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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政侠发难 第一节 黑色鸽子飞进了神农大山

    天高云淡。一只黑色的鸽子带着劲急的哨音,飞过秋草枯黄的渭水平原,飞过南山,飞进沟壑纵横的绿色苍茫之中。山山水水在缓慢的向后退去,黑色鸽子象永远不停的箭头,向着东南疾飞。

    这是黄河水系和长江水系之间的万千群山。这片群山在渭水南岸的百里之遥拔地而起,横空出世,形成第一道高峰绝谷,时人叫做南山,后人称为秦岭。天下水流从这道南山分开,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黄河,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长江。这南山便成为大河流域和江水流域的分水岭。古人将四条独立入海的大川称为“四渎”,就是河(黄河)、江(长江)、淮(淮水)、济(济水)。“四渎”的主要支脉为“八流”,分别是渭水、洛水(黄河支脉),汉水、沔水(长江支脉),颍水、汝水、泗水、沂水(淮水支脉)。这“四渎八流”是具有神性的大水,其他河川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其所以如此,原因有两个。一是这“四渎八流”都源出名山,河出昆仑,江出岷山,济出王屋,淮出桐柏。“八流”中的沂水最小,而且先流入泗水再流入淮水,是支流的支流,但因为它发源于神圣的泰山,所以跻身于名水之中。二则是,“四渎八流”流经的区域都是王化文明区域,楚国岭南的几条大川因在蛮荒山野,所以不能进入名水。在“四渎八流”中,最大的自然是黄河长江。古人为了表示对这两条大川的敬畏,采用了独一无二的称谓,黄河叫“河”,长江叫“江”,其余河流一律叫做“水”。天下只有一条“河”,一条“江”。说到“河”字,那一定确凿无疑的是黄河,说到“江”字,则确凿无疑的是长江。

    在古人的观念里,山是水的生命之源,山水相连,山生水,水养万物。茫茫苍苍的群山是天地的支柱,是一切生命的阳性之根。山将水分割开来,框定起来,鬼斧神工般雕出惊险奇绝的峡谷险滩千尺飞瀑,将万千的生命姿态赋予本无定性的流水。水将山拥抱起来,描绘起来,使层峦叠嶂的群山长青苍翠,虎啸猿啼,鸟鸣花香,多姿多彩的矗立在天地之间。名山大川相依存的地区,必生出天地灵气,孕育出超凡人物,流播着瑰丽的故事。

    黑鸽子飞进的这片茫茫大山,北挽黄河,南拥长江,从西北到东南横亘千里,人迹罕至,是天地元气最为充沛的隐秘之地。当先民们还在穿兽皮食野果的时候,有个被呼为神农氏的奇人,就在这片大山中尝遍百草,不但发现了许多可吃的野果,还采集奇异的灵草灵花当作药材,年年月月的治病救人。神农氏牛头人身,一步一步的从南山进入这片无名群山,踏遍了这片大山的每一个山头每一道峡谷,回到人群送药的时候还要教人们耕种。为了登山采药,他发明了挖土的耒和耜。他将这两种工具传授给人们,使先民们能够开垦荒地耕种庄稼,不再忍饥挨饿。年复一年的跋涉奔波,神农氏终于累死在这片莽苍苍的群山之中,再也没有回到人们中间。先民们从渭水出发,进入南山,在这片无名大山中寻找了三年,也没有找到牛头人身的神农氏。先民们都说,神农氏尝完了百草,采完了药材,教会了人们耕作,人间的事办完了,一定是回天上歇乏去了。

    从此,这片茫茫青山就叫了大神农山。

    先民们看见这片茫茫青山,就想起了牛头人身坚韧博大的神农氏。先民们怕惊动神农氏的长眠,相约从此不再踏进这片青山。成千上万年时光流去,这片青山就变成了人迹罕至的茫茫林海。淡淡白云下,秀峰迭起,刺破青天。林木萧森,离离蔚蔚,峡谷峻绝,水流如带,全然不见人间烟火,唯闻长风掠过林海的隐隐涛声。在这淹没一切的茫茫绿色中,没有人能够分清方向,没有人能够走出走进这片无垠的山海。

    但是,那只黑色的鸽子依旧顽强的飞向茫茫青山的深处,碧蓝的天空,响彻着嗡嗡嗡的哨音。猛然,均匀的嗡嗡哨音变成了尖锐的长啸,鸽子象一支黑色的箭头,冲向一座高峰的后面——一道绿色的峡谷豁然展开,半山腰漏出了一片黄色的屋顶。黑色鸽子绕屋顶飞翔了一圈,“嗡——”的一声,俯冲而下。

    就在鸽子嗡嗡嗡绕着屋顶飞翔时,院中走出了一个长须黝黑的中年人,身着粗短布衣,赤着双脚。他走到墙边,伸手拍了一下镶在墙体中的一块圆石,笼罩屋顶的铜网便带着轻微脆亮的金属声缩了回来。之后,他向天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飞翔回旋的黑色鸽子便“嗡——”的一声噗噜噜落了下来。黝黑的中年人亲切的笑了,“焦明,来,先吃点儿喝点儿。”说着便在院中一块很干净的方砖上撒下一把谷子,摆上一盅清水。“焦明”却只是咕咕叫着,不断的拍打右翅,不去啄谷饮水。中年人笑道:“焦明莫急,我来取信。”说着报起鸽子,从它右腿下解下一个小竹管,打开一看,中年人骤然变色,“焦明,有大事,我要去禀报大师兄了。”鸽子咕咕两声,点点头,便自顾啄米饮水去了。

    中年人刚刚走开,空中一只苍鹰便长鸣一声,箭一般俯冲下来扑向鸽子!黑色鸽子在苍鹰长鸣时便警觉抬头,苍鹰俯冲时,鸽子“咕——”的一声尖叫,嗖的扑进墙上的石窟中,不断发出“咕咕!咕咕!”的锐急叫声。苍鹰一扑不中,倏忽展翅,飞出院子在蓝天中盘旋等待。一个布衣少年闻声冲出,怒喝一声,“何方饿鹰,竟敢闯我墨家禁地?看箭!”怒喝间,手中的小小弩机一扬,一支短箭带着尖锐的啸声疾冲蓝天。苍鹰一声长唳,便坠向茫茫林海。少年自言自语,“苦获兄呵,你怎的忘了关上天网?”说着一拍墙上圆石,屋顶的铜网锃锃锃展开,拦住了碧蓝的天空。少年转身笑道:“焦明莫怕,出来吧。”黑色鸽子噗噜噜飞出,对少年咕咕咕叫了几声,又低头啄米,安详如故。少年笑道:“焦明焦明,师姐给你取这个名字,说你是五方神鸟之一呢,怕甚来?我去找师姐来看你,啊。”说完,疾步走进了院子深处。

    片刻之后,一个布衣少女匆匆走来,“啊,焦明回来了。”鸽子兴奋的拍着翅膀,咕咕几声,飞进少女的怀中。少女抱着鸽子,抚摩着它光滑闪亮的黑色羽毛,柔声道:“焦明,是从秦国回来么?”说着伸出右手向西北方向一指。鸽子咕咕两声,伸头看着少女。正在这时,那位少年匆匆走来,“玄奇师姐,大师兄请你速到到议政堂。”少女答应一声,放下鸽子笑道:“焦明,姐姐走了,乖乖吃。”便匆匆走了。

    玄奇自从和大父在韩国分开,在安邑依靠墨家据点暗中掩护卫鞅去了秦国,便到齐国去找大父会合。爷孙俩在临淄逗留半年,原想将逃离魏国的孙膑设法秘密运送到秦国去。不想孙膑断肢伤残后身心元气大伤,客居大将军田忌的府邸养息,田忌对孙膑敬如上宾,一时间根本无法着手。春去秋来,玄奇要回墨家总院,劝爷爷一起到大山中盘桓歇息,颐养天年。百里老人却执意要留下,等待机会说动孙膑去秦国,说这是他一生为秦国办的最后一件大事,完了立即到神农大山中来。爷爷曾是鬼谷子一门的要人,与孙膑有同门之缘,在齐国又多有故旧,相信自己一定能完成心愿。玄奇便也不再勉强爷爷,独自跋山涉水,回到了神农大山的墨家总院。一年多来,她对秦国的消息知道得很少,只在临淄听说秦国已经开始变法,而且势头很是凶猛,杀了许多人。她挂怀着秦国变法,但她更是挂怀着烙在心头的嬴渠梁。从齐国归来,她很想选择从函谷关入秦,再由南山进入神农大山这条路,顺便在栎阳看看他,以了浓浓思念。然则临淄的墨家客栈却给她带来巨子的命令,必须尽快回到总院,有大事要做。玄奇象所有的墨家子弟一样,对墨家的事业忠诚无二,对巨子的命令绝对服从。一接到传讯,她立即改道从齐国入楚,从丹水径进神农大山。匆匆归来半月有余,她的老师,也就是墨家巨子,却没有见她,代替巨子处置日常事务的大师兄禽滑厘也没有交代任何急务。

    玄奇颇为纳闷,风风火火的召她回来,何以却动静全无?后来又在总院遇到许多派往外地的师兄师弟,才知道巨子召回了在外活动的全部骨干弟子,却没有接见任何一个人。隐隐约约的,玄奇觉得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大事要做。她知道,在墨家的历史上,只有数十年前援助宋国抵御楚国入侵的那一次,提前一个月集中了全部三百名墨家弟子,由大师兄禽滑厘率领,星夜奔赴宋国守护。老师巨子则只带了三名少年弟子,径到楚国郢都和发明云梯的公输班较量攻防谋略。那一次,墨家全面胜利,老师战胜了公输班,弟子们则将守城战术传遍了弱小国家,非但挽救了宋国,而且大大灭了好战大国的气焰。那一次,墨家名扬天下,被天下诸侯呼之为“政侠墨家”!

    那时侯,玄奇还没有出生,但每每听到这段动人的故事,就感到热血沸腾不胜向往。这次,难道也有了那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玄奇一直在暗自揣摩,这次的对象是哪个国家?反复比较,玄奇认定是魏国。魏国的上将军庞涓非但残害自己的同门师弟孙膑,而且穷兵黩武,妄图吞掉卫国、薛国,甚至企图吃掉中山国和韩国,伙同大国瓜分秦国。魏王大兴土木兴建大梁王宫,劳民伤财,赋税大大加重。那个新任宰相公子卬更是贪财受贿的膏粱子弟,使魏国变得腐烂不堪。这些作为,墨家称之为“恶政”,比“暴政”更甚。按照墨家“诛暴去恶,兼爱非攻”的道义准绳,那是丝毫不能容忍的。要在以往,墨家早就出动了。也是老师年高,墨家在进入战国以后有所收敛,才没有对魏国动手。但玄奇也知道,老师一直在寻找重振墨家正道的时机。震慑象魏国这样的强国,能为天下伸张正气,能大灭恶政与腐败的气焰,何乐而不为?要诛杀庞涓、公子卬和魏王,玄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主动请命,为天下除去这帮恶政之徒。

    听到大师兄召唤,玄奇的心中猛然一动,心中闪着纷纷乱乱的念头,疾步向山腰的议政堂奔来。

    墨家总院是神农大山中的一座秘密城堡。自老墨子成名时算起,愚公移山般经营了四十余年,才形成了完整的规模。这座城堡在这千山万壑的茫茫林海中确实小得难以发现,但实际的房屋数量,却也抵得上小诸侯国的一座三里之城五里之廓。这座城堡依山而建,每边石墙长一里,内中共有八百六十四间房屋,六十四口水井,四百多亩耕地和许多个秘密石洞仓库。墨家子弟足不出城,即可以在这里永远生存下去。墨家崇尚百工之术,老墨子和每一个弟子都是第一流的工师算师,将城堡建得坚固实用而且机关密布,等闲大军也休想接近。这座城堡的每一构思都有实用意义上的讲究。高处房屋的屋顶全部涂成黄色,是为了分布在天下的一百多只信鸽能在茫茫林海中准确找到落点。屋顶之下,全部涂成绿色,是为了迷惑能够纵蹿跳跃的猿猴山猫等野兽。整个城堡的院落屋顶全部拉起铜网,是为了防备空中的猛禽袭击信鸽与猎犬。城堡内的所有房屋都用山石砌成,尽量建在树丛或山岩之下,除了坚固和冬暖夏凉的好处,就是隐蔽。在高处看,除了用做信鸽落点标志的几座黄色屋顶,很难发现大片的房子。重要的所在,则都设在有秘道通行的石窟。

    玄奇要去的议政堂,是墨家的核心重地之一,是一座极为隐秘的宽敞山洞。

    玄奇到达时,墨家的“子门”四大弟子已经全部到齐,只差她这个最小的“子门”师妹了。墨家子弟的排行辈次与天下学派大不相同。寻常学派或者剑士门派,辈次严格,师承关系按照血缘关系类比排列,分为师祖、师爷、师父、学生几代,同门旁系则称师叔祖、师叔等,一个学派就是一个严格有序的家族序列。墨子兼爱天下,所有求学的子弟不分辈次,一律互称师兄师弟,全部墨家只有墨子一个被称为“老师”。学生的辈次排列按照地支分为子、丑、寅、卯四个梯次,分别称为子门、丑门、寅门、卯门。梯次的划分不按照进入墨家的先后和受业的顺序,而是按照学生的才能特长与职守划分。“子门”弟子很少,均是文武工三方面造诣很高的资深弟子。“丑门”弟子以修文和辩物(即后人说的科学)为主,都是些有奇思妙想的特异之才。“寅门”弟子以兵学(不是单纯的剑术武功)为主,是墨家实行“非攻”防御和诛灭暴政的主要力量。“卯门”则全部是少年弟子,边耕耘边修习,长大后视其特长分别列入各门。墨家的四门弟子之外,还有一个“虎门”,全部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读书识字但又必须收留的特异人物组成,这些人不列为墨家的正式弟子,但却必须接受墨家严酷的训练,人人都有精湛的剑术和搏击术。这些虎门弟子是神农大山的险道关隘与墨家总院的主要守护力量,实际上就是墨家的一支私家武装。所有这些弟子(包括虎门非正式弟子),都没有身份上的尊卑之分,但却有极为严格的纪律服从,互称兄弟姐妹而不失令行禁止。

    这种独有的爱心与理想,独有的平等精神与结构风貌,极大的凝聚着激励着所有的墨家弟子。他们热爱墨家,为了墨家的信念与理想,人人都准备随时献身。时人评说“墨家子弟,皆能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种献身精神,是天下所有学派都望尘莫及的。

    在墨家子弟中,玄奇是“子门”的唯一女弟子。玄奇的父亲和秦国的绝大多数青壮年一样,死在了年年都有的战场上。母亲也和绝大多数秦国女人一样,不到三十岁就累死在桑麻田中。从三岁开始,玄奇就跟着大父在王屋山中的“鬼门”山庄生活。但是,鬼谷子一门从来不收女弟子。玄奇六岁时,爷爷跋山涉水,将她送到了神农大山的墨家门下。爷爷说,墨家最适合将人锤炼得自立于天地之间,且墨家又有“卯门”少年院,生活起居上也不用担心。那时侯,老墨子秃头上的一圈白发已经霜雪一般,没有人能够说清他的年岁。念及和爷爷的忘年之交,老墨子才破例收了这个秀丽聪敏的小女孩儿。在墨家的十二年中,玄奇显示出非凡的天赋与刻苦勤奋,对墨家经典、各种技能以及兵学剑术,均有上乘的修习造诣,仿佛墨家的一切都天生的与她的好恶相合,竟使她孜孜不倦如鱼得水。她的天赋与品性深为老墨子所欣赏,破例将她排列在“子门”,成为墨家年轻一代的重要人物。

    先行到达的墨家四大弟子是禽滑厘、相里勤、邓陵子、苦获。墨家事务由这四人主持,已经有了十余年的时间。见玄奇匆匆进来,苦获笑道:“小师妹,就等你了,快坐。”玄奇答应一声,坐在最末位的石墩上。

    “三位师弟,玄奇师妹,今日有要事相商。”首座弟子禽滑厘已经五十二岁,睿智威严,素来不苟言笑,此刻肃然道:“三月之前,秦国在渭水草滩刑杀七百庶民。今日,焦明从秦国飞回,带来的消息是,秦国又在渭水斩决十三名族长和郿县县令赵亢。这是天下进入战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暴政杀人。主刑杀人者是秦国的左庶长卫鞅。此人号称变法强国,实则蒙蔽国君嬴渠梁,推行霸道暴政。此等震惊天下的大事,发生在墨家眼前,诸位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邓陵子性急,禽滑厘话音落点便已经面色通红,一口楚语短促尖锐:“以变法之名,行杀人之实,当是暴政无疑。暴政必杀啦!这是墨家救世的准绳。不用商议,立即派虎门剑士诛杀卫鞅!”

    “莫急嘛。”宽厚稳健的相里勤悠然一笑,“墨家尚同。要‘同’,就要议,不议如何得‘同’?当初三家分晋后,魏国李悝率先变法,虽然也有弊端,杀了不少人,但毕竟是强了国富了民,给天下带来了极大变化。也就是从那以后,老师决意对列国变法取审慎对策,不轻易将变法杀人做暴政对待。为此,我墨家多年不出山行动。今卫鞅在秦国变法,本是好事,第一次杀了七百人,我们墨家也没有轻率出动,而是派了十余名精干弟子去细致打探。这次送回的消息,非但有杀害十三族长,而且还有一个县令赵亢。这赵亢乃秦国云阳名士,其兄赵良是稷下学宫唯一的秦国士子。赵氏兄弟素有贤名,民间口碑极好。杀得此人,足以证明卫鞅变法大有暴虐邪恶处。上次所杀七百余人的详情,苦获师弟,你谨细,说说。”

    苦获嘴唇厚阔,永远拧着眉头,似乎总是在愁苦的思虑,“卫鞅第一次杀的七百人,有三百一十三人乃孟西白三族之庶民,二百一十六人乃三族隶民,一百零一人乃国中疲民,四十人乃游侠剑士,三十三人乃各族族长,二十一人乃族中巫师。共杀七百二十四人,确为滥使刑杀,震惊天下。这次又杀了秦国名士赵亢和勤耕不辍的白氏族长。此等暴政酷吏,即或变法成功,也是涂炭生灵,用庶民的鲜血浇灌自己的功业,必须给予严厉惩戒!否则,墨家之兼爱天下就是空谈。”苦获一字一板的说来,肃杀痛心,场中一阵沉默。禽滑厘点点头,问:“玄奇师妹,你对秦国甚为熟悉,有何见地?”

    “玄奇师妹,怎么了?病了?”相里勤关切问道。

    玄奇面色苍白,愣怔着不说话,见相里勤发问,猛然惊醒过来,脱口道:“不会!绝不会如此!他如何能行暴政?定然是搞错了?”

    “玄奇师妹,你说如何?谁出错了?”禽滑厘正色问。

    玄奇默然了。她知道墨家子弟探事的传统和纪律,那是绝对不允许出错的。可是,说秦孝公推行残害民众的暴政,她是绝然不会相信的。秦孝公是国君,卫鞅变法如果滥杀无辜,他岂能不知?知道了又岂能允许?如果他知道而且也不反对,那就一定另有隐情。然则,墨家探事子弟带回的消息证据凿凿,她能说什么呢?将近一年,她一直在齐国,对秦国的情况确实不甚了了,能仅仅用自己的信任推翻探事子弟的证据么?自然不能。然则,秦孝公与卫鞅是暴君酷吏么?绝不可能。一时间,玄奇心乱如麻,强自镇静道:“玄奇以为,秦国刑杀之事定然另有隐情,尚须再查,不宜轻动,请四位师兄详察。”

    禽滑厘道:“玄奇师妹,是否暴政,墨家素来看事实。你所言隐情,乃是一种臆测,如何能改变查核过的事实?”

    邓陵子锐声道:“玄奇师妹。是否你自己心中有隐情?秦国目下是什么人都敢杀,连巫师、游侠都杀。更可恨者,连最穷苦的隶农都杀!墨家兼爱天下,如果不为庶民苦难伸张正气,我墨家有何面目对这‘政侠’二字?墨家向来不徇私情,师妹当自省才是啦。”

    “邓陵子,且莫如此讲话。”相里勤平静的笑笑,“要‘尚同’就必有争议,玄奇师妹纵有私心,也不至于为暴政张目,无非要查清楚罢了。现既已查清,玄奇师妹也会和我们一样的。”

    苦获硬邦邦道:“事不宜迟,当尽快动手,灭暴政气焰,为怨民张目。”

    玄奇急得面色通红,“不然。若诸位师兄皆持此论,玄奇提请老师定夺。”

    四人一怔,竟是沉默无言。墨家事务多年来已经由四大弟子处置,事后只对老墨子禀报结果。但老墨子当初交出权力的时候立下定规:一,子门首席弟子禽滑厘只是主掌事务,不称巨子,墨家巨子仍然是他本人。二,参与议事的任何一人若对决策提出异议,必须禀报他裁定。也就是说,子门弟子们对大事的意见只要一致,就可以不经过墨子,意见不一致,则必须经过老墨子。

    多年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四大弟子不禁惊讶沉默。

    禽滑厘沉吟有顷道:“好吧,就交由巨子定夺。日暮之后,到尚同坊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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