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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我万不能大意失荆州,息事宁人:“阿楚,你别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

    “我不是‘说话’,”她气还没平,“我是‘吵架’!我不高兴你帮她不遗余力。”

    “何必为一个只上来七天的女鬼吵架?”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来中国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么轻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我才认得如花两天,就“近墨者黑”?这小女子真蛮不讲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无力,看起来更像走私。连五千年来男人的罪孽也关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们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饶人:“你别以为时代女性会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让。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时灵感未及,续不了下句。

    “你有完没完?”

    “还没完。吵架是永远都吵不完的!”

    “好好好,”我火起来,“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与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横竖你砌我生猪肉——”

    阿楚霍地站起来,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你站住!”她喝。

    又道:“伙计,账单交这色魔!”我当场名誉扫地。

    但扫地的不止我的名誉。

    她顺手再扫跌一个茶壶以及两个茶杯:“破烂的都算在内!”

    然后扬长而去。

    结果账单递来,是八十七元七角整。我给伙计一百元,还不要找赎。——看,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数吗?我们的“三”角关系,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场。

    阿楚这凶悍的女子。怎么凶成这样,可以叫做“楚”?中国文字虽然美丽,也有失策之处,例如被误用,结果是讽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时代父从军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则怎与众彪形大汉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汉,我是知识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识分子,起码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哼!

    别妄想我会娶她为妻,谁知她会不会给我来一副贞操带?

    我越想越气,情绪低落。

    回到广告部,又为公事而忙。

    阿楚也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经过广告部门口,像僵尸般上二楼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喂,”他上来,“吵架了?”

    “有什么稀奇?每个月都吵一次。”

    “唏,那是生理上周期性情绪欠佳,没法控制的呀。”这混小子在为女性说情。

    “不,这回是因为呷醋。”

    小何以那天他阅报,乍见“邵音音要嫁到沙捞越去”的婚讯的表情来面对我:“什么?”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张扬,免得节外生枝,只含糊其辞:

    “阿楚不高兴。其实那有什么?我只认得那女子两天。她托我代她寻人。”

    “哦,”小何恍然大悟,“那晚的女人?好呀。我听到她赞美你,认定你可以帮她的忙。”

    “帮忙而已。”

    小何自顾自评头品足:

    “样子不错,有点老土,不过很有女人味。阿楚没有的,她全有了。永定,想不到你也有点桃花运。”

    我不答。

    “为什么你不去追?出轨一次半次,不要紧,回头还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码你浪漫过。谁说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

    “你不要推波助澜了。没有用。这女人不会喜欢我,她另有爱人。”

    “你呢?”

    “我不会。”

    “不会,抑或不认?”

    我不会、不认、不敢。这种曲折离奇的事件千万别发生在一个小市民的身上,负担不起。一个阿楚,已经摆不平。

    还同我吵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们二人此时正隔着一行楼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来。

    咦?她骂我什么?——妻不如妾。用这样的话来骂我,在她的意识中……我真蠢!她是重视我的,原来我俩之间,感情足够至吵一场这样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发觉。

    她当我是石头,我当她是泼妇。不是的不是的。

    一刹那间,本人豁然开朗,还想向同僚公开心得:客气忍让怎算真爱?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视我的!禁不住略为阴险地笑。

    登登登,楼上跑下阿楚来。她不知要出发采访什么新闻去。见我竟在笑,更为生气,掉头便走。

    “阿楚!”我叫她。

    她听不到,出门去。

    近日天气变幻无常,忽然下起一场急雨。阿楚才走得几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洒下。我在门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挂在肩上的相机,急急拥住,一边跑,一边塞进杂物澎湃的工作袋中,护住相机,护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竟那么宝贝她的工具。

    转眼她的芳踪消失了,怕是截了计程车赶路去。

    转眼雨势也稍弱了。这般没来由的雨,何时来何时去?好像未曾有过似的。

    第一次发觉,原来在风雨飘摇中,强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怜。

    一个女子,住得那么远,因是租屋,无法不拣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环地往返,营营役役,又是跑娱乐新闻的,寸土必争寸阴是竞,一时怠慢,便被人盖过。每个月还要拿家用给父母呢。

    我竟还惹她生气?

    我护花无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虽然她曾当众骂我“色魔”,叫我没脸,但我也原谅她了,顶多此后不光顾那上海馆子便是。

    我俩的恩恩怨怨,终也化作一场急雨。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距下班时间约十分钟,阿楚赶回来。

    她不是一个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冲晒,然后,把身边那男子介绍我认识。小何向我扮个鬼脸,不忍卒睹。

    “永定,这是安迪。你不是想问有关车牌的资料吗?你尽管问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帮我忙。”

    说着,以感激目光投向那安迪。

    靠得很近。

    我安详地问:“我想知道关于某一个车牌——”

    他煞有介事答:“我们运输署发牌照,有时有特别的车牌,便储存公开拍卖,市民出价竞投,价高者得,你想投一个靓数字吗?”

    “不,而是已知一个数字,想查查车主。”

    “这却是警方交通组的事了。”

    我见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么我尝试去交通组问一问吧。不过从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头……”我自己同自己说,不大理会他。

    “你帮他想办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帮人的,他倒极热心,怕人不高兴呢。”

    “什么?三八七七?”

    安迪说:“好像有个这样的车牌,好像是,因为三八意头佳,明天将会拍卖。”

    “真的?”我同他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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