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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冤家路窄

    陆卷尔还没想好怎么实施她的报复大计,就沦为宿舍的小劳力。上午的急行军让同宿舍的其他人多数都瘫倒在床上动弹不得。陆卷尔的袜子掉落事件,并没有博得任何同情,大家反而都觉得羡慕还来不及呢。所以陆卷尔忽然变成了比较幸运的一个。幸运儿当然任重而道远,中午打开水的重任就落到了她的肩上。

    开水房虽然不算远,可她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拎六个水壶还是比较困难的。何布把六个热水瓶强行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卷尔老实地接过来,但还是多少有些不甘心地嚷嚷,"你们奴役童工,我要抗议,我抗议!"

    卷尔上学早,比舍友都要小个一到两岁,所以刚认识的时候她们笑她长得太小,管她叫"小不点儿"。

    她不服气,"我还在青春期,还没发育完呢,等着瞧吧,都说换水土还会长个儿。我长,而你们不长,我不是要变成最高的了?!到时我俯视你们,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看谁笑到最后!"

    说到兴起处她踏上床,想要示意一下她可能到达的高度,结果当然是顶天立地了。只听"咣"的一声,卷尔一声惨叫捂住头栽倒在床上。在她上铺看热闹的罗思绎也被她顶得一颤,随后笑倒在床上。

    "陆卷尔,是不是长得太快了,这么快就顶到屋顶了!"孙木南笑呵呵地过来扶起卷尔,揉着她的头,但还是忍不住要逗她。

    孙木南是宿舍里生日最大的,家在本市,人开朗也热心,所以当仁不让地被推举为寝室长。在这个小宿舍里,大家都归她管。她做事沉稳,也有条理,宿舍里的脏活累活她都抢着干,很快就征服了这些小姑娘,大家都把她当大姐姐看,习惯性地叫她南姐。别以为在卷尔住的415最大,她的年龄就有多大似的,其实她只不过是正常上学,没提前罢了。被她们几个叫做南姐其实无损孙木南的吸引力。彼时《神雕侠侣》正在热播,多少男生明里暗里叫她神仙姐姐,由此她的气质可见一斑。她刚到大学,就有雪花般的信件尾随而至。所以人是一等一的美人,人缘是一等一的好。

    卷尔被推出去之前,还惨兮兮地叫了声:"南姐,救我!"孙木南急行军的时候,几乎是扶着罗思绎跑完的,此时想帮卷尔也是有心无力,只是在那里摆手,"辛苦。"

    靠近门口的床上下躺着齐舞和楚菲萍。齐舞来自四川,川妹子的皮肤水着呢,眼睛也总是水汪汪的。如果光看外表会以为她多乖巧,其实她性格火辣,直来直去。楚菲萍是个上海姑娘,她完全没有卷尔印象中上海姑娘的精巧样。宿舍里属她和孙木南最高,大概有一米七;她的五官也很突出,有点儿混血的味道。这时两个人一个伸手,一个出脚,迅速地让卷尔消失在门后。

    陆卷尔拎着六个水壶向楼下晃去,中午的休息看来是要被迫取消了。她打算先打好水,然后分三次拎回来。军训练就的体力,在这个时候还真能派上用场。

    她一走到热水房门口,就看到那个丁未一人拎几个壶正挡在那里。正所谓冤家路窄,用在这里刚刚好。陆卷尔想要搜出点儿词句讥讽嘲弄一下他,可是看看目前的状况,两个人好比螃蟹和蜘蛛相遇,管他空中还是水里的,谁也别笑话谁张牙舞爪的样子。

    同一天这么高频率地接触,陆卷尔也没办法装作不认识,看着丁未的笑容,扯了一下嘴角,算是打了个招呼。于是丁未想给她让路,而她也想绕过丁未,快点儿进去打水。两个人你左我右,一个方向;你右我左,还是一侧。陆卷尔气得想骂人了,她后退一步站定,"你快走。"

    丁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忙离开门口。他也暗恼,自己怎么对着她,就显得特别笨拙。他想了想把自己手上的壶放到了水房门口,并且围在一起,方便辨认。这里经常随意堆着很多壶,都是要去哪里做什么,顺便拎壶出来放在水房,回来打水。如果回头拎错了,那就不大好了。

    他转身进了水房,这时卷尔已经打好了两壶,正要打另外的几壶。丁未很自觉地帮她打满。开水当前,她也没多争执。陆卷尔虽然长得还可以,但是她没有被男孩子献殷勤的经历。她不注重打扮,年龄又比同年级的同学小很多,而高中的男生多半更喜欢显得比较成熟的女孩,因为接近卷尔还要顶着摧残祖国幼苗的压力。种种因素综合在一起,结果就是她乏人问津。

    卷尔拎着两壶水出来,丁未拎起剩下的四个。卷尔停了一下,"我自己能行。"她不是想逞强,但心里的确不想和他多接触就是了。她看在他还算有绅士风度的份儿上,大不了不计前嫌。

    陆卷尔为人经常会这样,因为别人的一点点示好而忘记之前的所有不愉快,她的这种性格,在高莫的总结下,其实并不算是优点。一方面她很可能在同一个人、同一个问题上重复跌倒;另一方面这种轻易的谅解,又说明了她的漫不经心。而她的漫不经心,在高莫看来是很具有普遍性的,能被她放在眼里、放在心上的人和事都属寥寥。

    高考后,陆卷尔曾问过高莫,"你的意思是,我经常无视别人?"

    "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实也很有诚意地参与很多事,很有诚意地对待很多人,但之所以会这么做,你的出发点是你为人处世的态度,而不是你个人的喜好。换句话说,你更多的是出于礼貌而非你的意愿。"

    "大家不都是一样?"卷尔有些不解,她不觉得出于喜好与出于礼貌有什么根本差别,基本上她也都是喜欢的。

    高莫摇摇头,但是他没再说下去。怎么会一样呢?在别人看来很难很辛苦的事情,她却可以轻易做到。比如学习,高一还是中等水平的她,在高考的时候,愣是成了地区的文科状元;再比如特长,她的兴趣爱好广泛,钢琴、舞蹈、绘画、书法都会一点儿,但是也弄得像模像样,可以在同龄的专攻者面前班门弄斧一下。比如练了很久书法的高莫都觉得自己的字,尽管浸淫多年,还是摹仿的痕迹严重,略显呆板,反而不及卷尔的灵动。她想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好,想结交什么人,都能交下。对她没挑战的东西,她怎么会真的放在心上!在她心里并不是没有原则,而是很多人和事,都没到需要她用她的标准去衡量的程度。高莫虽然知道自己对于卷尔而言,可能是比较重要的朋友,但自己是在她的衡量范围内还是衡量范围外,他同样不敢确定。或者她的圈内圈外也是会变化的,这就更难琢磨了。卷尔的不确定,说到底是由于她的善变。她的善变并不是她刻意为之,只是她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对什么都不沉迷。

    卷尔现在对丁未的态度,倒真的是基于礼貌的客气。当然她的双手都占着,所有的客气也只能在言语上体现。

    丁未没接她的话,只是扬头用下巴向前轻点,示意她快走,别啰嗦。

    卷尔撇撇嘴,这个男生真幼稚,竟然还装酷。随便他好了,人家愿意学雷锋,有什么道理非不给他机会呢!

    去水房打水,要经过男生的一栋宿舍楼,这栋楼的男生习惯于在供应开水的时间里,挤在窗口居高临下地看经过的女生,点评她们的身高、相貌以至走路姿势,竞猜女生的籍贯以及她们所属的院系,互相打探女生的姓名。C大的女生本来就少,漂亮女生更是凤毛麟角。所以一旦有漂亮女生经过,胡闹一点儿的男生就起哄,反正一群人瞎喊、吹口哨之类的,女生一般也当做是恭维,一笑了之。

    陆卷尔从来没被起哄过,军训的女生穿着军装、戴着帽子,从上面看来,也就是一个个绿豆豆,分不出个数,更别提分辨漂亮与否了。卷尔开学初就曾看到过整面墙的男生都伏在那里,齐声喊一个女生名字的盛况。那个女生一个人拎着水壶,目不斜视,当没听见。卷尔真佩服她的定力,这么大的阵势她觉得自己手里的壶都被震得发颤呢。当然也有比较随和大方的女生,走过去的时候,挥一挥手。再大胆开朗些的,就回一声口哨,或者跟着一起穷喊。男生们得到鼓励,就会更齐心协力搞更多的花样,比如一起有节奏地鼓掌,场面喧闹非凡。

    卷尔初时不大适应,"这些男生好无聊啊!"

    罗思绎倒是很理解的样子,"学习压力大,女生又少,在这里跟苦行僧似的,多多理解吧。"

    卷尔很自然地想到了高莫,他就住在这栋楼里。开学以后她来这里找过他几次。不知道他压力大的时候,有没有在这里喊过别的女生的名字。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再听到那栋楼的任何声音,不但没心情理解,反而更心烦了。她经过这里都要低头疾行,避免自己心里的疑问疯长。

    今天午后,似乎比较安静。有的窗口坐着拿书的人,阳光灿烂得耀眼,不知道是在晒人还是在晒书。卷尔已经放弃了午休,所以慢慢地踱着步向回走,在经过大树覆盖的阴凉下时,数着地上透过来的圆圆的光亮。小时候,她不敢看天上的太阳,总觉得很刺眼,可是还是忍不住想看。妈妈就带她到楼下的大树下,让她看这些小亮点,哄她说这些都是太阳的宝宝。她那时学数数儿,好像就是为了数清太阳究竟有多少个宝宝,怎么可以一下子那么多个一起出来玩。当然她从来也没数清过。

    丁未在她身后也耐着性子跟她挪动,以他的步宽走成这样,其实还是挺愁人的。这自然很快引来众人侧目,打破了楼前的静谧。

    楼上突然传来敲打铁盆之类的声响,"丁未,打了水就快回来,等你的水泡馒头呢!"听声音丁未就知道,是同宿舍的侯维源。他这个人看似搞怪,其实最是个认死理的主儿,非C大不读。他所在的省份高考竞争可以用惨烈来形容,他虽然成绩不错,可愣是考了三年才上了C大。在宿舍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要大家叫他侯三,说是以此纪念他的不懈拼搏。不过大家都尊他一声"三哥"。他年龄大,人又义气,很得人心。

    他抬头果然看到三哥坐在窗台上,正一边冲屋里招手,拉更多的人过来,一边把勺子放在茶缸里乱晃,制造声响。他看着丁未,还一脸的坏笑。他那杯子可有来历,上面有红星,据说是他爷爷长征时用过的,现在是他们家的传家宝,因为他考上C大光耀了门楣才正式传给了他。不过看他这么使用,也没多珍惜。

    卷尔是头一次见到男生被点名,觉得很新鲜也很有趣。看来丁未同学也是一被成名,招来这么多的围观。她想想自己,幸好长得小点儿,不像他鹤立鸡群,想不记住都难。基于些许同情,她对丁未说:"你先回去吧,不是等你的水下饭呢吗?"她的语气里少了些距离,压根儿没意识到丁未所受的瞩目,根本原因在于她。

    丁未摇摇头,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烧起来了。他皮糙肉厚的,什么大阵仗没见过,被取笑也就当是被人挠痒痒一样,不着痕迹。可这个陆卷尔上午他是领教过的,碰了一下就那么大反应,要是她觉察出他们在笑他俩,还不彻底拒绝往来了!这个女孩看着像个娃娃,却似乎很不好说话呢。

    他急于离开,走上前两步伸手拎她手里的壶,催促卷尔道:"快点儿,都给我。"他本来想控制音量的,但身后的噪声太大,于是他不自觉地就提高了音量。而此时周围诡异地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都摒住呼吸等着看戏,因此他的声音显得异常大。随后那面墙上爆发出一阵哄笑,在三哥勺子加缸子的指挥下,他们异口同声地大喊:"快点儿,都给我!"喊过了之后,又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

    丁未见卷尔迟迟不动,便夺过水壶就走。他送佛送到西,总不能真的停在这里。这些臭小子,上午的账还没跟他们算呢,真当热闹是那么好看的啊!想看多大的热闹,就会付出多惨痛的代价。

    卷尔回味着刚才那些男生重复的那句话,觉得怎么有点儿恶意调笑的意味。看丁未不自在的样子,虽然不大知道有什么值得笑的,可也知道他们不怀好意。陆卷尔两手空空站在那里,脑子飞快地转,丁未忍辱负重地走了,她可没那么好欺负。

    她指着上面挑头的那个人,"请问,您怎么称呼?"

    她此言一出,那些男生顿时噤声。他们也就是凑凑热闹,得罪这里熊猫一样珍稀的女生,是极其不明智的。要知道熊猫是群居在一起的,负面效应会呈几何数级般被放大。

    被点名的侯维源此时也有点儿慌神,他为人其实非常腼腆,没有多少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但陆卷尔的手定定地指着他,总不能现在缩回屋内,只有硬着头皮上,"我叫侯维源。"

    "侯委员?"卷尔被他的名字雷得愣了一下,怎么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呢?望子成龙也不是这个做法。

    "你们屋的水,丁未已经打好放在水房门口了,等不及就自己拎上来。"卷尔见这个"侯委员"连连点头,很虚心受教的模样,也就省略了后面讽刺挖苦的数句。她刚到C大,还是要保持形象。何况高莫还住在这里呢,替这个丁未出头,也要适可而止。

    再看看丁未,拎着六壶水还走得飞快,就快失了踪影了。卷尔摇摇头,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子,就只能卖力气,挨了欺负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奇异的是卷尔倒是没觉得他窝囊,反而觉得他太老实才会挨欺负,甚至有点儿激起了她同仇敌忾的义气。

    卷尔快步走回自己宿舍楼下,丁未已经坐在花坛那儿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

    "辛苦你了。"卷尔将丁未定性为老实孩子,自然态度好了很多,"放这儿就行了,我自己慢慢拎上去。"

    "不着急,我等你。别自己拎,上去叫个人下来。"他一个男生,多干点儿没关系,何况水房距他们近,就是楼上楼下的事儿。可这些女生让陆卷尔这么瘦小的一个人跑那么远打六壶水,这事儿办得就不大厚道了。

    "没事,你都帮我送到这儿了,我自己能行。她们这会儿都累得昏倒了,哪像你们宿舍的,那么有精神,却只想着使唤你。"

    "你倒是好说话。"

    卷尔笑了一下,"你不也一样,咱们谁也别说谁。"

    "是啊,这不是个讲奉献的年代嘛!"丁未见卷尔态度没有异样,也放松下来。

    卷尔伸了下舌头,她才没那么高的觉悟,她的人生信条最高尚的一条也就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纯奉献的境界太高,不是她能企及的。她拎起水壶向楼上跑去,速度快一点儿的话,好像还能躺个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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