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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大纲

    钱良材在黄府赌酒

    重阳前夕,良材来张府拜节,下午又到黄府。婉小姐见良材来,十分高兴。

    和光和良材正说着闲话,那边履声阁阁,婉小姐像一朵彩云,早来到面前。婉小姐穿一件墨绿丝带周声镶滚的石青色丝绒短袖旗袍,越显得细腰一捻,摇曳多姿。脚上是蜜色长统丝袜,配着金色高跟皮鞋,竟看不出是缠过的半天足。右手戴的还是那支玻璃翠的镯子,左手却是一只白金壳周围镶嵌钻石的女式手表,配着白金弹簧表带。头上梳着灵蛇髻,耳上是珍珠和红宝石并蒂花式的耳环,那珍珠有黄豆大。良材从没见过婉小姐这样打扮,只觉得光采逼人,眼光缭乱,一时竟怔住了。婉小姐朗朗地笑着说道:“怎么,不认得了。”良材搭讪答道:“当真,我说呢,是哪里来的天仙。”和光也笑道:“你这一身行装,怎么我从没见过。”婉小姐横波顾盼佯嗔道:“好呀,你们两个,一个是我亲爱的丈夫,一个是我尊敬的表哥,今儿竟串通一气开我的玩笑来了,该罚酒一杯。”话声刚落地,跟在身后的阿巧早把两只高脚的小小玻璃杯斟满了酒送到和光、良材的面前。良材看阿巧今日的打扮,也自不同。穿的是鹦哥绿提花软缎的夹袄和夹裤,也是蜜色丝袜,脚上是白缎子绣红花的软底鞋,左手也戴着手表,却是金的。良材心想:“主仆二人今天这样打扮,好像有喜事似的。”和光看着杯子里的酒笑道:“傻丫头,怎么就斟出白兰地来了。空肚子喝这种烈酒,是会马上醉倒的。”婉卿说:“良哥海量,白兰地不算什么。我的酒量有限,但今天是好日子,勉强奉陪。至于和光,让他喝葡萄酒罢。”和光连声:“这最公道。不过,你们这两杯暂且挂在账上,先吃些菜,然后补喝。”(此处要曲折叙出,先写三人闲谈,后写阿巧与×妈摆开桌子,次写端上菜来。)婉卿点头,就把四盆冷荤中间那个七寸径、深口、带盖、蓝花白瓷盘的盖子揭去,阿巧连忙接了。良材看时,是红烧鱼翅,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阿巧这时又已递过一个白瓷大匙和一只小碗。婉卿接了,就把鱼翅盛在小碗里,满满的,奉给良材道:“请!”这时阿巧已经给和光、婉卿各盛同样一小碗。良材吃着,极口赞好,说:“这一定是婉弟亲手烹调的,久闻其名,今日才尝到了。”婉卿微笑,反手指身后的阿巧道:“今天的是徒弟做的,阿巧,还不谢良少爷的夸奖!奉敬良少爷一杯。”阿巧真个又斟一小杯白兰地送到良材面前道:“谢谢少爷,请少爷赏个脸,干这一杯。”良材大笑,引杯仰脖,一下就干了。

    良材问:“听说婉弟这两个月来读了不少骈文,请问六朝骈文中,你最赞赏的是哪一些。”婉卿答:“我赞赏梁令娴祭夫敬业的祭文。”和光点头微笑。良材道:“哀江南赋呢?”婉卿:“以我看来,不及祭文。”良材:“你这眼光比老杜还高啊。”婉卿:“老杜赞庾信,是因为他‘生平最萧瑟’,与自己遭遇相似。我赞赏梁令娴,是因为我那时心情和她也仿佛。”……

    (此下写婉为和光戒烟担心。)

    良材谓和光气色大好,戒烟有成。和光:只怕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良材大笑:老兄真所谓三年前给蛇咬了一口,如今见一条草绳也心惊,婉弟策划周到,这种事,她是全神贯注的,你一切都听她调度……。和光:可不是,她也是这样说的,可是,她表面镇静,内心里似乎也时常捏一把汗。

    婉卿便要行酒令,用杜诗花字飞觞。良材说:“婉弟,你这明明袒护和光,却来作难我了。”婉答:“袒护他(一手指和光)倒是刺着了我的心,作难你,却未必然。谁不知道你肚子里不但有杜诗,还有全唐诗哩!”和光道:“我来个折中办法,竟不用滥熟了的旧酒令,我们今天来个新花样。”良材:“什么新花样?”和光:“我先说一个做样子。”因指着良材说:“你武能部署乡党,筑堰防水;文能仰事俯育,夫兼妻职。”良材大笑,婉卿又端过一杯酒来,放在良材面前说:“你武能拳打城狐,脚踹社鼠;文能走马章台,粪土珠翠。”良材道:“哪有此事?无端诽谤,该罚一杯。”婉卿:“上句是纪实,下句已为你开脱,怎么还说我诽谤呢!”良材:“上句是纪实,但下句‘粪土’二字不妥,我还不至于那样骄狂。”婉卿:“那么,换个‘倚翠偎红,一尘不染’罢?这可是实录?”良材微笑不答。和光:“婉卿这一说,必有所据。”婉卿:“都是二舅父来信说的,他还夸你既能逢场作戏,又能坐怀不乱呢!”良材恍然,于是说:“我把事情的经过照实说一遍罢。”(以下用回叙,换行另段。)

    原来良材到上海,总住在文卿家虽,他照着婉卿姊弟的称呼,也叫文卿二舅。文卿也是个怪人,他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个娇女,屡次不听夫人的劝告,不肯娶妾,但是三天两头总要到长三堂子里吃花酒,不是人家请他,就是他还席,这中间当然有生意经,但也不无消遣取乐之意。有一天,文卿又要去吃花酒,而且是他做东,他便拉了良材同去。良材从没嫖过,本意不去,转念借此看看,以广眼界,未为不可。

    于是坐上文卿的汽车,一会儿就到了长三妓院集中的“特区”,只见一幢幢房子灯火通明,门前都停有黑牌小轿车,门楣上都有小巧灵珑的灯牌写着这家院内妓女的名字。

    文卿的汽车刚在花好好妓院的门前停下,早有打杂的高声喊道:“陆老爷来了!”文卿携着良材刚上楼,就有十几个男的和女的拥上来叫道:“主人后到,该罚酒三杯。”内中有个方脸的中年胖子朝那些女的大惊小怪地叫道:“文翁今天带个小白脸来了,这是谁?不曾会过。”良材一听小白脸这三个字,就不高兴,又见那些妓女的眼光都注射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有的边看边咬耳朵,又吃吃地笑,良材心里就更不高兴。文卿似乎有点觉得,便说:“先入了座,让我介绍。”当下一齐入座,文卿一一介绍,良材才知道刚才称他小白脸的那个中年胖子就是冯梅生的伯父冯买办。末了,文卿才指着良材道:“舍甥钱良材。”冯买办就说:“怪不得英俊非常,原来是三老爷的公子。”座中一个五十来岁,仪容清癯的客人对文卿说:“我看令甥是三国志上的周瑜再世。”冯买办大笑道:“却不道是郑元和再世?”那客人道:“非也!周瑜当年是文武全才的美少年,不然,怎么配得上小乔呢!”良材听了,不觉一笑,这时猛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各位老爷,勿要乱说哉,阿要侬给钱大少做个媒?”良材急看,此人坐在文卿座后,三十来岁,淡装素抹,倒也不俗。心想:这大概就是花好好了。众人都起哄说:“对,你就介绍一个罢。”那位清癯脱俗的客人又说:“北里的翘楚,今天都在这里了,我看不如就这些倌人中间选一位转局罢。”众妓一听都格格地笑了。她们开头看到钱良材白面红唇,剑眉星眼,英俊之中带一点妩媚,衬着那一身高级洋服,更显出骨格清奇,早已十分爱慕,如今又听说是个世家公子,便个个想来巴结,却又要拿身份,不肯自荐。正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时候,文卿却道:“我有个公道办法,竟是掷骰子罢。谁掷了个全红,就谁转局到良材身边去。”大家哄然称妙,早有值房的小大姐拣了骰盘来。十个妓女轮流掷去,掷到第六个,竟出了全红。还没轮到的那四个就说不用掷了,已有定局。冯买办不依:“如果再出个全红,还可以覆试,两红较量,再定胜负。”众人都起哄说快掷,快掷。那四个也掷了,果然又出一个全红。众人大笑,要那两个“覆试”,可是两人都不肯,互相谦让。冯买办道:“不用推让,就是两个人都伺候钱大少罢。”又和文卿咬耳朵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文卿仰脸大笑,冯买办立即一手一个挽住那两个,朝左边一间厢房走去,回头又唤“文翁……”。文卿笑着,推良材也往那厢房走,众人不知其故,都跟了来。冯买办把三个人推进厢房,就说:“你们商量,自己解决!”说着碰的一声,关了门。良材去拉那门时,却已在外面反锁上了。良材看时,这房极小,靠后有床,中间是四张洋式小椅子围绕一个小圆桌,一面有窗,良材探头窗外一看,下边是个断头小巷,停着一辆人力车,想来这小巷的那一头是通大街的。良材心想:何不跳窗出去,再从大门进来,吓他们一跳。又想:何必卖弄本事,惊世骇俗。良材正在思量,那两人互相埋怨:早先不该互相谦让,现在怎么办?一定有人借此造谣,多么难为情。良材此时才看这两人身材小巧灵珑,眉目如画,倒也不俗。良材就说:不要急,我叫他们开门罢!他看见那门楣上有一对小小的长方形通风窗,开的挺直,一耸身,就两手攀住那通风窗洞,伸出头去大声喊道:事情完了,快开门!那边大房里的一群人说说笑笑热闹非常,猛听得这一声大喝,都怔住了,然后又突然大笑起来,却有人同声叫道:“光是你说不算数,也叫她们两个来。”良材松手,两脚落地,拍拍自己的肩头,对二人说:“来!站在我肩上,你们去叫开门。”那两个只是笑,却不动。良材蹲下身,先把一个提上左肩,然后把那一个提上右肩,两手反托住那两个的臀部,直立起来;那两个又是笑,又是怕,手扶着窗洞大喊,又格格地笑。这时门外早围着一大群人,拍手笑闹,却没有人来开门。文卿觉得再闹下去就没味儿了,他自己上前开了锁。良材放下肩头的两个人,开门出来,说道:我叫个双局,你们满意了罢?大步走到酒席前坐下,拿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就干了。……

    良材做个手势,笑道:“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没有倚翠偎红,也不敢粪土珠翠。同是平等的人,她们不幸而操此贱业,供人淫乐,表面看,她们是无耻之尤!我想她们心里是痛苦的。她们是这万恶社会的产物,是那些人面兽心却既富且贵的恶棍们的玩具,我十分同情她们,怎敢粪土视之呢?”

    良材没说完,婉卿就斟了满满一杯,搁在他面前,要他喝。良材说:“你们夫妻兴连环进攻,我可受不了!怎不让我回敬呢?”婉卿:“你先喝了这杯。”良材喝了,用空杯照着和光道:“你武能洞察奸谋,排难解纷;文能临池挥洒,拥鼻低吟。”和光:“下联不敢当,上联则婉卿指挥若定之功,我是恭遵将令而已。”婉卿嗔了和光一眼道:“只看见人家为妻室谦让,却有你呀,却替老婆装金。我呀,你们听我自赞:我么,武能捉鸡打鸭,呼奴斥婢;文能一灯相夫,吞吐烟霞。”良材连说不对,近似虚伪,定要罚一杯,连刚才抢座该罚,共罚两杯,于是斟了两杯,逼着婉卿喝了。良材又斟一杯放在婉卿面前,说:“你武能持筹握算,追踪陶朱;文能丹青寄志,玉尺量才。”婉卿道:上联下联的下半句都不敢当。良材不由分说,斟一杯逼着婉卿喝了。

    婉卿连喝三杯,不觉满面红晕,香汗盈盈,浑身发热,她说声“少陪”,就往后房走,阿巧也跟着去。

    婉卿进内更衣,和光看着婉卿背影,说:“良材,今天婉卿兴致特别好,你我不可不干一杯。”良材似有所思,干了一杯,看着和光也干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和光如有所感,忽然问道:“良材,你走南闯北,风流跌宕,天下多奇女子,难道竟没有一个中意的?”良材微笑不答。和光又说:“你这一次的逢场作戏,消息传到这里,瑞姑妈倒不在意,张府老太太却急了,抱怨说,这都是瑞姑妈不上紧替你续弦之故。可是婉卿却说,要给你找个续弦夫人,实在为难。”良材听了,仍笑而不答。和光说:“婉卿以为老兄对于故世的嫂夫人是尊之,敬之,百般的体贴,百般的爱护,可是,你们俩——掉一句烂文言——是同床异梦,用新派的话,就是你们俩在精神上住在两个世界。”良材:“婉弟当真是这样看的么?”和光:“我倒觉得她只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这话虽奇,却未必中肯。老兄,这要请你自己下一转语了。”良材俯首良久,低声叹道:“婉弟真我知己也。”和光道:“老太太为你的续弦很操一番心。婉卿以为我们全是井中之蛙,而你,老兄,湖海之士,所见者广,一定有了意中人,只是时机未到,尚未亮出来罢了。”良材道:“这却猜错了。我的确遇见过各式各样的新派女子,然而,皆非我思存。”和光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也许有你中意,而罗敷有夫,对么?不过,许静英你不屑一顾,足见你的眼界在百尺楼上。你何妨说说,你理想的意中人该是怎样的品貌、才情、志气?”良材举杯喝了一口,慨然说道:“你听,婀娜之中藏刚健,能使人醉,能使人不敢平视。知古识今,敢作敢为;权谋应变,叱咤群小。如此而已。”和光一字一字听罢,笑了笑道:“这样高的标格,你还说如此而已。既生良材,必有佳耦,但这样的奇女子,可遇而不可求。”良材又干了一杯,望着和光道:“和光,请勿多心。天南地北,有女如云,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婉卿。我不续娶则已,如要续娶,必是和婉弟一样的人物!”和光仰面大笑道:“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下故当不啻如此。”又说:“此黄何敢比肩彼王,但潇洒脱俗,自谓近之。”

    两人正自大笑,婉卿已翩然到来,笑声顿止,二人目相视,又不禁笑。婉卿已换了装,上身是妃色云霞纹粉地软缎绯色缎周身滚边的夹袄,袖长及肘,身长及腰;下身穿一条月白色闪光提花法国软缎的裤子,裤管也是绯色缎子滚边。灵蛇懒髻也改为左右两条辫子,辫梢扎有二寸长的彩线,绾住这两支辫梢的,是一个碗口粗的大红洒金生绢制的连环同心结。这一身打扮,比刚才更显得轻盈绰约,而且更像个待字娇女,不像个垄断居奇、料事如神,使人又敬又爱又怕的少奶奶了。阿巧跟在后边,捧一大盘,盘中有四碗燕窝(此前当写上过一只八宝鸭及一大盘鱼)。婉卿一面让客,一面说:“你们正说得热闹,怎么我一出来,就闭口了。”和光支吾道:“说些和你不相干的话。”婉:“不相干,谁问相干不相干,你倒先辩白,这就是个老大漏洞。”良材匿笑轻声说:“好厉害!”和光以目示意对良材说:“可不是当真没说什么。”婉卿觉得丈夫和表哥笑的古怪,又目光灼灼只在自己全身上下缭绕,不禁生疑,眉尖微蹙,一针见血地说:“好呀,你们背地里拿我开玩笑!”和光大笑。良材急辩:“真冤枉!”婉卿摇头道:“看你那种急于辩白的神气,……哼,快说罢!”良材有点窘,抛一个眼风给和光,又笑了笑,说:“当真没说什么,和光,你说一句,婉弟就不会再生疑了。”婉卿笑了笑:“良哥,你这眼色就是禁止和光说真话。”和光与良材同时惊愕地叫了一声,又笑了。婉卿板起脸道:“我料得到你们编派我些什么话,不要你们说了,阿巧,取大杯来,一人罚三杯。”阿巧应了声,转身进里面去了。和光慢吞吞说:“酒,不能再喝了,告诉你罢,是这么回事。”把刚才良材说的娶妇当如婉卿,自己又引新妇得配参军的典故,互相笑谑等等,说了一遍。婉卿也忍不住笑,但一朵红云也飞上两颊,低了头,下意识地拈取一支象牙筷子,忽听阿巧在耳边低声说:“大杯来了!”婉卿似乎一怔,慢声说了句“放在那边”,然后举起筷子指着良材说:“良哥,承你看重,可是,妹子何足道哉!既然良哥有那样的心愿,妹子有个要求,良哥先答应下来罢。”良材不知婉卿有什么要求,迟疑不答。和光仰面大笑:“老弟,前头何等豪爽,如今又何等忸怩。好了,我代你答允下来,婉卿,什么要求?快说。”婉卿笑了笑:“将来我给良哥做媒的时候,良哥可不能拒绝!”良材沉吟未答。婉卿吃吃笑道:“良哥为什么这样顾虑多呀?我不会把一个许静英硬塞给你的。”和光问:“你心目中有谁?能配良材?”婉卿正容答道:“眼前,并无其人。我是说将来万一……”良材恍然,笑道:“将来婉弟做媒,我决无二言。”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婉卿把手笑道:“这才像个良少爷!和光,我们也干一杯。”

    良材又斟一杯放在婉卿面前,说:“回到原题罢,我还有一赞:你武能拔救琴仙,戏弄恶少;文能配制奇方,助夫戒瘾。”婉卿诧异道:“这琴仙的事,你从何知道?”良材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表妹,你先干了这杯。”婉卿端起杯来,也是一饮而尽。

    和光问良材:“怎么拔救琴仙?我连个影子都没有。琴仙又是何人?”良材:“你先干一杯,我再说。”和光如命。良材乃说:“这是今天朱竞新告诉我的。琴仙姓郭,是县里有名的摆碰和枱子的郭老娘的女儿,今年不过十七八岁,长得美貌伶俐,善于应酬。父亲早故,母女二人,无以为生,就摆个碰和枱子,使这琴仙做个活招牌,真个门庭若市,县里的少爷班没有一个不曾到那里去玩过。恂如也是其中之一。……”和光恍然道:“怪道有一次婉卿对恂如说:你少到琴仙那里去,宝珠会吃醋的!”良材说:“朱竞新自然也是那边的常客,据他说,这琴仙虽然处在少爷党的鹰瞵虎视之下,却能从容应付,以甲制乙,以乙制丙,丙复制甲,如此循环,保得一身清白。”和光叹道:“难得难得,该浮一大白。……”良材正想说下去,低头喝金桂樱桃燕窝汤的婉卿忽然笑道:“良哥,你只顾说,忘了吃菜,下面的,让我自己说罢。那一天午后,我正在园子里湖山石边教家玉认字,忽然阿巧在我耳边悄悄说:‘朱少爷来了。’我抬头一看,竞新已到园门口,脸色慌张。不等我开口,他就没头没脑地说:‘这事,这个人,非婉小姐不能解救。’我问:‘什么事?什么人?’他说:‘人是琴仙,……’我急问:‘琴仙?郭琴仙么?出了什么事?’竞新说:‘她落了樊雄飞他们的圈套,眼见得难保清白了……。’我听了怒气直冲,急问:‘人在哪里?叫阿寿来……。’竞新回身指着园门道:‘人在门外。’又叫道:‘琴仙出来,婉小姐要见你。’这时,我看见一个比阿巧高一头的俏丽、文雅的姑娘满脸通红走到跟前,扑地就跪下了。我真不防她一见就叩头,连忙拉她起来,说:‘同是乡邻,你我只算姊妹,你有什么委曲,慢慢说,我们大家想办法。’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我旁边,竞新对我使个眼色,就悄悄走了。家玉一双小眼睛骨碌碌地看着琴仙,扒在我耳边轻声说:‘妈妈,这姑姑真漂亮,干么哭。’琴仙忍住眼泪,朝家玉笑了笑,忽然,又抽抽咽咽起来。我捏着她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想:‘这是伤心之极,无泪暗泣,比放声嗥哭还痛苦。’(此下长篇叙述,该有和光、良材二人插话。)这时阿巧捧了一大杯茶来,我接在手里,递给琴仙道:‘喝口茶罢,定下心,慢慢说,在这里是保险的,没人敢来惹你。’琴仙把茶喝了,忽然泪流满面,家玉忙把自己身上拴的手巾递给她。她接了,擦把脸,抱起家玉,在她脸上亲一下,这才说:‘一个月前,我妈病了,瘟郎中用错了药,妈浑身火烧似的,直叫要喝冷水,喝了多少冷水,烧也没退,只两天,妈的脸变得猪肝一样,邻居来看,都说是瘟疫,要传染人,不能耽搁,可我一个女孩儿家,有什么办法?平时常来的少爷们一听是瘟疫,都不上门了。再请别的郎中,只按一下脉,不肯开方。妈病了七天,半夜里就死在我臂膊上。’说到这里,琴仙又哭了,我亦忍不住要陪眼泪,家玉紧扑在我怀里,这孩子,真懂事得早。我叫阿巧抱了家玉进屋去,我拉着琴仙到走廊里,靠阑干坐了。琴仙扯起衣角擦了眼泪,奋然说:‘挨到东方发白,我去叫邻居帮忙,都不肯来,还催我:赶快把死人弄出去,不要放在这里害别人。我狠一下心,把前门锁了,从后门出去,想找王伯申的儿子,那知倒吃了他家管大门的一顿臭骂。我恨极了,往回走,心想找朱少爷’……”婉小姐歇一口气,拿起酒杯来喝一口,然后说:“竞新常到琴仙家,只是看人家赌,有时也代人打几副,他自己没钱,不赌,可是,逢到那些恶少动手动脚调戏琴仙的时候,他都常常设法给琴仙解围,琴仙知道他是好人,所以危难之中想到他。(此处夹和光、良材的议论)不料半路上遇见了樊雄飞和徐士良,一把拦住问道:‘哪里去,听说你妈病了。’琴仙知道这两个不是好人,但又不能不理,只应着:‘死了’,只管走。那两个紧跟着说:‘你的邻居都吵着,你得马上把你妈入殓,这热天,可不能耽搁一天两天啊。’琴仙一边走,一边回答:‘这个,谁不知道,可是,总得给妈擦擦身,换件衣服。’樊雄飞装出关心的样子,说:‘也得先把棺材什么的办好。’琴仙一听买棺材,心想:钱不凑手,怎么办?脚步就放慢了。徐士良就说:‘善堂里还有一两个施舍给穷人的薄皮棺材,你到赵府里求求赵老爷,会赏给你一个。’琴仙一听要去求拜赵守义,就不干,何况还是薄皮棺材,她摇着头,又走。这时快到她家了,只见巷口拥着一堆人,还有个警察,嚷嚷闹闹,指手划脚,看见琴仙来了,都说:‘好不懂事的小娘,干什么去了?’那个警察本来就认识琴仙,也假装关心似的说:‘四邻都说你妈是瘟病死的,告到警察局,要把你妈马上抬出去埋了,你得赶快打主意。’这时,樊雄飞做好做歹,劝住了吵吵嚷嚷的四邻,一面对琴仙说:‘你不要施材,也是你的一点孝心,如今事不宜迟,我代你到棺材店弄一口像样的棺材,先挂账,过了丧事,你打点着还他们罢。’”婉小姐歇口气,良材皱着眉头,和光说:“看来警察出面催,四邻吵闹,都是樊、徐二人安排的。”婉小姐喝口酒,又说:“我也这样估量。长话短说,琴仙把妈入殓,又叫六个和尚念了三天经,然后把棺材抬到善堂的公坟地上埋了,事情办好,琴仙也病了。邻居又说是瘟疫,谁也不来看看。樊、徐二人来算棺材账,以及其他一应代垫的钱,见琴仙病了,就要代请医生,也说,这屋不干净,不能住,善堂里有空房间,搬去暂住,病好了再回家。琴仙只说谢谢,不用操心,死了倒干净。”和光点头:“有主意,看得透。”良材说:“不要打岔,婉弟快说。”婉卿笑了笑道:“琴仙是有见识的,她不信她妈是瘟,而是吃错了药。她也知道自己没甚大病,不过是悲痛夹劳累,躺几天就会好的。她饿了只喝粥,果然,七八天就大好了。她起床后出去买点蔬菜,回家就翻箱倒笼,捡出几件还值几个钱的衣服,又凑上几件首饰,打算去当了好还债。她正忙着,樊、徐二人又来了,先恭喜她大病不死,必有后福,又说,她再整旧业,依然会门庭如市,可一面就拿出一叠发票,指着道:‘这是棺材账,这是和尚账,这是一应杂项账。’琴仙听说总数要一百几十元,知道他们是从中捞了一把,可也无从同他们辩驳,却看着刚捡的衣服和首饰,知道这些东西变不出百多元,便对樊雄飞说:‘承蒙照应,真是多谢,可是手头没有那么多钱,请宽限几天。’那徐士良对樊雄飞使了个眼色,满面笑容说:‘琴仙,凭你这个人,值多呢,只要你放灵活些,百来块钱,自有人送上门来,我们还怕你拖欠么?只是,先小人,后君子,总得立个借契。’琴仙还没作声,徐士良身边摸出一张纸递给琴仙,要她画押。”良材拍案道:“这是卖身契!”婉卿说:“差不多。琴仙颇识几个字,看那借契写的是:‘今借到赵守义堂银洋壹佰五十四元,一月为期,利息十元,到期共该本息一百六十四元,如到期不能清还,情愿认罚二十元,展期一个月,如到期再不能清还,认罚如前。但三个月后不再展期,如何清偿,到时另议。中人:樊、徐。’”和光吐舌道:“有这样的重利盘剥?”婉卿接下说:“琴仙一算日期,还有五、六天才满一个月,就不肯画押,说:“让我盘算盘算,三天后定局。’那两个不肯,琴仙发话道:‘你们这账,是天晓得,我不来计较,你们倒立逼要画押,我偏不,看你们告官去。’”良材叹道:“琴仙真是可儿。”婉卿:“这样,那两个就被顶回去了。琴仙也不去变卖衣服首饰了,心里盘算,五六天,哪里去弄这笔钱?除非,像徐士良暗示,走半开门这条路,那时,不要说眼前这几个钱,再多些也不难。她对我说:‘可是,既然要走这条路,何必等到今天,趁妈在世时,我要是肯走这条路,妈也享几天福,这一场病,也不至于冤冤枉枉送了命了。’”良材又叹道:“想不到小户人家出这样的人,真所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了。”婉卿道:“当时我听了,也觉心酸。我就问琴仙:‘那么,你本来就不愿意干那一行的?’琴仙哭道:‘都是为了妈。妈多病,想给人家做老妈子,人家也不要。我呢,到有人要,可是一个人的工钱养活不了两个人,况且,我去试过,那是曾校长家里,才四五天,这家伙就毛手毛脚,不存好心,我一气就走了,连那四五天的工钱也没拿。有人就来劝妈,摆个碰和枱子,只抽头,块把钱一天是捏得稳的,如果灵活些,好处多哩。小姐,你是无事不晓的,摆碰和枱子的人家,十有九兼做暗娼,我不肯那样灵活,但妈被说动了心,又想想别无生计,我只好答应,但跟妈说定,我不能灵活到那种地步。妈是疼我的,不来勉强我。当初指望混这么一年两年,积几个钱,就收拾这龌龊枱子,开个小铺子,将来招个女婿,我也了却终身大事,妈也有个依靠。谁知道,你有如意算盘,天老爷有铁算盘。净抽头,扯算起来,一天原也有块把钱,可是要供应少爷们一顿点心,再加茶、烟,所剩就有限了,而且警察又常来敲诈,每次多则一元,少则几毛。这样,一年下来,吃过用过,只落下几件像样的衣服,总积不起钱来。’她说这里,我才留心看她的衣服,是一身青灰色毛司布(半棉半毛的料子)的衣裤,里面是白洋布衬衣裤,上身加一件毛线背心……”和光问:“到底她怎样又遇见朱竞新,又到我们家来的呢?”婉卿说:“琴仙盘算了一夜,决定去找朱竞新,打算央他介绍到什么人家去做帮工,钱多少不计,但要正派人家。琴仙会针线,会烧菜,还会做各式点心……”和光:“竞新带琴仙来,就为了这个。”婉卿点头,又笑着说:“你看来该怎么办?”和光未及答,良材插口道:“如果光是留下琴仙,就不像婉弟的手笔了。”婉卿道:“良哥真是我的知己。我当时留下琴仙,叫阿巧带她去吃饭,一面叫竞新去打听:樊、徐二人开的那篇账,有多少虚头。”和光问:“你打算代琴仙打官司?”婉卿道:“差不多。那知竞新说:不用打听,少荣知道得清楚,他告诉我,实在只花了六十四元,那一百是虚头。”良材拍案道:“岂有此理,婉弟,你怎么办呢?”婉卿道:“那时,我想,事情不难办,可是总得有一个人出面。我自己呢,不能出面。竞新呢,压不倒那哼哈二将。恂如呢,给老太太知道了,我可要挨骂,而且恂如办这种事也嫌嫩些。我正在踌躇,竞新已经猜到我的用意,就轻轻说:‘我保举一个人,可以出面压服那两个。’我问是谁?他说是冯梅生。”良材道:“好!竞新也是可儿。”和光道:“怪道那天酒吃到一半,王伯申的当差到梅生耳朵边说了一句,梅生就说少陪,匆匆离席,好半天才回来。哦,今天才知道,那天我应王家的邀请,你在家中却办了这件事。”婉卿道:“梅生一来,就说刚才路上,竞新已把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了,婉小姐差遣,我无不遵命办理。我料到冯梅生会一口应承,就把准备好的一百五十元交给他,说:‘冯少爷酌量,该给他们多少就给多少,可是事情要办得干净利落。’梅生接了钱,又说:‘这两个人在哪里?’竞新接口说:“在××茶社,我引你去。’”婉卿至是又喝口酒,拍手道:“事情完了。我只花了八十四元。”于是就低头吃莱。和光问:“琴仙还在我家么?怎么我进进出出,不见她?”良材却问:“梅生是怎样办的?”婉卿仰脸笑道:“和光,你从不到二厅楼上,怎么见到她,况且我吩咐家里人不准提起这件事。再说梅生到了茶社,先进里面的雅座,正好没有别人。竞新把这两个宝贝带进去,梅生开门见山就说:‘你们真好意思,在琴仙身上打主意,人家是卖笑钱,你们用了它,你们不成了乌龟么?现在琴仙要告状,是我揿住了。问你们:愿私和,愿当官?愿当官呢,我就不管,看你们在衙门里出丑罢!愿私和呢,得听我的话。’”和光笑道:“梅生真行。这样的话,恂如是半句也不会说的。”良材道:“别打岔,听婉弟说呀。”婉卿道:“那两个见了梅生,先已矮了半截,又听这样的硬话,那里还敢分辩,只说听凭吩咐。梅生先给他们六十四元,说,这是还清你们填付的,又给了二十元,说,一人十元,赏你们,总算你们张罗了一阵。”良材鼓掌道:“办得大方。”婉卿说:“还有呢!梅生逼着二人把那张借据——就是琴仙不肯画押的,拿出来烧了,又逼着他们写一张收据……”说着,婉小姐用手向阿巧一招,阿巧便从身边摸出一张纸来递给婉小姐,和光却抢过去,一面看一面念道:“今收到郭琴仙姑娘还清因母丧代填银洋六十四元,又谢代为张罗,给银洋二十元正,从此两清,不敢再有后言,此据。樊雄飞、徐士良签押。”良材道:“办得好,斩金截铁。”和光道:“还有那两个的手印呢!”说着,把字据交给阿巧,就说:“快请琴仙出来,让我们认识认识。”婉卿笑道:“迟了一天,已经送走了。”和光、良材同声问:“送哪里去了?”婉卿笑指良材道:“送到你府上去了。”良材摇头不信。婉卿道:“琴仙在这里住了四天,果然能干,针线、烹调,都好;人又和气,又伶俐,真是眉毛眼睛会说话的,我舍不得她走。可是,我想,姑妈身边的来姑,身体单薄,老是生病,姑妈少个得力的人,上次姑妈来时,要我留心找一个,这琴仙再合式也没有,只不知琴仙心里如何打算。恰好竞新那天把琴仙的一大一小两个皮箱送来,并说房子已退掉,欠一个月房租已代付讫,又拿出三十多元,说:‘这是变卖琴仙家的家具的钱。’我就把皮箱、钱都交给琴仙,并问琴仙今后作何打算?她说:‘已经说过,我是跟定了婉小姐了。’我说:‘我也喜欢你,可是,我有个姑妈,托我找个得用的人,一向没找到,你正合式。’琴仙就问是哪一家?我说是钱家村的钱府。琴仙又问:‘是良少爷府上么?’我说:‘正是。’琴仙又说:‘钱府派头大,男女下人极多,恐怕我这笨手笨脚的人,姑太太看不上眼。’我说:‘你还是笨手笨脚,那世界上就没有伶俐的人了。姑太太极怜爱房里人,你决定去罢。不过,那是乡下,怕你嫌寂寞。’琴仙忙说:“这里熟人多,要是上街碰见了,又要纠缠。’这样,事情就定了。凑巧第二天,永顺兄来看家玉,又带了时新蔬菜给我们,我雇了船,写了给姑妈的信,托永顺带了琴仙去了。良兄进城那天,正是琴仙下乡,所以你不知道老太太身边多了个人。”良材道:“真办得好。我正想出门走走,如今妈身边有个得力人,我更放心了。”和光、婉卿忙问:“何事又要出门?这些天来,邻省战事正一天一天激烈,谣言很多,怎么你又要出门。”良材道:“正为此,我要出门去,见见世面,得些真消息。北伐军已进湖南,东路军听说也进展顺利,眼见得天下快要大变动,我要出去看看。”和光默然点头。婉卿问:“到上海?”良材说:“先进省,后到上海。婉弟,如有风吹草动,妈该进城呢还是不动,都请你作主。”婉卿道:“你不回乡下去拜辞了姑妈再走么?”良材道:“不回去,怕老人家阻拦,就走不成了。我写个禀帖给老人家,婉弟代我面交如何?”婉卿道:“遵命。”又叫阿巧斟酒,举杯道:“祝良哥一路平安。”三人都干了杯。这一天,良材就住在黄府,三个人直谈到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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