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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除了吃饭,玉秀不肯到堂屋里去了。怎么说自己也是“姨妈”呢。这样的局面一下子持续了好几天。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可玉秀一直在和平静做最顽强的搏斗,这是怎样一种寂静的热烈,太要命了,人都快耗尽了。玉秀反而盼望着家里头能多出一个人,热闹一点,可能反倒真的平静了。然而,大姐和姐夫总是要上班的。他们一走家里头其实就空了,只留下郭左,还有玉秀。屋子里立刻变得像窗户上的玻璃一样静寂,亮亮的,经不起碰。除了自己的心跳,就是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临近中午,玉秀担心的事情到底发生了,郭左突然走进厨房了。玉秀的心口一下子收紧了,不知羞耻地狂跳。郭左来到厨房,样子很不自然。却没有看玉秀,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翠绿色的牙刷。郭左把牙刷放在方杌子上,关照说:“不要再用你姐姐的牙刷了。合用一把牙刷不好。不卫生。”郭左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厨房,回到堂屋看书去了。玉秀把翠绿色的牙刷拿在手上,用大拇指抚摸牙刷的毛。大拇指毛茸茸的,心里头毛茸茸的,一切都毛茸茸的。玉秀一下子恍惚了,带上了痴呆的症状。玉秀就那么拿着牙刷,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取过牙膏了。玉秀挤出牙膏,站在床边慢慢刷牙了。神不守舍的。就那么一个动作,位置都没有换。玉米在这个时候偏偏回来了,比平时早了一个多小时。玉米走进厨房,看见玉秀正在刷牙,有些奇怪。玉秀每天早上都是从玉米的手中接过牙刷,跟在玉米的后面刷牙的。玉米把玉秀上下打量了一遍,小声说:“玉秀,怎么了你?”玉秀一嘴的牙膏泡沫,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文不对题地说:“没有。”玉米有些疑惑了,愈发放低了声音,说:“怎么又刷牙?”玉秀说:“没有。”玉米警惕起来,发现了玉秀手上的新牙刷。玉米说:“刚买的?”玉秀嘴角的泡沫已经淌出来了,说:“没有。”玉米说:“谁送给你的?”玉秀迅速地从窗口瞥了一眼对面的堂屋,说:“没有。”玉米顺着玉秀目光望过去,郭左正堂屋里在看书。玉米有数了,点了点头,说:“快点,做中饭吧。”

    当天的晚上玉米躺在床上,很均匀地呼吸,一点动静都没有。玉米的眼睛开始是闭着的,后来郭家兴已经打起呼噜了。玉米听见呼噜慢慢地均匀了,睁开眼睛,双手枕在了脑后。玉秀让她伤心。是真伤心,伤透了心了。看起来这个贱货天生就是风流种,王连方的一把骚骨头全给了她了。这丫头扶不起来。指望不上的。这丫头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惹是生非的货,骨头轻,一见到男的就走不动路。不行,得有个了断了。这样下去绝不是事。外甥和姨妈,这是哪儿对哪儿?他们要是闹起来了,万一传出去,王家的脸还往哪里放?郭家的脸还往哪里放?瞒不住的。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不行,天一亮就叫小骚货回去。一天都不能让她呆。玉米打定了主意,又犹豫了。王家庄还是不能让她回,狐狸精要是回去了,郭左再跟过去,又没人管,还不闹翻天了。这也不是办法。玉米叹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头疼了。看起来只有叫郭左走了。可是,怎么对郭左开这个口呢?也不能对郭家兴说这件事,空口无凭,闹大了就不好看了。玉米想不出办法,头都大了,只好起来。

    郭左还没有睡。郭左睡得晚,起得晚,每天晚上都磨磨蹭蹭的,不熬到十点过后不肯上床。玉米拉开西厢房的门,朝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厨房门缝里的灯光立即熄灭了。玉米知道了,就在眼皮子低下,玉秀其实天天在捣鬼呢。玉米在心里头骂了一声不要脸的东西,笑着说:“郭左,还看书哪。”郭左点上一根烟,“嗳”了一声。玉米坐在郭左的对面,说:“一天到晚看,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书。”郭左说:“哪里。”显然是心不在焉了。玉米心里说,郭左,没想到你也是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这一点你可不像你的老子。玉米和郭左谈了一会儿扬州,谈了一会儿插队的地方,夜也深了,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郭左倒是蛮和气的,和玉米一问一答的。玉米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开始打听郭左中小学的同学来了。主要是男生。玉米说:“要是有合适的呢,你帮我留心一个。”郭左有些不解,只是看着玉米。玉米“嗨”了一声,说,“还不是为了我这个妹子,玉秀。”郭左听明白了,玉米是想让郭左替玉秀物色一个对象。玉米说:“只要根正,苗红,就是缺一个胳膊少一条腿也没有关系。不痴不傻就行了。”郭左直起了上身,极不自然地笑起来,说:“那怎么行。你妹妹又不是嫁不出去。”玉米不说话了,侧过脸,脸上是那种痛心的样子,眼眶里已经闪起泪花了。玉米终于说:“郭左,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是不妨的——玉秀呢,我们也不敢有什么大的指望了。”郭左的脸上突然有些紧张,在等。玉米说:“玉秀呢,被人欺负过的,七八个男将,就在今年的春上。”郭左的嘴巴慢慢张开了,突然说:“不可能。”玉米说:“你要是觉得难,那就算了,我本来也没有太大的指望。”郭左说:“不可能。”玉米擦过眼泪,站起来了,神情相当地忧戚。玉米转过脸说:“郭左,哪有姐姐糟踏自己亲妹妹的——你有难处,我们也不能勉强,替我们保密就行了。”郭左的瞳孔已经散光了,手里夹着烟,烟灰的长度已经极其危险了。玉米回过身,缓缓走进了西厢房,关上门,上床。玉米慢慢地睡着了。

    郭左没有呆满他的假期,提前上路了。郭左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招呼,一大早,自己走了。临走前的那一个下午郭左做完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他把玉秀摁在厨房,睡了。郭左反反复复追问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玉秀了?郭左没有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他回避了自己。而玉米的那句话却一点一点地占了上风:“玉秀呢,被人欺负过的,七八个男将,就在今年春上。”郭左越想越痛心,后来甚至是愤怒了,牵扯着喜爱以及诸多毫不相干的念头。似乎还夹杂了强烈的妒意和相当隐蔽的不甘。郭左就是在当天的夜里促动了想睡玉秀的那份心的。这个想法吓了郭左自己一大跳。郭左翻了一次身,开始很猛烈地责备自己。骂自己不是东西。郭左这一个夜晚几乎没有睡,起床起得反而早了。迷迷糊糊的。郭左一起床便看见玉秀站在天井里刷牙。玉秀显然不知道夜里郭左的心中都发生了什么,刷得却格外地认真,动作也有些夸张,还用小母马一样漂亮的眼睛四处寻找。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一回,郭左立即让开了。郭左突然一阵心酸。熬到下午,郭左决定走,悄悄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收拾完了,玉秀正在天井里洗衣裳。玉秀揿着头,脖子伸得很长,而她的小肚子正顶着搓衣板,胳膊搓一下,上衣里头的乳房也要跟着晃动一下。郭左望着玉秀,身体里头突然涌上了一阵难言的力量,不能自制。郭左想都没想,闩上天井的大门,来到玉秀的身后一把便把玉秀搂进了怀里。两个人都吓坏了。玉秀就在他的怀里,郭左很难受,难受极了。这股子难受却表现为他的孟浪。一口亲在了玉秀的后脖子上。胡乱地吻。玉秀没有动,大概已经吓呆了。玉秀的双手后来慢慢明白过来了,并没有挣扎,潮湿的双手抚在了郭左的手背上,用心地抚摸。缓慢得很。爱惜得很。玉秀突然转过身,反过来抱住郭左了。两个人紧拥在了一起。天井都旋转起来了,晃动起来了。他们来到厨房,郭左想亲玉秀的嘴唇,玉秀让开了。郭左抱住玉秀的脑袋,企图把玉秀的脑袋往自己的面前挪动。玉秀犟住了,郭左没有成功。胳膊扭不过大腿,胳膊同样扭不过脖子。僵持了一会儿,玉秀的脖子自己却软了,被郭左一点一点地扳了回来。郭左终于和玉秀面对面了。郭左红了眼,问:“是不是?”他想证实玉米所说的情况到底“是不是”,却又不能挑明了,只能没头没脑地追问,“是不是?”玉秀不知道什么“是不是”,脑子也乱了,空了,身体却特别地渴望做一件事。又恐惧。所以玉秀一会儿像“妹妹”那样点了点头,一会儿又像“姨妈”那样摇了摇头。她就那样绵软地点头,摇头。其实是身体的自问自答了。玉秀后来不点头了。只是摇,慢慢地摇,一点一点地摇,坚决地摇,伤心欲碎地摇。泪水一点一点地积压在玉秀的眼眶里了,玉秀不敢动了,再一动眼眶里的泪珠子就要掉下来了。玉秀的目光从厚厚的眼泪后面射出来,晶莹而又迷乱。玉秀突然哭出来了。郭左对准玉秀的嘴唇,一把贴在了上面,舌头塞进玉秀的嘴里,把她的哭泣堵回去了。玉秀的哭泣最后其实是由腹部完成的。他们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对方的身上,各是各的心思,脑子里头一个闪念又一个闪念,迅捷,激荡,却又忘我,一心一意全是对方。郭左开始扒玉秀的衣裳了。动作迅猛,蛮不讲理。玉秀的脑子里头滚过了一阵尖锐的恐惧。是对男人的恐惧。是对自己下半身的恐惧。玉秀开始抖。开始挣扎。郭左所有的体重都没有压住玉秀的抖动。玉秀在临近崩溃的关头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看清楚了,是郭左。玉秀的身体一下子松开了。像一声叹息。颤抖变成了波动,一波一波的,是那种无法追忆的简单,没有人知道飘向了哪里。玉秀害怕自己一个人飘走,她想让郭左带着她,一起飘。玉秀伸出胳膊,用力搂紧郭左,拼了命地往他的身上箍。

    进了九月玉米的肚子已经相当显了。主要还是因为天气,天热,衣裳薄,一凸一凹都在明处。走路的时候玉米的后背开始往后靠,一双脚也稍稍有了一点外八字,这一来玉米不管走到哪儿都有点昂首挺胸的意思了。好像有什么气焰。机关里的人拿玉米开玩笑说,“像个官太太了。”玉秀就是被玉米昂首挺胸地领着,到粮食收购站报到的。玉秀不那么精神,但好歹有了出路,每个月都拿现钱,还是很开心了。玉秀一心想做会计,玉米却“代表郭主任”发了话,“希望组织上”安排玉秀到“生产的第一线”去,做一个“让组织上放心”的司磅员。玉秀还是做了司磅员。正是九月,已经到了粮食收购的季节了,经常有王家庄的人来来往往的。玉秀每次都能看到他们。玉秀的心里一直有一点忐忑,可耻的把柄毕竟还捏在人家的手上。不过没几天玉秀又踏实了,王家庄的人一见到玉秀个个都是一脸羡慕的样子,玉秀相当地受用。玉秀在岸上,他们在船上,还是居高临下的格局。玉秀想,看起来还是今非昔比了。这么一想玉秀的身上又有了底气,他们是给国家缴公粮的,自己坐在这里,多多少少也代表了国家。

    玉秀坐在大磅秤的后头,一旦闲下来了,牵挂的还是郭左。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怎么样了。想得最多的当然还是那个下午。“那件事”玉秀其实是无所谓的,反正被那么多的男人睡过了,不在乎多一个。让玉秀伤心的是郭左的走。他不该那样匆匆离开的,那么突然,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就好像玉秀缠着他不撒手似的。这一点伤透了玉秀的心。怎么说玉秀也是一个明白人,就算郭左愿意,玉秀也不能答应。一个破货,这点自觉性还是应该有的。怎么可以缠住人家呢。想得起来的。

    最让玉秀难受的是玉秀“想”郭左。开始是心里头想,过去了一些日子,突然变成身子“想”了。玉秀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原本是最害怕那件事的,经历了郭左,又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反而喜欢了的呢。都好像有瘾了。时光过去得越久,这种“想”反而越是特别,来势也格外地凶猛。都有点四爪挠心了——可是郭左在哪儿呢?玉秀躺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的。只好把枕头抱起来,压在自己的身上,这一来身上才算踏实一点了。还是不落实。玉秀不停地喘息,心里想,看起来自己真是一个骚货,贱起来怎么这么不要脸的呢。

    这一天的晚上玉秀却“想”出了新花样,又变成嘴巴“想”了,花样也特别了,非常馋。馋疯了。恨不得在自己的嘴里塞上一把盐。玉秀只好起来,真的吃了一口盐了。咸得喘不过气来,却不解馋。玉秀只好打开碗柜,仔仔细细地找。没有吃的,只有蒜头,葱,酱油,醋,味精,还有香油。挑了半天,玉秀拿起了醋瓶。玉秀刚拿起醋瓶嘴里已经分泌出一大堆的唾液了。玉秀轻轻地喝了一小口,这一口是振奋人心的,一直酸到了心窝子,特别地解馋,通身洋溢着解决了问题才有的舒坦和畅快。玉秀仰起脖子,“咕嘟”就是一大口。“咕嘟”又是一大口。玉秀想,看起来自己不光是骚货,还是个馋嘴猫。难怪王家庄的老人说,“男人嘴馋一世穷,女人嘴馋裤带松。”

    玉秀却一直不知道自己体内的隐秘。玉秀确信自己怀孕都已经是闭经后的第三个月了,那已经是十月的中旬的事了。玉秀到底年轻,害喜的反应一直不太重,时间也短,加上刚刚到粮食收购站上班,一忙,居然就忽略过去了。按理说玉秀第一个月闭经应该有所警觉的,可那时候玉秀满脑子都是郭左,在心里头和他说悄悄话,和郭左吵架,和解,又吵架,整天做的都是郭左的白日梦。偏偏把自己忘了。第二个月到是想起来的,转一想,春天里被那么多的男人睡了,都没事,这一次就是郭左一个人,当然不会有问题了。人多力量大,郭左再怎么说也不会比那么多的人还厉害,不会有什么的。放心了。放心之余玉秀还对自己撒了一回娇,对自己说,怀上一个小郭左才好呢。我刚好到扬州去找他。这么一撒娇玉秀的心情反而好了。疑惑倒是有一些,不过玉秀坚信,没事,过几天身上一定会来。到了第三个月,都过去五六天了,玉秀终于有点不踏实了,却始终存了一分侥幸。直到玉秀确认自己怀孕之后,玉秀一边害怕,一边还是侥幸:不要紧的,会好的,过几天也许自己会掉了呢。话是这么说,其实玉秀每一天都心思沉重的,仿佛断了一条腿,每一步都一脚深一脚浅的。

    十月的中旬玉秀有些着急了。玉秀不能不替自己仔细地谋划了。关键中的关键是不能让玉米知道。玉米要是知道了,那就死透了。出路只有一个,赶紧把肚子里的东西弄出去。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去医院。然而,去了医院,事情终究会败露。这一来等于没去,比没去还要坏。玉秀开始考虑自行解决的办法了。玉秀决定跳。当初在王家庄的时候,王金龙的老婆小产过的,就因为和婆婆吵架的时候跳了一回。金龙家的在天井里拍着屁股,又是跳,又是骂,后来“哎哟”一声,掉了。玉秀想,那就跳。玉秀说做就做,一旦闲下来便躲到没人的地方,找一块水泥地,一口气跳了四五十个。后来长到了七八十个,再后来都长到一百七八十个了,还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的。连续跳了十来天,把饭量都跳大了,身上却没有半点动静。玉秀想,看来还是要拍着屁股。玉秀用王金龙老婆的方法试了四五回,对泼妇的行为彻底绝望了。玉秀只能作另外打算。又想起来了,张发根的老婆也流过一回,是打摆子,吃了合作医疗的药,把好端端的肚子吃没了,都三个半月了。赤脚医生说了,一定是治疟疾的喹啉片惹的祸,药瓶子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呢,“孕妇不宜”。玉秀的问题现在简单了,找到喹啉片就简单了。喹啉片是常用药了,为了找到它们,玉秀还是费了不少心思,“大姐”“大姨”地交了一大串的朋友,花了四五天的功夫,总算找到了。玉秀一大早上班拿着了药瓶,这一回安心了,解决问题了。玉秀偷偷地溜进公共厕所,倒出来一把,一口捂到了嘴里。因为没有水,咽不下去,只能干嚼了。玉秀“嘎嘣”“嘎嘣”的,像一嘴的炒蚕豆,嚼得满嘴的苦,眼泪差一点掉下来。玉秀伸长了脖子,一口咽了下去。这一口下去玉秀总算踏实了,相当高兴,坐回到磅秤的后面,和别人说说笑笑的。一支烟的功夫药性起作用了。玉秀的嘴唇乌了,目光也慢慢地散了,像一只瘟鸡,脖子撑不住脑袋,东南西北四处倒。玉秀的脑子却还没有糊涂。她担心身边的人把她送进医院,笑着站了起来。玉秀一个人走向仓库,靠近仓库的时候玉秀有些支不住了。玉秀扶着墙,慢慢摸了进去。吃力地爬上粮食堆,一倒头就睡着了。玉秀在仓库里头一直睡到天黑,做了无数的古怪的梦。玉秀梦见自己把自己的肚子剖开了,掏出了自己的肠子。玉秀把自己的肠子绕在脖子上,一点一点地挤,挤出了郭左的一根手指头。玉秀再挤,又是一根。一共挤出九根来。玉秀捧着手指头,说,郭左,都是你的,装上吧。郭左看了看,挑出来一根,拧到自己的手上去了。郭左的手上其实就缺这么一根。玉秀望着手里多出来的八根指头,想,怎么会多出来的呢?怎么会多出来的呢?玉秀很不好交待了。郭左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玉秀急了。这么一急玉秀的梦便醒了,而郭左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玉秀松了一口气,很开心,一蹦一跳地对郭左说,你终于回来了,我梦见你了,我刚刚梦见你了——其实还是在梦里头。

    玉秀一连三四天病歪歪的。几乎去掉了半条命。她在等。可内衣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解决了问题的痕迹。看起来还是不行。玉米正怀着孩子,慵懒得很,脾气却见长了,大事小事都吆喝玉秀。玉秀小心地伺候着玉米,身子软绵绵的,相当地不听使唤。玉米的脸上不是很好了。玉秀不敢让玉米看出来。玉米要是起了疑心,那个麻烦就大了。只能硬撑,脸上还弄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好几回都差点支不住了。好在玉秀还是相当顽强的,居然也挺过来了。只不过内衣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太惆怅人了。终归是压在心头的心思。

    玉秀一天一天地熬日子,肚子终于起来了。就那么一点点,外人看不出,可玉秀自己是摸得出来的。很有名堂了。玉秀最担心的当然还是被人看出来。为了保险,刚刚进了十月,玉秀便把春秋衫早早套上了,还是厚着脸皮跟玉米讨过来的。衣服一上身玉秀便走进了玉米的卧室,站在大镜子的面前,仔细认真地研究春秋衫的下摆。下摆有些翘,玉秀不放心了,自己和自己疑神疑鬼的。玉秀挺起胸脯,抓住下摆的两只角,捏住了,往下拽。正面看了看,又转过身去,侧面看了看。放心了。然而,手一松,下摆却又像生气的嘴巴,撅了起来。为了对付这两个该死的下摆,玉秀一个人站在大镜子的面前,扭过来扭过去的,折腾了好半天。玉秀的手上突然停住了,她已经从大镜子的深处看见玉米了。玉米正站在堂屋里头,冷冷地打量镜子里的玉秀。玉秀在镜子里面专心致志,对自己挑挑拣拣的,显然是弄姿了,一定在勾引什么,挑逗什么,透出一股无中生有的浪荡气。玉米看了两眼便把她的脑袋转过去了,想说她几句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玉秀这丫头看起来是改不了了,上班才几天,又作怪了。这条小母狗的尾巴就是不肯安安稳稳地遮住屁股,动不动就翘,一逮到机会就要冲着公狗的鼻子摇,都不管露出了什么。玉米对自己说,什么毛病都好改,水性扬花这个病,改也难。

    玉秀一直严守着自己的秘密,没料到却让小唐发现了。这个女人的眼睛真是厉害,真是毒,真的是火眼金睛。那一天中午其实挺平常的,玉秀来到机关大院的公共厕所,蹲在那里小解。小唐进来了。小唐进来得相当突然,玉秀的嘴里正衔着裤带,说是裤带,其实就是一根布条子。看见了小唐,玉秀总要招呼一下。可玉秀终究有些慌乱,一定是过于热情了,话还没有出口,嘴里的裤带已经掉进粪坑了。小唐也蹲下来了,一起扯了几句闲话,起身的时候小唐却把自己的裤带送给了玉秀。布条子不值两分钱,可到底是一份情分,所以玉秀谦让了一回,无意中却把小肚子裸露了出来。玉秀当然是高度警惕的,刚露出来,立即提了一口气,把腹部收住了。玉秀到底年轻,到底无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小肚子上有了一道褐色的竖线,浅浅的,自下而上,一直拉到玉秀的肚脐眼。玉秀哪里能知道这一道褐色的竖线意味着什么。小唐可是过来的人了,吃了一惊,一下子看清了玉秀体内的所有隐秘。小唐立即朝玉秀的脸上看了一眼。虽说极其迅速,却带上研究和挖掘的性质。有把握了。四个月左右了,看起来还是个男胎。小唐肚子里一阵冷笑,心里说,玉秀,恭喜你了。小唐斜着眼睛,责怪玉秀说:“怎么不来坐了?嘴上倒甜,一天到晚阿姨阿姨的,我看你的眼里早就没我这个阿姨了。”玉秀一直赔着笑,系好裤子,一同和小唐离开了厕所,说了好多的客套话。玉秀想,自己老是躲着小唐,还是小心眼了,人家可能都把那件事忘了,还是拿自己当朋友的。

    玉秀再一次来到会计室是一个中午。小唐要做账,在机关食堂里吃过中饭,遇见了玉秀。顺便把玉秀叫过来了。玉秀乏得厉害,想睡个午觉的。但是小唐这样热情,还是过去吧。玉秀坐在小唐的对面吃着水果糖,小唐十几分钟就把手上的活计做完了。她们又开始聊天了,口气还是和过去一样,丝毫看不出有过什么疙瘩。虽说有点困,玉秀还是很开心了。小唐还是和过去一样对玉秀蛮关心的。话说得好好的,小唐突然不说话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小唐认认真真地说:“玉秀,看起来我们还是不知心,你没有拿我当朋友。”小唐的话太突兀了,玉秀得不到要领,一时摸不着头绪,不停地冲着小唐眨巴眼睛。小唐却干脆,单刀直入,提醒玉秀了。小唐说:“玉秀,你要是有什么难处,不该瞒着我——你想想,我不帮你,谁帮你?你不让我帮,我帮谁?”小唐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已经沿着玉秀的胸部往下面去了。玉秀的心口一阵狂跳,肚子上“*&”的一声,好像都被小唐的目光拉开了一道口子,秘密像肠子一样淌了出来。脸上当即失去了颜色。小唐悄悄掩上门,做好了秘密交谈的所有预备。重新回到座位的时候,玉秀早已呆在座位上了,再也不敢看小唐的眼睛了。小唐来到玉秀的身后,双手搁在了玉秀的肩膀上,轻轻抚摸了两下。玉秀的心头一热,转过身,一把抱住了小唐的腰。小唐的心里有底了。轻声问:“谁的?”玉秀仰起脸,张大了嘴巴,一个劲地摇头,却不敢哭出声来,就那么张大了嘴巴,前所未有的丑。小唐都有些可怜她了,俯下上身,对着玉秀的耳朵说:“谁的?”玉秀只顾了哭,鼻涕拉得多长,哭得都快岔气了。小唐的眼睛也红了。玉秀拉起小唐的手,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哀求说:“姨,帮帮我!”小唐自己擦了一把泪,又替玉秀擦了一把泪,小声说:“谁的?”玉秀说:“姨,求求你,你帮帮我!”

    小唐再也没有盘问过玉秀,这是玉秀特别感动的地方。事实上,小唐已经从多方面照料起玉秀来了。比方说,营养。小唐警告过玉秀,不管你有没有成亲,怀孕终究是女人的大事,马虎不得。事情最终如何去料理,以后再说,身体可不能垮下去。要是在这个问题上亏空了身子,落下病根,什么样的大鱼大肉都补不回来的。玉秀不住地点头。玉秀没有一点主,所以乖得很,一心一意听小唐的话。小唐开始为玉秀补身子了,熬了鸡汤,排骨汤,鲫鱼汤,蹄子汤,偷偷地带到会计室来,命令玉秀喝。喝完了,再命令玉秀吃。小唐为玉秀补身子花了不少钱,态度上却极为严格,是慈母才有的苛求,没有半点还价的余地。小唐逼着玉秀,越是呵斥,越是显现出母亲般的疼爱了。玉秀再不懂事,在这一点上还是明白的,喝着喝着就流下眼泪了。玉秀一流泪小唐总是陪着,眼泪有时候比玉秀还要多。玉秀对自己其实不担心了,有小唐,就是有靠山了。玉秀的眼泪主要还是因为小唐。人生难得一知己。玉秀有这样的朋友,值了。玉秀对小唐的那份感恩和依恋,就是面对亲生的母亲也不一定有。小唐说了,“没事,有我呢。”就差拍胸脯了。

    玉秀年轻,能吃,能喝,不到一个月的光景突然发现不对路子了。肚子发了疯一样,拼了命地长,一下子鼓出来一大块。肚子里的胎儿似乎也得到了格外的鼓励,开始顽皮了,小胳膊小腿的,还练起了拳脚,一不小心就“咚”地一下,一不小心又“咚”地一下。小东西的拳脚让玉秀滋生了一股说不出的怜爱,更多的却还是说不出的恐慌。肚子里的小东西那可是一个人哪。真是钻心刺骨又沁人心脾。玉秀把这个情况对小唐说了,甚至在会计室里撩起上衣,给小唐看了一眼。小唐望着玉秀的肚子,脸上也有点吃惊,叹了一口气,说:“都怪我,还是性急了,补得太早了。”这怎么能怪小唐阿姨呢?玉秀的额外进补到了这一天总算停止了。然而,肚子却像干部们的职务,上得来,却下不去了。眼见得春秋衫都遮盖不住了。好在玉秀并不笨,她找来了许多布带子,用布带子勒。玉秀十分担忧地说:“小唐阿姨,你不会替我说出去吧?”小唐生气了,背过身去,不理玉秀,又一次流下了眼泪。玉秀知道自己错了,很诚心地道了歉,劝了好半天才把小唐眼泪劝住了。

    依照小唐的意思,要想真正解决问题,到医院去做了那是一定的。关键是时机。太晚了当然不好,太早了也不行。话虽然这么说,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小唐拿不准,玉秀就更拿不准了。只能听小唐阿姨的。只有隔三岔五地催。催得也不能太急,太急了反倒显得信不过小唐了。小唐其实也有小唐的难处,小唐说了,好几次她都走到医院的门口了,一看见医生,又打了退堂鼓——说不出口。要是真的开了口,那还不是把玉秀卖了,“玉秀你不知道,医生的嘴巴从来都不打膏药。”这句话是合情合理的,只能说是小唐阿姨办事周到了,关门过节都想得很细。时光又拖下去一些日子,玉秀已经顾不上那些了,玉秀说:“还是告诉医生吧,迟早总要让医生知道的。”

    天气一天一天地凉了,冷了。在玉秀的这一头,这差不多已经是上天的恩典了。要不是今年冷得早,玉秀说不定都已经现眼了。老天爷对玉秀看起来还是不错的,一场冬雨过后,气温骤降,这一来玉秀的黄大衣自然而然地上身了。虽说后来又转暖了几天,黄大衣终究不扎眼,并没有引起过分的盘问。没有人盘问当然好,可是玉秀心头的压力并没有减轻,相反,愈发沉重了。关键是小唐的这一头指望不上了。小唐为这件事专门找过玉秀,一见面玉秀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小唐的眼皮肿得老高,把所有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给玉秀交了底。小唐到医院去过了,都找了人家院长了,刚刚开口,还没有来得及说起玉秀,院长就怀疑了。小唐说,院长问我,是不是你的儿子在外面“胡搞”,“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小唐说,玉秀,我也是个做母亲的,还敢再说什么?小唐说到这里特别伤心,表现出了一个母亲的自私。她为此而内疚,难过得不敢看玉秀的眼睛。玉秀绝望了。可虽说绝望,到底还是个懂事的姑娘,非常理解小唐。再怎么说,总不能为了自己把人家的儿子赔进去。哪个做母亲的也不能。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是“作风”问题,关系到人家一辈子的前程呢。上一次在人家的家里那个样子,惊天动地的,影响很不好,都已经对不起人家了。再让人家高伟背这样的黑锅,真的要天打五雷轰的。小唐没有能够帮上玉秀,在玉秀的面前哭了好半天,一点声响都没有,脸上全是泪。玉秀看在眼里,反过来内疚了。特别地痛恨自己,可以说恶火攻心。小唐的这条路死了,玉秀的路其实也等于死了。玉秀替小唐擦干眼泪,心里想,姨,玉秀只有来世报答你了。

    其实,关于死,玉秀想了也不是一两回了。死不是一条好路,但好歹还是可以称作一条路。说一万句,死终究还是一个去处。刚开始想起来的时候玉秀的确有些害怕,可是,怕着怕着,心里头一下子打开了一道门,突然不怕了。玉秀想,眼睛一闭,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怕什么?这么一想玉秀特别地轻松,慢慢地都有点高兴了。这真是出人意料。主意定下来之后玉秀首先想到的是机关大院里面的那口井,深得很,黑咕隆咚的。玉秀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觉得井里的漆黑比死亡还要人。那就上吊吧。可是上吊这个法子玉秀又有点不甘。她在王家庄见过吊死鬼,尸体很难看,相当地难看。鼻孔里都是血,眼睛斜了,翻在那儿,舌头也吐在外面。玉秀不能答应。玉秀这样的美人坯子,不能那样糟踏自己,就是做鬼也还是应该做一个漂亮的女鬼。想来想去还是水了。那就到收购站的大门口吧。那里还是不错的。宽敞,清澈。又是自己的单位,水泥码头也工整漂亮。

    注意一旦定下来,玉秀反而不急着死了。乘着轻松,玉秀要好好活几天。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还赚一天呢。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玉秀终于睡上安稳觉了,吃得也特别地香。米饭好吃,面条好吃,馒头好吃,花生好吃,萝卜好吃,每一口都好吃,什么都好吃,喝开水都特别地甜。玉秀想,看起来还是活着好。这么多的好处,以往怎么从来没有留意过的呢?一旦留意了,分分秒秒都显得很特别,让你流连忘返,格外地缠绵了。真是难舍难分。这一来玉秀又有点留念了,重又伤心了。死亡最大的敌人真的不是怕死,而是贪生。活着好,活着好哇,要不是自己的肚子不留人,玉秀“愿在世上挨,不往土里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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