亲
了吗?”在百花谷。
陆如琢轻咬她的耳朵,引得裴玉一阵轻颤,扬了扬雪白的细颈。
“那也叫成亲?可曾拜堂?可曾三茶六礼,三媒六聘?”陆如琢将她的话还给她。
“可是我们俩这样的身份……啊。”
“什么身份?我只知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
陆如琢打断她,齿尖磨着她的耳廓,薄白的肌肤几乎被她磨出血。
“我告诉你裴玉,我陆如琢从来都光明正大,我一定要娶你,八擡大轿,明媒正娶,满城皆知,天下皆知。”
字字清晰入耳。
陆如琢轻哂一声,放开她。
裴玉揉着既疼又麻的耳朵,看着薄怒的女人,沉默片刻后,示弱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陆如琢甩开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裴玉丢下一锭银子,一直追出太白居。
到了街上陆如琢竟还不收敛,连马也不骑了,步行回侯府。
裴玉情急之下,只得追上去。
陆如琢刚游过御街,又声名在外,京城的人对她的脸并不陌生,这幕不知落进多少有心人眼中,又传进多少朝臣耳中。
裴玉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以陆如琢张狂恣意的行事风格,她根本不屑于隐瞒,也瞒不了多久。
……
御书房。
“什么?!”新帝差点儿从皇案后站了起来。
女官张了张嘴,低下了头。
新帝勉强克制,端起手边新奉的春茶,浅抿了一口,问道:“千真万确?”
女官道:“属下亲眼所见,陆侯与她的义女在街上……呃,互相追逐,那情景,约莫是一对有情人。”
新帝陷入沉吟。
女官道:“陛下,依微臣看,恐怕是真的。陆侯似乎太看重这位义女了,年节宫宴陛下离席后,朝臣给她的义女敬酒,陆侯替她挡了不少。过后,又将她抱进了侯府。”
新帝蹙眉道:“你先前怎么不说?”
女官单膝跪地,道:“微臣失察,请陛下责罚。”
新帝只让她监视陆如琢是否有异动,她以为只是寻常亲密,没有往那方面想。
新帝摆了摆手,道:“起来罢,也不能怪你。”
谁能想到陆如琢会和她的义女有私情,这等悖逆人伦之事,惊世骇俗。
“桓灵。”
名为桓灵的女官道:“臣在。”
“继续盯着,之后事无巨细地报朕。”
“臣领旨。”
桓灵退下后,新帝坐在皇案后,久久没有动静。
半晌,她才提起朱笔,重新批阅起奏章。
皇案有一个角落专门放弹劾陆如琢的奏折,如今又已堆满了。
……
开春过后,陆如琢称病,三不五时缺席朝会,新帝也时不时派人慰问,带去赏赐,君臣情笃。
昨日是清明。
刚下过雨的京师笼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正午门外,提着风灯的朝臣们陆续到齐。
“她来了么?”
“没有。”有人回答。
“今日又称病了?”
“谁知道。”答话的人冷哼。
以吏部尚书罗书辛为首,朝臣渐渐聚到一处,交头接耳。
一盏光亮自昏夜燃起,一顶软轿擡着上官少棠直入正午门,深入皇城。
百官眼神投过去,羡慕又无话可说。
谁让人家是一品太傅、位列三公呢?
上官少棠的软轿过去,众臣步行跟上,那两盏星火始终在黑夜里若隐若现。
五更时分。
百官依次进殿,对端坐上首的新帝拜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吏部尚书罗书辛率先出列,递上折子,高声道:“臣有本奏!”
奉天殿总管上前接过,双手奉给新帝。
新帝打开看了一眼便合上,面上如静湖起微澜,龙椅上方传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罗尚书,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臣知晓,臣要弹劾当朝一品侯爵,清晏侯、左都督陆如琢!”罗尚书铿锵有力地道。
先前递的折子都留中不发,他们只有当面弹劾一条路了。
上官少棠站在百官前方,垂着眼皮一动不动。
罗尚书拱手道:“臣与百官联名弹劾,共列出清晏侯一百零七条罪名,请陛下详阅。”
新帝再次打开折子,一条一条往下看,蹙起秀眉。
罗尚书站在大殿中央,慷慨陈词。
“矜功自伐,藐视天子,此其罪一;败坏祖制,动摇国本,此其罪二;好大喜功,贪杀滥杀,此其罪三;冤假错案,民怨沸腾,此其罪四……”
一条条一桩桩,都与折子对上了。
洋洋洒洒的一厚本,当真罄竹难书。
罗尚书提高声音道:“清晏侯与其女茍合,败坏纲常伦理,视礼法于无物,于情理不容,于国法不容!此其罪一百零七!请陛下严惩!”
新帝合上折子,依旧不辨喜怒,道:“那么依罗尚书之见呢?”
罗尚书跪下,掷地有声道:“清晏侯恶行累累,罄竹难书,虽于社稷有功,却难掩其滔天罪恶,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振朝纲!臣以为,清晏侯其罪当诛!”
文官集团中一大半跟着撩袍跪下,齐声高呼道。
“臣等附议,请治清晏侯死罪——”
新帝视线落在站着的人中最醒目的那人身上,唇角微不可察的柔和。
“上官爱卿监察百官,如今怎的不说话?”
上官少棠似乎如梦初醒,看了奉天殿跪了一地的朝臣一眼,迈步越众而出。
她着绯袍,身前绣着一品仙鹤补子,宽袍广袖更衬得身段纤柔,有魏晋名士之风。
上官少棠站在跪着的罗尚书前方,向新帝遥遥揖了一礼。
极其寻常的动作,偏她做来行云流水,满殿的杀意被冲淡,一角春晖照进来。
上官少棠垂了一下眼眸,从容道:“臣默不作声,是因为清晏侯所做之事,于国朝无损。臣无事可察,自然无话可说。”
罗尚书愤然擡眼。
跪着的官员也纷纷变脸。
上官御史的意思是,他们弹劾陆如琢是出于私怨了?
罗尚书站起来,怒不可遏,指着上官少棠道:“臣要弹劾上官太傅结党营私!”
“放肆!”
新帝震怒,殿内的纠仪御史跟着凛然站出来,扫了眼罗尚书,回禀上首道:“臣请治罗尚书大不敬之罪!”
罗尚书悍然不畏,道:“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倒是上官大人——”
他冷笑道:“大人徇私包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黑为白,所为何故?”
上官少棠淡淡道:“是非黑白,本官自有公断。罗大人无凭无据污蔑上官,又该当何罪?”
纠仪御史脸都气红了,再次站出来道:“臣请治罗尚书御前失仪之罪!”
“来人!”新帝喝道,“把罗书辛给朕抓起来!”
“是!”虎贲卫带刀肃杀上前。
罗尚书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虎贲卫的钳制,一头向奉天殿的柱子撞去。
“臣死谏,请陛下治清晏侯死罪,以正朝纲!”
砰的一声,鲜血飞溅,罗尚书倒在地上,被围上去的朝臣淹没。
接着一声悲鸣响起。
“尚书大人——”
新帝扶着龙椅的手猛然攥紧。
接着哀戚的朝臣们一个个回到自己的站位,衣袂擦动,合袖于身前,伏地长拜,额头贴在奉天殿刚染过鲜血的地砖之上。
新帝看着一位一位的朝臣跪下,比方才更多,占据殿内半数以上。
沉默在偌大的宫殿蔓延。
这位年仅十六岁的新帝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众臣的山呼声像是汹涌的浪涛,迎面向她卷来。
“臣请陛下治清晏侯死罪,以彰国法!以正朝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