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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阳光跃过洁净的大落地窗,无声投照在窗边藤椅中闭目浅憩的女子身上。

    不远处的茶几上,CD机正反反复复唱着一首歌,绵远低徊,如泣似噎。

    突兀的电话铃声打破一室闲逸气氛。藤椅中的人动了动,翻个身对电话声充耳不闻。然而来电者显然毅力可比愚公移山的气魄,响了一分多钟被自动挂断之后,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再好的睡眠也拱手告饶了,何况她根本就没睡着。女子懒洋洋地站起身,踢开脚边的精致拖鞋,光着一双秀气的玉足踩着厚重的长毛地毯走过去接起来。

    接通了,电话那边传来小心翼翼的女声:“小姐,老爷请您晚上回来吃饭,说要给您介绍新朋友。”

    女子依旧懒洋洋的,翻了翻眼皮细声应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何妈,我正在睡觉。”

    但这一句话却足以让在夏家工作超过十年的女仆意识到紧张。打扰大小姐休息对于她来说虽还是第一次,但她见过大小姐发脾气的样子。其实大小姐从没对夏家任何一个佣人发过脾气,她找麻烦的对象永远是老爷,父女俩的关系僵到只能用恶劣来形容。而老爷每次都被气得半死,却拿唯一的女儿没辙。唉,夏家的一笔烂账啊,连她这个工作了十几年的老仆人也说不清。

    “对……对不起!”何妈结结巴巴试图挽救自己的错误。

    “我会回去的。”女子的意识显然已不在前一个问题上,给出自己的答复,挂断电话。

    拉开落地窗,楼下花园里的栀子花已经开了,香气袭人,米白的花瓣在阳光中凭添一抹灿色。一园芬芳,无边生机,如此宁静平和的生活,没有人还可以不知足地觉得寂寞。她不寂寞,也不在乎什么叫寂寞。

    这一幢偏市郊的小别墅是母亲生前居住过的地方,一直维持着原貌,大到家具的格局布置,小到一个小饰品的摆放位置,都不曾动过。园里的那株栀子花几年前不知为何突然枯死了,她花了很多工夫去重新找了一株形状接近的回来,一连细心呵护了整整一个月才把它养活。她不允许这个遗留着母亲唯一记忆的地方有任何改变,丝毫都不行,因为除了这里,她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会去在乎。

    蓦然间一抹冷嘲浮上嘴角。

    如此感伤的情绪,不适合她夏随风。身为“夏氏”老总唯一掌上明珠的人,从小就被光芒和幸福包围着,受尽上帝的眷宠,不知人间忧愁为何物,外人眼中她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吧。多么完美的生活,她该惜福,她该恣意地享受地活着,亏待自己得天独厚的身份实在很蠢,人又没有下辈子不是吗?

    父亲又要为她介绍新朋友了吗?这大概是他们父女之间唯一有默契的一件事情了。所谓介绍新朋友无非是变相相亲,大家都心照不宣。他希望由此挑出一名身家背景皆优的男人来做乘龙快婿,借以巩固他在商场的地位,顺便接手那个他恨不得亲手掐死的不孝女,从此天下太平。而她也相当乐于其中,一个人的生活怎么都显得无聊,来来往往多认识一些男人,偶尔玩场成人游戏,何乐不为呢?唯一遗憾的是至今为止都没有一个男人够得上胆量按照她的规则来陪她玩一回,所以生活还是那么的无聊,真的很无聊。

    夏老爷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劲了,每况愈下,这一次相信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但愿不要又是一个让她觉得浪费时间的“新朋友”。

    客厅和花园里一片灯火通明,夏随风站在二楼的窗户边冷眸凝望。

    没有开灯,只有窗下花园里的彩灯投射了一线微弱的五彩颜色上来,照着窗纱在夜风中划出似有若无的弧度。

    今天是夏豪远的生日,如此热闹的阵仗,可见他在商场混得相当如鱼得水,才会有一波又一波挂着虚伪笑容的人前来捧场。夏豪远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对待他视若生命的事业如此,对待他生命中的女人亦是如此。

    敲门声响起,她继续沉默站着,懒得去理会。

    敲门声顿了几秒,再次响起,伴着何妈谨慎的声音传来:“小姐,您好了吗?老爷请您下去。”

    夏随风的视线还停驻在花园的某一处,蔑然地轻勾了下嘴角,懒声道:“去问我亲爱的父亲一声,他要介绍给我认识的新朋友来了没有。没来,我懒得下去,告诉他应付一群和他一样老的男人我可没兴趣。”

    整个夏家里所有人早对她的高诮言辞习以为常,何妈虽然很害怕惹毛大小姐,但老爷一样不好惹,所以仍然恪尽职责地杵在门口没动,“老爷说要您先去跟几位世交朋友打声招呼。”

    听不懂她的话吗?算了,不必为难何妈,从进门开始还没跟老头子打过照面,好吧,她很乐意亲自去说。

    “知道了。”她转身走回房中,拎起床上的晚礼服看了看,随手扔到地板上去。

    何妈轻呼一声,劝道:“小姐,这礼服是老爷亲自挑的,听说要几万块呢。”

    夏随风脸上的笑很淡很轻,眼底却是一片冷嘲之色,“可惜这么烂的品位,穿出去只会令我没脸见人。他不怕丢脸我却怕坏了形象,到时候又怎么去给我的‘新朋友’留下好印象呢。何妈你说对不对?”

    好……高深的问题!何妈苦着脸思索既不会得罪大小姐又能保住饭碗的答案。

    “何妈,”夏随风看着她挣扎的表情忍不住想笑,挥挥手道,“你先去吧,我会很快下去的。”

    身上穿的还是自己最喜欢的牛仔裤棉衬衫,夏随风踏着懒懒散散的步子下楼。

    夏豪远就站在楼梯下的位置与人说着话,眼尖地看到她,欠了欠身就搁下酒杯几乎是奔过来,把她堵在楼梯中央。

    “该死的你怎么还不换衣服,穿得跟个佣人一样想丢我的脸吗?”

    夏豪远十数年如一日,连骂人的口头禅也偷懒的不肯更换一个,听得闷死人,害得她越来越提不起气他的兴致了。

    “如果你事先告诉我一声,也许我会给你个面子穿身合适的衣服来。至于你选的礼服,很抱歉地说一句,实在俗到穿的人宁愿一死了之,你想丢脸但请别拖低我的品位。”夏随风拨了拨齐腰的长发,斜依着楼梯扶手,不介意跟夏老头耗下去。

    “你……你这个不孝女!”夏豪远咬牙斥责,双肩发抖。

    又是老一套。既然他很喜欢跟她这个不孝女开吵,为什么不去进修一下自己的口才?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台词,真的不嫌厌吗?

    夏随风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看他的表情是想翻旧账吗?她很乐意奉陪。

    “是不是很后悔当初逼死我妈的时候没把我一并掐死?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怪不得任何人。当然你还有一条路,把我轰出去,我一点都不会介意。怎么样?难得一个生日呢,又来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既然这么讨厌看到我为什么不把我轰出去?还是你希望我自己滚你才比较有面子一点?说吧,看在你过生日的分上说不定我考虑成全你。”

    夏豪远气得脸都白了,嘴唇直哆嗦,死死地瞪着女儿冷笑的脸看了很久,终是苦笑一声:“冤孽!”

    夏随风冷冷地纠正他:“不,你应该说报应。”

    “报应!”夏豪远苦涩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说得没错,是报应,我的报应。”

    苦情的戏码不适合素来冷酷无情到极至的堂堂夏氏总裁,她看了只想笑。为什么当初他不放任她跟着母亲一起死掉算了,真要那样也许她还会感谢他,感谢他成全她不用跟世上唯一在乎的人分离。留下她的一条命不过是让她经历更多的人世丑恶罢了。

    夏随风不再看他,站直身体绕道下楼。走到最底一阶楼梯时,她回身嫣然浅笑,“还有,年纪一大把的老人家不必介绍我认识,你知道我没兴趣。如果你想巴结拉拢任何人,建议你去找应召小姐,很遗憾我是你亲生的,挂着夏家大小姐的身份总还要顾一张脸皮。而我只对未婚的年轻男人感兴趣。”

    想说的说完了,她痛快地转身,却一不留神踩滑出去,栽向了楼梯旁一个正端着酒杯的男人身上。

    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她,她抬头,撞进一汪深潭般幽深的瞳眸里。

    “你没事吧?”是个看上去不算很年轻却很有味道的男人,声音舒缓低沉也很好听。

    “没事。”随风稳住身子后退两步,“谢谢。”她想撤回搭在他胸前的手,却没料到他会突然伸手握住。适中的力度,好像没有立刻松开的打算。

    耶?光天化日路遇登徒子吗?看他西装笔挺器宇不凡想必也不是。可抓住她的手不放又算哪出戏码?

    “我道过谢了,所以你应该礼尚往来地回答一句‘不客气’,然后松手。”她十分礼貌地对他笑着说。

    “我有件事情很好奇,想跟你求解。”

    这男人有一张温雅的脸孔,很像家教修养俱佳的某某世家贵公子。尽管他此刻拉住一个陌生女子的手不放是件很欠分寸的事,但在外人看来还是有那么点唯美的气质。

    她不知道他是谁,相较之下在场只要是认识她夏随风的人,可能更愿意相信是她在对他毛手毛脚吧。

    “请指教,但是我还是坚持你先放开手。”

    打哪冒出来的奇怪家伙,尽管他长得不赖,但此刻莫名其妙地拉着她的手不放,还是很叫人有些火大。夏老头甚至就站在她后面,想必笑话看得他很过瘾吧。而她也像是撞鬼了,她从来都很少会败阵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为什么对他的无理举动却忘了该怎样反击?是——因为他有一双温暖的眼睛吗?

    “等得到了我要的答案,我自然会放。”他温和地笑,像个好好先生,嘴里却说着极霸道的话。

    “好吧,有话请快问。”她拧了拧秀气的眉头,一脸无所谓地看着他恭候下文。

    “你上小学的时候思想品德课有上过吗?”他天外飞来一句。

    这算什么烂问题?玩高深还是比幼稚?

    “你说呢?”她哼声反问。

    “要我说的话,也许你有上过,但肯定没及格。”他还是不切入正题,越说她越觉得莫名其妙。

    “这位先生,有什么话还请麻烦给个痛快好吗?现在早过了晚餐时间,等你指教完了我还赶着去吃东西,OK?”这次她是真的被他的龟毛态度惹烦了,总觉得他那副悠哉的笑容深沉得她心里一阵不爽。

    “思想品德课在小学一年级就有教,做人要尊老爱幼,这一点我想你并不懂。”他似笑非笑地凭空丢来一个罪名给她。

    尊老爱幼?干她何事,又干他何事?难道他是指刚才她对自己父亲出言不驯的事吗?拐弯抹角了半天,原来他是在为她的老父出头?

    高诮的冷笑习惯性地浮上唇角,她冷凝了他片刻,突然很友好地笑问:“请问先生贵姓大名?”

    “罗新。”他回敬一个友好的浅笑。

    “OK,罗新先生,有句俗语叫做‘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对于自己并不了解的事我个人建议你还是少插手为妙,你觉得呢?”随风冷嗤一声。

    “还是这么任性。”他没被她从鼻腔里哼出的话激到,没生气但也没识相地反省自己,而是低声冒出这么一句。

    随风开始很仔细地上上下下打量起他。听他的口气好像跟她很熟似的,熟到烂的那种,遗憾的是她可以肯定自己真的跟他不熟,压根就没见过。

    “莫名其妙。”她嘀咕一句,斜睨他一眼警告,“放手。”

    他算哪根葱蒜,她为什么要跟他在这干耗着浪费时间?她还要去吃东西好不好!

    他倒真的应声松开了手,对她身后方向欠身施礼:“夏叔,生日快乐。”

    随风翻了个白眼,跨开步子想走,却被夏豪远叫住:“随风,等一下!不是说我要给你介绍朋友吗?”

    哈,要介绍的新朋友就是他吗?不好意思,她并不乐意,对他实在没什么好感。如果是一般的对象,刚开始大家都会抱着假惺惺的态度来伪装自己,别人稀罕她夏氏独生女的身份,她也乐得闹着玩玩。既然他们第一次见面就话不投机,证明没做朋友的缘分,所以不必再作什么深入介绍浪费时间。

    “我饿了,先去吃东西。”她头也不回,继续走她的路。

    手再度被某人的恶掌捞了回去,随后奉上的还有他大言不惭的低语:“怎么,想躲我?不敢跟我做朋友吗,因为觉得自卑?”

    “如果你在发烧,吃药要趁早!”她恶声恶气地冷哼。

    他没再说话,而是很嚣张地一把将她捞了回来勾进怀里,放肆地低笑出声。

    真的真的很放肆!在他口中的“夏叔”面前就敢光明正大地轻薄他女儿,是因为刚才见识到他们父女其实很不和所以有恃无恐吗?

    而夏老头果然目盲了一样说都不说一句,当然她根本没指望他来伸张正义,她不稀罕。她完全可以自救。

    “这里是夏家别墅,想泡女人请去红灯区一条街,如果不认识路我可以好心地画张线路图送你。”拉拉扯扯已经引来来往的一些人的注意。就算她素来脸皮厚看惯了别人指指点点的眼神,不表示她可以随意被人公开吃豆腐。

    那个该死的家伙却不理会她的挑衅,半搂着她对夏豪远说道:“夏叔,关于您跟我提过的事我想还是我们两个当事人私下谈比较合适。人我借走一下,谈完了我会送她回来。”

    夏豪远居然在笑,对一个当众行抢的恶霸微笑,“去吧,好好谈,多点耐心。”

    开什么玩笑?来真的!他当真拉着她往门外在走,有问过她意见吗?他以为他是谁啊?

    “喂喂!你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啊?听不懂人话吗?你要带我去什么鬼地方?放手!我又没同意!”

    力量悬殊太大,她叫破了嗓子到最后依然只有口头反驳的分,硬是被塞进了一辆很拉风的跑车里,看着他两分钟搞定打档倒车然后把车迅速驶离。

    还算他比较识相,把她掳出来之后似乎还记得她之前说的话——没吃晚饭。所以飞车一路驶进市区后,他把车停在一间中餐馆门口,点了一堆吃食让她吃个过瘾。

    已经过了吃饭时间,餐馆里没什么人,他们挑了张靠窗的位置坐下。

    虽然很不爽他的土匪行经,但还是有点感谢他无心下将她带离了那个令她呼吸困难的世界,可以坐在一处安静的地方好好吃点东西。

    只不过大家真的不熟,她也就没什么话跟他好聊的。掰着手指头等饭菜上来,饭菜上来了她就开始埋头苦吃,整张桌子包括附近五米内都是她不太雅观的咀嚼声。

    “慢慢吃,凭你这种吃饭的气势,请放心,一定不会有人敢来跟你抢。”他手边的筷子只是摆设,看她的架势,他就算饿死自己也对跟她抢食吃没兴趣。

    夏随风不理会他的调侃,趁喝水的空当说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什么事情是我们两个必须私下来谈的,老实说我从出大门起就一直好奇到现在,现在你可以谈了。”

    他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考虑怎么说比较合适。然后他问:“听说你一直在相亲?”

    她微讶地抬头,随即嘲然一笑道:“是啊,夏家的大小姐相过无数次亲,认识的男人数都数不清,可是一次都没成功过,所以还在继续这项壮烈的事业。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他淡淡一笑,随即目光转了深沉,直勾勾望入她的眼底说道:“我在想你是用了什么方法才逃过了那么多次被送进教堂的危机的。”

    疏淡温和的嗓音说的却是正中红心的一句话。他笑的样子看起来好温和,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踏实感觉,这样一个理应让人很放心的人为什么一上来就说出如此尖锐的话?只有一个解释,他的内心并不若外表那么温文无害。

    随风挑了挑眉笑道:“如果是夏老头要你来试探我,那么我很诚实地说一句:我冤枉。不是我故意逃,而是那些人自己要怯步撤退的,他们胆子都太小,玩不起。”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笑,换了个坐姿一派静听下文的模样,“说说看,怎样才算玩得起?”

    她了然地扫了他一眼,弯了弯嘴角道:“这么说来,你也想来试试自己的胆子咯?”

    “有何不可。”他扬了扬英挺的眉。

    “很简单,我要他们跟我结婚,可惜没一个敢冒死就义的。”她也觉得很无奈啊。

    他闷笑一声。

    “每个跟你相亲的人不都是抱着娶你的心态吗?没道理会这样。”

    “开始是有一些想娶我的没错,听了我的一点小要求之后全都退缩了。唉,我也觉得好抱歉。”她吃饱了心情不错,所以有了闲情开始装模作样起来。

    “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会被介绍来跟我相亲的人无非是对夏老头生意有帮助的某某集团二世祖,既然是商业联姻也就没有所谓的感情责任什么的。我对每个想娶我的人说领了结婚证摆了酒宴之后大家就可以各过各的,双方想爬墙都没问题,有需要的话要记得要对方打好掩护。我这个人很简单,什么都不图,给我一份优渥的生活就够了,我结婚就是想找一个长期提款机。没错,我这么说是太露骨了点,但明明就是你知我知的大实话,大家都是明白人,还装什么清纯啊?有几个跟我讨论感情的问题,我不过回了他一句‘感情那玩意儿是哄小孩的东西",他看我的眼神就像鬼上身一样。想找感情的慰藉不会去外面找吗?都说了可以爬墙,又没人拦着。所以我不过说了一番心里话,可惜没人能理解我,所以一直嫁不出去并不是我的错,我也很无辜不是吗?”

    罗新露出一个让人看了不爽很想抬手扁一拳的古怪笑容,似笑非笑打量了她良久才道:“果然很聪明,将自己表现得像个草包小姐,的确会吓退大多数对你有意思的男人。”

    喝!他在嘀咕些什么鬼话,鬼上身吗?沉着一张脸跟她玩深沉?

    随风斜睨他一眼,嗤笑一声懒得陪他搭台唱戏。自作聪明的人向来不受欢迎,估计这么高深的处世哲学对面的男人并不懂得。

    “怎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他轻笑着问。

    这男人一点察言观色的自觉都没有吗?没看到她正很“卖力”地在吃饭?谁有空理他哩!

    “我在等你的答案,你是不是应该拿出点礼貌品德来给个反应呢?”他居然伸手挡住她握水杯的动作。

    现在她可以很肯定一点,如果他指责她没礼貌,那么他自己也不是个什么有耐心的风度人士。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一个摆出一副很想了解我的男人,除非是想跟我‘送作堆",去向天借个胆子然后来娶我,否则请别浪费大家时间。如何?跟我还不熟的罗新先生,你是否已经对我一见钟情到非我不娶的地步了?”她冷笑着嗤他,嘴角噙着嘲色。

    罗新依然淡淡地笑着,一脸温文无害,只有飞扬的眉梢昭显着眼底的深沉幽深。

    莫名其妙碰到一个太过玩深沉的男人,第一次让她觉得心里漾起隐隐的烦躁。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她,想从她身上看到什么?他又以为自己可以看到些什么?拜托,他以为自己是谁啊,做人要谦虚点才是。

    “怎么,被吓到了?”他不说话,轮到她来摆出一张欠扁的得意表情。

    “好吧。”他突然冒出一句。

    什……什么东西好吧?他神经都是跳跃着走的吗?才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

    “什么东西‘好吧’?还烦请说话讲完整点。”因为跟他还不算熟给他留个面子,否则她一定砸一句“请说人话”送他。

    “你的游戏规则我能接受,所以好吧,我想追求你,如果你肯嫁我们就结婚。”他说得云淡风轻,口气像在讨论天气一样。

    随风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用无比惋惜的口吻叹道:“早劝过你如果在发烧,吃药要趁早。”

    罗新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换了个坐姿坐回位子里去,淡笑道:“我说认真的,你考虑看看。”

    那表情,好像在玩真的啊?随风敛了唇角的嘲色,拧了拧眉半真半假道:“看你还算个条件不错的大好青年,念在你请我吃饭的分上,我好心劝你一句,别被夏老头的花言巧语给骗到。他的掌上明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随便捞个跟夏老头有点熟的人都会给你答案。年纪轻轻别太想不开啊!并不是什么游戏都好玩的。”

    “可是,我想试试。”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耶?不会是夏老头给他下符咒了吧,否则为何她牺牲自己自毁声誉居然都劝不动他?

    对面的男人,跟她相识不到两个小时,居然已经在跟她讨论婚嫁问题,还是一派坚持到底的模样。说不困惑是假的,而怎么看他都不像一个无聊人士,那么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罗新,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是很认真地在问你,因为你的确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她凝起神色,表情转为认真。

    “我,一个平凡人。但如果有可能,我想做那个拯救你灵魂的人。”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出来。温淡的眸光定定看向她飞速闪过愕然的眼睛。

    “你在说笑吗?可惜笑话太冷场,下次记得改正。”她怔了两秒后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借以逃避心底渐浓的揪紧。

    如果他在开玩笑,那么玩笑开过火了,她开始意识到他不是个该招惹的人。就像之前说的,太敏锐太深沉的人,并不受人欢迎。

    “好不好笑都无所谓,”他放低了声音,突然握住了她搭在桌子上那只透着冰凉的素手,用无比笃定认真的语气说道,“从今天起,夏随风,你的灵魂由我来守护。”

    随风震愕地抬头,迎上一双隐着温柔与凝重的眼睛。如此稳实的眼神,真的好像记忆中那个人的感觉。酸涩揪痛的记忆蓦然滑过心房,撞得她瑟瑟发颤。而眼前的人,不是他,根本就不是他啊。

    不可以哭,眼泪早就在很久很久前的一场大雨里被埋葬了,她永远不会再哭了!

    是什么在缓缓滑落面颊?冰冰凉凉仿若冬夜的冷雨。

    温热的掌心贴了上来,来自一个尚算陌生的男人。

    而温柔是最不该出现在她面前的东西,他——为什么要来招惹她?

    她拒绝相信三天前的那晚曾认识了一个叫罗新的男人,自我催眠地反复告诉自己不过是做了个不太美的梦,也许只因为她最近太无所事事了,仅此而已。

    可惜上帝并不与她同在,也没有同情她的打算,所以她才会被夏老头再度召唤回来。原因无它,无非是为了向她详细介绍罗新是何许人也。即使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随风跷着二郎腿懒懒斜靠在书桌前的沙发椅上,书桌后面坐着她亲爱的父亲。

    “罗新是我一个好朋友的儿子,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夏老头凝肃的表情看得人想笑。

    好朋友的儿子,哪一次不是这样说的?浪费她的时间就是要她来听重复过无数遍的废话吗?早知道就不来了。

    随风浅嘲一笑,“你好像越来越急着把我这个不孝女嫁出去。无所谓啊,相信你选定的人身份家底都不会差到哪去,毕竟我还有这么点价值可供你利用。”

    夏豪远浓眉一拧,隐忍着咆哮的冲动沉色道:“随你怎么想,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随风拨了拨头发站起身,转身前不无嘲弄地哼道:“如果每次都为这么无聊的理由把我召回来,以后还请省省,我忙得很。”

    夏豪远沉着脸坐在椅子里,闭声不语。

    拉开门,随风懒步离开。

    她真的很忙,忙着沉默,忙着坐在阳台上看着花园里的花草发呆,忙着——回忆母亲。总之哪一件事都比来见她“亲爱的父亲”重要千万倍。

    再过两天就是母亲的忌日,夏老头并不记得吧。她也从不稀罕他会记得。

    暖天,大太阳,照得人身上暖暖的。

    随风躺在阳台的藤椅上发呆。

    夏老头说罗新是他至交罗启仁家的二公子,坐拥占去家族产业三分之一的私立医院,年轻有为,果然不出所料——身家不菲。

    他说罗新为人和气,教养脾性俱佳,是无数单身女子前仆后继想追逐的黄金夫婿人选,错过的人是傻子。

    他还说像她这种并不讨人喜欢的坏脾气,只能找个脾气好的丈夫来嫁,幸亏人家不介意,否则这种联姻的好运还轮不到她来碰上,她要知道惜福。

    夏老头的口才太烂,说了一堆不知所谓的理由并没能说服她。

    仅那一晚相处几个小时的印象,她只意识到罗新是个敏锐到让人讨厌的陌生男人,让他靠近自己身边无疑自寻死路。他说了什么?要做守护她灵魂的人?好大的口气,她的灵魂连自己都守护不了,他有什么能耐敢说此大话?当他说胡话好了,她才懒得理会。

    发呆了良久才意识到是在努力说服自己,闭上眼睛竟无预兆地放任那张透着淡淡了然与沉稳的脸从心底闪过。不是个好现象,所以这一次的游戏她拒绝跟他玩。

    天气很糟糕,一副要下雨的样子,空寂幽静的墓地只有偶起的风拂过微湿的脸。

    随风跪在母亲墓碑前,将怀里的捧花一朵一朵分开,撕成零落的花瓣撒在母亲的坟头。

    是母亲最喜欢的栀子花,大朵大朵的白瓣散落出缥缈的清香在空气里浮动。墓碑上母亲含笑的容颜还是那么年轻美好。

    她想念母亲,却也一直埋怨她的傻,埋怨她狠心丢下年幼的女儿在世上孤独地活着。越活越寂寞。

    风又大了些,吹得坟冢上的花瓣四散零落。

    随风放下怀里的空枝,伸手从身后拿出一只食物篮,里面装着母亲最喜欢吃的糕点和一瓶度数很高的白酒。

    她将糕点摆好,吸了吸鼻子笑着自语道:“妈,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杏仁酥,还有花生糖,你慢慢吃,我给您敬酒。”说着剥开酒瓶盖,直接对着瓶口就喝了起来。

    还小的时候,她每次觉得孤单觉得害怕就总是哭,渐渐大了之后她发现喝酒远比无助地流眼泪好用得多。喝醉了,世界一片混沌,没有了思想,忘了回忆,就可以拯救自己暂时从黑暗中逃离。

    一口辛辣的冷酒下肚,胃里滑过一阵重重的痉挛,一丝揪痛涌上心口。

    没错,医生是有警告说她不可以再烂饮,她的胃再糟蹋下去就会出现问题。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母亲的忌日,一个对她最重要的日子,她一定要喝点酒陪陪母亲。

    又灌饮了一口,胃里的揪痛渐渐演变成翻江倒海的气势,绞痛的感觉让她蓦地刷白了脸。大滴的冷汗从额角滚落下来,已经分不出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疼痛的侵袭,意识闪过阵阵恍惚与昏眩。真糟糕,好像真的要晕到了,怎么办?

    她努力咬牙逼回一丝清醒,伸手掏出手机想翻号码求救。手机里寥寥无几的几个号码讽刺着她做人的失败。唯一一个算是朋友的名字出现在眼前——林嘉。

    一只手按紧愈来愈痛的胃,另一只手哆嗦着接通电话。响了一声,那边传来一个很该死的公式化声音:您拨的手机已关机……

    关机。她这才想起来林嘉去S市出差了,要去一个礼拜,前天才打电话跟她道过别。

    四周只有空寂的风声滑过耳际,墓地位于市郊位置,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来了也不一定会发现她,因为这里是母亲的私人墓地,离其他墓群还有好几百米远。

    天要亡她吗?也好,死亡对她来说并不是多么恐惧的事,来吧,她真的不在乎。

    风声仿佛弱了,清冷的光线变得模糊,意识在混沌,然后——终于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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