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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思念的方向,并非朝着天上

    送走柏森后,我从桃园坐车,单独回台南。

    那个发型像木村拓哉的学弟在或不在,对我都没意义。

    我只觉得空虚。

    我好像漂浮在这间屋子里,无法着地。

    当我试着固定住身子,不想继续在空气中游泳时,门铃声突然响起,明菁来了。

    "吃过饭了没?"明菁问我。

    "还没。"我摇摇头。

    "你先坐着看电视,我下碗面给你吃。"

    "姑姑,我……"

    "先别说话,吃饱后再说,好吗?"明菁笑了笑。

    明菁很快在厨房扭开水龙头,洗锅子,装了六分满的水。

    打开电磁炉开关,烧水,水开了,下面条。

    拿出碗筷,洗碗,碗内碗外都洗。

    洗筷子,用双手来回搓动两根筷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将手上的水甩一甩,拿出干布,先擦干碗筷,再擦干双手。

    面熟了,明菁捞起一根面条试吃,好像烫了手,轻轻叫了一声。

    将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吹气,再用右手食指与拇指抓住右耳垂。

    接触到我的视线,明菁笑了笑,吐了吐舌头。

    明菁从电视机下面拿出一张报纸,对折了三次,垫在桌子上。

    跑回厨房,从锅里捞起面,放入碗中。

    用勺子从锅里舀出汤,一匙……二匙……三匙……四匙,均匀地淋在碗里。

    将筷子平放在碗上,拿出抹布遮住碗圆滚滚的肚子,双手端起碗。

    "小心,很烫哦。"

    明菁将这碗面小心翼翼地放在报纸上。

    "啊,忘了拿汤匙。"

    再跑回厨房,选了根汤匙,洗干净,弄干。

    明菁将汤匙放入碗里,笑了笑,"快趁热吃吧。"

    "你呢?"

    "我不饿,待会再吃。"

    明菁卷起袖子,拿面纸擦擦额头的汗。

    "我很笨拙吧。"明菁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菁,你不笨拙的,认识你六年半以来,现在最美。

    明菁坐在我身旁,看着我吃面。

    我永远记得那碗面的味道,可是我却找不到任何的文字来形容味道。

    我在吃面时,心里想着,我以后要多看点书,多用点心思,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将那碗面的味道,用文字表达。

    "好吃吗?"明菁问我。

    "很好吃。"我点点头。

    明菁又笑了。

    "过儿,你刚刚想说什么?"我吃完面,明菁问我。

    "我……"早知道,我就吃慢一点。

    "李柏森走了,你一定很寂寞。"明菁叹了一口气。

    "姑姑……"

    "过儿,你放心。姑姑不会走的,姑姑会一直陪着你。"

    "姑姑,我只剩下你这棵寄主植物了。"

    "傻瓜。"明菁微笑说?quot;别老把自己说成是檞寄生。"

    明菁环顾一下四周,突然很感慨:

    "当初我们六个人在一起时,是多么热闹。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了。"

    "你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已经待在台南九年了。"

    "嗯。"

    "我们人生中最闪亮灿烂的日子,都在这里了。"

    "嗯。"

    明菁转头看着我,低声吟出: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乌玉兔各西东。

    芳草奈何早凋尽,情人无心怎相逢。"

    我转头看着坐在我左手边的明菁,我这辈子最温暖的太阳。

    当初和明菁坐车到清境农场时,明菁也是坐在我左手边。

    我好像又有正在坐车的感觉,只是这次的目的地,是从前。

    "我父亲过世得早,家里只有我妈和一个妹妹。中学时代念的是女校,上大学后,才开始接触男孩子。"明菁笑了笑:

    "所以我对男孩子,总是有些不安和陌生。"

    明菁拿出面纸递给我,让我擦拭嘴角。

    "我很喜欢文学,所以选择念中文系。高中时,我写下了这首诗,那时心想,如果以后有人猜出来,很可能会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明菁又吐了吐舌头:"这应该是我武侠小说看太多的后遗症。"

    "你这样想很危险,因为这首诗并不难猜。"

    "嗯。幸好你是第一个猜中的人。"

    "幸好……吗?"

    "过儿,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认识你后,我就觉得我该照顾你,该关心你,久了以后,便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明菁拨了拨头发,露出了右边蹙紧的眉,我闭上眼睛,不忍心看。

    "孙樱和秀枝学姐经常说,你心地很好,只可惜个性软了点,丝毫不像敢爱敢恨的杨过。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是不像清丽脱俗的小龙女呀。

    "姑姑,你很美的。"

    "谢谢。也许杨过和小龙女到了20世纪末,就该像我们这样。"

    明菁笑了起来,很漂亮的眼神。我的右肩,完全失去知觉。

    "我收拾一下吧。"明菁端起碗,走了两步,回头问:

    "过儿,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姑姑,你一直是我内心深处最丰厚的土壤,因为你的养分,我才能够不断开花结果。我从不敢想象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出现你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然后呢?"

    "每当我碰到挫折时,你总是给了我,再度面对的勇气和力量。"

    "嗯。所以呢?"

    "所以我习惯你的存在,喜欢你的存在。"

    "过儿,那你喜欢我吗?"

    我又想起第一次要开口约明菁看电影时的挣扎。

    当时觉得那种难度,像是要从五楼跳下。

    现在的难度,可能像从飞机上跳下,而且还不带降落伞。

    "你要下决心。"子尧兄说。

    "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秀枝学姐说。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

    柏森也借着莎士比亚的文字,这样说。

    明菁仍然端着要洗的碗筷,站在当地,微笑地注视着我。

    我闭上眼睛,咬咬牙:

    "姑姑。过儿,喜欢。但是,不爱。"

    我从飞机上跳下。

    可是我并没有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我听到的,是瓷碗清脆的破裂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

    明菁拿起扫把,清理地面,将碎片盛在畚箕,倒入垃圾桶。

    再重复这些动作一次。

    找了条抹布,弄湿,跪蹲在地上,前后左右来回擦拭五次。

    所有的动作停止,开口说:

    "过儿,请你完整而明确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好吗?"

    "姑姑,我一直很喜欢你。那种喜欢,我无法形容。"

    我紧抓住开始抽痛的右肩,喘口气,接着说,"可是如果要说爱的话,我爱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我说完后,明菁放下抹布,左手扶着地,慢慢站起身。

    明菁转过身,看着我,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哭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菁没有声音的哭泣,也是最后一次。

    "金乌玉兔各西东……过儿,你曾说过你是月亮,而我是太阳。太阳和月亮似乎永远不会碰在一起。"

    "情人无心怎相逢……情人如果无心,又怎能相逢呢?"

    "芳草奈何早凋尽……过儿,你真的……好像是一株檞寄生。如果我也是你的寄主植物的话,现在的我,已经……已经完全干枯了。"

    明菁的右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低下头:

    "我怎么会……写下这种诗呢?"

    "姑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右肩的剧痛让我无法说出口。

    "可怜的过儿……"明菁走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右肩:

    "你一直是个寂寞的人。"

    "你心地很善良,总是不想伤害人,到最后却苦了自己。"

    "虽然我知道你常胡思乱想,但你心里想什么,我却摸不出,猜不透。

    我只能像拼图一样,试着拼出你的想法。可是,却总是少了一块。"

    "你总是害怕被视为奇怪的人,可是你并不奇怪,只是心思敏感了点。过儿,你以后要记住,老天会把你生成这样,一定有祂的理由。不要隐藏自己,也不要逃避自己,更不要害怕自己。"

    "你还要记住,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但聪明是两面刃,它虽然可以让你处理事情容易些,但却会为你招来很多不必要的祸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千万要记住,以后一定要……一定要……"

    明菁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

    "一定要快乐一点。"

    为了压低哭声,明菁抽噎的动作,非常激烈。

    "再见了,过儿。"

    关上门前,明菁好像说了这句话,又好像没说,我已经不确定了。

    明菁走了。

    我生命中最后一棵,也是最重要的一棵寄主植物,终于离开了我。

    明菁曾告诉我,北欧神话中,和平之神伯德,就是被一枝檞寄生所制成的箭射死。

    明菁说我很像檞寄生的时候,她的右手还紧抓着胸前的衣服。

    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射入伯德胸膛的檞寄生箭吧。

    两天后,我收到明菁寄来的东西,是她那篇三万字的小说,《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写,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说。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过儿。"明菁在小说结尾,是这么写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已经被砍十八刀的人,

    是不会在乎再多挨一个巴掌的。

    清境农场那条蜿蜒向上的山路阶梯,明菁说它很像思念的形状。

    可是明菁啊,我已经回不去那条阶梯了。

    即使我回得去,我再也爬不动了。

    因为我思念的方向,并非朝着天上,而是朝着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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