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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忽悠

    正如以往,清军没有长期驻守的打算,抢了东西就跑了,回去怎么分不知道,但被抢的明朝,那就惨了。

    首先是将领,卢象升战死,孙传庭、洪承畴全都到了辽东,准备防守清军,我说过,这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没办法,不拆房子就塌了。

    其次是兵力,能打仗的兵,无论是洪兵,还是秦兵,都调到辽东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东墙补上了,西墙塌了。

    说起忽悠这个词,近几年极为流行,有一次我跟人聊天,说起这个词,突然想起若有一天,此词冲出东北,走向世界,用英文该怎么解释,随即有人发言,应该是cheat(欺骗)。

    我想了一下,觉得似乎对,但不应该这么简单,毕竟如此传神的词,应该有一个传神的翻译,苦思冥想之后,我找到了一个比较恰当的翻译:hereandthere。

    回想过去十几年,自打学习英语以来,我曾翻译过不下两篇英语文章,虽然字数较少(三百字左右),但回望短暂的翻译生活,我认为这个词是最为恰当的。

    这个词语的灵感,主要来自于熊文灿先生。作为一个没有兵力,没有经验的高级官员,他主要的武器,就是先找这里,再找那里,属于纯忽悠型。

    但值得夸奖的是,他的忽悠是很有效果的,在福建的时候,手下只有几个兵,对面有一群海盗,二话不说,先找到了郑芝龙,死乞白赖地隔三差五去找人家(所以后来有的官员弹劾他,说他是求贼),请客送礼,反复招安,终于招来了郑芝龙。

    虽然后来证明,郑大人是不大可靠的,但在当时,是绝对够用了,后来他借助郑大人的力量,杀掉了不肯投降的海盗刘香,平定了海乱。

    这种空手道的生意,估计熊大人是做上瘾了,所以到中原上任的时候,他也玩了同一套把戏,先here招降了刘国能,再用刘国能,there招降了张献忠,hereandthere,无本生意,非常高明。

    但这种生意有个问题,因为熊大人本人并无任何实力,只要here不行,或者there不行,他就不行了。

    张献忠就是个不行的人,按照他的习惯,投降的时候,就要想好几时再造反,所以刚开始,他就不肯缴械,当然,这也有个说法,之所以不肯缴械,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罪孽深重,要留着自己这几杆枪,为朝廷效力。

    熊文灿倒是很高兴,表扬了好几次,后来他果真缺兵,去找张献忠要几千人帮忙,张献忠又说还没安顿好,先休整几天。

    张献忠住的地方,就在今天襄樊的谷城地区,他老人家在此,基本就是县长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天都要去县城里转一圈,算是视察,他手下的兵也没消停,每天都要刻苦操练。

    与此同时,张县长也开始意识到,自己以前的行为是有错误的,比如,每次打仗的时候,都用蛮力,很少动脑子,且部队文化太低,没有读过兵法。为了加强理论教育,保证将来再造反的时候,有相当的理论基础,他找来了一个叫做潘独鳌的秀才,给他当军师。

    这位潘独鳌到底何许人也,待查,估计是个吴用型的人物,应该是几次举人没考上,又想干点事,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给张献忠干活,具体说就是教书,每天晚上,在张县长的统一带领下,大大小小的头目们跑去听课,课程有好几门,比如孙子兵法等等。学习完后,张县长还要大家写出学习心得,结合实际(比如再次造反后,该怎么打仗),分析讨论,学习气氛非常浓烈。

    但他所干过最猖狂的事,还是下面这件事。

    崇祯十二年(1639)年初的一天,谷城县令阮之钿接到报告,说谷城来了个人,正在和张献忠见面。

    阮县令的职责是监视张献忠,加上他还比较尽责,就派了个人去打探看看到底是谁来了,谈了些什么。

    没过多久,那人就回来了,他说谈了些什么,就不太知道了,但来的那个人,他认出来了。

    谁?

    李自成。

    阮知县差点晕过去。

    按照常理,自从一年前被打垮后,李自成应该躲在山沟里艰苦朴素,怎么会出来呢?还这么大摇大摆地见张献忠。

    让人难以想象,这个来访者确实是李自成,他是来找张献忠要援助的。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李自成就这么在谷城呆了几天,都没人管,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其实不是没人管,是没法管。

    张献忠之所以嚣张,是因为他手下还有几万人,而熊大人,我说过,他的主要能力,就是这里、那里的忽悠,要真拿刀收拾张县长,就没辙了。

    而且更麻烦的是,他还收了张献忠的钱。

    在明末农民起义的许多头领中,张头领是个异类,异就异在他不太像绿林好汉,反而很像官僚。

    比如他在投降后,就马上马不停蹄地开始送礼,从熊文灿开始,每个月都要去孝敬几趟,而且他还喜欢串门,联络感情,连远在京城的诸位大人,他也没忘了,经常派人去送点孝敬,所以每次有什么事,他都知道得比较早。

    此外,张县长还很讲礼数,据某些史料讲,他去见上级官员时,还行下跪礼,且非常周到,具有如此天赋,竟然干了这个,实在选错了行。

    古语有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张县长的心,似乎也差不多了,从上到下,都知道他要反,只不过迟早而已,比如左良玉,曾多次上书,要求解决张献忠,还有阮知县,找熊文灿讲了几次,熊大人没理他,结果气得阮大人回家自尽了。

    总之,无论谁说张献忠要反,熊文灿都表示,这是没可能的,张献忠绝不会反。

    对此,许多史料都奋笔疾书,说熊大人是白痴,是智商有问题。

    我觉得这么说,是典型的人身攻击,熊大人连忽悠都能玩,绝非白痴。他之所以始终不相信张献忠会反,是因为他不能相信。

    我相信,此时此刻,熊文灿的脑海里,经常出现这样一番对话,对话的时间,是两年前,熊大人刚刚接到调令,在以找死的觉悟准备赴任之前。

    对话的地点,是庐山。对话的人,是个和尚,叫做空隐。

    熊文灿找到空隐,似乎是想算卦,然而还没等他说话,空隐和尚就先说了:

    “你错了(公误矣)!”

    怎么个错法呢?

    “你估量估量,你有能搞定流贼的士兵吗(自度所将兵足制贼死命乎)?”

    “不能。”

    “有能够指挥大局,独当一面的将领吗(有可属大事、当一面、不烦指挥而定者乎)?”

    “没有。”

    按照上下文的关系,下一句话应该是:

    那你还干个屁啊!

    但空隐毕竟是文明人,用了比较委婉的说法(似乎也没太委婉):

    “你两样都无,上面(指皇帝)又这么器重你,一旦你搞不定,要杀头的!”

    熊文灿比较昏,等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

    “招抚可以吗?”

    然而空隐回答:

    “我料定你一定会招抚,但是请你记住,海贼不同流贼,你一定要慎重!”

    这段对话虽然比较玄乎,但出自正统史料,并非杂谈笔记,所以可信度相当高,空隐提到的所谓海贼,指的就是郑芝龙,而流贼,就不用多说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熊大人你能招降海上的,却未必能招降地上的,可问题是,熊大人只有忽悠的能耐,就算海陆空一起来,他也只能招抚。外加他还收了张献忠的钱,无论如何,死撑都要撑下去。

    死撑的结果,就是撑死。

    张献忠之所以投降,不过是避避风头,现在风头过去,赶巧清军入侵,孙传庭和洪承畴两大巨头都到了辽东,千载难逢,决不能错过。

    于是,崇祯十二年(1639)五月,正当崇祯兄收拾清军入侵残局的时候,张献忠再次反叛,攻占谷城。

    谷城县令阮之钿真是好样的,虽然他此前服毒自尽,没有死成,又抢救过来了,但事到临头,很有点士大夫精神,张献忠的军队攻入县城,大家都跑了,他不跑,非但不跑,就坐在家里等着,让他投降,不降,杀身成仁。

    很明显,张献忠起兵,是有着充分准备的,因为他第一个目标,并非四周的州县,而是曹操。

    以曹操作为外号,对罗汝才而言,是比较贴切的,作为明末三大头领之一,他很有点水平,作战极狡猾,部下精锐,所以张献忠在起兵之前,先要拉上他。

    罗汝才效率很高,张献忠刚反,他就反,并与张献忠会师,准备在新的工作岗位上继续奋斗。

    顺道说一句,张献忠同志在离开谷城前,干的最后一件事,是贴布告,布告的内容,是一张名单,包括这几年他送出去的贿赂,金额,以及受贿人的名字,全部一清二楚,诏告天下。

    不该收的,终究要还。

    我没有看到那份布告,估计熊文灿同志的名字,应该名列前茅。但此时此刻,受贿是个小问题,渎职才是大问题。

    熊文灿还算反应快,而且他很幸运,因为当时世上,能与张献忠、罗汝才匹敌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在他的手下,就有一个。

    在众多头领中,左良玉最讨厌,也最喜欢的,就是张献忠。

    他讨厌张献忠,是因为这个人太闹腾,他喜欢张献忠,是因为这个人虽然闹腾,却比较好打,他能当上总兵,基本就是靠打张献忠,且无论张头领状态如何,心情好坏,只要遇到他,就是必败无疑。

    所以左总兵毅然决定,虽说熊大人很蠢,但看在张献忠份上,还是要去打打。

    几天后,左良玉率军,与张献忠、罗汝才在襄阳附近遭遇,双方发生激战,惨败——左良玉。

    所谓惨败,意思是,左良玉带着很多人去,只带着很少人跑回来。

    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太过嚣张,瞧不上张献忠,结果被人打了埋伏。

    这次失败还导致了两个后果:

    一、由于左良玉跑得太过狼狈,丢了自己的官印,当年这玩意丢了,是没法补办的,所以不会刻公章的左总兵很郁闷。

    二,熊文灿把官丢了,纵横忽海几十年,终于把自己忽了下去。

    一个月后,崇祯下令,免去熊文灿的职务,找了个人代替他,将其逮捕入狱,一年后,斩首。

    代替熊文灿的人,是杨嗣昌,逮捕熊文灿的人,是杨嗣昌,如果你还记得,当年推举熊文灿的人,是杨嗣昌。

    从头到尾,左转左转左转左转,结果就是个圈,他知道,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个选择。

    崇祯十二年(1639)九月,杨嗣昌出征。

    明朝有史以来,所有出征的将领中,派头最大的,估计就是他了,当时他的职务,是东阁大学士,给他送行的,是皇帝本人,还跟他喝了好几杯,才送他上路。

    崇祯是个很容易激动的人,激动到十几年里,能换几十个内阁大学士,此外,他的疑心很重,很难相信人。

    而他唯一相信,且始终相信的人,只有杨嗣昌。在他看来,这个人可信,且可靠。

    可信的人,未必可靠。

    对于崇祯的厚爱,杨嗣昌很感动,据史料说,他当时就哭了,且哭得很伤心,很动容,表示一定完成任务,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当然,光哭是不够的,哭完之后,他还向崇祯要了两样东西,一样给自己的:尚方宝剑,另一样是给左良玉的:平贼将军印。

    然后,杨嗣昌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崇祯的视线,此一去,即是永别。

    崇祯十二年(1639)十月,杨嗣昌到达襄阳,第一件事,是开会。与会人员包括总督以及所有高级将领。杨嗣昌还反复交代,大家都要来,要开一次团结的大会。

    人都来了,会议开始,杨嗣昌的第一句话是,逮捕熊文灿,押送回京,立即执行。

    然后,他拿出了尚方宝剑。

    明白?这是个批斗会。

    总督处理了,接下来是各级军官,但凡没打好的,半路跑的,一个个拉出来单练,要么杀头,要么撤职,至少也是处分,当然,有一个人除外——左良玉。

    左良玉很慌张,因为他的罪过很大,败得太惨,按杨大人的标准,估计直接就拉出去了。

    但杨嗣昌始终没有修理他,直到所有的人都处理完毕,他才叫了左良玉的名字,说,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左良玉很激动,因为杨嗣昌答应给他的,是平贼将军印。

    在明代,将军这个称呼,并非职务,也不是级别,大致相当于荣誉称号,应该说,是最高荣誉,有明一代,武将能被称为将军的,不会超过五十个人。

    对左良玉而言,意义更为重大,因为之前他把总兵印丢了,这种丢公章的事,是比较丢人的,而且麻烦,公文调兵都没办法,现在有了将军印,实在是雪中送火锅,太够意思。

    杨嗣昌绝顶聪明,要按照左良玉的战绩,就算砍了,也很正常,但他很明白,现在手下能打仗的,也就这位仁兄,所以必须笼络。先用大棒砸别人,再用胡萝卜喂他,恩威并施,自然服气。

    效果确实很好,左良玉当即表示,愿意跟着杨大人,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干到底。

    对于杨嗣昌的到来,张献忠相当紧张,紧张到杨大人刚来,他就跑了。

    因为他知道,熊文灿只会忽悠,但杨嗣昌是玩真格的,事业刚刚起步,玩不起。

    张献忠对局势有足够的判断,对实力有足够的认识,可惜,跑得不足够快。

    他虽然很拼命地跑,但没能跑过左良玉,心情激动的左大人热情高涨,一路狂奔,终于在四川截住了张献忠。

    战斗结果说明,如果面对面死打,张献忠是打不过的,短短一天之内,张献忠就惨败,败得一塌糊涂,死伤近万人,老婆孩子,连带那位叫做潘独鳌的军师,都给抓了,由于败得太惨,跑得太快,张献忠连随身武器都丢了(大刀),这些东西被左良玉全部打包带走,送给了杨嗣昌。

    消息传来,万众欢腾,杨嗣昌极为高兴,当即命令左良玉,立即跟踪追击,彻底消灭张献忠。

    左良玉依然积极,马上率军,尾随攻击张献忠。

    局势大好。

    士为知己者死

    十几天后,左大人报告,没能追上,张献忠跑了。

    杨嗣昌大怒,都打到这份上了,竟然还让人跑了,干什么吃的,怎么回事?

    左良玉回复:有病。

    按左大人的说法,是因为他进入四川后,水土不服,结果染了病,无力追赶,导致张献忠跑掉。

    但按某些小道消息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在追击过程中,张献忠派人找到左良玉,说你别追我了,让我跑,结果左良玉被说服了,就让他跑了。

    这种说法的可能性,在杨嗣昌看来,基本是零,毕竟左良玉跟张献忠是老对头,而且左大人刚封了将军,正在兴头上,残兵败将,拿啥收买左良玉?无论如何,不会干这种事。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

    左良玉很得意,张献忠很落魄,左良玉很有钱,张献忠很穷,然而张献忠确实收买了左良玉,没花一分钱。

    他只是托人,对左良玉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的大意是,你之所以受重用,是因为有我,如果没有我,你还能如此得意吗?

    所谓养寇自保,自古以来都是至理名言,一旦把敌人打光了,就要收拾自己人,左良玉虽说是文盲,但这个道理也还懂。

    然而就凭这句话,要说服左良玉,是绝无可能的,毕竟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一句话就想蒙混过关,纯胡扯。

    左良玉放过张献忠,是因为他自己有事。

    因为一直以来,左良玉都有个问题——廉政问题。文官的廉政问题,一般都是贪污受贿,而他的廉政问题,是抢劫。

    按史料的说法,左良玉的军队纪律比较差,据说比某些头领还要差,每到一地都放开抢,当兵的捞够了,他自己也没少捞,跟强盗头子没啥区别。

    对他的上述举动,言官多次弹劾,朝廷心里有数,杨嗣昌有数,包括他自己也有数,现在是乱,如果要和平了,追究法律责任,他第一个就得蹲号子。

    所以,他放跑了张献忠。

    这下杨嗣昌惨了,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又没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自己带兵,进入四川,围剿张献忠。

    自打追缴张献忠开始,杨嗣昌就没舒坦过。

    要知道,张献忠他老人家,原本就是打游击的,而且在四川一带混过,地头很熟,四川本来地形又复杂,这里有个山,那里有个洞,经常追到半路,人就没了,杨大人只能满头大汗,坐下来看地图。

    就这么追了大半年,毫无结果,据张献忠自己讲,杨嗣昌跟着他跑,离他最近的时候,也有三天的路,得意之余,有一天,他随口吟出一首诗。

    这是一首诗,一首打油诗,一首至今尚在的打油诗(估计很多人都听过),打油诗都能流传千古,可见其不凡功力,其文如下:

    〖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

    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

    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尺路。〗

    文采是说不上了,意义比较深刻,所谓邵巡抚,是指四川巡抚邵捷春,廖参军,是指监军廖大亨。据张献忠同志观察,这二位一个是经常来转转,一个是经常跟着他走,只有杨嗣昌死追,可是没追上。

    这首诗告诉我们,杨嗣昌很孤独。

    所有的人,都在应付差事,出工不出力,在黑暗中坚持前行的人,只有他而已。

    在史书上,杨嗣昌是很嚣张的,闹腾这么多年,骂他的口水,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然而无论怎么弹劾,就是不倒。就算他明明干错了事,崇祯却依然支持他,哪怕打了败仗,别人都受处分,他还能升官。

    当年我曾很不理解,现在我很理解。

    他只是信任这个人,彻底地相信他,相信他能力挽狂澜,即使事实告诉他,这或许只能是个梦想。

    毕竟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能够彻底地相信一个人,是幸运的。

    崇祯并没有看错人,杨嗣昌终将回报他的信任,用他的忠诚、努力,和生命。

    崇祯十三年(1640)十二月,跟着张献忠转圈的杨嗣昌得到了一个令他惊讶消息:张献忠失踪。

    对张献忠的失踪,杨嗣昌非常关心,多方查找,其实如张头领永远失踪,那也倒好,但考虑到他突遭意外(比如被外星人绑走)的几率不大,为防止他在某地突然出现,必须尽快找到这人,妥善处理。

    张献忠去向哪里,杨嗣昌是没有把握,四川、河南、陕西、湖广,反正中国大,能藏人的地方多,钻到山沟里就没影,鬼才知道。

    但张献忠不会去哪里,他还有把握,比如京城、比如襄阳。

    京城就不必说了,路远坑深,要找死,也不会这么个死法。而襄阳,是杨嗣昌的大本营,重兵集结,无论如何,绝不可能。

    下次再有人跟你说,某某事情绝无可能,建议你给他两下,把他打醒。

    张献忠正在去襄阳的路上。

    对张献忠而言,去襄阳是比较靠谱的,首先,杨嗣昌总跟着他跑,兵力比较空虚,其次,他的老婆孩子都关在襄阳,更重要的是,在襄阳,有一个人,可以置杨嗣昌于死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创造了跑路的新纪律,据说一晚上跑了三百多里,先锋部队就到了,但人数不多——十二个。

    虽然襄阳的兵力很少,但十二个人估计还是打不下来的,张献忠虽然没文凭,但有常识,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所以这十二个人的身份,并不是他的部下,而是杨嗣昌的传令兵。

    他们穿着官军的衣服,趁夜混入了城,以后的故事,跟特洛伊木马计差不多,趁着夜半无人,出来放火(打是打不过的),城里就此一片浆糊,闹腾到天明,张献忠到了。

    他攻下了襄阳,找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就开始找那个能让杨嗣昌死的人。

    找半天,找到了,这个人叫朱翊铭。

    朱翊铭,襄王,万历皇帝的名字,是朱翊钧,光看名字就知道,他跟万历兄是同辈的,换句话说,他算是崇祯皇帝的爷爷。

    但这位仁兄实在没有骨气,明明是皇帝的爷爷,见到了张献忠,竟然大喊:千岁爷爷饶命。

    很诡异的是,张献忠同志非常和气,他礼貌地把襄王同志扶起来,让他坐好。

    襄王很惊慌,他说,我的财宝都在这里,任你搬用,别客气。

    张献忠笑了,他说,你有办法让我不搬吗?

    襄王想想也是,于是他又说,那你想要什么?

    张献忠又笑了:我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脑袋。

    在杀死襄王的时,张献忠说:如果没有你的脑袋,杨嗣昌是死不了的。

    此时的杨嗣昌,刚得知张献忠进入湖广,正心急火燎地往回赶,赶到半路,消息出来,出事了,襄阳被攻陷,襄王被杀。

    此后的事情,按很多史料的说法,杨嗣昌非常惶恐,觉得崇祯不会饶他,害怕被追究领导责任,畏罪自杀。

    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很无聊。

    如果是畏罪,按照杨嗣昌同志这些年的工作状况,败仗次数,阵亡人数,估计砍几个来回,都够了,他无需畏惧,只需要歉疚。

    真实的状况是,很久以前,杨嗣昌就身患重病,据说连路都走不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按照今天的标准,估计早就住进高干病房吊瓶了。

    然而他依然坚持,不能行走,就骑马,吃不下,就少吃或不吃,矢志不移地追击张献忠。我重复一遍,这并非畏惧,而是责任。

    许多年来,无论时局如何动荡,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无论旁人如何谩骂,弹劾,始终支持,保护,相信,相信我能挽回一切。

    山崩地裂,不可动摇,人言可畏,不能移志,此即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所以当他得知襄王被杀时,他非常愧疚,愧疚于自己没有能够尽到责任,没有能够报答一个知己的信任。

    一个身患重病的人,是经不起歉疚的,所以几天之后,他就死了,病重而亡。

    他终究没能完成自己的承诺。

    他做得或许不够好,却已足够多。

    对于杨嗣昌的死,大致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当时的,一种是后来的,这两种态度,都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活该。

    当时的人认为,这样的一个人长期被皇帝信任,实在很不爽,应该死。

    后来的人认为,他是刽子手,罪大恶极,应该死。

    无论是当时的,还是后来的,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我所看到的。

    我所看到的,是一个人,在绝境之中,真诚,无条件信任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终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选择,没有选择

    杨嗣昌死了,崇祯很悲痛,连他爷爷辈的亲戚(襄王)死了,他都没这么悲痛,非但没追究责任,还追认了一品头衔,抚恤金养老金,一个都没少。知己死了,没法以死相报,以钱相报总是应该的。

    其实和崇祯比起来,杨嗣昌是幸运的,死人虽说告别社会,但毕竟就此解脱,彻底拉倒。

    而崇祯是不能拉倒的,因为他还要解决另一个问题,一个更麻烦的问题。

    崇祯十三年(1640),崇祯正忙着收拾张献忠的时候,皇太极出兵了。

    虽然此前他曾多次出兵,但这一次很不寻常。

    因为他的目标,是锦州。

    自打几次到关宁防线挖砖头未果,皇太极就再也没动过锦州的心思,估计是十几年前被袁崇焕打得太狠,打出了恐x症,到锦州城下就打哆嗦。

    所以每次他进攻的时候,都要不远万里,跑路、爬山、爬长城,实在太过辛苦,久而久之,搏命精神终于爆发,决定去打锦州。

    但实践证明,孙承宗确实举世无双,他设计的这条防线,历经近二十年,他本人都死了,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折腾皇太极。

    皇太极同志派兵打了几次,毫无结果,最后终于怒了,决定全军上阵。

    同年四月,他发动所部兵力,包括多尔衮、多铎、阿济格,甚至连尚可喜、孔有德的汉奸部队,都调了出来,同时,还专门造了上百门大炮,对锦州发动了总攻。

    守锦州的,是祖大寿。

    事情的发展告诉皇太极,当年他放走祖大寿,是比较不明智的。因为这位仁兄明显没有念他的旧情,还很能干,被围了近三个月,觉得势头危险,才向朝廷求援。

    而且据说祖大寿的求援书,相当地强悍,非但没喊救命,还说敌军围城,若援军前来,要小心敌人陷阱,不要轻敌冒进,我还撑得住,七八月没问题。

    但崇祯实在够意思,别说七八月,连七八天都没想让他等,他当即开会,商量对策。

    开会的问题主要是两个,一、要不要去,二、派谁去。

    第一个问题很快解决,一定要去。

    就军事实力而言,清军的战斗力,要强于明军,辽东能撑二十多年,全靠关宁防线,如果丢了,就没戏了。

    第二个问题,也没什么疑问,卢象升死了,杨嗣昌快死了。

    只有洪承畴。

    问题解决了,办事。

    崇祯十三年(1640)五月,洪承畴出兵了。

    得知他出兵后,皇太极就懵了。

    打了这么多年,按说皇太极同志是不会懵的,但这次实在例外,因为他虽然料定对方会来,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多。

    洪承畴的部队,总计人数,大致在十三万左右。属下将领,包括吴三桂、白广恩等,参与作战部队除本部洪兵外,还有关宁铁骑一部,总之,最能打的,他基本都调来了。

    本来是想玩玩,对方却来玩命,实在太敞亮了。

    考虑到对方的战斗能力和兵力,皇太极随即下令,继续围困锦州,不得主动出战,等待敌军进攻。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他很晕。

    因为洪承畴来后,看上去没有打仗的打算,安营、扎寨,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再吃饭,再睡觉,再不就是朝城里(锦州)喊喊话,兄弟挺住等等。

    晕过之后,他才想明白,这是战术。

    洪承畴的打算很简单,他判定,如果真刀真枪拼命,要打败清军,是很困难的,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守在这里,慢慢地耗,把对方耗走了,完事大吉。

    这是个老谋深算的计划,也是最好的计划。对这一招,皇太极也没办法,要走吧,人都拉来了,路费都没着落,就这么回去,太丢人。

    但要留在这里,对方又不跟你开仗,只能耗着。

    耗着就耗着吧,总好过回家困觉。

    局势就此陷入僵持,清军在祖大寿外面,洪承畴在清军外面,双方就隔几十里地,就不打。

    当然,清军也没完全闲着,硬攻不行,就开始挖地道,据说里三层、外三层,赛过搞网络的,密密麻麻。

    但事实告诉我们,祖大寿,那真是非一般的顽强,而且他还打了埋伏,之前跟朝廷说,他可以守八个月,实际满打满算,他守了两年。

    就这样,从崇祯十三年(1640)五月到崇祯十四年(1641)五月,双方对峙一年。

    六月底,开战了。

    洪承畴突然打破平静,出兵,向松山攻击挺进。

    这个举动大大出乎清军的意料,清军总指挥多尔衮(皇太极回家)没有提防,十万人突然扑过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战败。

    消息传来,皇太极晕了,一年都没动静,忽然来这么一下,你打鸡血了不成?

    多年的作战经验告诉他,决战的时刻即将到来,于是他立即上马,率领所有军队,前往松山。

    但是,有个问题。

    当时皇太极,正在流鼻血。

    一般说来,流鼻血,不算是个问题,拿张手纸塞着,也还凑合。

    但皇太极的这个鼻血,据说相当之诡异,流量大,还没个停,连续流了好几天,都没办法。

    但军情紧急,在家养着,估计是没辙了,于是皇太极不顾流鼻血,带病工作,骑着马,一边流鼻血,一边就这么去了。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没有找东西塞鼻孔,却拿了个碗,就放在鼻子下面,一边骑马一边接着,连续两天两夜赶到松山,据说到地方时,接了几十碗。

    反正我是到今天都没想明白,拿这碗干什么用的。

    会战地点,松山,双方亮出底牌。

    清军,总兵力(包括孔有德等杂牌)共计十二万,洪承畴,总兵力共计十三万,双方大致相等。

    清军主将,包括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等精锐将领,除个把人外,都很能打。

    洪承畴方面,八部总兵主将,除吴三桂外,基本都不能打。

    至于战斗力,就不多说了,清军的战斗力,大致和关宁铁骑差不多,按照这个比率,自己去想。

    换句话说,要摊开了打,洪承畴必败无疑。

    但洪承畴,就是洪承畴。

    崇祯十四年(1641)七月二十八日,洪承畴突然发动攻击,率明军抢占制高点乳锋山,夺得先机。

    他十分得意,此时他的军中的一个武官对他说了一件事:

    占据高地固然有利,但我军粮少,要提防清军抄袭后路。

    然而洪承畴似乎兴奋过度,把那个人训了一顿,说:

    我干这行十几年,还需要你提醒?

    大多数历史学者认为,这句话,就是他失败的最终原因。

    因为就战略而言,固守是最好的方法,进攻是最差的选择,而更麻烦的是,当时的洪承畴,在进攻之前,只带了三天的粮食。

    无论如何,只带三天的粮食,是绝对不够的。

    所以结论是,一贯英明的洪承畴,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最终导致了战败。

    我原本认为,这个结论很对,洪承畴很蠢,起码这次很蠢。

    后来我想了想,才发现,洪承畴不蠢,起码这次不蠢。在他看似荒谬的行动背后,隐藏着一个极为精明的打算。

    其实洪承畴并不想进攻,他很清楚,进攻极为危险,但他没有办法。

    因为有个人一直在催他,这个人的名字叫陈新甲,时任兵部尚书,而这位陈尚书的外号,叫小杨嗣昌。

    杨嗣昌同志的特点,是风风火火,玩命了干,能得这个外号,可见陈大人也不白给。

    自打洪承畴打持久战,他就不断催促出战,要洪督师赶紧解决问题,是打是不打,多少给个交代。

    但洪承畴之所以出战,不仅因为陈尚书唠叨,像他这样的老油条,是不会怕唐僧的。

    他之所以决定出战,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两个字——没钱。

    我查过资料,明末时期的军饷,以十万人计,吃喝拉撒外加工资、奖金,至少在三十万两白银以上。

    要在平时,这也是个大数,赶巧李自成、张献忠都在闹腾,要是洪承畴再耗个几年,崇祯同志的裤子,估计都要当出去。

    所以不打不行。

    但洪承畴不愧为名将,所以在出发前,他想出了一个绝招:只带三天粮食。

    要还没明白,我就解释一遍:

    带上三天粮食出征,如果遇上好机会,就猛打一闷棍,打完就跑,也不怕对手断后路。

    如果没有机会,看情形不妙,立马就能跑,而且回来还能说,是粮食不够了,才跑回来的,对上面有了个交代,又不怕追究政治责任,真是比猴还精。

    精过头,就是蠢。

    如果换了别人,这个主意没准也就成了,可惜,他的对手是皇太极。

    皇太极不愧老牌军事家,刚到松山,还在擦鼻血,看了几眼,就发现了这个破绽。

    八月二十日,就在洪承畴出发的第二天,他派遣将领突袭洪军后路,占领锦州笔架山粮道。

    “欲战,则力不支;欲守,则粮已竭。”洪承畴彻底休息了。

    当然,当然,在彻底休息前,洪承畴还有一个选择——突围。

    毕竟他手里还有十几万人,要真玩命,还能试试。

    于是他找来了手下的八大总兵,告诉他们事态紧急,必须通力合作,然后,他细致分配了工作,从哪里出发,到哪里会合,一切安排妥当,散会。

    我忘了说,在这八个总兵里,有一个人,叫做王朴。

    第二天,突围开始。

    按照洪承畴的计划,突围应该是很有秩序的,包括谁进攻,谁佯攻,谁殿后,大家排好队,慢慢来。

    可还没等洪承畴同志喊一二三,两个人就先跑了。

    那两个先跑的人,一个是王朴。

    如果没有重名,这位王朴兄,应该就是八年前,在黄河边上收钱,放走诸位头领的总兵同志。

    照此看来,他还是有进步的,八年前,收钱让别人跑,现在撒腿就跑,也没想着找皇太极同志拿钱,实在难得。

    而另一位带头逃跑的,史料记载有点争议,但大多数人认为,是吴三桂。

    无论如何,反正是散了,彻底散了,全军溃败,无法收拾,十余万人土崩瓦解,被人杀的,被踩死的,不计其数,损失五万多人。

    洪承畴还算是镇定,关键时刻,找到了曹变蛟、丘民仰,还聚了上万人,占据松山城,准备伺机撤退。

    可是皇太极很不识相,非要解决洪承畴,开始围城,劝降。

    洪承畴拒不投降,派使者向京城求救。

    可他足足等了半年,也没有等来救兵,他很纳闷,为什么呢?

    因为他糊涂了,就算用脚趾头想,也能明白,援兵是绝不会到的。

    要知道,他老人家来,就是救援锦州的,能带的部队都带了,可现在他也被人围住,再去哪里找人救他?

    其实洪承畴同志不知道,皇帝陛下也在等,不过他等的,不救兵,而是洪承畴的死亡通知书。

    按史料的说法,洪承畴同志被围之后不久,京城这边追悼会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家属慰问,发放抚恤,追认光荣,基本上程序都走了,就等着洪兄弟为国捐躯。

    其实洪承畴原本也这么盘算来着,死顶,没法顶了,就捐躯。做梦都没想到,他连捐躯都没捐成。

    崇祯十五年(1642)二月二十日,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松山副将夏承德与清军密约,打开了城门,洪承畴被俘。

    几个月后,无计可施的祖大寿终于投降,这次,他是真的投降了。

    自崇祯十三年(1641)至崇祯十五年(1643),明朝和清朝在松山、锦州一带会战,以明军失利告终,史称“松锦大战”。

    除宁远外,辽东全境陷落,从此,明朝在关外,已无可战。

    消息传到北京,照例,崇祯很悲痛,虽然这几年他经常悲痛,但这次,他尤其激动,连续几天都泪流满面,因为他又失去了一位好同志——洪承畴。

    按目击者的说法,洪承畴同志被抓之后,非常坚强,表示啥也别说了,给我一刀就行,后来英勇就义,眼睛都没眨,很勇敢,很义气。

    所以崇祯很是感动,他亲自主持了洪承畴同志的追悼会,还给他修了坛(明朝最高规格葬礼),以表彰他英勇就义的精神。

    洪承畴没有就义,他投降了。

    当然,他刚被俘的时候,还是比较坚持原则的,没有投降,结果过了几天,由于平时没有注意批评和自我批评,关键时刻没能挺住,还是投降了。

    至于他投降后的种种传奇,就不说了,可以直接跳过,说说他的结局。

    清朝统一中原时,洪承畴由于立下大功,干了很多工作,有很大的贡献,被委以重任,担任要职。

    清朝统一中原后,洪承畴由于立下大功,干了很多工作,有很大的贡献,被剥夺一切官职,光荣退休。

    后来他死了,死后追封爵位,三等阿达哈哈番,这是满语,汉语翻译过来,是三等轻车都尉。

    如果你不清楚清朝爵位制度,我可以解释,高级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级,每个爵位,又分一到三等,一等为最高。

    男爵再往下一等,就是轻车都尉,三等轻车都尉,是轻车都尉中的最低等。我查了一下,大致是个从三品级别。

    我记得洪承畴活着给明朝打工时,就是从一品太子太保,死了变从三品,有性格。

    后来又过了几十年,乾隆发话,要编本书,叫做贰臣传。

    所谓贰臣,通俗点说,就是叛徒,洪承畴同志以其光辉业绩,入选叛徒甲等。

    在此之前,似乎就是乾隆同志,还曾发话,说抗清而死的黄道周,堪称圣人,说史可法是英雄,要给他立碑塑像。

    我又想起了陈佩斯那个经典小品里的台词:

    叛徒,神气什么!

    好像还是这个小品,另一句话是:

    你说我当时要是咬咬牙,不就挺过来了吗?

    絮絮叨叨说这几句,只是想说:

    一、历史证明,叛徒是没有好下场的。同志瞧不起的人,敌人也瞧不起。

    二、黄道周挺过来了,我敬佩,卢象升挺过来了,我景仰,洪承畴没挺过来,我鄙视,但理解。

    咬牙挺过来,是不容易的。

    所以,我不接受,但我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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