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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优优从浙东天童山回到北京之后,再没给我打过电话,所以我一直认为,她与信诚一切都好,两人正沉醉于甜蜜的爱情生活。那时我正在设计小说的结尾,那结尾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写出这样团圆美满的结尾对我来说,早就心仪已久,在此之前我的多部小说皆因结尾不让读者舒心痛快而屡遭诟病。无论《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还是《永不瞑目》,还是《死于青春》,主人公均在缠绵相爱之后,死于非命。而《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和《玉观音》之类,虽然人物苟活在世,也是有情男女,天各一方。最好的结局要算《你的生命如此多情》和《便衣警察》了,但男女主人公虽然破镜重圆,心里也是各怀恩怨情仇,读者大多也能看出,那种美满似难持久。所以我一直憋着要写一部真正的团圆喜剧,以免读者对我盖棺论定。优优与信诚的故事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在祝福他们的同时,也写下他们的幸福供读者分享。我甚至想象万一那位电视剧投资商被“海岩”二字冲昏头脑,冒险拍下此片,那结尾一定是优优和信诚带着他们的孩子乖乖,倘祥嬉戏于蓝天碧水的海边,而此片最后光明的结尾,就定格于他们脸上灿烂无忧的笑容。

    但在这个结尾尚未完成之前,我半夜三更接到了凌信诚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焦急,焦急中还带了些少见的愤怒,愤怒中又包含了情不自禁的沮丧……他沮丧地告诉我优优跑了,时至深夜还未回家。他详细地说了优优离家出走的过程,自我辩解的同时又夹杂了对优优的批评。他说他没想到优优的个性如此之强,脾气如此之大,一言不合,摔门就走,这日子长了可怎么过呢。凌信诚的这个电话,再次把我对爱情能够持久的幻想,无情打破,让我深感男女之间性格冲撞,日久生厌,甚至柴米油盐,经济纠纷,这些才更加真实,更加永恒。

    凌信诚诉说完了,抱怨完了,还是希望我能帮他找到优优,劝她回来。我说优优并没打电话给我,我也不知她的下落,她会不会去医院她大姐那里了?会不会去她姐夫那里了?她姐夫不是开了一个店吗。凌信诚说这些地方他都找过,也打电话问过,他们都说没有见到优优。

    于是我一边答应他明天尽量去找,一边站在优优的立场,做些缓解矛盾的工作。我说据我观察,优优对你有很深的感情,但你也要为她想想,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守着一个一见她就发神经的孩子,她究竟有多少耐性,究竟能承受多长时间,总不能对她要求过高。另外,你们两人相处,你是强势,她是弱势,她经济上要依赖于你,你又是男的,她在你面前惟一剩下的,惟一敏感的,只有自尊。她因为自尊受伤而离家出走,你应当理解,应当宽容。我的劝说让凌信诚在电话里沉默下来,没再为自己辩解理论,在结束通话前他向我表示,优优回家以后,他可以向她赔礼道歉。

    第二天我是通过阿菊找到优优的。阿菊已经不在医院陪护优优的大姐,因为优优大姐已经出院,住到优优姐夫开的店里去了。优优姐夫拿了凌信诚给的二十万元投资,本来雄心勃勃,要重演志富火锅尚未实现的神话,但自从他倒了几次手机,间或还做了几次“倒卖人口”的“脏活儿”——为一个在北京开酒吧的仙泉老乡从仙泉招了几名坐台小姐,赚了几笔“不赚白不赚”的小钱之后,已经彻底蜕变成一个典型的“机会主义分子”了。我对优优说到“机会主义”这个词时优优居然没有听懂,这是老词,已经多年不用,源自毛泽东在井冈山打游击时期的著作。毛主席说:机会主义就是这里有利就到这里去,那里有利就到那里去,无一定原则,无一定方向。我对优优说,你的姐夫就是这样的“机会主义”分子。他看到北京的网吧生意很火,便立即放弃了他的火锅理想,在酒仙桥那边开了一家网吧,做起了少年儿童的生意。那网吧也起名叫志富网吧,刚刚营业,生意挺火。钱志富就住在网吧后面的一间平房里,优优大姐出院后也住在那里。凌信诚还把公司里一辆八成新的奥拓汽车,让姐夫开着,又单给了大姐三万块钱,让大姐把个家安得像模像样。;

    大姐出了院,阿菊却没失业。优优本来想再求凌信诚也帮阿菊找份工作的,但阿菊自己有本事,在医院就地取材找了个挺美的差事。这差事并不是留在医院,而是到一家装修公司去当秘书。装修公司的老板是个工头出身的江苏人,那一阵割阑尾住在大姐隔壁,和阿菊互相对眼交了朋友,没出三天便亲口许愿,并且一出院就说话算话地将阿菊带走。

    我先在那间“志富网吧”里找到了优优的大姐,从她那里得到了阿菊的电话。我就在那间网吧里和阿菊通了电话,阿菊没听我说完就打断我说:“对,她是在我这里,你要不要和她说话?”

    于是我和优优就说上话了,不是在电话里,而是见了面。见面的地点就在阿菊住的地方,离“志富网吧”很近很近,就在大山子附近的一幢居民楼里,两房一厅的一个单元,家具灯具都是新的。阿菊新交的那位开装修公司的男朋友名叫老六,平时业务很忙,时常不能回家,他不回家时阿菊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她那个公司秘书的头衔只是虚设。

    看来阿菊对她的新生活感到相当满意,我赶到阿菊家时优优刚刚睡醒,正在卫生间里匆匆洗漱,阿菊便带我看了她的这套房子,不无自豪地—一细数这房子的种种好处:三气齐全,全新家具,连空调都是新的,还是松下原装的机子……一直数到她的老六。对老六阿菊也挺得意,说老六对她很好,真心实意想要娶她,只是现在公司里业务太忙,顾不上这等家庭俗事,再加上德子倒霉不久,她马上披红挂彩也显得有些不义。总之就先这么过着,看看再说,反正总比优优强吧。见我略露疑惑,她看看卫生间那边,悄声解释:“凌信诚漂亮是漂亮,可那方面的事特别不行,优优陪着他不就像陪个木头似的,有钱又有啥用!像我这位,尽管年龄大了一点,可大一点就知道心疼人啊。不像凌信诚,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动不动就发个小脾气。他儿子跟他一样凶,见着优优就乱叫唤,你说优优苦不苦,他凌家大的小的谁不痛快了都敢冲她吼几声,所以优优压抑啊!我昨天晚上带她出去上上网,有个声讯网站可以上去骂人的,反正大家互相骂,什么话难听骂什么。什么口音的骂人话全都有,哎呀,可逗呢。优优开始还不好意思骂,后来看我骂,也就跟着骂开了。骂完了心里也就痛快了。”

    我不知道网络还有这样的功能,深感世上真是无奇不有。我问:“这是什么网站,还有专门骂人的网站?”

    阿菊说:“有啊,那网站就叫‘聊聊’,也叫‘九聊’你一上去就能骂的。”

    我问:“都骂些什么?”

    阿菊说:“什么都骂,什么工八蛋、操你妈……昨天有个小姑娘,北京口音,听声音还是学生呢,骂得太花了,男人都脸红的话她都不打结巴。什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三百六十度,难度一百八,哎呀可花呢。优优开始张不开口,我就替她起了一个网名,叫‘操你们全体’,把网上的人都骂了,所在大家一下子集中火力全骂我们,优优也就跟我一块骂了。现在心里压抑的人多了,所以有这么个‘聊聊’挺好。心里烦的时候,就上聊聊骂一通去,出完了气也就平衡了,然后回家回单位回学校该干嘛干嘛。”

    这时优优从卫生间里洗完出来,阿菊便把话头收拢住了,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出去买点菜去,回来给你们做饭吃。”

    阿菊走了,优优才冲我抱歉地说道:“昨天一夜没睡,今天起得晚了。”又问:“是信诚叫你来的?”

    我说:“对呀。”

    优优顾自低头沉默,我也没有急于发言。仔细端详优优一眼,感觉这女孩长得确实动人,只是因为一夜未眠或者心情压抑,才在眼圈底下,留下些疲倦和伤感的痕迹。少顷优优抬头看我,目中隐隐含怨,脸上却笑了一下,出乎我的意料,她竟首先开口。

    “昨天,我去找了周月。”

    话的内容也让我意外。我愣了半天才说:“嗅,是吗。”

    “我和信诚吵了架,突然有点想他了,所以我就去找了他。其实平时早就不怎么想他了。想也没有用,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俩早就算完了。”停了一下,优优看我,又是自嘲地一笑:“其实我和周月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我也笑了一下,作为呼应。然后我问:“那干吗又去找他?”

    优优移开目光,不想与我对视,她说:“谁知道呢,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有点想他。”

    “你去找他,”我问:“说些什么?”

    优优似乎想了一会儿,开口却有些答非所问:“我看他比前一阵子瘦了,就问他怎么瘦了。他说忙,说这一段特别辛苦。我说你不是在这里实习的么,实习也是这么辛苦?他说,都一样的,实习和实战其实一样。我说对了,去年你刚来实习的时候,不就是参加什么任务受的伤么。他说你怎么知道的,又说嗅,我想起来了,后来我们处请你当的陪护。我说你还不错,还记得我是陪护。他说,是他们告诉我

    的。我说,他们还告诉你什么,关于我?他说,说你工作挺负责的。我说,还有呢?他说,没了。我说,没了?他说,没了。”

    我静静地看着优优,听着她哺哺自语的叙述。话到此处她停了下来,似乎和刚才的结尾一样,没了。于是我插话进去,问道:“你见周月,就为了问他这些?”

    优优又笑,似乎在笑她自己,她说:“他也是这么问的。他问我还有别的事吗,他说他现在很忙,以后有空,一定找我,让我谈谈他治病时的事情,他说他挺想知道他住院的三个多月,都是什么样子。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一个像小孩那样什么都不懂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他说那时候的情况别人也跟他学过,但他还想听听,听听挺好玩的。”

    “你们就谈了这些?”

    “没有。后来他要走,我就告诉他,我找他不是闲聊来的,我有正事。是为了一件正事专门来的。他听了就又站下了,问什么正事,我说,是关于信诚公司的那事。周月马上就有了兴趣,他说你考虑好了吗?你了解到什么情况了吗?我说,对,我了解到了。他一听,马上让我上里边去谈。他带我进去,进到一间办公室里,让我坐下,还叫来那位王科长,他们一起来听。”

    优优说到这里,让我心下暗惊,看来她与周月密晤,并非纯为旧情,而是另有目的。我当然赞成任何公民,都应积极主动配合公安机关调查取证,甚至以国家社稷为重,大义灭亲。但优优此番忽然去见周月,忽然谈到信械公司,却让我非常惊疑。我惊疑的不是优优来见周月的目的,而是她要举报的动机。如果仅仅因为和凌信诚发生了几句口角,如果仅仅为了讨得周月的欢心,似乎就有些令人不齿,于是我不无担忧地问道:“你和他们谈了什么?”

    “我告诉他们,凌信诚已经把公司卖掉了,他不懂得怎么经商办公司,也没兴趣经商办公司,行贿受贿的事他都做不来的。他爸爸在世的时候他就从来不到公司去,他爸爸不在了他也只去过一两次。他不去我也就不去了,实际上我已经不是公司的人。所以我想来和你们说一声,你们别再查他了,信诚公司马上就和他没关系了。我不是成心不帮忙,而是我已经帮不了这个忙。”

    优优找到周月对他们说的这番话,让我前后左右细想了很久,我不知道她这样说究竟为了信诚还是为了周月,还是仅仅为她自己。总之这番话表现出我未曾预料的一种智慧:表面上是替信诚说话,实际上她讲的情况对周月他们,也很有价值。优优看得出来,凌信诚要出卖公司的事情公安方面并不掌握,他们脸上的表情既吃惊又有些茫然。王科长还不相信地盯着问她:“把公司卖了?卖给谁了?”优优摇头表示不知。她说公司业务方面的事情她从不打听。

    王科长砸磨了好几秒钟,眼神疑惑地看着优优:“刚才你说他不去公司你也就不去了,我怎么没太听明白。你说你已经不是信城公司的人了,你是不是跳槽不在信诚干了?”

    这个问题是优优没想到的,也是她自己捅出来的,如果她不愿意在周月面前说出她与信诚的关系,前面就不该那样露出端倪。从这一点来评估优优的智慧,似乎又大大地不够精明。

    优优一下子脸红起来,她几乎不敢去看周月,但她能注意到周月正在看她,且听她如何做出解答。

    她说:“我,我在凌信诚家,帮……帮些忙。他有病,要人照顾。另外他家有个小孩子,一个保姆顾不过来。”

    王科长看她,周月也在看她。她看不出他们看她的眼神里,是不是把她的意思全听懂了。

    好在王科长没有继续多问,看了手表之后便做了结束的表示:“好,那今天感谢你专门过来一趟,你提供的情况我们还要核实,有需要找你协助的地方,我们还会麻烦你的。不过有个要求我们得跟你讲清,你现在去凌信诚家帮忙我们也不反对,但我们和你接触的情况,务必不要对外去讲,更不能对凌信城本人泄露,你明白吗?”

    优优点头答应。

    我问优优:“公安调查信诚公司的事情,你肯定不会告诉凌信诚吗?凌信诚也许很快就会成为你的丈夫。”

    优优在沙发里坐正了身子,扬扬头把刚刚洗过的头发向后一甩,她的声音和她的动作同样干脆:“当然不会。我既然不会出卖信诚,那就更不会出卖周月。

    我这才介入正题,问优优:“你昨天和信诚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吵嘴?”

    优优不语,少顷她说:“我不知道信诚是不是真的爱我。

    我惊讶:“你怀疑他不爱你吗?

    优优说:“他要爱我,他要真想和我一起好好生活,他就应该把那个孩子还给那个女人。那孩子怎么对待我他都看见了,可他不怨孩子总是怨我!

    “孩子太小,他怎么怨孩子?他只能怨你,因为你是个大人!”

    “可我在他家里就像做贼似的,他们抱着孩子哪个屋子都去,孩子到哪里我就要赶快躲开,我要弄哭了他信诚就会生气。我是大人我就该过这样的生活?就该受这样的活罪?”

    我一时无言以对,我不得不承认优优的这种生活,一般女孩都很难忍受。改变这种状况的责任应在信诚,可信诚又是个不成熟的少年,他的人生经验,使他处理这种事情的能力,必定捉襟见肘。在这种无奈的现实面前,我只能尽力做好优优的工作,因为我相信凌信诚确实爱着优优,而优优之于信诚,虽然谈不上爱有多深,但相处这么久了,总会日久生情。

    于是我说:“优优,感情是一种共同的建设,彼此都要做出牺牲。信诚也为你牺牲了很多,比如,他总归牺牲了一些金钱。我并不是说他是用金钱来买你的爱情,来买你的容忍,金钱并不一定就是交易的工具,他花钱治你大姐的病,花钱给你姐夫开网吧,都是因为爱你。他当初想要给你一张卡,也是因为爱你。因为他看你受苦他就怜悯,看你无助他就心疼,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你,他花这些钱并不需要你具体偿还什么,只是表达,或者说只是宣泄他的爱心。你是不是觉得他反正那么有钱,一掷千金是他活该?”

    优优摇头低声:“没有。”

    我说:“而你现在要牺牲的又是什么?不过是一点点耐心。那孩子总会长大,过去受到的惊吓总会慢慢淡化,慢慢消失。所以你必须要有耐心,要通过时间慢慢和孩子沟通。那孩子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生命,就一定会有情感反应。只要你对他好,他一定有回报的,这既是人的生物本能,也是人的社会本能,只是需要时间。如果你真爱信诚,你真的愿意为他做出一些牺牲,你就一定会有这个耐心。你别问信诚到底爱不爱你,你应该问问自己,你到底爱不爱信诚!”

    优优沉默下来,没有马上回应,思想良久,才道出几句自言自语的心声:“我知道,我欠了信诚,我必须回报,必须偿还。所以我就要受苦。我知道那孩子就是我命中注定要经受的一个考验。”

    我愣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理解和接应优优的这段心灵独白,对这段独白我未做评论,我似乎更适合继续我的说教:“很多人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却惟独牺牲不了自己的孩子。爱护自己的孩子,也是基本的人性!优优你虽然从小就没了父母,但如果今后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会知道,父母对儿女的关爱,是最天性的、最无私的。所以你应该理解信诚。”

    这些话虽然都是简单道理,确实属于说教一类,但优优还是一声不响地听了。而她那张心事重重的面孔,却透露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是心悦诚服地接受,还是另外有所保留……

    我在阿菊家当着优优的面给凌信诚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已找到优优,告诉他优优现在已经回心转意,愿意回家。半小时后凌信诚开车赶过来了,他在阿菊的客厅里拥抱了优优。优优虽然略显被动,但也用双臂攀上信诚的肩背,向他敞开了自己的怀抱。我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对金童玉女重归于好,看着凌信诚满脸微笑,和优优手拉手地走出门去,不由不衷心地发出感叹,感叹人间的感情总要经过波折,风平浪静难显坚固本色;感叹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如此动人的青春年华,存在着爱意无限的美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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