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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民兵们追到一方晴时,梅香手握一把刃口雪亮的开山斧站在大门口,双脚叉开,怒目圆睁,大叫:“哪个敢拿我家的一根稻草,我就跟他拚了!”

    人们就不敢往前了,簇拥在台阶前,望着她。乡里乡亲的,平时没见梅香这么凶过,都感到稀奇。有人想缓和气氛,嬉皮笑脸地道:“梅香,你生起气来也蛮好看的,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让开一点点,让我们进去好么?”

    梅香断然道:“不好!你屋里也情愿让人抢么?”

    季为民跑来了,喝道:“胡说,地主家的东西本来就是从贫农那里抢来的,现在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给我上!”

    梅香眼睛一横,双手握紧了斧把:“你们要来蛮的,就怪不得我了!”

    她疯狂的模样将民兵们镇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季为民气哼哼地推了那个外号憨坨的后生的背。憨坨犹豫了一下,从侧面冲到梅香跟前,举起枪把冲着梅香横扫过去。梅香往旁边一偏,躲过去了。与此同时,她顺手将斧头往横里一抡。一道亮光闪过之后,憨坨哎呀一声倒在了地上。众人定睛去看时,只见锋利的斧口划破了憨坨的衣袖,憨坨惊慌地捂着伤口,鲜红的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梅香也被自己骇着了,手中斧头当地一声掉落在地。季为民气愤得全身乱颤:“你,你竟敢暴力对抗土改,把这个地主婆给我抓起来!”

    民兵们不再犹豫,一涌而上将梅香按在地上。有人拿来了棕索,七缠八绕将梅香五花大绑了,连拖带推弄到卢氏祠堂,关进了后院那个专门用来惩罚触犯族规的族人的笼子里。

    在季为民的指挥下,民兵和贫农协会会员查抄了一方晴。水牛牵走了,猪赶走了,犁耙谷桶等农具搬走了,仓里的谷挑走了,伞铺里没卖完的伞也拿走了,甚至梅香陪嫁来的铜脸盆也没有躲过民兵的眼睛。除了锅碗瓢勺,能够拿得走的差不多都拿走了。所有的东西都作为没收的浮财堆放在祠堂里,等待分给贫苦农民。不过,没有找到田契,它和一些贵重首饰和银元放在青花瓷坛里,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无田契并不重要,它只是一张张废纸,有它没它土改都会进行,所以季为民也没在意。

    抄家进行时,覃陈氏搂着覃琴,默默地站在院子一角。她用粗糙的手捂着覃琴的眼睛,不想让她看。但覃琴还是看到了,她的小眼睛从奶奶的指缝里露了出来,观察着她不能理解的景象。林呈祥也夹在抄家的人群之中,一忽儿跑到房里,一忽儿窜到后院,但他所做之事,不是双手在衣襟上乱搓,就是捏着袖子给自己揩揩鼻涕。他完全没料到,事情会这样,他的脑壳里像煮了一锅猪潲,除了糊涂还是糊涂。当几个民兵抬着梅香的雕花床出门时,他跳过去说:“小心小心,莫把它碰烂了!”他心里一阵凄凉,他感觉抬走的不光是梅香的床,还有他与梅香在床上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

    这是一起突发事件,到底如何处置梅香,季为民拿不定主意,于是,他打马赶回莲城,向顾思义作了汇报。顾思义震怒了,当即召开了紧急会议,把它定义为地主分子暴力反抗土改的反革命流血事件,决定为打击反动阶级的嚣张气焰,促进土改的顺利进行,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尽快召开一个公审大会,杀一儆百,判处持斧杀人的地主婆梅香死刑,就地执行。这样的结果为季为民始料不及,他脑子嗡嗡响,身上阵阵发冷。顾思义问他还有什么意见,他支支吾吾,说他没有什么异议,梅香对抗土改有罪,应当予以坚决打击,只不过,只不过……是不是与有关政策不符?梅香似乎还,还,还罪不足死吧?顾思义弓起指头砰砰砰猛叩桌子,同志,你该醒悟了!我们的同志已经因为你的优柔寡断和立场摇摆付出血的代价了,你还为地主分子开脱!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对阶级敌人能施仁政吗?你的思想很危险呢,差不多跟地主婆穿一条裤子,成了她的代言人了呢你!意见你可以保留,但组织上的决定你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季为民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什么了。

    回到大洑镇,季为民就去卢氏祠堂看关押在笼子里的梅香。

    那个笼子是用杂木做的,刷了一层桐油,很有些年头了。笼子小得只能关进去一个人,栅栏内侧都嵌有尖锐的铁刺,使得被囚者只能站着或坐着,靠都没地方靠一下。季为民刚走近笼子,梅香就从栅栏间露出半张脸,冲他莞尔一笑。

    季为民的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他没料到,梅香还笑得出来,且笑得这样纯净,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他有一些话想说,却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是不说吧,他转身欲走,梅香却说话了:“季队长,我晓得我错了。”

    “噢?”季为民转过身来。

    “不管如何,我不该拿斧头砍憨坨,乡里乡亲的,我做的太过火了。再说,他也是奉命行事。我当时脑壳气糊涂了。你们给他请郎中没有?”

    季为民含糊地嗯了一声。

    “最好送到莲城看西医去,药钱由我来出。他要是心里饶不了我,干脆也砍我一斧头吧,我保证眼睛都不眨一下。”梅香显得很诚恳,又说,“听说,你们不光挑了我的谷,还把我的床都搬了?这也太过了吧,以后我睡哪里啊?我的田契没拿到吧?我可以交出来,不过还是要抵点钱我才答应的。”

    季为民错愕了,这女人真是一根筋!

    这时林呈祥送饭来了,见了季为民,咧嘴笑笑。季为民绷起脸不理他,若不是因为他,事情也许不会弄成这样。栅栏间隙窄小,饭钵子塞不进去,林呈祥就用小碗装了往里面递,等梅香吃完一碗了,再递一碗进去。

    季为民离开笼子,在戏台下转圈,狠狠地抽着烟。他不想让梅香死在自己手里,她毕竟是覃玉成的前妻,虽然她得替自己的下场负责,但他的良心也不得安宁的。把这样一个水灵灵活生生的漂亮堂客变成一具尸体,太骇人了。他脑袋都想疼了,总算回想起,顾思义虽然作了决定,要尽快举行公审大会,却还没有定下具体日期。尽快是个弹性很大的概念,哪天执行都可说是尽了快了。这使他有了回旋余地,主意马上就有了:用以防万一的名义,明天就将梅香押送莲城,交给市里的看守所看管,这样一来,也许顾思义会产生一些顾虑,也许会让审判进入正常的司法程序,这样梅香就有可能留下一条命。而且,若再从莲城押梅香回来公审,与他的干系就少一些。即使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也算是他做了一点努力,他的良心也过得去。这么想着,他心里就轻松了许多。

    林呈祥过来,恭敬地问:“季队长,梅香还得关多久?”

    季为民瞥瞥他手中的篮子说:“对剥削你的地主婆还如此忠心耿耿啊?”

    “地主婆也得吃饭是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如今家也抄了,她也没想头了,想必会跟我成亲了。季队长,看在玉成的面子上,您就高抬贵手,早点放梅香出来吧。”林呈祥说。

    这男人,还在梦想着与梅香结婚呢。季为民想想说:“梅香一动手,事情已发生了质的变化,放不放她,我决定不了啦。”

    林呈祥眼皮跳了一下:“什么意思?”

    季为民说:“你往天上吞痰,那痰会落到哪里去?自己脸上嘛!当初我跟你怎说的?我要你跟她做工作,要她主动配合,争取宽大处理。结果呢,竟持刀杀人,暴力对抗政府,由一个普通地主婆演变成了一个反革命分子。我若是还帮她说话,那我岂不也成了阶级异已分子了?”

    “季队长季队长,她不是想反革命,她是脾气躁一时性起才伤了人。我晓得她这个人,家产看得特重,乡下人起早摸黑图的什么,不就是买田置地发家致富么?你要没收她财产,就是割她的心头肉呢!”林呈祥眼巴巴地看着季为民。

    “哼,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是那是。”林呈祥鸡啄米一样点头。

    “难道,她就没听说过血债要用血来还这句话?”

    “季队长你莫骇我,难道……?”林呈祥嘴巴张开合不拢了。

    “明天会将她押到莲城去,上面会处置她,你把她最好的衣服鞋袜带来吧。”季为民挥了挥手。

    林呈祥脸一黑,转身就往祠堂外跑,两只脚板巴达巴达响。

    季为民望着林呈祥摇摆的背影,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不晓得此时林呈祥的脑子里正回荡着鹞鹰金属般的啼鸣,也不晓得他奔出了镇子,一路走一路放肆地打着唿哨。

    晚饭后,季为民召集工作队员开了会,传达了上级的决定,又为翌日押送梅香去莲城作了安排。但是,他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很不踏实。于是他买了些花生米和廉价米酒,把副队长叫到临时借住的房间里,关上门,以庆祝土改工作初战告捷的名义喝了起来。几盅米酒下肚,脑子晕晕乎乎,就不用想那么多了,就能睡个好觉了。

    但是,季为民的好觉在天刚蒙蒙亮时被几声尖锐的枪响打破了。他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摸起手枪,下意识地往卢氏祠堂跑。正如他猜测的一样,梅香被人劫走了,笼子的锁被砸开,两个守卫的民兵一个被绑在笼子上,另一个挣脱绳索去追,大腿上挨了一枪,倒在门槛上,血流如注。季为民问是谁干的,受伤的守卫只来得及看季为民一眼,就闭上了眼睛。活着的守卫说来的人都一身黑衣,戴着傩面具,手脚利索,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撂倒了,从衣着来看,像是黑虎山二道疤那帮土匪。

    季为民立即让通讯员向莲城告急,要求军分区派部队增援,自己则带领武装民兵跟踪追击。当他举着枪策马飞奔时,疾风嗖嗖地梳直了他的西式头发,莫名的兴奋令他噢噢直叫。

    季为民带着十几个工作队员和民兵来到黑虎峡口,看到几个黑色身影在峡谷深处一闪就不见了。林呈祥一直跟随在季为民左右,拉住季为民的衣角说,千万小心,二道疤枪法可百步穿杨呢。他们不敢贸然追击,停下来等待援兵。毕竟地形险峻,土匪在暗处,容易招至无谓的牺牲。大约两个小时后,军分区骑兵连奔驰而来,两股人马会合之后,才沿着黑森森的峡谷长驱直入。

    他们就到达了峡谷底部,那个被四面绝壁包围的地方。没有了去路,土匪也不见了踪影。他们寻了几圈,也没找到上山的通道。仰头望去,天空狭窄,陡壁直插云霄,摇摇欲坠,高不可攀。只好先隐藏在岩石后歇息片刻,商议一会再说。

    还没商议出结果,有个声音从头顶岩壁上飘下来:“你们哪个是当官的?请站出来说话!”

    他们赶紧散开,往岩壁上望去。那声音很粗犷,带着峡谷的回音,嗡嗡的,却十分清晰。只是岩壁上危石峥嵘,枯树兀立,藤萝倒悬,就是没有人的影子。

    “莫白费心思了,你们看不到我的!请当官的出来说话,放心,我们不会放黑枪,要是这样,你们的人早倒了一路了!”那声音又说,听上去近在咫尺。

    季为民站到路边一块石头上,仰头喊道:“你是什么人?”

    “我吗?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黑虎山寨主,江湖上人称二道疤的就是!”那声音说。

    季为民便喊:“二道疤,政府早晓得你是什么人了!放下武器,马上投降,争取宽大处理,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解放军将扫平黑虎山,对你和你的娄罗们一律严罚不贷!”

    “你吓唬谁呵,你们上不了山,找不到我们,更莫想困死我们,半年不下下山都有吃有喝。”

    “你想跟政府对抗到底?”

    “我二道疤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帮穷人闹翻身,正对我的心思!我本就不想跟你们作对!”

    “那你还冲我们的守卫开枪,抢走地主婆梅香?”

    “这件事可另当别论,梅香是我的干女儿!我若是见死不救,那我还算是个干爹吗?那个守卫是我开枪打的,谁要他先开枪打我?我手下留情,只打了他的大腿,要不,他早没命了。”

    “他流干了血,已经没命了,你欠下了一笔血债!”

    二道疤哑口了,过一会才说:“那我就对不起他了。”

    “这事暂且不说,你找我说话是什么意思?”季为民喊道。

    “我的意思是化干戈为玉帛,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只要你们放过梅香,我就带兄弟们下山投降。他们在山上也呆厌了,想回家种田。我晓得如今改朝换代了,我们这一行也做不下去了。总而言之,只要你们不再追究梅香,保证我的兄弟们回老家能分到一份田土,我二道疤随你们如何处置!”

    “放不放过梅香,那是政府的事,由不得你做主”!

    “那就不费口舌了,有狠的你来攻打吧!”

    话音刚落,叭一声枪响,子弹射在季为民身边的石壁上,溅起的石粒打得他的下巴刺疼不已。他惊得身子一缩蹲在地上。所有的人都想回击,可是找不到目标,只好都找地方隐蔽好身体,举枪对峙着。

    局面就这样僵持下来了。

    过了个把钟头,急促的马蹄声敲破了峡谷的寂静。顾思义带着后援队伍来了。季为民立即把情况做了汇报。顾思义听后批评道:“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也死脑筋了?答应他再说嘛,等他下了山,放不放过梅香,还由得了他?只跟他接触了半天,你怎么就被江湖义气套住了手脚呢?”

    季为民脑子就开了窍,重新站到岩石上大喊:“二道疤听着,我们的顾主任来了,答应你的条件了!”

    二道疤的声音又飘了下来:“那好,请你们退出半里地,等半个时辰,我们就下来!”

    顾思义带着队伍往后退了几百米,估摸到了二道疤的视线之外,便停了下来。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等他们回到原地时,二道疤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们了。但是只有二道疤一个人,他的左臂缠着布,浸着血,他的脚下放着捆好的四支长枪和两支短枪。

    季为民问:“你的那帮兄弟,还有梅香呢?”

    二道疤笑笑:“我信不过你。你们不是答应放过他们么?我让他们回老家了,梅香也一道走了。”

    季为民环顾四周的绝壁,很疑惑:“走了?哪里有路?”

    二道疤道:“从后山岩壁上走的,路嘛就在索子上。你们若是想追,得绕道五十里,等你们赶到,他们早没影了。”

    季为民气红了脸,问:“那你为什么不走?”

    二道疤坦然道:“我要是走了,你们会放过我们?至于我嘛,一来是给干女儿顶罪,要打要杀随便,二来山上的日子我也过厌了,想尝尝你们的牢饭了。你也好交差嘛,是不是?”

    季为民上前一步,想抽他一耳光,被顾思义拉住。

    顾思义盯着二道疤的眼睛:“你从哪下山的?”

    二道疤又笑笑:“从你们看不见的地方。”

    顾思义又问:“你怎知我们要惩处地主梅香?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谁不晓得我有千里眼顺风耳?”二道疤说着抱起胳膊,摆出了一副软硬不吃的架势。

    顾思义懒得再跟二道疤说话,叫人将他绑了起来,然后命令所有人对整个谷底来了一个大搜索。可是,沟沟坎坎旯旯旮旮都搜遍了,就是没找到上山的暗道。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只好押着二道疤退出了峡谷。

    其实有一个人找到了上山的小洞穴。那个洞在冬季干涸的溪底,溪流上灌木与藤条结成了一个拱顶,本来就十分的隐蔽,加上洞口又小,隐藏在一块大岩石后,若不是有经验,即使看到了,也想象不到它是一条上山的暗道。这个人缩小身子钻进了洞口,摸索着往里走了十几步,发现它的狭窄处被堵死了,于是他退了回来。这个人没有报告他的发现,他小心翼翼地搬了块石头竖在洞口,做了一个记号。这个人是林呈祥,他是凭着记忆找到它的。

    公审大会在卢氏祠堂如期举行,只是公审的对象由梅香变作了二道疤。人们对传说中的二道疤很好奇,几乎全镇的人都蜂拥而至,把祠堂的院子挤得满满的。站在戏台上的二道疤显得很魁梧,虽被反绑着双手,身体却挺得笔直,像一个巨大的树桩戳在那里。他的背上插着一块标牌,上书“土匪头子二道疤”一行大字,名字上还用红笔画了叉。二道疤面带微笑,目光灼灼地环视着台下。当他的目光触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时,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下颌。那张面孔却像受了惊吓,躲藏到纷乱的身影之中去了。主审人在宣读了控诉书后,宣布判处罪大恶极的土匪头子二道疤死刑,立即执行,问二道疤还有什么说的。

    二道疤大笑道:“哈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刑场设在镇外的河滩上。二道疤押赴刑场时,后面跟着长长的看热闹的队伍。人们嘻嘻哈哈,兴奋莫名。当二道疤背对莲水宽阔的河面站定,行刑者举起步枪时,围观者们心跳加快,眼睛瞪大。其中也有妇女因为恐惧而捂住了脸孔,却又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来。砰,枪声清脆地响了,二道疤胸前绽开了一朵红花,但是他没倒,摇了摇又站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胸前那个冒血的洞眼,冲开枪者笑了笑。枪声再起,他的脑袋猛地往后一甩,仰倒在地,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围观者一涌而上,维持秩序的民兵端着枪都阻拦不住,只好让开了。林呈祥也夹在人群之中,他挤到人圈里时,只见二道疤的裤子被人脱下来一半,裆里那黑乎乎的东西露了出来。好多人捡起河滩上的鹅卵石朝那东西猛砸。林呈祥突然就感到自己的那东西一阵抽搐,钝疼不已。这时,一个黑影由空中射下,擦着人们头顶一掠而过,立即有人捂着脑袋惨叫了一声。林呈祥定睛一瞧,只见一只鹞鹰盘旋着,啼叫着,疯狂地追啄那些围殴尸体的人。人们抱着头惊慌四散开去,鹞鹰落下地,兀立在二道疤身边,一动不动,风吹得它的褐色羽毛翻了起来。林呈祥远远地看着它,它圆圆的眼睛瞪着他,令他身上阵阵发寒……

    吃晚饭时,覃陈氏怯怯地说:“林师傅,是不是给她干爹收一下尸?”

    林呈祥想想说:“没棺材呢。”

    覃陈氏朝门外走廊上呶呶嘴:“用我的吧。”

    林呈祥望望走廊上搁着的那口薄棺材说:“那你呢?”

    覃陈氏说:“我不要,我不要用的,真的。”

    吃完饭后,林呈祥便拿了一张席子,又叫了一个后生去了河滩。但是他只看到一滩血迹和乱七八糟的脚印,二道疤的尸体被行刑队弄走了。林呈祥站在凛洌的河风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公审大会标志着大洑镇剿匪与土改的双重胜利。枪毙二道疤的第二天,所有没收来的浮财都分给了穷苦人家,所有没收的田地也按人口平均分给了农民。一方晴的水田只留下了一亩六分,它们分别记在林呈祥、覃陈氏和覃琴祖孙的名下,其余全属于别人的了。至于梅香,已经成了一个在逃的反动地主,当然就没有她的份了。不过,梅香的雕花床的人家不想要,偷偷地将它送回了一方晴。

    为庆祝翻身获得土地,大洑镇贫下中农协会特意派人到莲城将覃玉成夫妇接来唱月琴伴喜。他们没有请示季为民队长,这么一件小事没有必要打扰他。他们没有考虑到覃玉成与一方晴的微妙连系。在他们看来,多年前抛妻出走的覃玉成早就与一方晴没有任何牵扯了,何况覃玉成弹唱得那么好,何况他唱月琴的名声响遍了莲城,何况他还算个大洑镇人,不请他又请哪个呢?玉成,今朝是我们穷人翻身的好日子,你要把你的本事拿出来,放开嗓子唱噢,选最好听的唱,莫忘了唱《双下山》,和尚和尼姑两个人你逗我我骂你,最有味了!

    覃玉成与南门小雅是在中午时分抵达大洑镇的,在卢氏祠堂里吃过中饭,两人就抱着月琴上了戏台。这是他们头一次上戏台弹唱,有一种被托举到空中的感觉,头晕晕的。调弦时,覃玉成瞟瞟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听到了嗡嗡的议论。哎,难怪玉成不要梅香的,这个小雅嫩得,啧啧,跟水豆腐一般呢!只怕是玉成算过命,晓得梅香会划成地主,又晓得莲城有个乖女伢在等着他,才跑上门去的吧?嘿嘿,我若是抱着这样的女子睡,只怕夜夜都不得闲呢,玉成那身子不晓得吃得消么?覃玉成没料到乡亲们会这样说他,惶惶地看看小雅,小雅对他淡淡一笑,他心里才踏实下来。

    他随手弹了一个过门,张口欲唱,却发现是《宝玉哭灵》的调。那是一个悲凉的唱本,恐怕不太合适,还是换一个吧。既然人家点了《双下山》,那就还是《双下山》。他赶紧将调子弹了回来,清清嗓,信口唱去。但是,梅香的影子在他跟前晃来晃去,摆脱不了,这让他心思飘浮,嗓音也发糙发虚,唱得比任何时候都差。他慌忙望了台下一眼,还好,并没人计较。小雅的声音比他好听,听众的注意力也大多在她身上。他竭力稳定一下心情,鼓足气息往下唱。小幼尼你来瞧,来此已是大庙堂,殿前无人把香装,山门外呀见一公一母,那是什么菩萨?那是土地菩萨。山门外呀见两位呀,黑里黑哒结里结巴那是什么菩萨?那本是哼哈二将菩萨……大雄宝殿见三位,眼观鼻,鼻观心,那是什么菩萨?那本是佛祖菩萨。莲台上站一位呀,千手千眼那是什么菩萨?那本是观世音菩萨……他与小雅一唱一和,配合得还不错,再加上她嗓子清亮,表情生动,眼睛骨碌碌地转得如同甩流星,台下的人都忍不住叫起好来了。覃玉成心安了,心一安就弹唱得流畅了,就如坐上了一条顺风船,晃晃悠悠一路无碍直奔终点而去。

    季为民来到了戏台下。他一露面,就有人想起了季队长曾经是覃玉成的师兄,月琴也是唱得很好听的,于是高喊,季队长来一段,与民同乐!请唱月琴的事未经他同意,季为民心里本来就不舒服,再加上他不愿意别人联想起他曾经是个唱月琴的民间艺人,哪里肯同乐呢?他在台下转了一圈就走了。

    覃玉成夫妇唱完月琴下台时,季为民忽然又出现了。他将覃玉成拉到一旁,面色凝重地说:“玉成,现在是新社会了,以后要唱月琴,最好编点新的、有时代特色的本子。”覃玉成不太明白他的话,就噢了一声。季为民又说:“还有你也要注意,梅香现在是被通缉的反动地主,她是你的前妻,你要与她划清界限。”覃玉成与梅香早没关系了,他不知这界限还要如何划清。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梅香惹你了?”季为民说:“她不是惹我了,是惹革命了。”

    这话覃玉成就更不明白了。不明白就懒得说了,覃玉成不声不响地带着小雅回莲城去。本来贫下中农协会给他们叫了船,但覃玉成不肯坐船,要去赶晚班车。搭车就要去镇口的车站,就要经过一方晴。他并不想回过去的家,但他想顺便看一眼。小雅明白他的心思,默默地跟着他。

    一方晴伞铺已经关张,跟南门坊一样,也有两家无房户搬了进去,里面住的人多了。他们经过门口时,却没见到一个人影。门边的土墙上贴着一张大布告,那是捉拿梅香的通缉令。

    快到车站时,覃玉成看到了娘和覃琴。娘站在河岸边,一只手牵着覃琴,眺望着莲水下游。娘在望什么?覃玉成猜测不出。一片阳光落到娘的身上,将娘的影子拉得很长。娘转过身来,娘看见了他。娘的脸上除了堆积的皱纹什么表情也没有,娘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娘。要是娘向他走出一步,只要一步,他就会走过去。

    娘迈开了步子,可是娘不是向他走来的,娘拉着覃琴转身走了,回家去了。覃琴倒是几次回头朝他看,很好奇的样子。

    灼热的泪水突然湮没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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