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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梅香天天守在店铺里,闲来无事,便搬出账本乱翻。这一翻让她看出了名堂:赊欠一方睛伞钱的已有二十七人之多,时间最早的还是三年前欠下的。这样下去怎行?能赊人家自然就赊,赊了又互相攀比着不还,钱都收不回,生意还怎么做?她没有多想,裁了一纸条,拿起毛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一行字:小本生意,概不赊欠。她读书不多,但照葫芦画瓢还是会的,这八个字许多店铺里都贴得有。

    她用抹布蘸了些米汤来,准备将纸条往板壁上贴。林呈祥从跟前过,笑道,你写也是白写的,人家要赊照样赊,你爹拉不下脸的。梅香没睬他,心想爹拉不下脸我拉得下。林呈祥又多嘴道,既然要写,不如写厉害点:小本生意,赊欠者免开尊口。人家见了,也许嘴皮子一哆嗦,就不会开口了。梅香一想,有点道理,于是马上另写了一张。可是轮到写尊字时,她为难了。她想不起那个字的笔划来。林呈祥瞟了瞟她窘红的脸,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拿过毛笔,替她写完了余下的两个字。

    事有凑巧,梅香刚刚贴好纸条,天就下雨了。家住街尾的聂伯跑到一方晴来躲雨,呆了一阵见雨没有停的意思,就说,梅香,这是天意,天老爷叫我跟你要一方晴,赊把伞才回得去呢。梅香笑眯眯地道,是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家刚有新规矩您就撞上了,也算是有缘呵。您看看罗——梅香指了指纸条上的字。聂伯弯腰瞧了瞧,脸就胀红了,不是你爹的字嘛!你爹的意思呢还是你的意思?梅香仍笑容可掬,不管是谁的意思,上了板壁就是一方晴的规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赊下去,一方晴就要关张了。到时候我家亏本倒在其次,乡亲们也不方便了是不是?还请聂伯多多包涵啊!聂伯很不高兴,你的意思是让我淋雨回去罗?梅香说,再等一会嘛,雨会停的。聂伯说,可我家里有事,不能等了。梅香说,那好办,我借你把伞,下次来还给我就是。聂伯说,可我记性不好,不一定记得还的。梅香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那这样,我正好想到街上逛逛,顺便送你,回时就把伞带上,也不怕你记性不好了。说着梅香叫来婆婆,让她代为守一会店铺,自己拿来两把旧伞,递一把给聂伯,送他出了门。聂伯并不高兴,到了家门前,递回雨伞,想对梅香说句重话,瞟了她一眼却咽了回去。因为梅香绽放着一脸的笑,像是一朵雨水打湿的芙蓉花,好看又和蔼,叫人发不起脾气。

    梅香回到一方晴,见覃有道黑着脸,手拿着烟袋躬着身子在柜台前转圈。梅香晓得惹毛公爹了,但她一点不慌,若无其事地叫了声爹。覃有道不应,指着板壁上的那一行字瓮声问:“谁叫你贴的?”

    梅香说:“没谁叫,是我自己贴的。”

    覃有道将纸条揭了下来,举起冲梅香挥舞:“你把街坊四邻都得罪完了你晓得么?竟敢自作主张,你还有没有大小?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作主!”

    梅香很平静,给爹搬了条板凳,说:“爹,你消消气,我一没得罪人,二也不敢作家里的主。我不过是学别的店铺的样,贴了几个字。爹容我说句直话吧,生意如此下去,离关张就没几天了。爹为人过于厚道,常常让人钻了空子还觉得是自己不好。依我看,一方晴要有起色,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以后生意上的事让我作主。”

    覃有道额上的青筋顿时突了起来:“癞蛤蟆打呵欠,你好大的口气!一个才过门的小媳妇,你以为你全身都是铁,可以打几口钉子了?你作主?不把家业败光才怪!”他一转背,吭哧吭哧地走了。

    梅香看看婆婆,歉疚地道:“娘,我说错话,惹爹生气了。”

    覃陈氏安慰道:“没事,他生气,是因为你点中他的疼处了!唉,这老倌子⑿就是太古板了,心眼哪有你灵。他嘴巴犟,心里说不定已认可你了呢。”

    “那,我再写张纸贴上去试试?”

    覃陈氏点点头:“嗯,你试试,你爹也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梅香便又写了一遍那几个字,将纸条重新贴上去。果然,到天快黑的时候,覃有道送一捆新伞到铺面上来,他瞟见了贴在板壁上的字,但他木着脸什么也没说。梅香暗自欣喜,晚饭时殷勤地给公爹多夹了几筷子菜。

    梅香的这一招果然有效,来买伞的人都不敢开口赊欠了,生意虽然起色不大,但总算有钱进了。覃有道收账时也比以往顺利,有几个耍赖皮的客户还主动上门还了多年的老账。其中的原因,除了大家都晓得覃家境况渐难之外,还风闻一方晴有了个厉害的儿媳妇。梅香不好惹的名声是不胫而走了。

    但梅香并不满足,一天吃饭时跟爹提出,辞掉林呈祥。她说,家里现成的伞半年都卖不完,何必多养一张嘴,多付一份工钱呢?再说爹也有这份手艺,爹做不赢的时候家里人都可以帮忙。覃有道不同意,说林呈祥是个单身汉,可怜。梅香说,他无牵无挂,又有手艺,到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有什么可怜的?但覃有道觉得,他是覃家的老帮工了,再说那天要不是搭帮他,那二道疤还不晓得纠缠梅香多久,要辞他也开不了口。梅香却说,一码归一码,总不能他帮了点小忙就用他一辈子吧?不用爹张嘴,她开口便是,爹唱红脸,她来唱黑脸。

    任凭梅香再多费口舌,覃有道硬是不允。他说别的事都可依她,唯独这事只能听他的,待人要厚道,知好歹,辞了林呈祥,爹会良心不安的。覃有道把话说到这一步,又牵扯到良心,梅香只好作罢了。

    照规矩,帮工是不和主家一桌吃饭的。饭桌上的话,也就说说而已。但不知为何,风声透露到林呈祥耳朵里去了。这天梅香送饭菜到后院去,林呈祥一接过篮子就说:“梅香,你嫌多我这张嘴了?”

    梅香坦然笑道:“我是替你着想呢!你手艺不错,相貌又堂堂,何必守在覃家拿这几个小钱?你凭着本事走四方,赚了大钱后娶个堂客成个家,多好!”

    “嘴甜心狠!”

    “你恨了我了?”

    林呈祥端起饭碗边吃边说:“恨倒谈不上,心里不快活是免不了的。其实呢,我若是你,也会这样做。像你爹那样不会算计,一方晴迟早会散场伙。是天老爷派你救一方晴来了。这样吧,反正生意也不好,我跟你爹讲,工钱我就只拿一半算了,免得你看我心里不舒服。”

    “那又何必,我爹已决意留你了。”

    “这样我就吃了定心丸,日子过得稳妥些。我就想赖在一方晴不走呢,嘿嘿。”

    “为什么?”

    “你不晓得?”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

    “好,你就装糊涂吧,”林呈祥扬了扬筷子,“我晓得你的一片苦心。可是如今,你光守在柜台里,是念不好这本生意经的。要走出去才行。”

    “你的意思,把铺子开到莲城去?”

    林呈祥摇摇头,说城里人时兴打洋布伞,再说莲城伞铺又多,做不过人家的。他的意思,是要把生意做到莲水上游的几个水码头去,那里地方小,做生意的少,山里人图便宜,更喜欢纸伞一些。不一定要开铺子,把自家做的伞送去,那里的伞铺肯定欢迎。反正搭船方便,家里这点存货,多跑几趟就销空了。人头熟了之后,别人就会从你这里进货了。如果信得过他,他愿意在做伞之余跑几趟。

    梅香听了两眼发亮,兴奋地道:“你这伞匠脑壳灵泛得很嘛!如果你真的能销得了存伞,不光现在的工钱一分不少,还给你发红包。这个主我这二当家做了!”

    林呈祥咧咧嘴笑笑,呼啦呼啦把饭吃了,将碗筷往篮子里一放,莫名其妙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梅香便问:“林师傅有心事了?心里不快活了?”

    “长了几十年还是光棍一条,能没心事么?”

    “那还不好办,我帮你找媒婆说说,到周围打听打听,看有好妹子么。”

    “我可不要媒婆找,天晓得找来的是麻子还是瞎子。”

    梅香生气了:“我就是媒婆找来的,我是麻子还是瞎子?”

    林呈祥说:“我怕没有玉成那样的桃花运呢;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堂客,天天捧在手板心里,哪里都不去。”

    听他这样说,梅香脸色黯下来,不作声了。林呈祥忽然大胆地抓起她一只手,凑到眼前看了看说,天天落冷水吧,你看都冻糙了,细皮嫩肉都开坼了。说着他麻利地从裤兜里掏出蚌壳油,揭开盖子用指尖挑了一块,迅速地涂抹在她的手上。梅香一时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任他搓揉着两只柔软的小手。林呈祥揉了一会,倏地举起她一只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嘴里说,好香啊!

    梅香猛地抽回手,斥责道:“你打什么歪主意?”

    “你这样厉害,我敢打歪主意么。”林呈祥想想说,“我是想,我要是一方晴的少当家多好,我们两个都这么能干精明,覃家不知会兴旺成哪般样子呢!”

    梅香鼻子里哼哼:“瞎想,世上哪有这样美满的事。”

    “世上的美满事,有时候就要瞎想才做得成呢。”

    “我清白,你心里有条毛毛虫。”

    梅香提起篮子转身要走,林呈祥拦了她一下:“你清白也好。不过我告诉你,镇上心里有毛毛虫的后生多的是,昨晚我就发觉有人想爬院墙,你夜里把门闩紧点,小心别人敲你的窗户。”

    梅香不看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太亮了,有点刺人。梅香咬了咬嘴唇说:“管好你自己吧,谁来敲我窗户我拿马桶侍候!”说完,她赶紧走了。

    晚上,梅香想起林呈祥的话,心里便有些打鼓。她闩好门后,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两次,还将马桶放在窗户下。夜深人静的时候,果然有人来敲她的窗户了,笃笃笃,像是鸡在啄。她喊一声,谁?那人不吱声。梅香就不客气了,迅速打开窗户,将半桶尿水泼了出去。只听外面哇一声怪叫,一个黑影仓皇窜走了。声音有点熟,但梅香想不起是谁。

    腊月二十是伞匠这一行祭祀师祖云氏的日子,覃有道准备好了半只猪头、两块大糍粑、三把香烛、四叠纸钱,叫林呈祥一担挑了,前往伏牛山鲁圣宫。林呈祥往莲水上游跑了几趟,把一方晴的存货都销光了,生意大有起色,覃有道心里高兴,祭礼也就准备得比往年丰盛。梅香也要跟着去,覃有道起先不允,说你一个堂客去,别人会见怪的。梅香争辩道,师祖不就是鲁班师傅的堂客么,堂客更应当去的,再说了,我是伞铺的媳妇,伞铺以后还要我来当家的,我要是不去拜见师祖,只怕以后师祖怪罪下来,生意会越来越不好做呢!

    听梅香这么一说,覃有道觉得也有道理,便点头应允了。

    于是,梅香就跟在公爹与林呈祥的身后,往伏牛山而去。他们是午饭后出发的,来到山上时天色向晚了。一些同行陆陆续续地从山上下来,他们一边跟覃有道打招呼,眼睛一边往梅香身上睃。林呈祥窃笑了几回,悄悄跟梅香说:“你晓得这些贼眼睛哪么想的么?”

    梅香说:“它爱哪么想就哪么想。”

    林呈祥说:“他们以为我们是两口子呢!”

    梅香白他一眼:“净想好事!”就偏过头不理他了。她一点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但讨嫌林呈祥的眼神,像是蚂蝗似的,叮在她脸上扯都扯不脱。这个伞匠的话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让她莫名的心慌了。

    到了山顶的鲁圣宫,他们先去正殿,以长幼为序,拜了鲁班师傅。在那个巨大的塑像前,他们双眼微闭,先烧上三炷香,捧在眼前叩了三个头,然后将香插在香炉里。接下来他们来到偏殿云氏的像前。相传伞是鲁班之妻云氏所发明,是云氏传给了他们谋生的手艺,所以他们格外虔诚。梅香就感到庄严的气氛把她笼罩了,她怯怯地瞟了云氏塑像一眼,默默地帮爹将猪头和糍粑摆到神龛上。云氏本来神态安详,由于殿内光线暗淡,半边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上去有点不高兴似的,这让梅香心里愈发紧张。她觉得云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看穿了她的某些心思,点香时手就有些发抖,竟连点了两次没点着。林呈祥连忙扶了一下她的肘拐,手才没那么抖了。她拿了一个蒲团,跟在爹和林呈祥的身后,深深地跪拜下去,将额头叩到冰冷的地上。

    在覃有道的带领下完成一整套祭祀礼仪之后,梅香特别跪在云氏面前,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心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让我早点当家早点当家早生贵子早生贵子生意兴旺生意兴旺合家平安合家平安……接着她打了两卦,一阴一阳,又到签筒里抽了一签,是一支中上签。解签人东拉西扯说得她云里雾里,到最后她才记住一个意思:只要有贵人相帮,她这一生就会得遂心愿。

    下山的时候,梅香边走边想:她的贵人是谁呢?不料踢着一块石头,打个偏脚,身子一歪往路坎下倒去。林呈祥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抓住了,说,走山路可打不得野眼哟!梅香心里一麻,立即把林呈祥的手甩开了。难道他就是那个贵人?不可能,因为她不愿意。她不喜欢这样的联想,烦恼地咬紧了嘴巴。

    到了山脚,田野里已升起了灰蒙蒙的暮霭,通往莲城的路上隐隐晃动着三个人影。不一会,人影到了岔路口。梅香凝神一瞧,不由心里一跳:来者正是南门秋和他的两个徒弟。她脱口叫道:“爹,是玉成他们!”覃有道闻言立即躬身上前,拱手作揖,连声道:“南门师傅,幸会幸会!”南门秋亦拱手还礼,寒喧一番,朗声说:“呵呵,刚还跟玉成说你们可能上伏牛山拜师祖来了,果不其然!今晚我们去张家驿伴喜,没想撞个正着,有缘噢!”覃有道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玉成拜师数月,还听话么?”“听话听话,人也聪明,学得挺快,就是话少了点,”南门秋将覃玉成推到覃有道跟前,“玉成,快见过你爹,还有你堂客!”

    覃玉成便红着脸叫了一声爹,瞟了梅香一眼。

    梅香盯着覃玉成的脸,发觉他养白净了。时间过得快,离覃玉成上次回家又有两个多月了,他还记得家里有个堂客么?两人近在咫尺,伸手可触,梅香却感觉相距天遥地远,仿佛从不相识。她默默地听着覃有道与南门秋告别,看着覃玉成背着月琴袋的背影摇晃着,慢慢隐入弥漫的雾霭之中。

    梅香跟着覃有道踏上归途。林呈祥眼睛不时地瞟她,她只当没看见。路过梅家湾时,覃有道回头问:“梅香,你不回娘家看看?”梅香怔了怔,还没张口,林呈祥就抢先说话了:“今夜就不要回娘家了,张家驿隔得不远,夜里玉成唱完月琴了怕要回来的,总不能给他留个冷被窝吧?还有,他只怕回得晏,梅香你要给他留门呢,要不半夜崩崩的敲,搞得四邻不安。”

    梅香没有吱声,覃有道也不再吱声。没有吱声,那就是大家的心思都被说中了。梅香埋头一阵乱走,耳朵里只听到一阵零乱而急切的脚步声。

    三人摸黑回到一方晴,覃陈氏把热饭热菜端上了桌。出于客气,覃有道叫林呈祥到堂屋里一起吃。林呈祥说:“我还是到后院吃吧,破了规矩外人会说闲话。”兀自回了后院。梅香以换衣服为由,让婆婆给林呈祥送去饭菜,自己躲在了一边。今夜她特别不想再见到林呈祥,不知为何,这个眼睛鬼精贼亮的伞匠让她心里怪不是滋味。

    丢下饭碗,梅香到屋檐下朝远处望了望。天上飘起了小雨,微风冷嗖嗖的贴着面颊一掠而过,暗夜深处,除了偶尔有几声狗叫,还隐隐约约有月琴的丁冬声传来。覃玉成会不会回,她一点也没把握。一个人走夜路,除了冷清害怕外,还要经受风寒之苦,况且,等他们唱完月琴伴完喜,已经很晚很晚了。这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胆,有没有这份心。

    梅香用完水,闩好门,上床睡觉了。

    她不指望覃玉成回来暖被窝。但是他万一回来呢?她不能让他的敲门声打扰爹妈的瞌睡。她又爬起床,把门闩拉开。接着她又想起,院门也应当给他留着呢,于是跑到前院,将那个大门闩取下,让它虚掩着。这么折腾了一番,再回到床上,梅香就睡不着了。她用被子裹紧自己,望着黑糊糊的床顶,听着院子里的动静……慢慢地,她陷落在一片黑暗中了,滴答作响的屋檐水,将一点一点的寒冷滴落在她心上。她缩紧身子,睁大双眼,终于,远处的月琴声止息了,一个瘦长的人影从黑暗中显现出来。那个人影是她的丈夫,当然是他,他把月琴抱在怀里,走得相当匆忙,棉长衫的下摆在风里高高的扬起,显得很飘逸的样子。他目不旁视,那是由于专注,而不是害怕,对路边的坟墓,不管是塌了的还是新筑的,他一概视而不见。他抬起头,她便从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看到一种从未有过渴望的神情。他还知根知底的冲她笑了。他晓得她在等他。他的笑很温暖,像一道阳光从远处射来,她心中的寒冷悄悄消散了。他撩开大步,越走越快,她听到了他粗糙的呼吸,甚至闻到了他身上香甜的汗酸气。他成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壮后生,昂首阔步跑进了街口,重重的脚步踏得青石板啪啪响。她看见许多羡慕的目光透过街两侧的墙壁投到了他的身上。到了院门前,他突然放轻了脚步,像一个熟门熟路的贼一样四下瞟瞟,悄无声息地把门推开一条缝,闪进院子。然后,他摸到了卧室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他不晓得她也在听他的动静,她已经从他的呼吸听出他的激动与紧张来了。门轻轻地吱了一声,她便瞟见他瘪瘪的影子挤进了门缝,接着反手轻轻插上了门闩。他慢慢走到床前,脚步极其轻盈,但木地板还是叫了两声,好像是提醒她,别睡了,丈夫回来了。她笑了,但只在心里,她绷着脸闭着眼,以显示自己的矜持。他还没上床呢,被窝里就很温暖了,她全身都燥热起来了。他欠下身子看了看她,又闻了闻她,轻轻揭开了被窝,泥鳅似的溜了进来。她不由自主地翻过身迎向他,他也自然地搂住了她。他一双滚烫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就像一只火把,把她的身体一处一处全给点燃了。她死劲地往他怀里挤,他则抱住了她的颈子,一条湿热的舌头像蛇一样钻进了她的嘴里。她脑子里嗡一声响,顿时就晕眩了,她感到与他溶为了一体,就像荷叶上的两颗水珠碰成了一颗一样,分不出你我了。迷迷糊糊中,身体的某个地方有一阵小小的刺疼,但它根本不算什么,完全可以忽略,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觉已经将她带到了九天之上。她向一个不可知的仙境飘飘而去……

    是清冷的空气让梅香清醒的。

    那个压在她身上的人影已然离去。她茫然地揉了揉热辣的双眼,似乎想弄清这是不是梦。她闻到了残留在被窝里的男人的气味,那是一种陌生的气味,一种先让她不知所措,继而倒吸一口冷气的气味。

    刹那间,她僵成了一根木头。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他闪了进来,插上门,来到床前。他既不看她也不问她,疲惫地打了个呵欠,脱下衣服,就在她脚边躺下了。显然,这个他才是她等待的人,他的身子冰一样凉。她惊恐不已,头皮发麻,一股气慢慢地从心里涨了起来。愤怒与羞辱令她透不过气,她终于爆发了,一脚踢过去,紧着嗓子叫道:“你、你何必回来呵你!”

    “师傅叫我回来的。”覃玉成在被窝里瓮声应道。

    这句平白无奇的话几乎令梅香憋过气去。她一口咬住被头,任泪水潸然而下……

    这个夜晚梅香再也没有睡着。天蒙蒙亮她就起床了。覃玉成还在呼呼大睡,蜷缩着身体,像一头吃饱喝足的猪。梅香用力将他推开,把床单抽了出来。白色的布面上有两点血迹,像两朵怒放的梅花。它们若是开放在新婚之夜,或者是覃玉成上一次回家的晚上,她会把床单晾在屋檐下的竹篙上,让爹妈看见,那是她的快乐,她的自豪。但现在,它们的意义完全相反,成了她的耻辱,她的尴尬,她的见不得人的隐私。她打来一盆冷水,又洒了一点盐,将血迹洗涮干净,然后,拿小火炉把床单烤干,重新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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