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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 夜夜相思更漏残明月 滴滴红泪寒烟织晓星

    夜夜相思,书盈锦轴

    楚州就是俞军所驻扎的川清四省政治中心,以望天峡为天然屏障,本已是固若金汤,然而邯平又地处邯江边上,物产丰饶,又是川清四省的天然粮仓,历来都是军事重镇,自古就有若想攻进楚州,必先破邯平的说法。

    高仲祺用了半天的时间从邯平回到楚州,在楚州司令部办完事后,立即往大帅府去,却不料得知秦鹤笙此时正在墨山乘风阁散心,他又一路去了秦家在墨山的老宅。这秦家老宅自然是旧式格局,重重院落都是回廊相通,二层小楼,然而拱门又是堆花红砖大柱支起来的,周围布置了一个警卫旅的兵力,高仲祺连走了三个院落,才进了里院。

    一进院子就见大帅府的三姨娘独自一人穿着件紫色丝缎绣花水滴领旗袍,衣襟扣子上扣着闪亮的金三事儿,站在那里用签子逗笼子里的画眉鸟,听到高仲祺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淡淡地望了一眼。

    高仲祺略一垂眼,就要往里面走,在与三姨娘擦肩而过的时候,三姨娘却轻声道:“你可小心着点,别栽在老头子手里。”高仲祺脚步微微一顿,唇角无声地向上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也没说话,就径直往里面去了。

    秦鹤笙正在楼顶的一处平台上休憩,开着无线电,无线电的大喇叭里传来一个女人咿咿呀呀的唱声。高仲祺走上前道:“大帅。”

    秦鹤笙回过头来看了高仲祺一眼,笑道:“仲祺啊,过来坐。”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很有一点慈眉善目的味道,然而这个时候一副慈父模样的人是他,三个月前下令将抓住的革命党全部枪毙的也是他。

    就有下人来换茶,新端了两盏君山银针上来,高仲祺转身从下人手里接过那两盏茶,先放了一盏在秦鹤笙的面前,又把自己那一盏放下,这才缓缓道:“大帅,金士诚露头了,我还当他是跑到江北去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竟就躲在咱们的眼皮底下。”

    秦鹤笙正从烟盒子里拿雪茄烟,听到这话却是眉头一皱,满脸横肉如刀子般聚在了一起,凝成一股子煞气,冷冷道:“这个混账东西竟还没死,我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高仲祺,道:“这混账心计相当了得,能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找出他的?”

    高仲祺笑道:“只怪他自己嫌命长,竟然吸上大烟,几年前那个满腹心计的金士诚如今只是一个烟鬼罢了,自然是马脚百出,现在若想杀了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这金士诚曾是秦大帅身边相当重要的一名机要秘书,很得大帅器重,然而却与大帅的二姨太私通,竟是在大帅眼皮子底下相好多年,□败露后情知秦鹤笙不会放过自己,便舍弃了二姨太,卷了大帅私底下一些极重要的文件逃跑,秦鹤笙恨透了此人,然而却不敢过分相逼,唯恐金士诚狗急跳墙,将那些见不得光的文件都曝光出来,多年来始终是秦鹤笙的心头大患。

    秦鹤笙道:“那还磨蹭什么,卖主之人,我定要他不得好死。”高仲祺便道:“我安排人暗中查了他的住处,没有找到那些资料,而且他平日里不务正业,没有一点进项,居然还抽得起大烟,如此看来,他暗中里必是有同党供着他。”

    秦鹤笙一怔,把眼睛眯了起来,望着茶杯里的茶叶沉沉浮浮,半晌道:“你说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些文件,不会是革命党吧?”

    高仲祺便微笑道:“若是革命党,恐怕他们早就来找大帅开条件了,我看不是这伙子人,只怕是金士诚的什么亲戚朋友,金士诚毕竟做过大帅的机要秘书,知道得太多,手里又有大帅一些……不好的把柄,若是贸然杀了他,也未必能把他手上的资料弄回来,这如果是落到别人手里,难保不出现第二个金士诚,必要找出他暗地里来往的同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举灭了,场面上也漂亮利索些,免得落下口实。”

    那山风迎面吹过来,将这秋日的热气都散了,在这高台之上,登高望远,便可将整个墨山揽入眼底,秦鹤笙慢慢地端起那杯君山银针喝了一口,半晌微微笑道:“仲祺,这些年我没看错你,你想事情竟想得比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

    高仲祺便笑道:“我十五岁就跟着大帅,算来也有十多年光景了,若再不长进,对不起大帅对我的栽培。”秦鹤笙摆摆手,笑道:“我老了,这天下还是你们年轻人的。”他顿了顿,道:“承煜在邯平如何?我让他先在军中历练历练,他还适应吧?”

    高仲祺眼眸里虽然波澜不惊,一派忠心耿耿的从容,然而刹那间心思百转,最后微笑道:“大公子初次接触军政,难免有些抵触情绪,但如今不过是才开始,等日子长了,想必不习惯的也该习惯了。”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无功无过,秦鹤笙便朗声笑道:“你也不需这样替他说话,承煜性子太温和,天生不是咱们行伍里的人,就先让他在邯平待着吧,我把他交给你了,你终究比他多经些历练,要多照顾照顾他。”

    高仲祺便微笑道:“我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公子。”

    天色渐晚,高仲祺出了墨山老宅,就见许重智和几名侍从官等在外面,那墨山上多是黄槲树和杜英树,正值秋季,就听得落叶萧萧而下,更有无限凄凉之感,高仲祺走到汽车旁,许重智已经打开了车门,高仲祺道:“回邯平。”

    许重智答了一声,“是。”关上车门到前座坐下,正要告诉司机开车,高仲祺连日劳顿,坐在车上就把眼睛闭上了,听得车子发动的声音,却忽然开口问道:“这里距离八埠口有多远?”

    许重智连忙道:“距离八埠口倒是不远,但和回邯平的路是相反的,要绕一个大圈子,这样走恐怕要半夜才能到邯平,秋深夜冷,参谋长这几天连轴转地忙,还是早点回邯平休息休息吧。”

    他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先去八埠口。”许重智虽不解其意,但也不好再劝了,令司机开车去八埠口,那下山的道路一侧是成片的林木秋叶,猛然看去,恍若枯黄色的城墙一般,突然刮起一阵风,就有枯黄的叶子迎着风势飞舞起来了。

    这一日根伯从楼下打了开水回到病室,就看到秦承煜坐在病床上发呆,根伯看着承煜长这么大,对于承煜的心思,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便笑道:“我去买些糖果蜜饯来。”秦承煜被根伯的一句话惊回神来,见根伯一面笑一面望着自己,便有点尴尬地道:“那些东西我从来不吃的,何必去买。”

    根伯笑道:“就算少爷不吃,等会儿贺兰小姐来了,也好拿出来招待招待。”原来秦承煜受伤住院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从贺兰身上起来的,所以贺兰十分地过意不去,隔了一天半天就要来探望一下。

    他们主仆二人正说着,就听到病室外面传来脚步声,正是贺兰那极熟悉的小黑皮鞋敲地的声音,承煜已经转头去看房门了,温润的眼瞳里是隐隐的期待。根伯笑道:“我去泡茶。”他提着水壶一打开门,正好迎上了贺兰。

    贺兰笑盈盈地道:“根伯好。”

    根伯也慈祥地笑道:“贺兰小姐来得正好,我们少爷正等着你呢。”贺兰怔一怔,看着根伯笑呵呵地走出去了,便回过头向着秦承煜奇怪地说道:“这位老人家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秦承煜坐在病床上,却摇头道:“我可不知道。”然而他却还是忍不住要笑一笑,贺兰走上前来坐下,道:“你今天好些了吧?”

    秦承煜道:“我早就好多了,根伯非说再看看,耽误了这些日子,学校里的主任也一定要想,刚聘了个老师,没成想一转眼就变成病人住院了,还要平白地支付我薪水,只怕现在正想着要怎样把我辞退呢。”

    贺兰道:“若是他把你辞退了,我就给你介绍别家学校,说不定拿的薪水还高些,反正包在我身上好了。”秦承煜又笑一笑,贺兰道:“你为什么要笑?”秦承煜道:“我听你说话总是情不自禁想笑。”贺兰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瞧着他道:“大概你觉得我说的话都很没有道理吧。”秦承煜心中一动,怕她误解了,忙解释道:“我决没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贺兰看他这样急,扑哧一笑,“我说着玩的,你倒和一个人一样,总是喜欢把我的玩笑话当真。”她见水果盘子里摆放着几颗梨,便先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手,静静地坐在那里给他削梨。

    他看着那果皮从她洁白的手指间一圈圈地落下来,那正是秋日的一个下午,窗外是一棵高大的红枫,她逆着金色的光线,这样花容月貌地坐在他的身旁,为他削一只梨,他总觉得像是梦一样,然而他只盼着,这梦越长久越好。

    她因为很聚精会神地削梨,竟是完整地把一颗梨的梨皮都削下来,中间没有断掉,削好了又拎着蒂子,向他显摆着洁白的梨果,有点小得意,道:“看我厉害吧?”他笑着点头,却道:“我不吃梨。”

    她怔了一怔,道:“我都削好了,你又不吃了?”

    秦承煜道:“要么就全给我吃,你不要吃了。”贺兰笑道:“你这不仅仅是不劳而获,竟还是要全盘拿走呢,我一路赶过来,口都渴死了。”恰巧那病室的门就开了,是根伯端了才泡好的茶进来,秦承煜便从贺兰的手里拿过那一颗梨,笑道:“你若是口渴,那边有茶水给你喝。”

    贺兰只好到桌边去喝茶,根伯又退了出去,贺兰道:“秦大哥,我姨妈让我好好谢谢你呢,等你伤好了,她邀请你到家里吃饭。”她那一声“秦大哥”本就是极自然的一声,却让秦承煜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在这样平常的时光里,从秦先生到秦大哥,可见他竟是可以在她的心里有一些地位的了,他只觉得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欢畅,竟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贺兰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便看了他一眼,那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他方才回过神来,忙笑道:“好,那我一定去。”贺兰坐在桌边,一手托着腮,那桌上放着他的一些书,她随便地翻了几页,见都是一些建筑类的资料书本,便道:“总是看这些书多没意思。”

    秦承煜笑道:“我手里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书。”

    贺兰道:“我家里倒有很多外国小说呢,都是我姨妈给我买来的,明天我给你拿几本过来。”秦承煜便微微一笑,道:“那简直再好不过了。”他面容清俊,温润如玉,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透出的,都是极温暖的味道。

    贺兰因为闲着无聊,又不好意思来了就走,便随意地翻了翻秦承煜平常看的资料,看到那书页旁边又有他作的笔记,由衷地赞叹道:“你写的钢笔字真好看,比我们先生写的还要好呢。”

    秦承煜从病床上起来,走到桌边,看她无聊地拿着自己的钢笔在本子上胡乱地写了些字,便笑一笑,将钢笔拿过来,在本子上掀开新的一页,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贺”,他的手指修长,所以连握笔的手势都是很赏心悦目的,写完又朝着贺兰笑道:“你写几个字出来我看看。”

    贺兰笑道:“我写了你可不要笑话我。”

    她握着毛笔,随手写了一个字“高”字,秦承煜看了看,笑道:“你写起字来倒喜欢耍些花头,明明可以一撇到底的,干什么非要停笔的时候还要向上勾一下?”

    贺兰略偏着头,用手中握的钢笔轻轻地点了点凝雪般的脸腮,专注地看着那几个字,莞尔一笑道:“我习惯这样了。”

    秦承煜便道:“画蛇添足,反为不美。”他又写了几个字,贺兰照着写,写到最后却总是控制不住地要往上勾一下,简直是积习难改,秦承煜看着她写到最后,情不自禁地伸过手来扣住了她的手背,用了些力气,迫使她的笔锋一顿,贺兰的手却忽地一划,那钢笔在白纸上留下好长一条痕迹。

    她把钢笔放下,站起身来朝着秦承煜笑道:“秦大哥,我不写了,我这样笨手笨脚的,你别笑话我。”

    秦承煜的心怦怦直跳,贺兰却依然从容大方地笑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明天带几本小说给你。”秦承煜看她这样化解了尴尬,便点点头,又道:“我送你出去,正好也出去透透新鲜空气。”

    贺兰笑道:“那也行。”二人一起出了病室,一路上就有几个女看护走过来,向秦承煜笑着,点头道:“秦先生。”然而都是装作若无其事却又很犀利地瞥一眼贺兰,看得贺兰很不舒服。

    待走出了医院,站在人来人往的台阶上,那台阶旁边有一棵很高大的梧桐树,正值深秋,落了一地的黄叶,正有一名老工人弓着腰扫叶子,很快扫干净了一大片。贺兰忍着笑看着自己的鞋尖,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看来你在这个医院住了几天,倒是极受欢迎的。”

    秦承煜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慌道:“你别误会。”贺兰终于扑哧一笑,朝着医院里面指了指,道:“我可没误会,不过里面误会的人可多了去了。”秦承煜忙道:“她们误会倒也没什么。”贺兰却已经下了台阶,朝承煜摆摆手,转身走了。

    那扫干净落叶的老工人早就蹒跚着走了,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不觉地,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叶,原来他竟在这个地方,站了那样久的时间。根伯一路找寻过来,果然就看到秦承煜站在医院大门外的台阶上,便赶紧上前道:“少爷,少爷,二少爷来了。”根伯这样叫了数声,秦承煜恍惚地“嗯”了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怔道:“谁来了?”

    根伯道:“是二少爷。”

    秦承煜便道:“他怎么来了?难道又惹了父亲大怒,跑到邯平来避风头?”

    根伯笑道:“前几次是,但这次可不是,二少爷说是来找人的,具体我也没问清楚,他也不说,这会儿正在病房里等着你呢。”秦承煜便转身往病房走,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笑道:“贺兰说她要带几本小说给我,这表示她明天还会来,是吧?”

    根伯忙道:“贺兰小姐明天一定会来的。”

    秦承煜回过头,默默地凝望着她离开的那条小道,清俊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片温柔的笑意,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里似乎还握着她的手,温软的滑腻还清晰地残存着,他觉得自己的胸口都被那样的感觉熨帖着,整颗心都好似瞬间融化了一般。

    脉脉两情,自在娇莺

    邯平很著名的一处园子,便是“阁老园”,是前明一位告老还乡的阁老住过的,园子里的布置,大都是古香古色的风格,飞阁楼台,鳞次栉比,繁花锦簇的花园里种植着高大的松柏杨柳,小池塘里是挤挤挨挨的锦鲤,张着嘴浮在水面上吐着一个接一个的泡泡。

    汤敬业带着人走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贺兰的笑声,“这只最好看了,不过这只叫得最好听。”他走过去,就见空地里摆放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鸟笼子,里面装了许多五彩斑斓的金丝雀和红嘴绿鹦哥。贺兰伸出手指透过网格子去逗那些鸟儿,脸上有着既兴奋又小心的神色,高仲祺原本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她逗鸟儿,见她那样全神贯注,却忽地开口道:“小心它啄你。”

    贺兰吓得赶紧把手一缩,回头看高仲祺那脸上的笑容却更浓厚了,当即道:“你这人真讨厌,故意吓唬我。”他笑一笑,扬了下手,便有侍从官送来了竹签,高仲祺用竹签盛了几粒谷粟,贺兰见有了新玩法,哪里还按捺得住,抢着他手里的竹签,连声道:“让我来喂,让我来喂。”

    高仲祺便把竹签递给了贺兰,贺兰笑盈盈地将竹签伸到笼子里,那些鸟儿扑腾着翅膀来啄食,贺兰喂得聚精会神,又道:“再拿一些谷粟来。”就有一个侍从官去办了,汤敬业走过来,站在高仲祺的身边,低声道:“参谋长,邯江帮的万师爷到了,正等在会客厅里。”

    高仲祺应了一声,又望了逗鸟的贺兰一眼,笑道:“我去办些事情,你要小心点,被它啄一下可够你受的。”贺兰正玩得开心,连目光都舍不得转移一下,道:“嗯,我知道了,你真啰嗦。”

    高仲祺笑一笑,才转过身来往外走,带着汤敬业往草木葱翠的船厅去,就见船厅里花繁叶茂,绿茵铺地,月亮门外站着两个哨兵,见高仲祺与汤敬业走过,迅速地行了举枪礼,面容肃然。高仲祺一直走过了船厅,这才淡淡地开口道:“秦承煜这阵子还做什么了?”

    汤敬业何等机灵,当即心领神会,笑道:“这位大公子除了不知好歹招惹贺兰小姐之外,还真没干什么让咱们不放心的事儿,不过我倒没想到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还能来一个英雄救美。”

    高仲祺又道:“姓蔡的你去处理,别弄不干净。”汤敬业咧嘴一笑,“成了,没问题,我办事大哥你放心。”

    高仲祺略略点点头,前面就到了会客厅,会客厅外站着几名侍从官,都是高仲祺手底下的亲信,见高仲祺一行人走过来,便拉开了会客室的门,高仲祺领着汤敬业等几名侍从官走进去,坐在里面的邯江帮万师爷已经站起来,拱拱手笑道:“参谋长,我这样匆忙地前来,叨扰了。”

    高仲祺走到一张交椅上坐下,道:“说吧,又查到了什么?”

    万师爷便郑重其事地从袖筒里拿出一张照片来,双手捧到了高仲祺的面前,高仲祺接过相片,看了一眼,照片里的那个女人眉眼上竟是有些熟悉感,便道:“这是什么人?”

    万师爷便笑道:“高参谋长果真是个君子,想来平日里都是一心扑在公务上,竟连邯平第一交际花都不认识,这位太太姓梅,在社交界里可是一等一的人物,无论是政界还是金融界都要买她几分薄面,就连薛督军……”

    高仲祺心中一沉,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将照片扔到桌面上,淡淡道:“我知道她是谁了,她与我请你们查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万师爷道:“我们查清楚了,就是这位梅太太养着金士诚。”

    他那话才落,就听“啪”的一声,原来是高仲祺正在拿桌上的茶盏,竟一手把一碗茶碰翻了,茶水流了半个桌面,高仲祺把手收回来,他那手上还有些水珠,唇角露出一抹冷笑的弧度,就连眉宇间也透出尖锐的寒意,“万师爷,你若是查不出来,我不怪你,但你若是敢为了几个钱来诓骗我,我要了你的命!”

    万师爷万万没有想到高仲祺居然会发怒,忙辩解道:“咱们邯江帮还指望着参谋长照顾着给一口饭吃,我以项上人头担保,决不敢诓骗参谋长。”

    侍从官拿了手帕过来,高仲祺接过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又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地走到窗前,把目光投向窗外,淡淡道:“你告诉我,这样一个风月场上的奢靡人物,见惯了多少达官显贵,怎么会甘心去养金士诚那样一个一文不值的大烟鬼?”

    万师爷见高仲祺只是不信,便一五一十地道:“一开始我们也不信,但咱们邯江帮也算是邯平的地头蛇,私底下那些个龌龊的事情咱们是再清楚不过了,金士诚如今不过是半个废人,参谋长您一句话,今儿晚上咱们就能提了金士诚的人头来见你,但咱们也知道,参谋长要的不是这个。”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没一句在正题上,看高仲祺脸上的神色已经是不善了,忙直截了当地道:“我们抓了梅太太手底下一个最得意的丫鬟,这会儿已经审问得清清楚楚了。”

    高仲祺却不发一言,那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紧,汤敬业只是站在一旁把玩着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时不时地晃入万师爷的眼帘里,万师爷只觉得后脊背生寒,不得不补上一句,“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事儿与梅太太脱不了干系!”

    万师爷如此斩钉截铁,想必已然有了完全的把握,绝对不会错了。

    他还是没说话。

    站在三楼往下看,整个阁老园都尽收眼底,古井旁种植的是两棵高大的金桂和结子的石榴,浓荫蔽天,白粉墙的一侧,三百年树龄的古木银杏依然繁茂,扇形的叶子密密麻麻的,甚至遮盖了墙上的槟榔眼。

    她就站在花园子里,拿着竹签子喂笼子里的那些五颜六色的鸟儿,玩得兴高采烈,他在这里远远地看着她,心却七上八下起来,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攥着,让他喘不过一口气来。

    他突然觉得心底里莫名地升腾起了一股寒浸浸的凉意,一点点地渗透到了他的全身。

    就见暮色苍茫,一轮红日,早就沉到了远处一列平山下面去,又有归巢的鸟雀,扑扇着翅膀在半空中飞过,依稀传来两声寂寞的鸣叫,园子里开了电灯,把落在地上的石榴果照得清清楚楚。

    高仲祺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就见贺兰坐在船厅的石桌前,很无聊地玩着两个石榴果,他走过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她脸上露出了很寂寞的神情,然而站在船厅外的两名侍从官见他走过来,“啪”地一个敬礼,这声音反而惊动了她,她回过头来,看到了他,嘴角立即就扬了起来,露出很柔软欢快的笑容,清脆地喊道:“仲祺。”

    高仲祺觉得心里仿佛是过电一般,猛然一荡,柔软得几乎没有了跳动的力量,刹那间涌起一种深厚的怜惜来,她已经噔噔噔地跑过来,扬着头冲他笑道:“你不是说只离开一会儿么?谁让你去了一天,我等都等累了。”

    高仲祺笑道:“我这边事情太多,刚处理完,你吃晚饭了吗?”贺兰点点头,道:“我吃过了。”她略一偏头,又道:“我知道你忙,我想反正我就在这儿等你,等你回来了,一下子就找到我了,一点都不费工夫。”

    高仲祺便望着她笑一笑,低声道:“很好,很贤惠。”

    贺兰把脸一红,转过身去,伸手去扒拉自己刚才玩的那两个石榴果,高仲祺随手从身后的侍从官手里拿过一个精致的糖盒,放到贺兰的面前,微笑道:“专门从八埠口给你带回来的。”

    贺兰打开一看,那竟是一盒子麦芽麻糖,各种味道的都有,最多的当然是麦芽糯米麻糖,贺兰惊喜地“呀”了一声,道:“这样多,我可以吃很久了。”高仲祺笑道:“不要把牙齿都吃掉了。”

    贺兰不服气地道:“老婆婆才掉牙齿呢。”

    高仲祺笑道:“那我做老公公,跟着你白头到老,一生一世。”他那话音才落,嘴里就是一甜,原来是贺兰拿了一块麦芽糯米糖塞到了他的嘴里,她红着脸嗔道:“不许乱说话,都让人听见了,丢死人啦。”

    那几名侍从官早就识相地退到了船厅外面去,贺兰望着他笑道:“我今天听许副官说,你的枪法很好,是吗?”

    高仲祺走过来与她一起坐到石桌前,笑道:“你想干什么?”

    贺兰便扯了他的手臂,央求道:“你教我开枪,好不好?”高仲祺笑道:“女孩子家不用学这个。”贺兰见他如此说,便不服气地道:“谁说女孩子不能学,教一下又不会多难为你,这样小气。”

    她不高兴地把脸转向一边,高仲祺叫了她几声,她也嘟着嘴不说话,连糖也不吃了,高仲祺无奈地一笑,伸手将她转过去的面孔慢慢地转到自己面前来,含笑的目光直直地映到了她的眼瞳里,“教你也可以,总要有点拜师礼吧。”

    贺兰道:“你想要什么拜师礼?”

    高仲祺从烟盒里拿出一根香烟来,将香烟在烟盒的珐琅面上敲了敲,随手把洋火匣子扔到了贺兰的手边,笑道:“给我点根烟。”贺兰粲然一笑,讨价还价地道:“点一根烟,你就得让我打一枪。”高仲祺微笑道:“行。”

    贺兰便很开心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火柴梗子来,在磷面上划燃了,高仲祺咬着香烟,凑过来就她手里的一点火光,贺兰却将手往旁边一扬,晃了他一下,嘴上还来了一句“哎哟”,他抬眸看她,她却调皮得意地笑起来了,眸子里闪烁的波光如星星点点的碎金。

    他笑道:“你不想学枪了?”贺兰笑逐颜开,清脆地道:“就是逗你一下嘛,谁让你把我丢在这里整整一天呢,这回扯平了,我再重新给你划一根。”她果然又划了一根,这回老老实实地送到了高仲祺的面前来,高仲祺微笑着望着她,忽然“噗”地一下把她手里的火苗吹灭了,贺兰一怔,却觉得腰身一紧,已被他抱住,他稍一用力,她不由得轻叫了一声,跌到他的怀里去了

    那电灯嗡嗡地点着,灯下围了些不知名的小虫子,船厅外面,许重智正在望着一朵芍药花的花心发呆,忽然听到船厅里传来高仲祺的笑声,道:“你跑什么,别摔了。”又有贺兰竭力压低的羞恼之声,“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可就要打人了。”

    许重智回过头来,就见两名站岗的侍卫正略偏了头,想要偷偷地往船厅里面瞧一瞧,立即道:“伸头拽脑的看什么看?!”那名侍卫忙就站直了,脸上露出讪讪之色来,许重智也就把头转过去了。

    春风不解,一场愁梦

    就见一轮月亮缓缓地从秋云里显露出来,照耀着船厅里的花木,两个人的影子,并排映在青石板上,贺兰略侧了身子,双手平托着高仲祺的那一把柯尔特手枪,瞄着远处的一块突起的树皮,高仲祺站在她身后,开口说道:“要想打得准,标尺、准星必须和目标在一条直线上,手不要抖……”

    贺兰苦恼地道:“沉死了。”

    高仲祺走上来,一手把着她的右手臂,一手握住了她握枪的手,他那样的动作简直就是把她抱在了怀里,他低头靠在她的面颊边,就有一股女孩子的香甜气息缓缓地飘来,贺兰的手的确是不抖了,却更加不自在起来,见他半天不说话,只是保持这个姿势不动,贺兰觉得脸都开始发烧了,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小声道:“要瞄到什么时候?”

    高仲祺微微一笑,“瞄到我站累了为止。”

    贺兰屈起左手肘,用力地往后一撞,撞在他的胸口上,高仲祺咳了一声,笑道:“好狠的心。”他的手指忽然往扳机上一扣,“砰”的一声枪响,幸好贺兰有准备,只吓了一个哆嗦,而那树上的树皮早就不见了。

    那枪后座力很大,一枪打出去,贺兰便往后倒,高仲祺将她抱住,贺兰还在发怔,高仲祺已经把枪拿回来,关上保险,贺兰忙道:“你再让我看看。”高仲祺笑道:“枪有什么好玩的,小心走火。”

    贺兰只能走到石桌前坐下,拿出系在肋下的雪花绸手帕擦了擦手,忽然失声道:“呀,糟了,我今天少做了一件事情。”

    高仲祺道:“什么事儿?”

    贺兰道:“我答应过要送秦大哥几本小说看的,今天许副官一大早就把我接来,我倒把这个事情给忘在脑后了。”高仲祺摆弄着那把黑洞洞的手枪,脸上的神色已然变了,目光射到了远处影影幢幢的树木灌丛里去,淡淡笑道:“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秦大哥?”

    贺兰心中坦荡,倒没有察觉高仲祺的不悦,反而开心地笑道:“这位秦大哥你一定认识,是秦大帅的公子呢,倒没有一点公子习气,刚来我们学校里当算学老师,我和凤妮都觉得他很好。”

    高仲祺神色漠然,“是吗?你跟他认识了没有几天,居然发现他有这么多的好处。”

    贺兰说到这里,语气却忽然一顿,蔡老板那件事,贺兰还没有与高仲祺说,她潜意识里并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怕给高仲祺添上许多麻烦,然而她这样的一个犹豫,却明明白白地被他看到眼里,那误会又深了一层,心里自然更是不高兴。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又是极淡地一笑,“想什么呢?说给我听听。”

    贺兰打定主意不说了,便把手帕又系回到扣子上去,朝着高仲祺摇摇头,道:“没想什么,我想回家了。”

    她这就是存心隐瞒了,他心里立时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妒火来,这会儿反而微微一笑,目光投注在她的面孔上,仔细地端详着她,慢慢地道:“你再好好想一想,真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可不要骗我。”

    贺兰摇头,甜甜笑道:“我怎么可能骗你。”

    “砰!”他忽然抬起手来,朝着远处黑幢幢的影子就是一枪,贺兰这回没有半点准备,被这一枪吓得叫了一声,船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高仲祺回过头来,就见许重智在月亮门那一边谨慎地往这里看,他眉头一皱,怒道:“给我滚远点!”许重智忙一缩头,立即消失不见了。

    那夜色一片苍茫,四下寂静,夜风把船厅里的草叶吹得东倒西歪,秋月上面笼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所以连地上的月光,都是朦朦胧胧的,高仲祺的身影斜斜地铺在地上,恍若一片漆黑的墨。

    贺兰脸色发白地坐在那里,心惊胆战,“刚才还好好的,你干什么突然发脾气?谁惹你了?”高仲祺却慢慢地关上枪的保险,不动声色地道:“你给我说说,这段时间你都干了些什么?!”

    贺兰怔道:“我没干什么。”

    他目光凝重地看着贺兰,那一双眼眸渐渐地冷起来,又加重了语气,冷冷道:“好,那我提醒提醒你,给一个男人找房子,送花,探病,两人携手并肩看戏?!”

    贺兰一听此话,心中先是一惊,没想到他居然能知道得这么详细,况且这一段时间他还不在邯平,竟对于她的行踪了如指掌,知道得如此详细,继而又有一股怒火涌上来,望着高仲祺,怒道:“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高仲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半晌笑了一声,“我也想问问你,还有什么你做了我却不知道的?劳烦你给我说一说。”他说完这话却就把头转过去,依然做出望着船厅景色的样子来,等着贺兰说话,贺兰气就不打一处来,忽地道:“我做的事情当然多了去了,这幸亏你还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了,恐怕要气死了呢。”

    他立即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是严厉,她却面无惧色,只是脸色越发地白,好似是冷冰冰的玉像一般,“我就是喜欢这样,你管不着我!”他知道她的脾气,这会儿将手枪放进枪套,枪套上的金属扣发出咔嗒的声响,眼眸里波澜不惊犹如一潭湖水,道:“算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他那语气便仿佛是宽宏大量的恩典了,她的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用力地咬了咬糯米细牙,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倔强地道:“你这话里透的意思,还是在怀疑我么?”

    他实在忍不住,“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船厅里种了一大片竹子,这会儿已经是秋日的灰黄色,在夜风里发出簌簌的声响,龙吟细细,凤尾森森,贺兰忽然将石桌上那一个糖盒拿起来,朝地上一摔,“哗啦”一声,盒子里的糖果散了一地。

    她转身就要出船厅,高仲祺一伸手便把她拉了回来,贺兰被他拽了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到他的身上,她好容易站住了,眉眼越发地冷冰冰,清楚地问道:“怎么?高参谋长还要向我动手?”

    高仲祺道:“你不要使性子。”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呼吸渐渐沉重,却还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火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面孔,贺兰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只是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眸里,渐渐地便升腾起了一片水雾,她忽地将头一转,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心口一阵阵难受,跺着脚道:“你太欺负人了,凭什么这样怀疑我?!”

    高仲祺看她掉了眼泪,便叹了口气,道:“你别哭,只要你以后不与秦承煜来往……”

    贺兰忽然转过头来,含着泪的目光直看到他的脸上去,哽咽着道:“你放手,我不要听你说话。”他到底还是没有松手,贺兰便来掰他的手指头,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望着她,目光平和,缓缓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满脸泪痕,一面抽噎一面道:“我要回家。”

    高仲祺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她那脸上的泪痕被灯光照得清楚极了,含着泪水的眼睛已经肿起来了,哭得一抽一抽的,他想起了自己才发出去的电报,心里陡然升腾起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简直不敢面对她此刻的泪颜,忽然松开她的手,逃避一般地转过身去,向着船厅外面道:“许重智,你进来。”

    天刚蒙蒙亮,天边露出一片蟹壳青色,地面上早就覆了一层薄薄的秋霜,天越发地冷起来,汤敬业走进敞厅,就见办公室半掩的门缝里依然透出淡淡的灯光来,正赶上许重智从侍从室里走出来,汤敬业就朝着办公室的方向递了个眼色,许重智忙道:“参谋长昨儿晚上都待在里面忙军务,好像一夜没睡。”

    汤敬业道:“我去看看。”

    许重智道:“你可小心着点,别挨了骂。”

    汤敬业奇道:“怎么了?”

    许重智便用下巴朝着高仲祺办公室的方向扬了一下,伸出自己的右掌,在自己的脖子下面做了一个“抹脖子”动作来,意思就是“今天小心些,惹了参谋长必死无疑”,接着又轻声道:“昨天晚上,贺兰小姐与参谋长大吵了一架,还是我把贺兰小姐送回去的。”

    汤敬业便皱皱眉头,将嘴唇一撇,不屑地道:“一个女人罢了。”

    许重智怔了一下,看看汤敬业的脸色,他知道汤敬业一直跟着高仲祺,是高仲祺身边第一亲近之人,便笑道:“那也是参谋长喜欢的女人,参谋长能专门从楚州绕道到八埠口,就为了给贺兰小姐买一盒麦芽糖。”

    汤敬业一听这话,那眉毛更是拧起来了,很冷淡地道:“这女人真能误事。”

    他转身走到会客厅前,顺着虚掩的门缝朝里面看了一眼,就见交椅下面是一地的烟头,高仲祺靠在交椅上,头往一边歪着,竟是睡着的模样。

    汤敬业心想天这样凉,这样睡可了不得,忙小心地推开门,把挂在衣架上的一件黑呢大衣取下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盖在了高仲祺的身上。高仲祺的眉头皱在一起,那一张俊挺的面孔竟然露出一片苍白的颜色来,低声呢喃了句话。

    汤敬业将那句话听到耳朵里,先是怔了一怔,又看了看那一地的烟头,眉头就打起结来,最后默默地退了出去,悄没声地掩上办公室的门。许重智还站在外面,忙笑道:“汤队长,没挨揍吧。”汤敬业却把那一对三角眼一瞪,横道:“一边去!谁有空跟你贫嘴滑舌!”许重智倒也不怕汤敬业发脾气,笑道:“你又不是一夜没睡,火气这么大干什么?”

    汤敬业脸色却越发地阴沉起来,顺手点了一根烟,那雪茄烟雾袅袅地升起来,他灼灼逼人的目光盯在了那厅外的高耸院墙上,满脸阴霾,“我跟了参谋长这么多年,也没见他这副样子。”

    许重智看他语气如此严重,便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不是有一句古话,英雄难过美人关,参谋长也是性情中人,为贺兰小姐上些心思,也在所难免。”汤敬业回头看了许重智一眼,眼眸里透出冷冷的光芒来,不客气地道:“红颜祸水,参谋长要是再这样下去,看着吧,这位贺兰小姐,他妈的早晚都是个祸害。”他那一脸煞色,说完却将抽了半支的烟扔在地上,一脚狠狠地踏了上去,用力踩了个稀碎。

    一晌凝情,相对销魂

    到了十一月末,就是匡凤妮结婚的日子了,贺兰自然是义不容辞地做了女傧相,一大早就赶到凤妮家里去,帮着凤妮收拾打扮,凤妮虽是旧式家庭的女儿,但嫁的何先生却是一个国外留学回来的学生,满脑子新思想,正是恨不得全盘打破旧规的年纪,定要办一个盛大的西式婚礼,新娘是要穿婚纱的,就连贺兰这个女傧相,都要穿着白色洋装裙子,贺兰还没有与打扮一新的凤妮说上几句话,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大声地嚷嚷道:“汽车到了,女傧相先到何家去。”

    贺兰便与几个女傧相先到何家去,匡凤妮随后坐着花马车来了,接着便举行了婚礼,贺兰等几个女傧相在喜筵的时候还要帮着新娘子挡酒,几个男方家的宾客见几名女傧相都是很光彩照人的,索性起了哄一般地灌酒。

    贺兰本就没有什么酒量,这会儿着实招架不住,连着好几杯酒喝下去,头晕眼花,周围都乱哄哄的,竟就撞到一个人身上去了,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头重脚轻地道:“秦老师,我喝多了。”周围的宾客还要劝酒,秦承煜便一手揽住了贺兰的肩膀,将她带出来了。

    他们走出厅来,正是夜里六七点钟,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贺兰穿得少,又喝了酒,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秦承煜立即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贺兰的身上,贺兰酒意沉沉,低声道:“秦老师,我累死了,要找个地方坐一坐。”

    秦承煜道:“我带你去。”

    这何家大院,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远处又有科班戏的铜锣咚咚锵锵地响个没完,秦承煜扶着贺兰走了几步,贺兰酒气上涌,脚下不免踉踉跄跄的,承煜看这片院子还算寂静,便扶着贺兰到回廊一侧的长椅上坐着。

    贺兰一坐下来脑子就昏了,一下子沉入昏悠悠的梦乡中去,秦承煜就坐在她身旁,她的身上盖着他的西服,一歪头靠在他肩上,呼吸轻微缓慢,嘴角微微上扬,睡得十分香甜,秦承煜静静地陪着她,生怕她冻着了,又不忍心叫醒她,见她的手垂到西服外面,便伸手过来握住,想要送到西服里面去,只是他的手指一碰到贺兰的手,心却猛地突突跳起来了。

    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柔软极了,仿佛嫩嫩的玉兰花枝,沁着一点点凉意,他低着头,忍不住将她的那一只手握到自己手里,她靠在他的肩上,乌黑的发丝时不时地被风吹拂到他的面颊上,那发丝滑过他的肌肤,轻微的痒意直达到心里去,秦承煜一阵心慌气促,情不自禁地往她脸上看了一眼,她却睡得那样香甜,没有半点防备之心,可见对他,是二十四分的信任了。

    秦承煜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稳定心神,仍旧轻轻地将她的手送到西服里,然后规矩沉默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她醒过来。

    那院子大概是一所小小的花园,堆着假山,又有一些花木,花木上卷着红绢,地上放着三足铜盆,里面燃着旺旺的炭火,这小院子里的温度,就比别处高上了许多,然而秦承煜身上只穿了一件毛料灰色马甲,凉风一阵阵地袭过来,他禁不住要打一个喷嚏,却又赶紧捂住了嘴,忍了下去,生怕将贺兰吵醒了。

    他维持这样的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先是半边胳膊酸麻起来,却还硬撑着,前院里忽然一阵鞭炮大作,如轰雷一般,贺兰打了一个激灵,竟就醒了,抬头就看到秦承煜,顿时怔道:“我怎么在这里?”

    秦承煜笑道:“你刚才喝醉了,一下子便睡着了。”

    贺兰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披着秦承煜的西装外套,再看秦承煜只穿了一件毛料灰马甲,立时道:“对不起,我睡得太死,让你冻了这么半天。”她急忙把外套脱下来还给秦承煜,秦承煜忙摆手阻止道:“你穿着,我不冷……”他那一句“我不冷”才出口,就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一时之间头昏脑涨,真是狼狈极了。

    贺兰赶紧把外套递还给他,道:“秦老师,你这样要害病的。”

    秦承煜笑道:“我没关系,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他那最末的一句话让贺兰的心蓦然一跳,竟有些发窘,秦承煜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两人竟都默默地站在了回廊下,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回廊下吊的电灯,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清清楚楚地照在了地上,前院又是一阵鞭炮声连成一片,秦承煜心有所动,忍不住道:“贺兰,我其实……”贺兰抬起头来笑道:“秦先生,我得到前面去看看,这会喜筵结束了,我再不怕别人灌我酒了。”

    秦承煜见她这样说,便微微一笑道:“好。”

    贺兰就转身走了,他目送着她的身影转过回廊,那院子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手里还抱着自己的西装外套,这西装外套刚才一直盖在她的身上,所以那丝绸里子还带着一阵阵暖香。

    秦承煜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那暖意包围着,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高兴。

    到了晚上十点左右,贺兰便要回家了,就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出了何家大门,她们这样忙碌了一天,这会儿好容易聚在了一起,就叽叽喳喳地说着婚礼上的事情,因为凤妮结完婚是要与何先生去香港的,所以大家都分外地羡慕,大家闹了半天,又一起约好了要去店里吃火锅。

    贺兰刚随着同学走出了大门口,就听到路边有人道:“贺兰。”

    她回过头,秦承煜已经从一辆黄包车旁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来,微笑着道:“天晚了,我送你回家。”贺兰一怔,身后几名女同学已经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了,有调皮的女孩子就道:“秦老师真偏心,怎么只送贺兰不送我们?”秦承煜一下子就被问住了,他本就是一个有点不善交际的人,便尴尬地道:“你们家都住得近,贺兰家住得远。”

    女学生就笑道:“哦,原来是这样,那贺兰你就不要推托了,快和秦老师走吧。”贺兰窘在那里,被众人这样揶揄推笑着,实在受不住,有点恼怒地道:“你们不要说了,我要生气了。”她转身就要自己走,那些女同学却都把贺兰拥住了,叽叽喳喳地道:“秦老师都在这里等你半天了,你要是不跟着他走,多不给人家面子呢。”又有一个女学生笑着道:“贺兰,你算学不想及格了吗?小心秦老师公报私仇。”

    秦承煜忙摆手道:“我不会公报私仇。”

    那本是人家的一句玩笑话,吵闹着让贺兰上车,却没料到秦承煜这样认真地回答,女学生们彼此对望了一眼,竟全都吃吃地笑起来,一起将贺兰推到了黄包车前,其中一个名叫邝毓琳的便笑道:“若是别人,我们还要考量考量,但若是把贺兰交给秦老师来送,我们是再放心不过了。”

    贺兰的家住在山上的别墅里,是邯平一个有名的富贵住宅区,只是几栋人家的别墅,都相隔得甚远,尤其是贺兰家的这一栋,简直就是孤零零地立在半山上,正是霜浓夜深的时候,一轮弯月挂在半空中,天好像是冻结了的冰蓝色,一排排的路灯好似一点点闪烁的星星,黄包车在山路上飞快地行着。

    秦承煜与贺兰随便地说了两句话,竟还是说到写字上,贺兰便说姨妈更喜欢看她练毛笔字,秦承煜便笑道:“若是要练毛笔字,还是《灵飞经》好一点,簪花格小楷,女孩子写这个再好不过了,名字也好听。”

    贺兰道:“那我改天去买一版来写。”

    秦承煜微笑道:“我家里藏着一套,等我写封信回去让家里人寄过来,也省得你费力去买。”贺兰便笑道:“既然是收藏着的,那必然是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她说完这一句,却就把头转向了车外,做出看夜景的样子来,那半边山麓被银白色的月光照着,环山的路灯是串在一起的星光。

    他们坐在一辆车上,贺兰头发上扎的青绢子,时不时地就晃入了承煜的眼眸里,她静静地坐在一旁,便有一点若有似无的胭脂香直钻到他的鼻子里,承煜总觉得心跳得极快,这样的景象,竟像是他曾看过的一本书上写的:淡淡衣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销魂。

    他们彼此静默了一会儿,气氛略微有些尴尬,贺兰却把自己的右手伸出来,借着月光细细地看着掌纹,秦承煜便笑道:“你还会看相么?”贺兰道:“看是会看一点,都是胡闹玩的,不过姨妈总说我手纹乱,这辈子恐怕都是个波折坎坷的命了。”秦承煜把自己的手掌伸出来,递给贺兰道:“你给我看看。”

    贺兰便煞有其事地看了看他的手掌,道:“你的掌纹真清晰,是个好命的人呢,事业有成,婚姻线也还不错……”秦承煜笑道:“你不要光拣好听的说。”贺兰正仔细地端详着他的掌纹,忽地脱口道:“咦,生命线这样短……”

    她这话一出口就赶紧打住了,不好意思地向着秦承煜笑道:“对不住,我说出不好听的来了,看相就是个消遣,你可不要当真。”秦承煜笑道:“既然都是不当真的,你更不需要向我道歉了。”两人这样说说笑笑的,忽地就见一辆汽车从黄包车旁呼啸地开过,雪亮的车灯一闪,贺兰望了一眼,认出那是家里的车牌子。

    没多久黄包车也就到了贺兰家的门口,贺兰下了车,就有看门的下人来帮她开门,又有几声狗叫,是噜噜见了贺兰,欢叫着扑上来,贺兰向着秦承煜笑着摆摆手,自己引着噜噜进了大屋。

    一进门就看到几个丫鬟正忙忙碌碌地向外端点心,泡红茶,就连摆放在紫檀木台子上的鲜花都换了新的,梅姨妈已经换了家常衣服,正从楼上走下来,看只有贺兰一个人站在门口,便惊讶地道:“秦先生呢?”

    贺兰道:“他走了。”

    姨妈怔了一怔,“怎么人家送你到家门口,你也不知道让人家进来坐坐?他上次因为你还受了伤。”贺兰换了鞋,噜噜只顾得在贺兰的脚边打转,贺兰便把它抱起来,这才笑着说道:“天这样晚了,还是让他赶紧回去吧。”

    她抱着噜噜往楼上走,姨妈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背影,忽地开口温和地道:“我并没有拦阻你们年轻人自由交往的意思,那个秦先生是个不错的人,你若是跟着他,也算是终身有靠。”

    贺兰那脚步一顿,脸上出现愕然的神色,回过头来道:“姨妈说什么呢,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他还是我算学老师呢。”姨妈便点头笑了一笑,道:“好,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我是不明白的,明明那样好,却偏要说是普通朋友。”

    贺兰急道:“姨妈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到底我们怎么了?你们总是这样误会。”

    梅姨妈见她这样,只当她是害臊,便开玩笑地道:“怎么?原来误会的还不止我一个,可见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她笑着说完便转身往花厅里去了,贺兰却抱着噜噜站在那楼梯上,呆了片刻,这才低下头来,慢慢地一步步上楼了。

    她回到房里将噜噜放下,自己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没多久就听到有人敲门,她回头应了一声,就见巧珍拿着一个用铜丝穿的千叶石榴花篮走进来,笑嘻嘻地朝着贺兰道:“小姐,你看,我才编的。”

    贺兰道:“你帮我挂起来吧。”平日里若是巧珍拿了这些小玩意上来,贺兰必定是要与她欢欢喜喜地摆弄一阵的,可偏偏今天是这样一个淡漠的样子,巧珍知道贺兰心情不好,便把那花篮挂在窗前,回头道:“小姐,香琼姐姐不见了。”

    她本意就是转移一下贺兰的注意力,却不料贺兰只是淡淡道:“她与姨妈吵得那样凶,是姨妈把她打发走了吧?”

    巧珍立刻摇摇头,道:“没有,梅太太中午还问香琼到哪里去了,我们都说没看见,吴妈说香琼屋子里的东西都没了,看样子是打包袱走了。”贺兰这才怔一怔,抬头道:“姨妈怎么说?”

    巧珍道:“太太的神色倒很是奇怪,有些紧张的样子,下午就打电话推了易老板在泰和大饭店的饭局,急忙忙地坐车出去,刚才回来。”

    贺兰听到这里,便点一点头,道:“香琼跟了我姨妈很多年,总是有些感情的,她这样突然走了,姨妈肯定是担心她,出去打听了。”巧珍道:“我也这么想。”她说完这句,也该出去了,却不料贺兰突然道:“今天有没有人打电话找我?”

    巧珍道:“没有呀。”

    贺兰低着头,手指在书页上刮了刮,便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你出去吧。”巧珍便出去了,屋子里静下来,贺兰走到书桌旁拧亮台灯,那橘黄色的灯光笼着她娉娉婷婷的身影,她转头看看那摆在床头的电话,只觉得心口好似被什么重物压着,一古脑地往下坠,难受极了。

    她忽地走上去,将话筒放空搁在一旁,低声道:“你不理我,那我也永远都不要理你了。”她这样说完,却又伸出手,将那话筒慢慢拿在手里,心中默默念道:“若是他今晚打电话过来,我岂不是就错过了。”

    她站在电话前半天,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那手终于慢慢地落下,又将话筒放回去了,只听得话筒搁在电话座上的清脆一声,心中道:“贺兰,你这样没出息。”一瞬间的委屈,更是排山倒海而来,她的眼泪,便止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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