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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2节

    22

    从那之后,“马哲”课就成了岑今最喜欢最盼望的课。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一次上“马哲”课,她没好意思跑到前排去坐,怕同学看出破绽,也怕尹老师笑话她。她还是坐在最后,但她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她的尹老师,她张着耳朵听,但听的不是他讲课的内容,而是他的声音,成了她胡思乱想的伴奏音乐。她盯着他看,觉得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迷人。

    他的一切都变了,但所有陌生的东西里都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他长高了,长大了,长壮了,不再是瘦精精的,但他的手指还是属于修长的那种,让她回忆起他当年的瘦。他的声音变低沉了,宽厚了,完全没有小男孩的稚嫩,但他还是喜欢说“我什么不知道?”,也让她想起小的时候,他经常神气活现地来这么一句。

    她觉得他讲课的时候也不时地向她坐的地方望过来,但她没把握两个人的视线触碰过没有。她觉得她近视的程度正好,既不是看不清他的外貌,又不是把一切瑕疵尽收眼底,就那么半清晰半朦胧的,使他显得完美无缺。

    下课之后,她没从教室后门出去,而是往讲台的方向走,希望他又会叫住她。但她还没走到一半,就发现他已经收拾好东西往教室外走去了,她慌了,想叫住他,又有点不敢,就在她犹豫的那一刻,他已经走出了教室。

    她心一冷,难道上次他请她吃了一次饭,就认为尽了地主之谊,叙完旧了?或者是因为上次她讲到父母辈的恩怨,他生气了?

    她很失落地走出教室,发现他已经不知去向。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他跑去跟他那帮同龄的男孩子玩去了,丢下她,孤零零的。那时她如果对他哭,他就会害怕,会答应陪她玩,但现在这一招肯定不灵了。

    她怏怏不乐地往寝室走,刚走了一段,看见他骑着车迎面过来。她站住了,他也在她跟前下了车。

    她问:“你到哪里去?”

    “回宿舍,你呢?”

    “回寝室。你住哪里?”

    “青年教工宿舍。你呢?”

    “我住研究生楼。”她生怕他急着回去吃午饭,忙说,“你上次请了我,我今天回请你一次吧。”

    “那不得吃掉你半个月的生活费?”

    “我可以请你吃便宜东西。馒头炒饭之类的。”

    他想了一下:“嗯,我知道一家餐馆,炒饭做得挺好的,我们就吃那家吧。”

    她开心极了,跟着他往校园外走。一路上,她感觉有很多人向他们投来关注的目光,她不知道人家是在看她,还是在看他,或者是在看他们两人。

    她有点不自在,他好像也有点不自在,两人保持着两尺来宽的距离,不声不响地走着,正是下课时间,路上人很多,不时有人插到他们中间,她总是急忙挤过去,紧跟着他。

    到了校外,他才开始跟她讲话:“生怕把你挤丢了。”

    “吓得我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紧跟在你后头。”

    “现在挤丢了不会哭了吧?”

    “白天不会,晚上还是要哭的。”

    他侧过脸看她:“现在还哭?我不相信。”

    “我马上就哭给你看。”

    “别,别,我最怕你哭了。”

    “你现在还怕我哭?”

    “更怕。”

    他不再问她会不会上活的了,说了声“好了,现在可以带人了”,就一偏腿上了车,她紧走几步,追上他,坐上他车的后座。

    他骑了一会,遇到一个小上坡,他又像小时候那样,屁股离开座椅,站在踏板上骑。

    她说:“这是个上坡,我下来吧?”

    “不用。”

    他像个蹬三轮的,站在踏板上,很卖力地骑着。她忍不住说:“你这样骑车,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你送我去医院看我的爸爸妈妈。”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

    “你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

    他挑了一家餐馆,说:“这家餐馆的扬州炒饭不错。”

    一个带位的年轻女孩把他们领到一张桌子前,两人坐下,女孩问他们喝什么茶,他点了茉莉花茶,那女孩进去倒茶了,他们拿起桌上的菜单翻看。

    正看着,他突然低声说,“我们换一家吧。”

    她有顾虑:“都已经去倒茶了,现在换不大好吧?”

    “还没点菜么,怕什么?”

    她感觉这有点像很久以前偷香蕉那次,他叫她站在墙角等他,虽然没说明是为什么,但总是有道理的,如果她照办,就一点事没有,如果她不照办,肯定会惹出麻烦来。她没再说什么,跟着他走出餐馆,听到身后女招待在议论什么,大概是在骂他们两个坐定了又跑了。

    她说:“今天太好玩了,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偷香蕉那次。”

    他笑了一下:“你怎么光记得我那些丢人现眼的事?”

    “我觉得一点儿也不丢人现眼,我记得那件事,是因为你……你是为了我……才去……偷的……你还为了救我……挨了打,那时你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只是那时?现在不是一样吗?”

    “真的?如果我现在想吃香蕉,你还会去。偷?”

    “现在用不着偷了吗。”

    “如果用得着呢?”

    “用得着还有什么话说?一个字:偷!”

    她见他把个“偷”字说得那么铿锵有力,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他感慨地说:“你妈妈真好,花那么多钱去把我领回来,连我爸都。没那么好。我那时真想叫她一声‘妈妈’,不光是那时,我一直都想。叫她一声‘妈妈’。”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我爸要把钱还给你妈妈,但你妈妈不收,她说‘如果你真心谢我,就对我发誓,从此不再打孩子’。”

    “你爸爸就发誓了?”

    “嗯。他从那之后就没再打我。”

    她跟着他走进一家小餐馆,点了炒饭和两个菜,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很长时间,一壶茶加了很多次,她也上了好几趟厕所,如果是跟别的人上餐馆,她肯定会觉得很不自在,但跟他在一起,她好像做什么都很自然,还巴不得做点能令他想入非非的事。

    午饭时间早过了,晚饭时间还没到,餐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客人,账单早已放在他们桌子上,店员好像都有点哈欠连天的了。她小声说:“我们是不是吃得太久了?”

    他环顾一下四周,好像刚注意到店里只剩他们两个了,连忙说:“哎呀,讲糊涂了。我们走吧。”

    他拿起账单,她连忙去抢:“给我,给我,说好了我今天回请你的。”

    他坚持要付帐:“你下次再回请我吧。”

    她听说还有“下次”,喜出望外,不再抢了,让他去付了账。

    两人走出餐馆门,他问:“现在想去哪里?”

    她原以为吃完饭肯定是像上次那样回学校的,没提防他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愣了一下,才说:“你说去哪就去哪。”

    “前面有个公园,想不想去那里坐坐?”

    她欣然同意:“好啊,只要不耽误你正事就行。”

    “我没什么正事,就是教几节课。”

    “你下了班不回家,你家里人没意见?”

    “我家里没人。”他一偏腿上了车,她也紧追几步,坐了上去。

    大概因为不是周末,公园里没什么人,仅有的几对,看上去都是情侣,坐在树荫里,靠得紧紧的。

    她把视线从那几对情侣身上拉回,偷看他一眼,发现他也在望那几对情侣,她心有点慌,不知他会不会受了感染,也来点亲热的小动作。

    走了一会,他指着树下一个长条木椅子说:“走累了没有?我们去那边坐会吧。”

    她跟着他来到椅子跟前,他从包里找出一张纸,擦了一下椅子,让她坐下,自己也坐在椅子上,中间隔着一尺来宽。两人都侧身坐着,便于讲话。

    她讲了些小时候的事,然后问:“怎么都是我在讲?”

    他微微一笑:“我喜欢听你讲,你从小就很会讲故事。”

    她声明说:“但是我刚才讲的不是故事。”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口才很好,记忆力也好,想象力很丰富,我觉得你不应该学理科,应该学文科,当作家。”

    “但我妈不让我学文科,说文科又赚不了钱又危险。”

    “那倒也是,不过可以当成业余爱好,写点小说,拿去发表。”

    “你说如果我把我们小时候的故事写出来,有没有地方发表?”

    “只要是你写的,肯定有地方发表。”

    “真的?你这么相信我的水平?”

    “嗯。我爸爸说的没错,你们一家都是读书的料。”他有点自卑地说,“我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我干这行完全是赶鸭子上架,我一直都想换个工作,但是学我这个专业的,除了教书,就只有去做官了。”

    “你不愿意做官?”

    他撇撇嘴:“我既不愿意做官,也没有做官的本事。”

    “那你想换什么工种呢?”

    “我也不知道我适合干什么,好像什么都不适合。”

    “我觉得你教哲学教得挺好的呀。”

    “但我自己对我教的东西都不感兴趣。”

    她吹捧说:“你不感兴趣还教这么好,如果感兴趣,那不得了啦。”

    他沉默了,低着头,脚在地上画。她趁机盯着他看,觉得他侧面轮廓特别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英俊潇洒。她又看了看远处的几对情侣,心痒痒的,很想他能坐到跟前来,把一条胳膊搂在她肩上,像别的情侣那样。

    她小声问:“还记不记得那次去那个工厂吃冰?回来的时候,溪沟里涨水了。”

    他抬起头,笑着说:“怎么不记得?你差点淹死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

    “后来,你叫我把衣服脱下洗。”

    他有点异样地望着她,她不好意思往下说了,希望他接着回忆,但他跳过了那一段:“那时的生活真穷啊,吃个冰还要费那么大力。你想不想吃冰棍?想吃我们到那边去买。”

    “等会再说。你还记得不记得你摘了几片荷叶让我当衣服。”

    他站起来:“走,我们到那边去买冰棍,我看见卖冰棍的车了。”

    她坐着不动,他把手伸给她,她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就不肯放开了。

    他们牵着手,慢慢地往卖冰棍的地方走。她感觉好像有股甜水从他们握着的手里一直传上来,涌进心里,甜丝丝的,就像若干年前,第一次吃那种红红的硬邦邦的冰块一样,滋润到心里去了。

    走到卖冰棍的人跟前,他问了她吃哪种,就掏钱买了两根,递给她一根。她把冰棍纸剥了,扔进卖冰棍的人随车带着的垃圾桶里,边吃边走。

    她特意把冰棍拿在离他较远的那个手里,空出另一只,好跟他握着。但他没再伸手过来。她有点失望,还有点生气,但她很快就注意到他两手不空,一手提着他的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冰棍。

    她吃完了冰棍,想找点纸擦手,但他又递过来一根:“喏,还有一根,吃完了一起擦手。”

    她这才发现他刚才只是拿着冰棍,并没吃,她问:“你不吃冰棍?那你买了干什么?”

    “给你买的。”

    “一次给我买两根?我哪里吃得完?”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吃冰吗?”

    “哈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遍地是冰棍,哪里还会那么贪?你吃吧,我实在吃不下了,再吃要把肚子吃坏了。”

    “真不吃?”

    “真不吃。”

    “那我只好吃掉了。”他剥开冰棍外面包的纸,刚送到嘴边吃了一口,大半个冰棍就掉下来了,他赶快接住,装了满满一大口,狼狈不堪。

    她开心得哈哈大笑。

    他很快几口吃掉,走到一个水管边去洗手,边洗边叫她:“来,这里可以洗手。”

    她也走过去,把手伸到水管下:“还记得不记得以前E市三中那个水管?”

    他笑了一下:“记得,你那时是不是觉得水管很高?”

    “嗯,还要你把我抱到旁边的台子上去,我才够得着。”

    他看了她一会:“你长大了,长高了,再也不用别人抱上去洗手了。”

    她甩着手上的水:“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的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他也甩着手上的水:“可能过去了的时光总是显得比现在的时光更美好。”

    “也不见得,我觉得现在的时光也挺美好的。”

    她的手还没甩干,就大方地牵住他的手,他的手也还有点湿,两只湿手牵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他们就这样牵着手在公园里玩,她很想再往前发展一点,但他没带头,她只好控制住自己。

    回到学校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很多人都拿着碗往食堂走,还有些人打了开水往宿舍走。

    他说:“我到了,你……”

    她看了看几栋楼房,问:“你住这里呀?”

    “嗯,这就是青年教工宿舍。”

    “你住哪间啊?”

    他指了指一栋楼房:“就那间,在三楼,305。要不要上去坐会?”

    她看到楼里进进出出的全是年轻男人,知道这是男教工宿舍,现在正是人家吃饭洗澡的时间,她到那里去不方便,就说:“不了,我回寝室去了。”

    “我送你一下?”

    “不用了,反正校园里不能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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