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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狮子队没有来家喝彩,王才的媳妇哭哭啼啼大半夜。王才送走了二贝和白银,他心里也苦得难受。夫妇俩坐在火盆旁,红红的火光照着他们,谁也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最不能安宁的是一双火筷,你拿起来翘翘火,我又拿起来翘翘火,末了都说:睡吧。就上了炕去睡。睡下又都睡不着,两个人又都披衣坐起,叽叽咕咕说话。

    一个说:

    “咱没亏人吧?”

    一个说:

    “咱没亏人。”

    一个再说:

    “咱怎么会亏人呢?”

    一个再说:

    “咱哪里就亏人了!”

    想来想去,就想到韩玄子,估计必是这老先生从中作了梗。

    一个又说:

    “咱和他没有仇呀?”

    一个又说:

    “咱和他有什么仇?”

    一个再说:

    “没仇。”

    一个又再说:

    “没仇。”

    便又说起二贝和白银,口气是一致的:这小两口不错。但是,这小两口送报告的事能不能成功?夫妇俩却谁也说不准。

    一直唠叨到鸡叫,王才咬咬牙说:

    “咱是没错.真的,咱没错!我王才以前是什么模样,难道我永远是那个模样吗?只要现在的党中央不是换了另一班人马.不是变了这一套政策,我王才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我明日再去请狮子队,人家不来,我到白沟你娘家去,让那里的狮子队来,这口气我还是要争的,要不,真的我王才办了加工厂,倒成了什么黑人、罪人了!”

    初四的早上,他去找了狮子队,头儿支支吾吾,没有说不去,也没有说去。王才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动了肝火,二话未说,扭头就走了。他走了七里路,到了白沟岳父家,邀请那里的狮子队。狮子队的人知道王才当年曾张罗过办商芝加工生意,他们也正在酝酿这事,见了王才,如见了活佛,问他当年有过什么设想?又是如何经销?经验是什么?教训是什么?王才就将自己和二贝曾设想的那一套合盘托出,‘预祝他们事业成功。这些人满口答应当晚来他家喝彩。

    天未黑,白沟村的狮子队就进了镇。他们故意张灯结彩,鼓锣喧天地从镇街东走到镇街西,又从镇街西走到镇街东,惹得镇上的人都来观看,不知今晚这队人马要给谁家去喝彩。末了就奔王才院里去了。

    王才的院子扩大以后,十分宽阔,狮子队耍了一场,又耍一场,整整一个小时不肯停歇,齐声高喊:

    新年好,新年好,

    狮子头上三点宝。

    呜号号,呜号号,

    吹呼党的好领导,

    劳动致富发家了。

    新年好,新年好,

    狮子头上三点宝。

    呜号号,呜号号,

    齐心协力挖穷根,

    今年更比去年好。

    这喊声村里人差不多全听见了。又是十多分钟的鞭炮声,又是来人就散烟.又是来人就上桌子喝盅酒,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私下里都在议论:这小个子王才还是厉害,热闹得倒比韩玄子家更盛呢。

    韩玄子毕竟只是镇街上的韩玄子,他管不着白沟村。白沟村的狮子队来过一趟之后,第二天夜里又来了竹马队,第三天又来了魔女队。来了就独独往王才家喝彩,喝彩完再在大场上耍闹一场:这些热闹的人马每晚都挣得王才家许多烟酒,使得西街狮子队就眼红起来。有人埋怨他们的报酬太少,越耍越没劲.到了初六晚上,竟不再出动,一散了了。

    韩玄子去催了几次,都借口没有经费,不愿干了。甚至每天中午的社火芯子,也渐渐疲沓起来,这个队出,那个队就不出。韩玄子发急了,他和公社大院的干部商量,是不是由公社再拨一些钱来给社火队补贴,公社当然没有这项开支,只好又让各队队长再按人头摊款。但重新摊款,就难上难了;农民过一个年,花销是不小的,谁手里也没几个钱了。眼看到了正月十二,县上要进行社火比赛,镇子的社火却组织不起来,韩玄子四处奔波.以公社文化站名义,召集各队队长,说了许多严厉的话.队长们就有了意见,当场顶撞起来:

    “向社员要钱,社员哪有多少钱?谁家像你们家,大大小小都挣国家钱的!扮社火本是大家快乐的事,你们这么干,哪还会有什么兴头干呢?”

    韩玄子也觉得这话实在,可怎么应付县上的比赛呢?他们这个镇的文化站一直受县上文化局表扬,难道这次露脸的时候,就放一个哑炮吗?回家来愁得饭也不吃。

    二贝看见爹为难,说:

    “我说不要管这些事,你偏要管,怎么着,是非全落到你的身上了!任它还闹社火不闹,天塌下来高个子顶,有他公社的干部哩!”

    韩玄子说:

    “胡说八道!真要塌火,我还有什么脸面到公社大院去?人家还敢再委托咱办事吗?”

    他狠了心,说要自己先拿出三十元垫上,是好是歹闹起来十二上县,在县上中了奖,拿奖钱再还自己。二贝哭笑不得,问爹是怎么啦?腰里有多少钱?正月十五就要“送路”待客,正到了花钱的时候,客来一院子,你往桌上摆什么、端什么?!已经没几天了,烟还没有买,酒还没有买,莫非家里还有个银窖未挖?二贝娘在这件事上,立场是鲜明地站在了二贝的一边,咕咕囔囔起来,说去年夏天她到王书记家去,那个大屁股女人正在院里晒点心。天神,点心还晒!一晒一四六大席!人家吃不完,陈的已经要生虫,新的又有人送来了!瞧瞧这种当干部的!可咱的人当了站长,清水衙门!不但不进,反要往外掏!三说两说,韩玄子倒生了气,叫道:

    “都不要说了!烦死人了!常言说:家有贤妻,丈夫在外不遭祸事。你们尽在我的下巴下支砖,还让我出去怎么指拨别人?!”

    也就在这天晚上,王才到公社大院去了。

    他的加工厂是初八就开了工的。开工的第一天,附近的一些代销店就来订货,数量要得很多,那作坊里就整天整夜机器响、案板响、油锅响。狗剩和秃子一边干活,一边说着村里的新闻。论到韩玄子的困苦处,热一句,冷一句,百般嘲笑。王才听见了,训斥他们不要在这里说东道西,自个却揣着一颗心去找张武干。张武干也在为社火上县比赛的事犯愁,见了王才,没好气地说:

    “有什么事。过罢十五来谈吧!”

    王才说:

    “我不是来求你解决什么纠纷的。我问你,咱镇上的社火真的要上县去吗?”

    张武干说:

    “当然要去!到时候,你那里可不能强留人,队上需要谁去,谁一定得去!”

    王才说:

    “那是当然。听说社火的费用钱收不齐,有这事吗?如果真是这样,我想,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好给大家出点力,我以加工厂名义,拿出四十元。”

    张武干当时愣了,脸面上一时又缓和不下来。王才说:

    “我这是完全自愿的,没有别的企图,因为我到底手头活泛些。如果怕引起别人议论,你不要对外人讲是我掏的,我保证也不说,只是为咱镇上不要丢人。”

    张武干拿不定主意,把这事汇报给了王书记,王书记倒高兴,收了这笔钱后,便连夜来对韩玄子谈了。韩玄子纳闷了半天,疑惑地说:

    “这王才到底不是平地卧的人呀!能保住他不对外人说吗?他要一说,倒使他落得一个好名。再说,收了他一人的钱,会不会丢了广大群众的脸?就是他真心真意,咱公社是否能将上次没收的那几根木料折价给他,权当是公社拨给闹社火的补贴?”

    木料是半年前公社没收一个贩子的,一直堆放在大院,无法处理,又被雨淋得生了一层木耳。王书记和武干昕了,都说这主意妙极!便让武于又去了王才家,讲明:闹社火是集体的事,哪能让一个人掏钱?这种精神是可佳的,但作法不妥,公社决定将木料折价给他。王才也同意。

    有了钱,社火又闹了起来。正月十二,十六台社火芯子抬到县城,韩玄子又是满面的光彩,专门派人作了牌楼,上面用金粉写了“四皓镇社火”五个大字。一到城关,就十六支一尺七寸的长杆铜号吹天吹地,八面笸箩大的牛皮大鼓,八张二人抬的熟铜黄锣,一齐敲打,满指望这次要全县夺魁了。

    可是,社火一进县城十字街口,各路社火一抬出,韩玄子就傻眼了:茶坊公社的社火队是一排二十五辆汽车阵,领头的一辆是一面大鼓,敲鼓的头扎红布,腰系红带,左一槌,右一槌,上下跳跃,动作有力而优美,像是受过专门训练。后边汽车上的社火更是内容新鲜,什么“鲤鱼跳龙门”,什么“哪吒出世”;那偌大的荷花惟妙惟肖,花瓣竞能张能合,合着是白,张开是红,中间还有一粉团似的孩子现出。西河公社的社火则内容多得出奇,先是芯子十台,后是五十人两丈高的高跷,再是龙,再是狮子,再是旱船,再是社火须子:“范进中举”、“失子惊疯”、“公公背儿媳”……长蛇阵似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还有东山公社和柳林公社的花杆队、腰鼓队、秧歌队、竹马队,名目繁多,花样翻新,色彩夺目,造型绝奇。只显得四皓镇的人马寒酸可怜了。

    韩玄子拉住一个公社的领队,问:

    “你们这么大的气派,哪儿来的钱呀?”

    回答说:

    “要什么钱?这都是自发干起来的呀!你瞧,那一辆一辆汽车、拖拉机,都是私人的。往年一个队扮一台,今年是队上要扮队上的,私人要扮私人的,农民有了钱,就要夸富呢!”

    韩玄子说:

    “私人这么办,不影响旁人的情绪?”

    回答得更响了:

    “有什么情绪?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户富了,就能带动十户八户都富起来。大家都在争着富,是龙就成龙,是虎就成虎.八仙过海,各人会有各人的神通呢!”

    韩玄子没有再敢问下去。

    很自然,全县的社火评比,四皓镇没有中奖。

    韩玄子一回到家,就感觉头很疼,便睡下了。

    一家人都以为爹是太累了,也就没有当回事。可是,韩玄子睡过一夜。十三日的早上第一次没有早起,直到二贝娘做好了早饭,他还没有起来。二贝娘进了卧室来喊,见老汉大睁双眼,连喊几声却不吭不响,当下就吓坏了。到厦房对二贝、白银说:

    “你爹是怎么啦,从来没有这么睡懒觉的!你们快去看看,是不是病了?我的天神,后天就要待客,明日帮忙的人便来,他怎么就在这坎节儿上病了呢?r

    二贝和白银吓了一跳,上来站在爹的炕头,一声声叫爹,问爹怎么啦?哪里不舒服?韩玄子说:

    “你去公社叫王书记、张武干,就说我请他们来哩。”

    二贝飞也似的赶到公社大院.王书记他们正在家里摸麻将,谁输了就钻桌子。恰好是王书记在钻,炊事员刘老头说书记太胖.可以免了.张武干不同意,坚持麻将面前,人人平等。二贝一脚踏进去.说明了情况,王书记便和张武干赶来,韩玄子说:

    “王书记.张武干,我没有给咱把事办好,丢了公社的人了!我没有病.我只是想,我是老了,干不了这文化站的事,今年你们研究一下,就把这站长的帽子给我摘了。”

    王书记却哈哈笑了,说:

    “老韩,你这是怎么啦?有人说你的闲话?你不干这个站长,咱社里谁还能干呢?谁要说不三不四的风凉话,我们自会处理的!只要你还能跑得动,这站长就不要想卸掉,老同志嘛,许许多多的事还得你出马解决呢!”

    书记的口气很坚决,使韩玄子大受感动。他从炕上爬下来,又摆了几盘菜,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喝起来。书记一走,韩玄子就让小女儿去白沟叫来叶子和三娃,中午特意让二贝娘做了一点荤菜,把二贝和白银也叫上来,一家大小一起吃。饭桌上,三娃不断站起来为岳父敬酒,韩玄子有些兴奋了,就让二贝和三娃划几拳。二贝先觉得爹今天反常,后见又恢复了往日的情绪,也就划了几拳,还给爹敬了几杯。韩玄子脸色有些红了,话也开始多起来。白银说:

    “爹怕又喝得多了吧!”

    韩玄子说:

    “多是多了些,要醉还早呢。我高兴嘛,我只说这次社火办得不好,可公社领导还看得起我!今日个,咱一家人都在这里,和和气气的也像一个家的样子,我心里还很盛哩!”

    二贝见爹难得说出这话,心里也高兴,就越发讨好地说:

    “爹,下午没事,我去把咱的芋头地整理整理,我的那三分地去冬浇了,我娘和我小妹的那五分地去冬水没浇上,满地土疙瘩,要敲碎了,再过半个月,我就开始点种了!”

    韩玄子说:

    “那么一点地,来得及的。下午,我有事要给你们说。本来一年到头,咱一家人该坐下来好好说说,总结过去的一年,规划新的一年,可这社火缠得我没有空。现在事情过了,后天又要办事,只有今日空闲,咱好好开个家庭会。”

    二贝便说:

    “好吧,我们也有话要给爹说说呢j”

    碗筷收拾了,韩玄子就燃起炭火,二贝和三娃坐在一边拿烟来吸,叶子坐着织毛衣,白银捏不住女工,和小妹坐在一条长凳子上,一会把小妹的头发辫成小辫儿,一会又解开。

    这种家庭会议,几乎成了一种制度,每年春节召开一次。那几年,二贝还没有结婚,大贝回家过年,最怕的就是这种会。说是家庭会,勿如说是训斥会。韩玄子每次主持,要求“大家都说”,结果没有一次不是“一言堂”。这会几乎从没有开成功过,常以炸会而结束。但这一次炸了,下一次还得开。白银在娘家是无拘无束惯了,先听说家庭开会,觉得怪是稀罕,过门参加第一次会.很认真地洗耳恭听,但听来听去,全是些老话、旧话、套话、废话,没一点儿新鲜的东西,听得她直打瞌睡。但她不能不来,来了又不能不坚持到底,一回到自己房里就要说爹的不是,她没有读过《红楼梦》小说,却看过越剧《红楼梦》,便认定爹就是那个贾政。

    这会,大家都不说话,韩玄子也只是吸水烟。吸这种烟在农村是极少的。烟是大贝从兰州特意捎回的“百条儿”,烟袋是二贝接爹的班后,用第一个月的全部工资,讨买了一个解放前任过伪县长的孙子的传家之物。一次装一小丸儿烟丝,一小丸儿烟丝一喷一口香儿。这镇上当然只有他韩玄子才能如此享受。二贝娘已经刷了锅碗,却还在厨房里摸摸盆子,挪挪罐子,迟迟不见上堂屋来。韩玄子说:

    “他娘,你怎么啦?都在等着你了!那些盆盆罐罐,是什么稀世珍宝收拾不清?”

    “你们开你们的,叫我干啥呀?我又不会说话,说话又不算话的!”

    韩玄子说:

    “你真是扶不起的天子!你说不了,是叫你作报告演说吗?你不会坐在这里吗?”

    二贝娘拍打着衣服上的土,上来坐了,脸上笑笑地,说:

    “好好,现在你开始吧!”

    韩玄子便一本正经地进行开场白了。这开场白已经形成了多年来经久不变的言辞,说:

    “现在,一家人就缺大贝两口,他们工作忙,不回来也就罢了。今日也没外人,咱一家人,好好坐一坐。一个家庭也就如一个国家,国家一年要开党代会、人代会,一个家庭也要开。外边的人听说咱还开家庭会,就感到奇怪,这是他们少见多怪。他们打哩闹哩,什么事打打骂骂就解决了;咱不,咱都是多少有文化的人,咱要开会解决思想问题。一年已经过去了,新的一年又过了十多天,过去的一年里这个家怎么样?咱们都要总结。

    下一步如何安排计划?咱们也都要有个想法。人常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去年一年,依我看,咱这个家过得不好。怎么个不好?首先是人心不齐,这主要的责任是在二贝和白银身上。白银是新到咱家的,就我思想,亲生的儿女和进门的媳妇都一样是儿女,手心手背都是肉。白银自小没娘,我只说过了门来,让你娘好好拉扯,白银也算有了温暖,有了母爱,你娘也算有了搭手。咱这家是多好的日子,拢共就分了那么点地,麦秋二茬收了,种了,就没事了,你就在家帮你娘做三顿饭,收拾收拾家务。可我这想法错了,白银是野惯了性子,在外干活肯出力,家里的活,眼里没水。为早晨扫院子,为烧水,为挑水,我不知说了多少回,就是不听。二贝身也沉,学校在家门口,三顿饭在家吃,吃罢饭,嘴一抹走了,天不黑不回来。一回来就钻到小房里,你两口嘻嘻嘻、哈哈哈个不停,可你娘呢,那么大的年纪了,还要刷锅、洗碗、挑水。你们良心上能过去吗?再一点,咱这个家真成了空架子。为什么呢?外边都在说咱家有钱.可一个子儿也存不住。当然,去年一年办了几件事:二贝结婚,叶子出嫁。咱虽在乡下,可除了水以外,什么不要钱呢?我一月四五十元,要管吃、穿,还要迎来送往。一个萝卜几头来切,一月撵不及一月。二贝的钱,我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除了,买三十斤粮,说好每月交给我十元,可总是这月交了.下月就不交。结果,外边招得风声大,什么事旁人都把咱推到首头,咱有苦对谁说谁也不信。可话说回来,我也不是要儿女把钱都给我,也不是让咱一家人在外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那样子.即便是万贯家财,又能怎样?三一点,就是要注意影响.顾及大场面。在这镇上,咱是正南正北人家,交往必然就广,凡是来咱家能吃能喝的,那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万万不能怠慢。出门在外,又要学得本分。俗话说:一件衣服要穿烂,不要让人指烂。说到这儿我就有气,二贝你们结婚,也是到省城你哥那儿举行的,买几件衣服是应该的,可白银买一身西服,上衣只有两个扣子,在咱这地方怎么穿出去?你学你嫂子的样,也烫头发。人家在城里工作,环境不一样啊!还有那高跟鞋,拖鞋,手插在裤兜里走出走进……所以,我生了气,我把你们分出去了,分出去你们怎么过随你们吧。可一分出去,看着你们日子过得牺惶,我心里也不好受,想:这何苦呀,毕竟是咱的儿女呀。可再一想你们惹我生气,我就说:分了好,让他们也知道知道滋味。半年过去了,各自也都习惯了,咱就这样先过着吧。”

    韩玄子只管一边吸烟,一边说下去。屋子里再没有一点声响。三娃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实在没有耐力了,吸一根烟,又喝一杯水,又无聊地去翘火,一眼一眼看着火炭由红变白,由硬变软,由粗变细,只说岳父的话要结束了,没想那停顿是为了装换水烟。于是他不得不又去摸第五根香烟了。二贝已经习惯,他最好的办法是低着头想别的事情。虽然这一席话句句都是在诉说白银的不是,白银却并不急不躁。在这个家庭里,她的性格已被磨去了大半锋芒,她也聪明起来,学着二贝那种消极对抗办法。再说,这些话,老公公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只要他一开头,她也能估准下一句的内容了。于是,两眼儿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蜘蛛网。冬天,这房子里炭火不断,蜘蛛活得很精神,密密地织着一个大网,后来就卧到墙角的一根电线上一动不动了。白银看着看着,将头垂下来,似乎作着一种静听的样子,实际却开始了迷迷糊糊的梦境。

    “白银,你说说,我上边说的,是不是真的?若有一点委屈了,你可以说,我可以改。”韩玄子扭头看着白银。白银却毫无反应。二贝忙用脚踢了白银一下,白银忽地抬起头来。

    “睡了!”韩玄子说,“我口干舌燥说了这一通,你倒是睡着了?!”

    白银赶忙说:

    “哪里睡了?爹说的,我句句都在听哩。”

    “听着就好,我没委屈你吧?”韩玄子又说,“当然,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咱也不要多提。新的一年里怎么办?这是最关键的。一年一年过得好快,如今,叶子也出嫁了,虽说离镇上不远,可她还要过她的光景;小女子过了十五就去县中上学,家里是没有了劳力,我也好犯愁。这地谁种呀?这水谁挑呀?我还得靠你二贝、白银!你们要是好的,新的一年里就不要惹老人生气。白银在家多帮你娘干活,二贝在校,好好教书。学校在家门口,一定要学得活套。人家公社干部,官位就是再小,可在地方上还是为大,学校又在人家眼皮下,事事你要把人家放在位上。这样,于你好,于这个家也好。我吗,我也有缺点,爱喝口酒.你们嫌我醉了伤身子,也是一片好心,我注意着就是。我脾气不好,这设法改。这一两年里,公社信任我,让干个站长,什么事又都抽我参与,不去不行,去了,村里一些人看不惯就要说,可能也惹了些人。我先前脾气也不是这样,就是退休后,家事、村事搅得我脾气坏了。我再叮咛一句:以后咱家出什么事,说什么话,谁也不能对外讲,外人有和咱心近的,也有成心拆这个家的。你说出去,这些人不是笑话,就是要从中挑拨。白银,听说你往王才家跑了几次,和那媳妇一说就是一下午?”

    二贝听了,心里一紧,忙接住话说:

    “这事我知道。年前我们到地里去,碰着王才,硬拉我们去家,也便去了,说些闲话。爹又听谁在加盐加醋了?”

    韩玄子说:

    “这号人家,少去为好。他家钱是有了,粮是有了,一家大小手腕子上戴上表了,可谁理呢?人活名,树活皮,以我这年纪,我也早该不干什么站长了,可担子又卸不了,还得干。这虽是小事,就从这小事上,可以看出不论什么时候,人缘是最重要的。总之,一句话,往后,你们要想使老人身体好、多享几年福,就先把咱家搞好,家里搞好了,你们在外也事事顺心。我就这些,你们都可以说说。”

    二贝娘就对三娃说:

    “你说说。”

    三娃说:

    “我没什么要说,让我二贝哥说吧。”

    二贝说:

    “爹都说了,去年家里不好,这怪我和白银的多。是我们的错,我们都要改,不对的地方,老人还要多指教。要叫我说,我只说一句,就是爹上了年纪,一辈子又都从事教育,退休后本来是度晚年的,也不该去文化站。我也知道爹不是为了那每月十五元的补贴才去的;也知道爹在外跑了一辈子,退休了寂寞,可也得看身体状况,能不干就不要干了。总的来说,你对农村的事还摸不清,现在形势又不比以前,什么都在变了,而且还在继续变。咱拿老眼光、老观点去看一些人、一些事,当然看不惯;一管,就可能会失误,这样下去,反倒不好了。既然已经干上,公社又信任,你就只管管文化站,别的事,他们拉你,你一定要推掉。对于王才,乡里乡亲的,这人爹也知道根基,不是什么邪门鬼道的人。这几年发了,这是政策让人家发的,也不是他王才一家一户。爹正确认识他、理解他,能给他帮忙的就帮忙。如果事情做得过分,不光要得罪王才,我想以后可能

    得罪的人更多。农民要富裕起来,这是社会潮流,顺这个社会潮流而走,一不会犯错误,二也不会倒了人缘。”

    韩玄子静静地听着二贝的话,他没有言语。他知道二贝现在已经长大成人,有妻有室,又在学校为人师表,若要再反驳,二贝必然还要再说些什么,吵起来,就又不好,大女婿三娃还在座呀!何况对于王才,他心里虽仍不服气,但也觉得过去有些事情做得过分了点。

    他又抽了一会儿水烟,说:

    “你说,有什么想法,你都可以说,我也是在外干了一辈子,还不是农村瞎老汉,只听好的不听坏的。”

    二贝说:

    “就这些。过去家里不和,当然有我们身沉不勤快的原因,但对待村里的一些人、事问题上,和爹意见不一致,给爹说,爹也不听,我们才故意致了气呢。”

    二贝娘说:

    “我也是这个意见。你管人家王才怎么样哩。他没有,他也不向咱要;他有了,咱也不向他借。国有主席,社有书记,咱管人家的事干啥?”

    韩玄子说:

    “从心底来说,王才这人我是看不上眼的。他发了,那是他该发的;可没想到他一下子倒成了人物了!我也不是说他有钱咱眼红他;可这些人成了气候,像咱这样的人家倒不如他了?!”

    二贝说:

    “爹这就不对了。国家之所以实行新的经济政策,就是以前的政策使农村越来越穷。谁行,谁不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就是人尽其才的时候,咱能挡住社会吗?咱不让王才发家,人家难道就不发了?甭说咱,就是一个社,一个县,一个省,总也不能把潮流挡住啊!”

    韩玄子说:

    “好,他的事我以后少管。可我在这要把话说明,他王才能发了家,咱韩家更要争气把家搞好!后天给叶子‘送路’,这也是耍人的机会.咱要鼓足劲,只能办好,不能办坏,要在外面把咱的脸面撑进来:明日一早,二贝你去把厨子请来,咱就在院子里支大锅.准备菜。白银给你娘当帮手,刁空将四邻八舍的桌子、凳子都借来。”

    说罢,就让老伴去拿了算盘,一宗一宗计算来多少客?切多少肉?炸多少豆腐?熬多少萝卜?炒多少白菜?下多少米?喝多少酒?吸多少烟?一直又忙乱了一个小时,家庭会议才得以闭幕。历年来的家庭会议,这一次算是圆满的。二贝和白银一进厦房,白银就说:

    “哈,爹这次总算听了你的话了!”

    二贝说:

    “爹心里还想不大通呢。爹是有知识的人,有些事能想得通,有些事就钻了牛角。后天待客,爹是押了大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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