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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我不搭话。也不迫究了。从今后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份,在呜咽。我又再把身子辗转。

    “妹妹——”

    “哈丁’

    “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是!”素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经有一天,他在我身边,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我也是爱过他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原来已是最后。幸好我把他杀了,放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他一生便只得两个女人。此刻这两个女人又再绞缠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新欢。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记得。

    没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

    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清了。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从此素贞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仲春。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索维,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凄迷倒影在湖上。天还有点料峭。

    渐近西冷心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听:

    “小错,你放心,我在存钱。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电冰箱,要不可先买电风扇。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双喇叭的,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在香港是最红的了,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小价你嫁给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侣,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驾齐驱的,选了一处柳荫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良辰美景来何天。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下起雨来。

    不大,但很密,轻飘而流曳,踏着碎步,款款过来。

    “啊”

    小小的惊呼声,不情不愿地受打扰,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便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声。女的骂:

    “叫你不要来啦,洗过澡,在弄口见面不好?又要踩来断桥。待会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

    “你弟弟偷听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来了,怪到我弟头上去。”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谁要讲理?你不是要谈情?谈个屁!”

    二人僵持着,男的生气了,不肯上前议和。女的馨发一抖,自踩车回去。

    素贞看不过:

    “哎,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诀别拌嘴了,快点和好吧/

    我笑:

    “与你何干呢?”

    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隐隐约约,他只得暂进一阵才上路。

    他拎着一把黑伞。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穿着一件浅蓝色条子的上衣,捧着一大叠英语会话课本,和好些书刊杂志。为了维护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后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静待雨过。

    素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小青,”她说,“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兴盘警扎辫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干什么来着?”

    她赶忙地适应潮流。

    一旅身,烫了发,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脚上换了丝袜,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高底凉鞋。上衣五彩缤纷,间有荧光色,在腰间以T恤衫下摆结了个蝴蝶结。手指上戴了指环,银的,粗的。耳环也是一般式样。脸上化好妆,涂上口红。虽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带了个太阳眼镜——并没有把商标贴纸撕下来。

    “你看我时髦吗?好看吗?”

    还背了个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骇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

    “不,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

    “小青,我约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见,拜拜!”

    “你的教训——”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这一回,真的,依据她受过的“教训”,她要独来独往,自生自灭。她根本并不热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辙。

    遥遥见她过桥往小亭去。

    低语,传情,雷题电闪般的恋爱,她又搭上这个男人。

    他把伞撑起,护她上路。一切自伞开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针引线的中间人了。——也许她此刻的身份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张小泉,杭州三百多年来的名牌。它的剪刀镶钢均匀、对口锋利、磨工精细、开合和顺、锁钉牢固、刻花新颖、式样美观、经久耐用。——不过,这么优秀的剪刀,剪不断世间孽债情丝。

    那男子是谁?

    他是谁?

    何以她一见到他,心如轮转千百转?

    啊,我明白了。——

    如果那个是许仙的轮回,则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他吗?是他吗?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马。

    横竖素贞看中了,就让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写那发生在我五百多岁,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的故事。这已经足够我忙碌了。

    我还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东方日报>去。听说那报章的读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了解我呢。

    稿子给登出来了,多好。还可以得到稿费。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这样写:“编辑先生,稿费请支港币或美元。否则,折成外汇券也罢。我的住址是:中国,浙江、杭州、西湖、断桥底。小青收便可。”

    万一收不到稿费也就算了,银子于我而言不是难题。我那么孜孜不倦地写自传,主要并非在稿费,只因为寂寞。

    因为寂寞,不免诸多回忆。

    ——然而,回忆有什么好处呢?在回忆之际,不若制造下一次的回忆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烟急雨中,蓝衣少年,撑开一把伞——

    还等什么呢?

    我要赶上前。我依旧是素贞的妹妹,同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

    我决定借了他的伞,着他明日前来取回。解放路、延安路、体育场路、湖滨路、环湖路……随便一条柏油马路的一家。

    我一拧身子,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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