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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当我告诉佐顿的遗孀我的名字叫墨林时,她冷静而友好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既没有内疚也没有悲伤。我看得出这是一个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依靠智慧生存的女人,绝对不是那种放荡成性,随波逐流的淫妇。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佐顿从来不说她一句坏话,不过,我也不想进一步去了解这个特别吸引男人爱慕的女人,因为我自始至终都站在佐顿一边。我和佐顿是好朋友,尽管我明明知道他对我们是外热内冷——表面亲密无间,内心深处却一直把我们拒诸千里。

    第一次见到佐顿我就看出他有些不对头。那是我到了维加斯后的第二天,在赌21点的时候手气特别好,赢了点钱,于是就迫不及待地挤到纸牌赌档去拼搏一番。赌纸牌纯粹是博运气,最低赌注是20美元,输赢都是听天由命,偏偏我从来最反对命运主宰一切的说法,总是认为一个人只要刻意奋争,就可以操纵自己的命运。

    我在椭圆形的纸牌赌桌前坐下,注意力马上就集中到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佐顿身上。他是个很英俊的中年人,大概有40到45岁吧,天生一头令人称羡的浓密的白发。当时的赌客只有我。他和另一个人,再加上赌场雇佣的专职凑数的三位假赌客,稀稀疏疏地围坐在桌子旁。假赌客中的一个就是戴安妮,她在距离佐顿两张椅子的位置上坐着,身上是值班时规定要穿的极为暴露的性感衣服,但是最吸引我视线的对象还是佐顿。

    那天他表现得像一个老谋深算,稳操胜券的赌棍:赢时绝不手舞足蹈,输时也不垂头丧气。他掌握牌架时,分牌的技艺高超,那双白皙的手动作娴熟优雅。直到我发现他赢了一堆堆的百元钞票仍然无动于衷后,才猛然醒悟到原来他根本就不在乎输与赢!

    赌桌前的另一个赌客则简直像部“蒸汽机”,是个一丁点儿都输不起的坏赌徒。此人身材瘦小,几乎秃顶又不想太丑,就把脑袋上剩余的几终点黑发留得很长,梳过来遮盖那些光溜溜的部位。这家伙精力过剩,一举一动都带有暴力倾向。他那些用力扔牌、押赌注的姿势,那些赢牌时趾高气扬地数钱,输牌时愤恨交加地把钱堆拨乱的行为等等,都把他那横蛮无理,粗野鄙陋的德性暴露无遗。他操作牌架时,笨手笨脚,几乎无法控制住牌——有时打开,有时飞过雇员等待着的手,好在负责赌档的雇员训练有素,态度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彬彬有礼。这时,一张赌客的牌飞歪了,落在了一边,这个面目可憎的赌徒乘机企图在赌注里加上一个百元的黑色筹码,雇员劝阻他说:“A先生,对不起,您不能这么干!”他恼羞成怒,居然无理取闹起来:“他妈的,我才发了一张牌,谁敢说不可以这样干?”雇员朝右上方的云梯警卫递了个眼色,这个坐在佐顿上方的云梯警卫会意地略略点点头,雇员很客气地说:“A先生,您就这么赌吧!”其实第一张赌客的牌只有四点,是一张差牌,不管赌客怎么抽牌,A先生还是输了。

    牌架转到了假赌客戴安妮的手里,A先生押赌客的位置来和戴安妮的庄家位置赌。我看了看桌子另一端的佐顿,他低着雪白的头,似乎对A先生那些出格放肆的做法视而不见。这时候,A先生在赌客的位置上押下了五张百元面额的钞票。戴安妮机械地发了牌,A先生一把抓起赌客的牌,慢慢地挤开来看了之后,又重重地甩回到桌面上——那是两张图画,两张没有数字的输牌!戴安妮的两张牌加起来一共五点,雇员继续唱到:“这是一张赌客的牌——”戴安妮给A先生发另一张牌,又是一张没有数字的图画!雇员喊道:“庄家赢!”

    佐顿喜欢押庄家注。这局以前我一直押赌客的注,自从A先生的言行激怒了我,我就开始有意和他对着干,这次看见他在赌客的位置上押了1000美元,我反而把注押在了庄家的位置上,佐顿仍然一成不变地赌庄家。

    戴安妮的第二手牌以一个自然九赢了A先生的七,A先生恶狠狠地怒视着她,恨不得一口把她的好运气给吞掉,偏偏这女子的举止无可挑剔,他找不到借口骂她以泄愤。

    戴安妮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中立,摆出一副与己无关,机械地履行职责的样子,但是A先生在他那1000美元的赌注再次被她的自然九吃掉后,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一面以拳捶打桌面,一面愤恨地瞪着她破口大骂:“臭婊子!”掌管赌档的雇员坐得笔直,面不改色,云梯警卫向前靠了靠,像耶和华把头探出天外那样观望着,赌桌旁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我不动声色地留意着戴安妮,只见她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佐顿则依然置身事外,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顾着自己在堆钱。A先生站起来走到赌档老板跟前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转身穿过深灰色的入口处,朝着走廊那头自己的房间走去。赌档老板走过来和戴安妮小声地谈了一会儿,之后她也离开赌桌往走廊那头走去,不难估计,A先生是把戴安妮召去满足他的兽欲了,也以便因此而改变他的手气。

    赌桌前面的真假赌客都在趁着准备新牌的这段空隙时间抓紧休息一下,伸伸腿挺挺腰。雇员们需要足足花五分钟才能把新的牌架搞好,我乘机走到轮盘赌档那里去碰碰运气。到我回来的时候,牌架已经在再次运行中,佐顿仍坐在原来的座位上,赌桌旁多了另外两个男的假赌客。

    牌架在桌上转了三圈后,正在切牌之际,戴安妮回来了,她的模样变得很可怕:嘴巴下陷,那张脸看起来就像快要散架似的,尽管她已经精心地重新化过妆,还是掩饰不了。她坐在我和一名雇员之间,他也察觉到了她的状况,于是低头悄声问她:“戴安妮,你没事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她点点头。我把牌架传给她,只见她的手从架子上取牌时瑟瑟发抖,整个脸部都充满了被凌辱后的痛苦,还低垂着头以免让人家看见满眼的泪水。很显然是因为A先生认为刚才她的手气好使自己倒了霉,所以特意把她召到房间去,将输钱的怨恨残忍地发泄在她的身上。我想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雇员向老板做了个轻微的手势,他走过来,碰了碰戴安妮的手臂。她默默地站起来,离开了赌桌,坐在围栏旁边的椅子上。她的旁边靠着一位女的假赌客,另一个男的假赌客上来代替她的位置。

    牌架由赌客到庄家,再由庄家到赌客,周而复始,又到了切牌。我试图更换押注,正好赶上了这一节奏。与此同时,A先生也回到了桌边,坐在了他原来的座位上——那里留有表示他还要回来坐的钱、烟和打火机。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洗了澡,梳过头,甚至还刮了脸,像变了个人似的,神采奕奕,面目也没有先前那么可憎了。他身上换了新的衬衫、裤子,原先那股邪气也消失了很多。虽然他无论怎么改头换面都没办法使自己放松下来,那种神经质的紧张情绪依然如旧,但是他至少不再像连环图画中的凶神那样盘踞在座位上了。

    他坐下来后,一看见戴安妮倚在围栏旁,眼睛马上就发亮了,还冲着她示威似地恶毒地狞笑着,戴安妮掉过头去装着看不见。

    不知道他在房间里的暴行达到了多么可怕的程度,或者还究竟做了些什么,反正不仅给他添了点幽默感,还居然让他得到了好运气——他押赌客的注经常赢!而我和佐顿这些正人君子的情况可就惨不忍睹了,输得一塌糊涂!这下子激怒了我,或者说使我更加同情可怜的戴安妮,于是我决定要和A先生决一雌雄,不破坏他的好运气誓不罢休!

    在赌博中,有一类赌客无论和谁一起赌都让人觉得愉快,还有一类赌客却是和所有的人赌都令人生厌。在纸牌赌档中最讨人厌的赌客就是那种不管是押赌客的还是押庄家的注,拿到头两张牌时总是慢吞吞地把牌挤开自己看后,又紧紧地捂住久久不肯翻开,让全桌人都等得不耐烦的家伙,我就是准备扮演这种最讨厌的角色来激怒A先生。

    他坐在二号椅,我坐的是五号,也就是说我们坐在桌子的同一端,而且互相正对面,彼此可以看见对方的眼睛。我比他高出一个头,也比他壮硕得多。看外表,谁都以为我顶多20岁出头,怎么也猜不到我已经年过30,在纽约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我相信在A先生的眼里,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正在堕落中的傻傻乎乎的赌棍,一个势单力薄、软弱可欺的角色。衡量了两个人的实力后,完全可以肯定我在体力上占有优势,棘手的是他可能在维加斯有后台。

    在纸牌赌档,我和佐顿一样几乎全把赌注押在庄家的位置上。现在要和A先生唱对台戏了,所以每当他拿到牌架时,我就改把赌注押在了赌客的位置上,而且得到了赌客的两张牌后,就故意拖延时间,慢悠悠地把牌挤开看过后,很久都不把它翻开。这下子把A先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虽然刚才赢了几盘,但这一局的前途未卜,于是心急火燎地催我:“小子,动作快点!”

    他越急我越不把牌翻开,还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有心,我的目光和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佐顿的眼光相遇了,他与A先生同样押的是庄家注,他瞅着我,心领神会地微笑着,我便放心地把这场恶作剧继续玩下去,要多慢就有多慢地又把牌挤开来自己看。

    雇员友好地对我微笑着说:“M先生,您拖慢了赌博的速度,赌档会亏本的。其实不管您用力挤这两张牌有多久,都改变不了它们的点数的。”

    “那倒是真的。”我一边说一边装成输家的样子把牌猛然翻开,他看见我的牌时傻了眼——两张不可战胜的自然九!

    A先生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操他娘!”

    “难道我翻牌的速度还不够快吗?”我很有礼貌地问。

    他用仇恨的目光瞪了我一眼,推了推自己的钱,还不知道我这是在捉弄他。我朝桌子的另一端瞧了瞧,看到了与A先生押相同位置而输了钱的佐顿正在冲着我开心地笑着。以后的足足一个小时里,我都在存心为难A先生。

    我看得出来A先生在赌场并非等闲之辈,云梯警卫几次发现他作弊时都装聋作哑。这一档口的所有雇员对他也都是毕恭毕敬的,何况这家伙下的赌注不是500就是1000美元,而我多数只下可怜兮兮的20美元,所以万一有什么麻烦的话,赌场肯定会拿我来开刀的。

    我尽量赌得循规蹈矩,即使那家伙骂我也不生气,不动武,对雇员向我提出的要求全立刻照办,力求让人们觉得A先生气得七窍生烟是他的本质恶劣,自作自受,而作为赌场的客人,我这种安分守己的赌客是应该受到保护的。如果赌场在A先生干了鲁莽之事后还公然站在他那边,就不但是羞辱了我,更是赌场的耻辱,只会使赌场丢脸,贻笑大方。

    我发觉对面的云梯警卫拿起了安装在云梯上的电话,打了两次。我只顾着望他,在A先生拿到牌架时,错过了下赌注的机会,就干脆暂时僵旗息鼓,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纸牌赌档的椅子昂贵、舒适,坐在上面12个小时也不会觉得累,有许多人就这么干过。

    A先生控制牌架而我没有参赌,使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弛了下来,他们还以为我谨慎行事或是胆小如鼠呢。

    牌架在运行中,我注意到有两个衣冠楚楚的彪形大汉从入口处走了进来,径直去到赌档老板的面前,跟他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可能知道这里的紧张局面已经告一段落吧,他们那轻松的欢声笑语不时飘入我的耳中。

    又轮到A先生掌握牌架了,我在赌客的位置上押下了20美元的赌注,使我大失所望的是雇员没有把分给赌客的那两张牌发给我,而是递给了桌子另一端靠近佐顿的一个新加入的赌客——他就是我第一次看见的科里。

    “嗨,科里!你这个神机妙算的狗屁艺术家,干吗来赌纸牌而不去赌你的21点?那才是你的拿手好戏哩!”A先生眉飞色舞地欢迎他的到来。

    科里笑着说:“我在这里歇歇脚。”

    A先生又嚷道:“臭小子,跟着我下注准没错,这一局肯定是庄家赢!”

    科里只是笑了笑,没有答他,我看得出来他是在留意着我的动静。我把20美元押在赌客的位置上,他为了确保能拿到牌,立即也在这个位置上押下了40美元的注。他的注比我的大,雇员理所当然地把牌发给了他,他可是一拿到牌就立刻翻开了,A先生再一次赢了。

    A先生得意忘形地哇哇怪叫:“好小子,科里!你是我的幸运之神,继续和我作对赌下去!”

    雇员付清了押庄家位置的钱之后,对A先生敬畏地说:“A先生,您下的赌注已经到了极限了。”

    A先生考虑了一会儿才说:“那就保持这个数吧!”

    我知道这回我必须非常小心谨慎,首先要做到镇定自若。操作赌局的雇员把拿牌架的手举起来,让赌客从我坐的桌子的这一端开始下注,直到全部赌客都下完为止。见我若无其事地坐着不下注,他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我,我依然按兵不动,雇员就将目光转向了桌子的另一端。佐顿还是在庄家的位置下注,和A先生押同一位置。科里一直注视着我,最后他在赌客的位置上押了100美元的注。

    雇员把手放下,就在A先生准备从牌架上发牌之际,我把面前的一叠钞票扔到了赌客的位置上。刹时,我背后的赌档老板和他的两位牛高马大的朋友停止了说话,对面的云梯警卫也从上面把头探了出来。

    “这是下注的钱。”我淡淡地说。这样做就意味着雇员只有在赌成定局后才可以数清注钱,赌客的牌应该发给投入这么一叠美金的我!

    A先生把赌客的牌发给了雇员,雇员把这两张牌面朝下地递给了我。我立刻把牌挤开瞟了一眼,只有A先生一个人看见我充满了失望的表情。他猜测我的牌一定糟糕透了,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但我翻过来的牌却是一张自然九!雇员数清了我押的注钱是1700美元,宣布我赢了。

    火冒三丈的A先生靠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烟。我完全可以感受到他的仇视,于是对他微微一笑,说:“对不起!”扮成了一个天真无邪的毛头小伙子的模样。他怒火中烧,恶毒地瞪着我,恨得咬牙切齿。

    在桌子的另一端,科里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踱到我们的这一端,坐在我和A先生之间的一张椅子上,从而可以拿到牌架。他拍了拍牌架,快活地对A先生说:“嗨,奇曲,和我一起押注,我今天的手气顶好的,右手臂已经过了七关。”

    原来A先生的名字叫奇曲,一个听起来颇不吉利的名字!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很喜欢科里,也许这也说明了科里是个很懂得如何讨取别人欢心的人。他在奇曲押了庄家的注后转过脸来,向着我说:“来吧,小伙子!和我押同一个赌位,一起来把赌场打个落花流水!”

    我好奇地睁大眼睛问他:“你真的认为自己的手气这么好?”

    科里满怀信心地回答我;“我有可能把牌架里的牌全部赢了,虽然不敢担保,但是我自信有这个可能!”

    “那就干吧!”我兴奋地说着,同时在庄家的位置上放下了20美元的赌注。这样一来,我、奇曲、科里和远在桌子那一端的佐顿都赌同一个位置了,雇员不得不代替对手的位置。他翻开的两张赌客的牌是冷六点,科里翻开的庄家牌是两张图画,添牌时得的还是张图画,总分为零!

    这场晦气至极的纸牌赌使奇曲输了500。我只输了20,是最少的一个,也是唯一责备科里的人。我装腔作势地用极其后悔的样子摇着头叹息:“噢,真冤枉,20美金就这么丢了!”科里哈哈大笑着,一边把牌架传给我。我从他的身旁望过去,只见奇曲气得脸色铁青——这个混账小子,仅输了区区20美元,就竟敢在那里喊冤叫屈,输1000的岂不是要跳楼了?——他的心思就像一副朝上翻开的牌摊在桌上那样让人一目了然。

    新的一局又开始了,我在庄家的位置上押了20美元的注。这回操作赌档的雇员是刚才那位年轻英俊的,曾关心地询问戴安妮是否舒服的小伙子。他举起一只戴着钻石戒指的手叫我等所有的人都下注后才发牌。我看见佐顿一如既往地把赌注押在庄家的位置上,科里也在庄家的位置上押了20美元,他向奇曲建议道:“来吧,和我们一起押同一位置,小伙子的手气看来不错。”

    “他看起来就像个丧门星!”奇曲阴沉沉地低嗥了一句。我看见桌前所有的雇员都在望着我,高椅上的云梯警卫毫无表情,笔直地坐着,他们见我长得如此高大强壮,也许有些失望。

    奇曲在赌客的位置上押下300美元。我发牌,赢了。接下来,我一帆风顺,不断地赢下去,他一路坚持和我作对,把赌注全押在相反的位置上,直输得叫人为他赊些筹码来。

    架子上的牌不多了,我坚持良好的赌风,不但顺利地把牌发完,翻牌时没有挤牌,而且赢了也没有得意忘形——对自己能表现出如此优秀的君子风度,连我本人也感到相当自豪。雇员把牌掏空,准备将它们洗好后重新装一台新牌架。大家交付了酬金,佐顿、奇曲和科里都站了起来,抓紧时间伸伸腿,休息一下,为下一轮的拼杀养精蓄锐。我把赢来的钱塞进口袋,赌场老板走过来请奇曲在赊欠的表格上签字,一时间似乎风平浪静,相安无事。

    我收拾好钱后,盯着奇曲笑着问:“嗨,奇曲,你说我是个丧门星?”说着就迅速绕过桌子走向准备离开纸牌赌档的奇曲,以便和他拉近距离,使他不得不下意识地采取主动出击的措施。

    我自以为能在他一动手就打得他落花流水,没想到科里和那两个彪形大汉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之问。一个大汉把奇曲扬起的拳头捏在手中,好像抓住了一个小球似的,科里则用肩膀把我撞开去。

    奇曲对着那大汉咆哮:“你这狗娘养的,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令人恼火的是那大汉很快就放开了奇曲的手,缩到一边去了。他借口他的责任是起防御性的作用,而不是惩罚性的,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可以功成身退了。这时候,人们都被奇曲的嚣张气焰给镇住了,除了戴钻石戒指的那个小伙子,再也没有一个人在乎我。这个小伙子异乎平静地指责奇曲说:“A先生,您出格了!”

    奇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打在了小伙子的鼻子上,打得他往后退了几步,大量的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他那件雪白衬衫的前襟,和那件漂亮礼服的蓝黑色融成一片。我快步越过科里和那两个大汉,一拳打在了奇曲的太阳穴上,使他跌倒在地板上,但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一下子就反弹了起来!看来这场祸闯大了,这家伙其貌不扬却身手不凡。

    这时候云梯警卫从高椅上走了下来,脸色苍白,仿佛在多年的冷气中生活,连血液也让低温凝固了似的。他举起一只幽灵一样的手,冷冰冰地说:“别打了!”

    在场的人好像都被他的寒气冻僵了,不声不响,一动不动。云梯警卫伸出长长的骨瘦如柴的手来,指着奇曲说:“别动,奇曲!相信我的话,你闯下大祸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富于威严。

    科里领我走向出入口处,我也正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一是非之地,只是心里对这些人的反应有点莫名其妙,特别是那个小伙子,虽然鼻子在流血,但脸上的表情却令人毛骨悚然:他既不害怕,也不糊涂,更不是伤重得无力反击,可是他甚至连手都懒得抬起来。再有就是他的同事们,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他们全用惊恐的眼光看着奇曲,这回不是怕他,而是可怜他了。

    科里推着我穿越沸腾的赌场,近千名赌客在全神贯注地投入各种类型的赌博时发出的那些如痴如癫的呼喊声简直惊天动地。我们最后走到了相对安静的咖啡厅。

    我喜欢这间咖啡厅,里面的桌椅黄绿相间,衣着整洁的女招待配上金黄色的短裙子,显得更加年轻漂亮;咖啡厅靠外的一面全是玻璃墙,一眼就可以望尽外面那造价昂贵的葱绿色的人工草地,碧波粼粼的游泳池和高大挺拔的棕榈树等等,坐在这里真是赏心悦目。

    科里把我领到了一个特别宽大的单间,这里可以同时容纳六人共饮,还装着电话。他似乎享有使用该单间的特权。

    我们坐下来开始喝咖啡的时候,佐顿刚好经过,科里马上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热情地邀请道:“来吧,朋友!和你的纸牌赌友一块儿喝杯咖啡吧!”佐顿摇摇头想拒绝,可是当他看见我也坐在单间里时,朝我怪怪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刚才那出闹剧使他觉得我是个有趣的人物吧,从而也就改变了主意,走进来和我们坐到了一块。

    以上就是我和科里、佐顿初次会面相识的经过。

    那天在维加斯见到的满头银发的佐顿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引得我诧异不已又想刨根探底的是他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不知道为什么,科里对这点全然不觉,硬是拉了他进来同坐。科里就是这么个人,若是有机会,他甚至敢拖住罗马教皇,并且请他同饮咖啡!

    我继续扮演天真可爱的愣头小伙子的角色,满带稚气地问:“究竟为什么奇曲要发脾气?天啊,我原以为大家都赌得很痛快呢!”

    佐顿好像第一次对身边的事感兴趣,他抬起头来,对我像对一个不请世故却冒充大人的小孩那样宽容地笑了笑,科里则没有那么轻松。“小伙子,你仔细地听着,”他态度认真地对我说,“云梯警卫两秒钟就站在你身边,你以为他坐在上面是为了什么?挖他的鼻孔还是观赏周围的女色?”

    “是的,你说得有理,”我答道,“但是没人会说这是我的过错。奇曲出格了,我是个君子,这点你总该同意吧?酒店和赌场都不可能对我有无论哪一方面的指责!”

    科里对我坦诚地微笑着说:“是的,你很聪明,策划得天衣无缝。奇曲竟然不知不觉地落入了你的圈套,但是有一件事你却估计不到——奇曲是个特殊的危险人物!所以我的任务是要你收拾好行李和送你上飞机。你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墨林?”

    我不回答他的问题,却拉开运动衣,露出腹部给他看,那里有一条又长又丑的紫色伤疤,我问他:“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非常小心地仔细看着,机警得像只猎鹰。

    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打过仗,这是让机关枪的子弹打的,医生像缝小鸡似地给我缝好,你以为我会怕你和奇曲吗?”

    科里无动于衷,佐顿仍然在微笑。我所说的关于打过仗,经历过炮火洗礼,不害怕奇曲等等,都是千真万确的,但是我在战场上从未受过伤,给科里看的疤痕是我不久前做的胆结石手术留下的纪念品。

    科里叹了口气说:“小伙子,也许你比你的外表更坚强,可惜你仍然不足以坚强到可以留在这里继续和奇曲对抗!”

    我记起了奇曲受我那一拳后立即弹起的事实,开始感到担心,有点想答应科里,让他送我上飞机,但还是骄傲地摇了摇头。

    “听着,我只是想帮你,”科里已经是苦口婆心了,“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奇曲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他将到处搜索你。请相信我,你不是他的对手!”

    “为什么不是他的对手?”佐顿第一次开口询问。

    科里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这小伙子是人而奇曲是魔鬼!”

    友谊的开端往往很有意思,当时我们都不曾意识到后来会成为维加斯的莫逆之交,尤其当时我们都在生对方的气。

    “我会开车送你去机场。”科里再次强调道。

    我对他说:“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我们是亲密的赌友,但是如果下次你再提开车送我去机场,你会发现自己醒来时躺在医院里!”

    科里望着我哈哈大笑起来,说:“别充硬汉了,你用尽全力给奇曲一击,他都能毫不费劲地反弹起来,你不是个能打的武士,还是面对现实吧!”

    我不由得也笑了起来。这的确是事实,我的本性就是既不会打也不是真的想打。科里继续说下去:“你让我看你给子弹打伤的地方并不能证明你就是个英雄,如果你指给我看哪个人身上的疤痕是你把子弹打进去造成的,我才会服你。要是奇曲被你那一拳击中后没有这么快就反弹起来,我也会服了你。还是离开维加斯吧!我是为了你好,这不是闹着玩的。”

    说句老实话,他讲得句句在理,但对我却没能产生任何作用,因为我还不想回家去正视妻子和三个孩子,去面对生活中的失败。维加斯这片热土非常适合我,赌场适合我,赌博也适合我。我喜欢在这里可以一个人独处而不感到寂寞,周围还经常发生各种各样吸引人的事。我确实不是条硬汉,只是科里没有想到我的人生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在乎任何东西了。

    所以我很认真地对科里说:“你说的都很对,但这几天内我都不想也不可能离开!”他端详了我半天,然后耸耸肩,拿起账单签了名,站起来说了声:“回头见!”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把我和佐顿留在了咖啡厅。

    我们俩都感到很尴尬,因为谁都不想单独和对方呆在一起。我朦胧地意识到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的——逃避现实生活而躲到维加斯来的,而且彼此都不打算表现得太露骨。佐顿本质上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本能地喜欢上他这个人,所以虽然可以毫不费力地找个借口向他告辞,却没有这样做。我真的不想扔下他一个人,伤害了他的感情。

    佐顿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若有所思地问我:“你的名字是怎么拼的?”

    我给他拼出来:“MERLYN。”看到他顿时失去了兴趣,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告诉他这是一个古老的拼法。

    他立刻明白了我所指的是什么,亲切地笑着说:“你父母希望你长大后当魔术师吗?你也想在纸牌赌档用魔法大显身手吗?”

    “不,不,”我说,“墨林是我的姓,我自己改的,因为我既不想当亚瑟王,也不愿做兰斯洛特。”

    “墨林有墨林的烦恼。”佐顿说。

    “是的,但他永远不会死去。”

    这就是我和佐顿友谊的开端,可以说充满了那种多愁善感的男学生之间的浪漫主义色彩。

    跟奇曲打架后的第二天早上,我给妻子发了封短信,告诉她我过几天才回家,然后到赌场去逛荡。转了没多久,就看见佐顿在骰子档那里赌,显得憔悴不堪。我触了触他的手臂,他回头对我甜甜一笑。这真挚的一笑使我毕生难以忘怀,也许他现在只对我一个人才发出这种真情的微笑。

    “我们去吃早餐吧!”我建议道。我其实是希望他能休息一会儿,看得出来他昨晚赌了个通宵。佐顿一言不发,捡起筹码就和我一起去咖啡厅。我手里还拿着早上写好尚未寄出的信,他询问似地看了看,我告诉他我每天都给妻子写封信。他点点头,要了份维加斯式的全餐:瓜、蛋、火腿、吐司和咖啡。我要的是一份来到维加斯以后才当早餐吃的大段牛排。

    早餐刚吃了一半,科里右手抓住许多五美元的红色筹码一阵风似地旋了进来。

    “够我一天花的了,我把牌架上的牌算出来了,赢了100美元!”他兴高采烈地说着就坐了下来,点了瓜和咖啡,接着是向我报喜:“墨林,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你不必离开赌城了!奇曲昨晚犯了个大错误。”

    出于莫名的自尊心,他的话其实让我生气。对这件事他还要喋喋不休,简直和我妻子如出一辙,老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要我调整自己的人生,我不需要谁来教训我哪样该做哪样不该做。出于礼貌,我没有反驳,让他说下去。佐顿像往常一样缄口不言,只是盯着我足有一分钟,我感到他能够看透我的心思。

    科里说话和吃东西的节奏都很快,他和奇曲一样浑身有着使不完的精力,区别之处在于他把精力放在做好事上,放在使世界运转得更顺畅方面,而奇曲正相反。

    “你还记得挨奇曲打的那个年轻人吗?就是流鼻血的那个雇员,把衬衫都给弄脏了的那个呀,记得吗?那个小伙子是维加斯警察局副局长最疼爱的侄子!”科里边吃边说。

    当时我对社会关系网的价值一窍不通,反而以为像奇曲这么一条硬汉、杀手、大赌棍,也许还是协助维加斯运作的一个帮凶,那么,区区一个地方警察局副局长的侄子又算得了什么?侄子的鼻子被打得鲜血淋漓又算得了什么?我说了一大堆诸如此类的话。

    科里不厌其详地给我指点迷津。

    他告诉我:“你应该明白,那个维加斯警察局的副局长是这里的土皇帝,这个大肥佬从来都是身不离警棍和一支有45发子弹的手枪的。他那庞大的家族在拉斯维加斯的历史悠久,早已经盘根错节。这里的人年年选他当副局长,他的话就是法律。维加斯所有的酒店都交保护费给他,所有的赌场都巴不得能用重金厚聘他的侄子去他们那里工作。你必须明白,在副局长的眼中,美国宪法以及民权法等统统是东部那些懦夫胡乱炮制的产物,在维加斯有一整套他制定的规矩。例如,任何有犯罪记录的人到访,必须先去警察局登记。请相信我,谁要是不想惹麻烦,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办。我们的头头也不喜欢嬉皮士,你发现城里没有长发披肩的年轻小伙吧?他并不讨厌黑人,但他不喜欢游手好闲的人和乞丐,维加斯也许是美国唯一没有乞丐的城市。他喜欢女人,认为女人对赌城的事业有好处,但是他讨厌拉皮条的。他不在乎一个男人靠骗他的女朋友为生,或干类似的勾当,可是如果有某个自作聪明的人控制着一群妓女,那他最好当心自己的狗头,所以这里的妓女都是自己拉客,到处卖弄风情。你也许知道在监狱里自杀的囚犯中有穷困潦倒的赌徒,有已被定罪的杀人犯,有抢劫银行的匪徒,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人渣,但你可曾听到过有拉皮条的在牢里自杀的?维加斯就开了这个先河!有三个拉皮条的家伙在副局长的大牢里自杀了,这其中的奥妙你能够弄明白吗?”

    “那么奇曲出了什么事?他坐牢了吗?”我打断科里的话问他。

    科里笑了笑,说:“他连那个地方都去不了,还曾经求助过郭鲁尼伏特呢!”

    佐顿低声问:“求助桑那都一号?”

    科里大惊失色地瞧着他。

    佐顿微笑着解释道:“在我不赌的时候偶尔听到话务员这么称呼他的。”

    科里在这片刻里显得有点不自在,顿了一下才接着讲下去:“奇曲寻找过郭鲁尼伏特的保护,祈求把他弄出城去。”

    “谁是郭鲁尼伏特?”我好奇地问。

    “就是酒店的老板,”科里回答我,“告诉你,他的交际面大着呢,奇曲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我望着他,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

    “奇曲是有后台的,”科里见我一脸迷惘,就若有所指地说,“尽管这样,郭鲁尼伏特经过权衡利弊后,还是决定把他交给副局长处理,所以现在的奇曲正躺在社区医院里,头骨破碎,而且严重内伤,还需要动整容手术。”

    “上帝啊!”我惊叹道。

    “他的罪名是拒捕,”科里继续说下去,“这就是副局长的厉害了,而且奇曲伤好了以后也永远不能重返维加斯,还不止这些呢——纸牌赌档的老板有责任照顾他侄子的安全,副局长怪他没尽职尽责,把他给解雇了,他在维加斯从此也就不可能再有立足之地,看来非得远走他乡到加勒比海去谋生不可。”

    “别人都不敢雇佣他了?”我又问。

    “不,是副局长告诉他,不让他再呆在城里。”科里回答我。

    “情况就这么简单?”我追问他。

    “就这么简单!曾经有一个赌档老板偷偷溜回赌城,还找了另一份工作,副局长碰巧走进来,当场把他拖出赌场打了个半死,人人都知道这件事。”

    “他怎么能够如此为所欲为呢?”我觉得不可思议,又向科里请教,科里说:“因为他是合法指定的人民代表。”

    佐顿听了忍不住第一次开怀大笑,而且笑得很痛快,把平时流露的与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的冷漠一扫而光。

    当晚趁佐顿和我歇赌之时,科里把戴安妮领到我们习惯坐的那个单间里来。她已经从昨天晚上被奇曲凌辱后的创伤中完全恢复过来了。显而易见,她和科里很熟悉,此时科里把她作为诱饵介绍给我和佐顿的意图也不言而喻——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带她上床。

    科里用俏皮话大赞她的乳房、长腿和小嘴如何可爱,又吹嘘她是如何使用那头又厚又密又长的黑发当鞭子的故事。在这些油腔滑调的评价中,他还插上了不少真心实意地称赞她优秀品德的内容,诸如她是赌城里罕见的不欺骗客人的女子,从不骗取免费的赌博,是个货真价实的好女孩,灵魂是不属于赌城的,等等。为了表示诚意,他伸出手掌来让她当烟灰缸用——这是原始的豪爽行为,在维加斯,无异于拿起公爵夫人的手来亲吻。

    戴安妮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看到她明显表现出对佐顿更感兴趣,我不禁有点愤愤不平,要知道毕竟是我像个勇敢的骑士那样为她报了仇,让那个可恶的奇曲丢尽了脸。她在准备离开我们去履行假赌客的职责时,探过身来亲了亲我的脸,略带伤感地微笑着说:“我很高兴你没事了,我当时真为你担心啊!你不应该那么傻的。”说完就走了。

    在以后的几周里,我们都各自把自己的经历讲出来,彼此加深了解。每天下午聚在一起喝酒水吃点心成了我们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每天的凌晨一点钟,等戴安妮从纸牌赌档下班后,我们就聚在一块儿吃早餐。当然,这也要看我们赌的情况,要是我们当中的哪一位手气好,赌兴正浓,那么他就暂时不吃东西,一直到手气转坏为止,这种状况往往是佐顿碰到的机会最多。

    漫长的下午里,我们经常坐在室外的游泳池边,顶着沙漠的烈日,海阔天空地侃大山。午夜时分,我们喜欢沿着霓虹灯映照下的街道漫步,远处灯火辉煌的酒店宛如建在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有些时候,我们就干脆随意靠在纸牌赌档的围栏上大谈自己历经的沧桑。

    佐顿的故事听起来似乎最平淡无奇,在我们四人中,他也表现得完全是一个凡夫俗子。他说他曾经有过美满幸福的生活,人生道路平坦,是个当经理的奇才,在35岁那年已拥有经营钢铁生意的公司。他在这一行中干的是某种中介的角色,生活非常富裕。20年前他和一个美丽的女人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拥有一幢大房子。可以说在生活中朋友、金钱、事业和亲情,他都应有尽有。这种称心如意的日子享受了20年后,按佐顿的说法是他的妻子对他厌倦了——这20年里,他为了家庭的富裕集中精力全身心在商海奋斗,他妻子在尽了做妻子和母亲的责任之余,开始觉得生活中她还应该享受更多的东西。她是一位机智的女人,天资聪颖,好奇心强,博览群书,尤其钟情小说与戏剧,经常参观博物馆,还参加了城里的文化团体。她热情洋溢地和佐顿分享着生活中的这一切,他对她的爱与日俱增,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对他说想离婚。这晴天霹雳对于他来说简直是致命打击。他为了家庭这个精神支柱付出了全部。为了保护家人免遭外界的危险,他用金钱和权力修筑起了坚固的堡垒,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堡垒会被自己最心爱的人从内部摧毁。他从此万念俱灰,再也不爱妻子、孩子、家庭和事业了。

    这些故事当然不是他叙述的原版,而是我听后浓缩归纳出来的。他当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对事业太专注了,“没有和妻子一起成长”,忽略了家庭。他妻子和他离婚后嫁给了他的一个朋友,他没有责备他或她,因为这位朋友和她趣味相投,智力相当,而且都是及时行乐方面的天才。

    佐顿同意了她提出的所有要求,并且把企业卖了,将全部钱财都给了她。他的律师提醒他这样做太慷慨了,将来肯定会后悔莫及的,然而佐顿认为这并不是慷慨,因为他可以赚更多的钱,而他的前妻和她的新丈夫都不能。“你们看我赌博的样子,一定以为我不懂得赚钱,其实我本来可以当一个大商人的,全国各地都表示愿意给我就业的机会,如果我坐的飞机不在维加斯着陆,也许我现在正在洛杉矶赚我离婚后的第一个100万美元呢!”

    这是一个很动人心弦的故事,但在我听来总觉得有不真实的环节——他太善良了,这故事的情节也太文明了。

    有一件可以落实的也是很反常很不对劲的事就是他晚上从不睡觉。每天早晨我为了有胃口吃早餐先去赌场掷骰子的时候,总会看见他在骰子赌档搏斗,很明显,他整个晚上都在赌。有时他太累了,就出现在大转盘或21点赌档。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身体也越来越糟糕:体重不断减轻,眼睛好像灌满了红色的脓液。他唯一保留不变的是待人温文尔雅,谈吐文质彬彬,而且我从来没有听见他讲过一句妻子的坏话。

    有时,科里单独和我喝咖啡或吃正餐,就会问我这样一些问题:你相信任顿那鸟人的话吗?你能相信一个男人会让一个半老徐娘搞得失魂落魄吗?你相信他老婆真的像他描绘的那么完美无缺吗?……

    我对他说:“她不单是一个半老徐娘,还曾经是他多年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是他精神的支柱。他是个守旧的清教徒,20多年的习惯在刹那间发生了质的变化,他经受不起这种打击。”

    是佐顿让我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的。有一天他对我说:“你提了很多问题,却很少谈到你自己。”他停顿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对到底是否值得再多打听下去进行了思想斗争,然后才问道:“你为什么在维加斯呆这么久?”

    “我是个作家。”我告诉他,而且从这里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他们听到我曾经出版过一本小说后的表情使我好不得意,更让他们吃惊的是我已经31岁了,抛开了妻子和三个孩子跑到维加斯来赌博。

    “我一直以为你顶多不过25岁呢,而且你没有戴结婚戒指。”科里疑疑惑惑地说。

    “我从不戴结婚戒指。”我告诉他。

    佐顿开玩笑地说:“你不需要戒指,你不戴戒指才像个罪犯。”

    我无法想象温和谦恭的佐顿会开这样的玩笑。他自己也结过婚,并且住在俄亥俄州。也许他内心也感到开这样的玩笑未免有些粗俗,他的思想根本就不可能这么自由化,也许是他妻子说这类话的时候他惯于纵容她随便乱说,渐渐也就听得心安理得。我相信她开这类玩笑是满不在乎的,但从他的口中讲出来就实在很不相称,当然,听到他这样说我也无所谓,绝对不至于把难以接受的内心世界也表现出来。我把自己的婚姻状况告诉了他们,在讲述这些故事的过程中,我对以前所吹嘘的牛皮也做了澄清——我腹部的伤疤不是战争造成的,只不过是胆结石手术留下的痕迹。

    科里听后忍不住笑道:“你这个该死的艺术家!”

    我耸耸肩,微笑着继续给他们讲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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