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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二十六

    第二天我们就去给思特里克兰德搬家。劝说他搬到施特略夫家里来需要绝大的毅力和更多的耐心,幸而思特里克兰德病得实在太重,对于施特略夫的央求和我的决心都做不出有效的抵抗了。在他的软弱无力的咒骂声中,我们给他穿好衣服,扶着他走下楼梯,安置在一辆马车里,最后终于把他弄到施特略夫的画室里。当我们到达以后,他已经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只好一言不发地由我们把他放在一张床上。他的病延续了六个星期。有一段日子看上去他连几个钟头也活不过去了,我毫不怀疑,他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完全要归功这位荷兰画家任劳任怨的护理。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比他更难伺候的病人。倒不是说他挑剔、抱怨;恰恰相反,他从来也不诉苦,从来不提出什么要求,他躺在那里一语不发。但是他似乎非常厌恨你对他的照顾;谁要是问一问他觉得怎么样、有什么需要,他轻则挖苦你一句,重则破口大骂。我发现这个人实在让人厌恶,他刚一脱离危险,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见鬼去吧,你,”他一点不客气地回敬了我一句。

    戴尔克-施特略夫把自己的工作全部撂下,整天服侍病人,又体贴,又关切。他的手脚非常利索,把病人弄得舒舒服服。大夫开了药,他总是连哄带骗地劝病人按时服用,我从来没想到他的手段这么巧妙。无论做什么事他都不嫌麻烦。尽管他的收入一向只够维持夫妻两人的生活,从来就不宽裕,现在他却大手大脚,购买时令已过、价钱昂贵的美味,想方设法叫思特里克兰德多吃一点东西(他的胃口时好时坏,叫人无法捉摸)。我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他劝说思特里克兰德增加营养的那种耐心和手腕。不论思特里克兰德对他多么没礼貌,他也从来不动火。如果对方只是郁闷懊丧,他就假装看不到;如果对方顶撞他,他只是一笑置之。当思特里克兰德身体好了一些,情绪高起来,嘲笑他几句开开心,他就做出一些滑稽的举动来,故意给对方更多讥笑的机会。他会高兴地递给我几个眼色,叫我知道病人已经大有起色了。施特略夫实在是个大好人。

    但是更使我感到吃惊的还是勃朗什。她证明了自己不仅是一个能干的、而且是一个专心致志的护士。你再也不会想到她曾一度激烈地反对过自己的丈夫,坚决不同意把思特里克兰德带回到家里来。病人需要照料的地方很多,她坚持要尽到自己一部分责任。她整理病人的床铺,尽量做到在撤换床单时不惊扰病人。她给病人洗浴。当我称赞她的能干时,她脸上露出惯有的微笑,告诉我她曾经在一家医院做过一段事。她丝毫不让人看出来,她曾经那样讨厌过思特里克兰德。她同他说话不多,但是不管他有什么需要,她都很快地就能知道。有两个星期思特里克兰德整夜都需要有人看护,她就和她丈夫轮班守夜。我真想知道,在她坐在病床旁边度过漫漫长夜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思特里克兰德躺在床上,样子古怪怕人,他的身躯比平常更加削瘦,红色的胡子乱成一团,眼睛兴奋地凝视着半空;因为生病,他的眼睛显得非常大,炯炯发光,但那光亮显得很不自然。

    “夜里他跟你说过话吗?”有一次我问她。

    “从来没有。”

    “你还象过去那样不喜欢他吗?”

    “比以前更厉害了。”

    她用一双安详的、灰色的眼睛望着我。她的神色非常恬静,我很难相信她居然能象那次我看到的那样大发脾气。

    “你替他做了这么多事,他谢过你吗?”

    “没有。”她笑了笑说。

    “这人真不通人情。”

    “简直太可恶了。”

    施特略夫对她自然非常满意。她这样把他撂给她的挑子担了过来,而且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无论怎样做也无法表示对她的感激。但是他对勃朗什同思特里克兰德彼此的关系又有些不解。

    “你知道,我看见过他们在一起坐了好几个钟头,谁也一句话不说。”

    有一次我和这一家人一同坐在画室里,这时思特里克兰德的身体已经快好了,再过一两天就要起床了。戴尔克同我闲聊。施特略夫太太在缝补什么;她缝的东西我是认得的,那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一件衬衣。思特里克兰德仰面躺着,一句话也不说。有一次我看到他的目光停在勃朗什-施特略夫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嘲弄神情。勃朗什感到他正在看自己,抬起眼睛,他们俩彼此凝视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困惑,也许是——但为什么啊?——惊惧的神色。思特里克兰德马上把眼睛移开了,开始悠闲地打量起天花板来;但是她却一直注视着他,脸上的神情更加不可解释了。

    几天以后,思特里克兰德就下地了。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衣服穿在身上就象稻草人披着一件破褂子似的。他的胡须凌乱,头发很长,鼻子眼睛本来就生得比一般人大,因为害过这场病,更显得大了一号;他的整个外表非常奇特,因为太古怪了,反而不显得那么丑陋。他的笨拙的形体给人以高大森严之感。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确切地表达他给我的印象。最触目的一点倒不一定是他的裸露无遗的精神世界(虽然屏蔽着他精神的肉体几乎象是透明的),而是他脸上的那种蛮野的欲念。说来也许荒谬,这种肉欲又好象是空灵的,使你感到非常奇异。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原始性;希腊人曾用半人半兽的形象,象生着马尾的森林之神啊,长着羊角、羊腿的农牧神啊,来表现大自然的这种神秘的力量,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就有这样一种力量。他使我想到马尔塞亚斯①,因为他居然敢同大神比赛音乐,所以被活剥了皮。思特里克兰德的心里好象怀着奇妙的和弦同未经探索过的画面。我预见到他的结局将是遭受痛苦的折磨和绝望。我心里又产生了一种他被魔鬼附体的感觉;但你却不能说这是邪恶的魔鬼,因为这是在宇宙混沌、善恶未分之前就存在的一种原始的力量。

    ①马尔塞亚斯是古代小亚细亚弗里吉亚国的一个吹笛人,同阿波罗比赛吹笛失败,被大神杀死。

    他身体仍然很弱,不能作画。他沉默不语地坐在画室里,天晓得脑子里在想什么。有时候他也看书。他喜欢看的书都很怪;有时候我发现他在阅读马拉美②的诗。他读书的样子就象小孩子一样,动着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拼读。我很想知道那些精巧的韵律和晦涩的诗句给他一些什么奇怪的感情。另外一些时候我发现他浸沉在嘉包里奥③的侦探小说里。我想,他对书的选择表现出组成他怪诞性格的不可调和的方面;我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很有趣。尽管他的身体很弱,但是仍象往常一样,从不讲求舒适,这真是他奇怪的个性。施特略夫喜欢把起居环境弄得舒服一些,画室里摆着一对非常柔软的扶手椅和一张长沙发椅。思特里克兰德从来不坐这些椅子;他并不是矫揉造作,故意表示甘于艰苦,而是因为不喜欢它们。有一次我来看他,画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发现他正坐在一只三脚凳上。如果叫他选择的话,他会喜欢不带扶手的硬背椅。他的这种习性常常叫我很恼火。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这么不关心周围的生活环境的。

    ②斯台凡-马拉美(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

    ③艾米尔-嘉包里奥(1835-1873),法国最早的侦探小说家。

    二十七

    又过了两三个星期。一天早晨,我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我觉得可以放自己一天假,便决定到卢佛尔宫去消磨一天。我在画廊里随便走着,一边欣赏那些我早已非常熟悉的名画,一边任凭我的幻想同这些画幅所激起的感情随意嬉戏。我悠闲地走进长画廊,突然一眼看到了施特略夫。我脸上泛起了笑容,因为他那圆胖的身躯、象受了惊吓似的神情使我每次见到总是要发笑。但是在我走近他以后,我发现他的神情非常沮丧。他的样子凄苦不堪,但又那么滑稽,好象一个穿得衣冠齐楚而失足落水的人被打捞上来以后仍然心怀余悸,生怕别人拿他当笑话看。他转过身来,两眼瞪着我,但是我知道他并没有看见我。他的一双碧蓝的圆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充满了忧伤。

    “施特略夫。”我叫了一声。

    他吓了一跳,接着就露出笑容来,但是他笑得那么凄惨。

    “你怎么这样丢了魂似地在这里游荡?”我用快活的语调问道。

    “我很久没有到卢佛尔宫来了。我想得来看看他们展出了什么新东西没有。”

    “可是你不是告诉我,这礼拜得画好一幅画吗?”

    “思特里克兰德在我画室里画画儿呢。”

    “哦?”

    “我提议叫他在那里画的。他身体还不够好,还不能回到自己的住处去。我本来想我们可以共用那间画室。在拉丁区很多人都是合伙租用一间画室。我本来以为这是个好办法。一个人画累了的时候,身边有个伴儿可以谈两句,我一直以为这样做会很有趣。”

    这些话他说得很慢,每说一句话就非常尴尬地停歇好半晌儿,与此同时,他的一对温柔的、有些傻气的大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我,只是在那里面已经充满了泪水了。

    “我不懂你说的话,”我说。

    “思特里克兰德身边有人的时候不能工作。”

    “去他妈的,那是你的画室啊。他应该自己想办法。”

    他凄凄惨惨地看着我,嘴唇抖个不停。

    “出了什么事了?”我问,语气很不客气。

    他吞吞吐吐地半天没说话,脸涨得通红。他看了看墙上挂的一张画,脸色非常痛苦。

    “他不让我画下去。他叫我到外边去。”

    “你为什么不叫他滚蛋呢?”

    “他把我赶出来了。我不能同他动手打架呀。他把我的帽子随后也扔了出来,把门锁上了。”

    思特里克兰德的做法使我气得要命,但是我也挺生自己的气,因为戴尔克-施特略夫扮演了这样一个滑稽角色,我居然憋不住想笑出来。

    “你的妻子说什么了?”

    “她出去买东西去了。”

    “他会不会也不让她进去?”

    “我不知道。”

    我不解地看着施特略夫。他站在那里,象一个正挨老师训的小学生。

    “我去替你把思特里克兰德赶走怎么样?”我问。

    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一张闪闪发光的面孔涨得通红。

    “不要。你最好什么也不要做。”

    他向我点了点头,便走开了。非常清楚,由于某种原因他不想同我讨论这件事。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

    二十八

    一个星期以后我知道谜底了。这一天我一个人在外面吃了晚饭,饭后回到我的住处。大约十点左右,我正坐在起居间看书,忽然,门铃暗哑地响起来。我走到过道上,打开门,站在我面前的是施特略夫。

    “可以进来吗?”他问。

    楼梯口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却使我吃了一惊。我知道他喝酒从来不过量,否则我会以为他喝醉酒了。我把他领进起居间里,叫他坐下。

    “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他说。

    “怎么回事?”我问;他的激动不安的样子叫我非常吃惊。

    进到屋子里面,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打量他了。平时他总是穿戴得干净整齐,这次却衣冠不整,突然给人以邋里邋遢的感觉。我一点也不怀疑了,他一定是喝醉了。我对他笑了笑,准备打趣他两句。

    “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他突兀地说了一句,“刚才来了一次,你不在。”

    “我今天吃饭晚了,”我说。

    我的想法改变了;他显然不是因为喝了酒才这样嗒然若丧。他的脸平常总是红扑扑的,现在却一块红、一块白,斑斑点点,样子非常奇怪。他的两只手一直在哆嗦。

    “出了什么事了吗?”

    “我的妻子离开了我了。”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这几个字说出来。他抽噎了一下,眼泪沿着胖乎乎的面颊一滴滴地落下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最初的想法是,她丈夫这种晕头晕脑地对思特里克兰德倾心相待,叫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再加上思特里克兰德总是冷嘲热讽,所以她坚决要把他赶走。我知道,虽然勃朗什表面端庄沉静,但是脾气如果上来,却执拗得可以。假如施特略夫仍然拒绝她的请求,一怒之下,她很可能离开家庭,发誓再不回来。但是不管事实真相如何,看到这个小胖子的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实在不忍讥笑他了。

    “亲爱的朋友,别难过了。她会回来的。女人们一时说的气话,你千万别太认真。”

    “你不了解。她爱上思特里克兰德了。”

    “什么!”我吓了一跳;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琢磨,就已经觉得这件事太荒谬了。“你怎么能这么傻?难道你是说你在吃思特里克兰德的醋?”我差点笑了出来。“你也知道,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简直叫她无法忍受。”

    “你不了解,”他呻吟道。

    “你是头歇斯底里的蠢驴,”我有些不耐烦地说。“让我给你喝一杯威士忌苏打你就会好一些了。”

    我猜想,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天知道人们如何想尽办法来折磨自己——戴尔克毫无道理地怀疑起自己的妻子爱上了思特里克兰德,因为他最不会处理事情,多半把她惹恼了。而他的妻子为了气他,也就故意想尽方法增加他的疑虑。

    “听我说,”我对他说,“咱们一起回你的画室去吧。如果你自己把事办糟了,现在只好去负荆请罪。我认为你的妻子不是那种爱记仇的女人。”

    “我怎么能回画室呢?”他有气无力地说,“他们在那里呢。我把屋子让给他们了。”

    “这么一说不是你妻子离开了你,是你把她丢了。”

    “看在老天面上,别同我说这种话吧。”

    我仍然不能把他的话当真。我一点也不相信他告诉我的事,但是他的痛苦却是真真实实的。

    “好吧,既然你到这里来是要同我谈这件事,你就从头到尾给我说说吧。”

    “今天下午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走到思特里克兰德跟前,对他讲,我觉得他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可以回自己的住处去了。我自己要用我的画室。”

    “只有思特里克兰德才需要人家明明白白告诉他,”我说。“他怎么说的?”

    “他笑了笑。你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让人看起来不象是他觉得有什么事情好笑,而是叫你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他说他马上就走,说着,就开始收拾东西。你还记得我从他的住处拿来一些我认为他用得着的东西。他叫勃朗什替他找一张纸,一条绳子,准备打一个包。”

    施特略夫停住了,喘着气,我以为他要晕倒了。这根本不是我要他讲给我听的故事。

    “她的脸色煞白,但还是把纸同绳子取来了。思特里克兰德一句话也不说,他一面包东西,一面吹着口哨,根本不理会我们两个人。他的眼角里含着讥诮的笑意。我的心沉重得象一块铅块。我担心一定要发生点什么事,非常懊悔刚才提出叫他走的事。他四处望了望,找自己的帽子。这时候勃朗什开口了:

    “我同思特里克兰德一起走,戴尔克,”她说。“我不能同你生活下去了。”

    “我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思特里克兰德也一句话不说。他继续吹着口哨,仿佛这一切同他都毫不相干似的。”

    施特略夫又停了下来,开始揩汗。我默不作声。我现在相信他了,我感到很吃惊。但是我仍然不能理解。

    这时候他满面泪痕、声音抖抖索索地对我讲,他如何走到她跟前,想把她搂在怀里,她又如何把身体躲开,不叫他碰到自己。他求她不要离开,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爱她,叫她想一想自己对她的一片真情。他谈到他们的幸福生活。他一点也不生她的气。他丝毫也不责怪她。

    “请你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开吧,戴尔克,”最后她说,“你不知道我爱思特里克兰德吗?他到什么地方,我就跟他到什么地方去。”

    “但是你一定得知道他是永远也不会使你幸福的。为了你自己的缘故,还是不要走吧。你不明白等待你的将是什么。”

    “这是你的过错,是你坚持叫他来的。”

    施特略夫转向思特里克兰德。

    “可怜可怜她吧,”他哀求说,“你不能叫她做出这种发疯的事来。”

    “她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思特里克兰德说,“我并没有强迫她跟着我。”

    “我已经决定了。”她用呆板的语调说。

    思特里克兰德的这种叫人无名火起的冷静叫施特略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阵狂怒把他攫住;他自己也不知道做的是什么,一下子便扑到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思特里克兰德没有料到这一手,吃了一惊,踉跄后退了一步,但是尽管他久病初愈,还是比施特略夫力气大得多。不到一分钟,施特略夫根本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经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了。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

    施特略夫挣扎着站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声色不动地在一旁站着,当着她的面出这种丑更使他感到丢尽脸面。在同思特里克兰德厮打的时候他的眼镜滑落到地上,一时他看不见落在什么地方。勃朗什把它拾起来,一句话不说地递到他手里。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幸了,虽然他也知道这只会更使自己丢脸,他还是呜呜地哭起来。他用手把脸捂了起来。另外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站在一旁连脚步都不挪动。

    “啊,我的亲爱的,”最后他呻吟着说,“你怎么能这样残忍啊?”

    “我也由不得自己,戴尔克,”她回答。

    “我崇拜你,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女人受过人们这样的崇拜。如果我做了什么事使你不高兴,为什么你不对我讲?只要你说了,我一定会改过来的。为了你,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做了。”

    她并没有回答。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看到自己只不过在惹她生厌。她穿上一件外衣,戴上帽子,向门口走去。他明白再过一分钟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很快地走到她前面,跪倒在地上,抓住她的两只手;他什么脸面也不顾了。

    “啊,不要走,亲爱的。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会自杀的。如果我做了什么事惹恼了你,我求你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更努力地使你幸福的。”

    “站起来,戴尔克。你简直丢尽丑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是仍然不放她走。

    “你到哪儿去啊?”他急急忙忙地问,“你不知道思特里克兰德住在怎样一个地方。你在那地方是过活不了的。太可怕了。”

    “如果我自己都不在乎,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你再待一会,容我把话说完。不管怎么样,这一点你还可以让我做到吧。”

    “那又有什么好处?我已经下了决心了。不管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的主意。”

    他抽了一口气,把一只手按在胸脯上,因为心脏跳动得简直让他忍受不了了。

    “我不是要你改变主意,我只是求你再听我说几句话。这是我要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了。不要拒绝我吧。”

    她站住了,用她那沉思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她的目光现在变得那么冷漠无情了。她走回到画室里,往桌子上一靠。

    “说吧!”

    施特略夫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平静了一点。

    “你一定要冷静一些。你不能靠空气过日子啊。你知道,思特里克兰德手里一个钱也没有。”

    “我知道。”

    “你吃不够吃,喝不够喝,会吃尽苦头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久身体才恢复过来?他一直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啊!”

    “我可以挣钱养活他。”

    “怎么挣钱?”

    “我不知道。我会找到个办法的。”

    一个极其恐怖的想法掠过这个荷兰画师的心头,他打了个哆嗦。

    “我想你一定是发疯了。我不知道你被什么迷住了。”

    她耸了耸肩膀。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再等一秒钟。”

    他疲惫不堪地环顾了一下自己的画室;他喜爱这间画室,因为她的存在,这间屋子显得那么美好,那么充满了家庭气氛。他把眼睛闭了一刻,接着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好一会儿,似乎想把她的图像永远印记在脑中似的。他站起来,拿起了帽子。

    “不,叫我走吧。”

    “你?”

    她吃了一惊。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想到你要生活在那样一间肮脏可怕的阁楼里,我受不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既是我的家,同样也是你的家。你在这里会过得舒服些。至少你用不着受那种最可怕的罪了。”

    他走到放钱的抽屉前边,从里面拿出几张钞票来。

    “我把我这里的一点钱给你一半吧。”

    他把钱放在桌子上。思特里克兰德和他的妻子都没有说什么。

    这时他又想起一件事来。

    “你好不好把我的衣服理一理,放在下边门房那儿?我明天再来取。”他苦笑了一下。“再见,亲爱的。你过去给了我那么多幸福,我感谢你。”

    他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在想象中,我看到思特里克兰德把自己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坐下来,开始吸一支纸烟。

    二十九

    我沉默了一会,思索着施特略夫对我讲的事情。我无法忍受他这种懦弱,他也看出来我对他这个做法不以为然。

    “你跟我知道得一样清楚,思特里克兰德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声音颤抖着说,“我不能让她在那种环境里过活——我就是不能。”

    “这是你的事。”我回答。

    “如果这事叫你遇上,你会怎么做?”他问。

    “她是睁着眼睛自己走开的。如果她不得不吃些苦头,也是自找。”

    “你说得对,但是,你知道,你并不爱她。”

    “你现在还爱她吗?”

    “啊!比以前更爱。思特里克兰德不是一个能使女人幸福的人。这件事长不了。我要让她知道,我是永远不会叫她的指望落空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还准备收留她呢?”

    “我将丝毫也不踌躇。到那时候她就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了。当她被人抛弃,受尽屈辱,身心交瘁,如果她无处可以投奔,那就太可怕了。”

    施特略夫似乎一点也不生她的气。也许我这人太平凡了,所以对他这种没有骨气竟有一些恼火。他可能猜到我的想法了,因为他这么说:

    “我不能希望她象我爱她那样爱我。我是滑稽角色。我不是那种叫女人钟情的男子汉。这一点我早就知道。如果她爱上了思特里克兰德,我不能责怪她。”

    “我还从来没见到过有谁象你这样没有自尊心的呢,”我说。

    “我爱她远远超过了爱我自己。我觉得,在爱情的事上如果考虑起自尊心来,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实际上你还是最爱自己。不管怎么说,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又爱上别人并不是什么希罕事,常常等他的热劲过去了,便又回到他妻子的身边,而她也就同他和好如初了。这种事谁都认为是很自然的。如果男人是这样,为什么女人就该是例外呢?”

    “我承认你说的很合乎逻辑,”我笑了笑,“但是大多数男人都不是这种心理,要他们这样对待这件事是办不到的。”

    在我同施特略夫这样谈话时,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叫我迷惑不解。不可能想象,事前他会一直蒙在鼓里。我记起了我曾看到的勃朗什-施特略夫的奇怪眼神,可能她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自己也被震骇住了。

    “在今天以前难道你一点也没有猜疑过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事吗?”我问他道。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桌子上有一支铅笔,他拿起来在吸墨纸上信手画了一个头像。

    “要是你不喜欢我问你这个问题,你就直说吧,”我说。

    “我把话说出来心里反而痛快一些。咳,要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痛苦就好了,”他把手里的铅笔往桌上一扔。“是的,我从两个星期以前就知道了。在她自己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我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思特里克兰德打发走呢?”

    “我不相信,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她那么讨厌这个人。这种事根本不可能,简直不能令人相信。我本来以为这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你知道,我一向是非常嫉妒的,但是我训练了自己,从来不表现出来。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我都嫉妒,连你我都嫉妒。我知道她不象我爱她那样爱我。这是很自然的,不是吗?但是她允许我爱她,这样我就觉得幸福了。我强逼着自己到外面去,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让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我认为我这样怀疑她降低了我的人格,我要惩罚自己。可是当我从外面回来以后我发现他们并不需要我——思特里克兰德需要不需要我倒没关系,我在家不在家对他根本无所谓,我是说我发现勃朗什并不需要我。当我走过去吻她的时候,她浑身一颤。最后我对这件事已经知道得千真万确,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如果我大吵大闹一场,只能引起他们的嘲笑。我认为如果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并不把这件事挑明,也许事情就过去了。我打定主意悄悄地把他打发走,用不着吵架。咳,要是我能告诉你我心里那个痛苦劲儿就好了!”

    接着他把叫思特里克兰德搬出去的事又说了一遍。他很小心地选择了一个时机,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很随便,但是他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本来想说得亲切、逗笑的话语却流露出嫉妒的怒火。他没有想到自己一说,思特里克兰德就同意了,而且马上就收拾起东西来。最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妻子也要同思特里克兰德一起走。看得出来,他非常懊悔,真希望自己继续隐忍下去。比起分离的痛苦来,他宁愿忍受妒火的煎熬。

    “我要杀死他,结果却徒然使自己出丑。”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他说出的我知道是郁积在他心里的话。

    “要是我多等些日子,也许就不会发生什么事了。我真不应该这么耐不住性子。啊,可怜的孩子,是我把她逼到这一地步啊!”

    我耸了耸肩膀,但是没有说什么。我对勃朗什-施特略夫一点也不同情,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把实话告诉可怜的戴尔克,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这时候他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控制自己,所以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把那场风波中每人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一会儿想起一件忘记了告诉我的事,一会儿又同我讨论起他当时该说这句话,而不该说那句话。他为自己看不清问题感到万分痛心,懊悔自己做了某件事,责怪自己没有做哪一件。夜渐渐深了,最后我也同他一样疲劳不堪了。

    “你现在准备做什么?”我最后问他说。

    “我能够做什么?我只能等着她招呼我回去。”

    “为什么你不到外地去走走呢?”

    “不,不成。如果她需要,我一定要叫她能够找到我。”

    他对于眼前该怎么办似乎一点主意也没有。他没有什么计划。最后我建议他该去睡会儿觉,他说他睡不着,他要到外面去走个通宵。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我决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劝他在我这里过夜,我把他安置在我的床上。在起居间里我还有一只长沙发,我可以睡在那上面。他这时已经精疲力竭,所以还是依着我的主意上了床。我给他服了一些佛罗那,叫他可以人事不省地好好睡几个钟头觉。我想这是我能够给他的最大的帮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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