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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五

    郝大嘴岔子一直没有跟兄弟分家。兄弟带着弟媳、侄子、侄女下放回来,他们就一口锅里搅马勺。三间土房,兄弟、弟媳和侄女住东屋,他和侄子住西屋,堂屋是锅灶。兄弟死了,弟媳守寡,郝大嘴岔子跟弟媳同住一个屋顶下不方便,就搬出去和别的光棍汉搭伴,一日三餐仍回家吃。弟媳到周翠霞那里当女佣,他带着侄子侄女过日子,毫无怨言。郝二嫂把周翠霞带回南桃园村的当天晚上,在县城造反敢死队打头阵的郝大嘴岔子,也风风火火而回。

    三间土房,东屋亮着一盏小灯,窗纸上晃动两个女人的头影。

    “弟妹!弟妹!”郝大嘴岔子站在屋口外,呼噜气喘连声叫。

    “大哥,您回来啦!”郝二嫂好像早就料到他必定跟踵而至,“吃过饭了吗?进屋来吧!”

    “我吃过了,天黑不进屋去。”郝大嘴岔子严守古礼,立场坚定,一动不动。

    “咱家来了贵客,您得见一见。”郝二嫂下炕出屋开了门,“这位贵客在咱家住多少日子,还得您说了算。”

    “是不是那个唱戏的周翠霞?”郝大嘴岔子瓮声瓮气问道。

    郝二嫂一笑,说:“您真料事如神。”

    “城里闹得像开了锅。”郝大嘴岔子低头看着脚尖,“我一听说有个妇道人家偷走了周翠霞,没有三猜两想就料定是你;顾不上吃敢死队的炖肉粉条子,一路飞奔赶回来。”

    “您常说‘见死不救是小人’,事到临头我怎能袖手旁观?”郝二嫂目光灼灼刺人,“树叶落下来您怕砸破头,千刀万剐我一人当。”

    郝大嘴岔子满脸涨紫,脚下一跺,地陷一坑,说:“那就把这个戏子收下吧!”

    “多谢大哥!”周翠霞从屋里扑出来,翩翩下拜在郝大嘴岔子足下。

    周翠霞刚到郝家,郝二嫂便烧一锅热水,帮她洗净头脸和身子,整整洗下三盆泥汤。然后,换上郝二嫂逢年过节才上身的半新衣裳,又包了一块郝二嫂女儿的花头巾,虽不妖冶仍很媚气。

    弟妹有人相陪,郝大嘴岔子才敢进屋。

    坐在炕沿上,郝二嫂犯了愁,说:“大哥,周老板到咱家,早晚县剧团得知道。万一造反小将下来揪人,我们孤儿寡母挡不住这些凶神恶煞呀!”

    郝大嘴岔子闷头抽了一锅子烟,才说:“我也不想吃敢死队那碗饭了,回家顶门立户,看谁敢惹你们母子!”

    郝二嫂又眼泪汪汪,说:“周老板要长住久留,得想个万全之计。”

    “你早该知道捧在手里的是刺猬!”郝大嘴岔子拍着脑瓜想了半晌,忽然好像榆木疙瘩开了窍,“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改出身,变成份。”

    周翠霞忙说:“郝大哥,您出口就是圣旨,我俯首贴耳言听计从。”

    “这个年月,讲不得老礼了。”郝大嘴岔子吭哧着,“周老板热孝在身,可为了活命也不得不找主儿嫁人。”

    “戏班里不出贞节烈女,我在舞台上哪一天不嫁个三回五回?”周翠霞是情场老手,精于此道,“可是,我眼下能嫁谁呢?”

    郝大嘴岔子笑眯两眼,说:“离我们南桃园村六里,有个牛背村;我在牛背村有个刚磕头的把兄弟,跟周老板可算郎才女貌。”

    周翠霞眼神闪亮,急着追问道:“这人姓甚名谁?”

    “原名谷秸,现名谷天佑。“郝大嘴岔子扳着指头,“今年三十六,属马。”

    “是他!”周翠霞一声惊叫。

    “他……”郝二嫂也惊叫一声,却又忙用手掌捂住了嘴。

    “原来你们也听说过这个落难秀才。”郝大嘴岔子憨笑着,“我给南桃园看青,他给牛背村看青,两人在河边碰了几回面,言来语去就换了心。那可是知多见广有才学的人。”

    “他……他还没有家眷?”郝二嫂脸色惨白,头上出汗;只是躲在周翠霞背后,郝大嘴岔子看不见。

    “错过了初一,又耽搁了十五,谷大兄弟至今一人一口。”郝大嘴岔子的口气充满惋惜,而且忿忿不平。

    “他的才学人品我都中意;只是……”周翠霞一咬嘴唇,狠了狠心,“地、富、反、坏、右,黑五类里他还是末等;我嫁给他黑上加黑,更成了人下人。”

    “他在牛背村,比贫下中农还吃香。”郝大嘴岔子虽不会说话,却也有些夸大其词。“牛背村的乡亲们恨不能打个佛龛,把他这个土圣人供起来。

    周翠霞鼻孔里哼道:“那也不过是一座泥菩萨,自身都难保。”

    “你不嫁他,嫁谁?”郝大嘴岔子火了。

    “嫁你,嫁你!”周翠霞一口咬定。

    郝二嫂好像松了口气,脸上见了笑容,说:“我保这个媒吧!”

    柳枝编笆,抹上麦芋泥,郝大嘴岔子在三间土房西侧,搭起两间棚屋。郝二嫂不愿大伯子吃亏,带着女儿抢先搬进棚屋去。又把三间土房的东屋刷了墙,糊了顶,门窗贴上红喜字,就算郝大嘴岔子和周翠霞的洞房。

    “领一张结婚证吧!”周翠霞怕自己不是明媒正娶,又无一纸公文为证,不能摇身一变而改换成份。

    “公社砸得稀烂,干部跑得四散,找谁领证?”郝大嘴岔子的大嘴一笑,嘴角咧到耳根下,“办两桌酒席,请三亲六友一吃一喝,就不算私姘搭伙。”

    “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周翠霞心中有鬼,不敢公开亮相,“烧三股香,拜个天地,鬼神作证吧!”

    “四旧破了个净光,到哪儿买高香?”郝大嘴岔子一张嘴,喷出阵阵浓烈的旱烟味儿。

    周翠霞东躲西闪皱鼻子,说:“呛死人!”

    “你摘几片百合叶,堵上鼻子眼儿。”郝大嘴岔子很想嘴上贴封条,可又不能不说话,只得嘬腮缩小口型。

    周翠霞眼珠一转苦起脸儿,说:“我头上无毛像个尼姑,你不嫌我丑,我自个儿却败兴,还是等我长出满头青丝,咱俩再同床共枕过身子。”

    “我正要向你告假哩!”郝大嘴岔子转身就走,“队长又叫我看青,我得日夜在青纱帐里巡逻串垅,不吃饭不回家。”

    “你跟那姓谷的见面,可别跟他说我到了你家呀!”周翠霞慌了神,扑上去抱住郝大嘴岔子的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能无。”

    她叮嘱了一遍又一遍,郝大嘴岔子不得不点头称是,才撒手放行。

    郝家祖传一口长柄鬼头刀,郝大嘴岔子把这口刀扛在肩上,酷似周仓,唱唱咧咧大摇大摆出了村。

    出村沿着上马封金河汊子走,隔河便是牛背村的土地。一河之隔,不过几尺宽窄;郝大嘴岔子远远的就看见,河汊下稍岸边,有飞溅的烟火星子。

    “是兄弟吗?”郝大嘴岔子亲热地问道。

    那个蹲在岸边抽烟的人站起来,笑问道:“大哥,不想挣那一天两块六毛四,又重操旧业啦?”

    “我这个人心软。”郝大嘴岔子飞身一跃。跳过河汊。“我不喝醉了酒,武斗不敢下手,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活。”

    愁眉锁眼的谷秸苦笑了一下,说:“有你跟我风雨同伴,我就不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了。”

    “你枕边少个说知心话的人,才冷冷清清呀!”郝大嘴岔子把烟荷包递给谷秸,叫他卷烟再抽一支,“兄弟,以你过去的学问、官职,怎么没娶上个如花似玉的弟妹呢?”

    一颗贼星,划破天空,带着一道白光,好像坠落在大河里;惊扰得青纱帐中的蝈蝈慌了腔乱了调儿,嘈杂一片。

    夜深人静,星光月色,草声虫鸣,最能引人幽思。

    “当年我刚当八路,本想跟堡垒户家的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谁知此事难全。”谷秸唉声叹气,“等到年近三十醒了梦,想找个女人却又划了右,只落得跟大哥你无独有偶。”

    郝大嘴岔子听得入神,问道:“那个堡垒户家的姑娘,是个貌似天仙的美女吧?”

    “她长得并不俊俏,性子又野,只是心肠儿滚烫,侠肝义胆。”虽然事隔多年,谷秸仍记忆犹新,心情激动。“她跟我假扮夫妻,名声受了损害;我也被关了禁闭,调动工作。三年之后我到原地找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想起来就感到亏清欠理,心里十分难过。”

    “兄弟,你也够义气!哪个女人嫁给你,吃糠咽菜也甜如蜜。”郝大嘴岔子疼爱地拍着谷秸肩头,“等这个兵荒马乱的日月太平下来,大哥要给你打着灯笼找个千金不换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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