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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八章

    宋献策被李自成的诚意感动,决定直言,只是决定不再说他看见“白虹贯日”的凶恶天象。在他最后犹豫时刻,偏偏谷英等得不耐,露出嘲笑神气,紧逼一步说道:

    “军师!大家都说你胸中藏有三十六计,何不拿出你的最后一计?”

    “平日我的胸中确实有三十六计,目前尚存一计,至关紧要,但不敢贸然说出。”

    李自成心中十分明白,故作不懂,说道:“你只管说出不妨,是何妙计?”

    因为局势紧急,大家纷纷催促宋献策说出妙计。宋献策又犹豫片刻,只好说道:

    “古人常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依献策愚见,应该在今夜一更以后,不到二更时候趁月亮从海面出来之前,我军分为三批,每批二万人马,神不知,鬼不觉,迅速撤退。虽然撤退要快,但随时要准备应付追兵,所以将六万人分作三批,以便在退兵中将领们能够掌握部队,轮番凭借有利地形,阻止追兵。这是我的退兵之计,请求采纳,万勿迟误,稍一迟误就失去退兵良机。”

    御帐中鸦雀无声,等待着李自成对此计作出决断。

    李自成平时很相信来献策,听了他的“走为上计”的建议,而且必须快走,趁在月亮出来之前便走,心中大惊,一时茫然。惊骇中他在暗想:清兵尚未见到,便闻风仓皇逃跑,我大顺皇帝的威望从此一落千丈!况且,士气本来不高,今夜不战而逃,明日多尔衮与吴三桂合力猛追,沿路无险可守,无处可以阻止追兵,亦无援军来救,难免不全军瓦解……他反复想了一阵,向刘宗敏问道:

    “捷轩,军师建议我们今夜退兵,你有什么主张?”

    刘宗敏颧骨隆起的两鬓上的肌肉微微跳动,下意识地将两只大手抱在桌上,将指关节捏得吧吧地响了两声,说道:

    “我也明白,目前的局势十分不利,可是只有先打一仗,挫败敌人气焰,才能全师而退。我军士气不如往年,如不能够打个胜仗,前进不能,后退也难。像这次多尔衮率领满洲乒刚一来到,不经一仗,我大军闻风而逃,敌人一追,必然溃不成军,想要退守北京,凭北京城与敌决战,万万不能。况且我们大顺皇上是御驾亲征,不战而逃,岂不成了笑话?我刘宗敏也不愿留此辱名!献策,你说是么?”

    宋献策正在暗想着“白虹贯日”的凶险天象,思考着如何确保皇上在今夜安全退走,所以他一直低着头,沉默着,没有回答刘宗敏的问话。

    李自成对作战深有经验,虽然表面镇定,但明日早否同敌人进行决战,他此刻在心中盘算,也是举棋不定。他暂不催促来献策拿定主意,先向李过和谷英问道:

    “形势确实艰难,你们二位有何主张?”

    李过已经考虑很久,胸有成竹,但是他是皇上的嫡亲侄儿,不便抢在外姓大将前先说出自己的主张,谦逊地向谷英说道:

    “子杰叔,你上午站在阵后边高处观战,一定是旁观者清,请你先说出你的主张。”

    谷英说道:“上午之战,虽然我军在两处战场都占了上风,杀败敌人,但是我也看见,吴三桂的关宁兵与内地明军不同,是我军劲敌,不可小看。何况大批满洲兵已经来到,今夜必定进关。倘若明日上午,吴三桂全部人马出战,加上新来的、锐气很盛的数万清兵,我军的处境确很危险。我刚听到军师说了一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也想,目前不如在大战之前,我军全师而退,保存元气,以利再战。自然,我军一退,军心先乱,敌人乘机猛追,可能会全军崩溃,所以目前我军,进不能,退也不易。虽说‘走为上计’,但是如何一个走法?此事重大,请军师与皇上决定。补之,你自己有何主张?”

    李过说道:“我的根本主张是一个‘走’字。我们此刻的御前会议,没有时间说空话,赶快围绕一个‘走’字做文章。军师,你说对么?”

    宋献策轻轻点头,但不做声。虽然他已经想好了两三个撤退之计,但是因害怕日后李自成追究责任,仍不急于拿出主张。他望着李过说:

    “补之,我想先听一听你的高见。”

    李过一向冷静沉着,但今天异于平日,情绪不兔激动,先向刘宗敏望了一眼,又向他的叔父望了一眼,对谷英说道:

    “自从崇祯十三年进入河南,年年打仗,从来没有像这次作战我心中无数。崇祯十五年朱仙镇之战,官军人数多于我军,有杨文岳、丁启睿两个总督,总兵官有几个,势力最强的总兵是左良玉。单只他自己就有十几万人。可是明军内部不和,各顾自己;左良玉骄傲跋扈。我军将经过朱仙镇的贾鲁河水源截断,官兵阵营自乱;经我一阵进攻,三股官军各自溃逃。那时百姓跟我们一心,事先我方军民在左军向西南逃跑的道路上挖掘一道上百里的长壕。像这样的事情,左良玉竟然丝毫不知。等左军十几万步骑兵被长壕挡住去路,我追军趁机一攻,明军纷纷落入壕中,几乎全军覆没。想一想,老百姓跟我们站在一起,仗我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所以我们的心中有数。今日情况不同,老百姓不管贫富,逃得净光,只是来不及在井中下毒!午饭前德洁不顾自身利害,在皇上面前慷慨陈奏,说的尽是实话,我听了十分感动。”李过说到这里,心中有点气愤,向刘宗敏的铁青的脸孔上瞟了一眼,然后接着说:“皇上明白,钦命提营首总将军刘爷明白,我平日只管带好自家手下的一支人马,只管奉命打仗,凡是军国大事从不插言。可是事到如今,全军胜败,决于明日一战,我不能不将德清没有说出来的话替他说出。当然,如今说,已经晚了!晚了!皇上,倘若我说出来不该说的话,请治我妄言之罪!……”

    李自成从口气上听出来李过对刘宗敏很是不满,但是处此危急关头,他不愿阻止手握重兵的侄儿说话,点头说道:

    “此刻是几位心腹大将的御前机密会议,一句话不许走漏。你说吧,不过主要是说你认为是否应该赶快撤退。提营首总将军跟军师也是急于想知道你对于迎战与撤退如何决定,有好主张你就说吧,说吧!”

    刘宗敏也说道:“眼下吃紧的事情是迎战还是撤退,别的话不妨以后细谈。”

    李过虽然平日少言寡语,但是他遇事自有主张,所以进入北京之后,他的手下将士不占住民宅,分驻在一些庙宇和公家房屋中,保持着较好的纪律,他自己不参与“拷掠追赃”的事。他的妻子黄氏多年随在起义军中,身体多病,不能生育。有一阵,从李自成和刘宗敏开始,纷纷搜选美女,接着是向将士分赏宫女。刘宗敏想到黄氏身体多病,不能生育,有心替李过挑选一位美女,差人向李过试探口气,被李过一口谢绝。趁此说话机会,他痛快说道:

    “皇上是我的亲叔父,我追随皇上,出生入死,身经百战,为大顺开国创业,是我分内应做的事。纵然肝脑涂地,绝不后悔。但是,今日陷于进退两难之境,细想起来,感到痛心。自从崇祯十三年李公子来到叔父身边,就建议每到一地,设官理民,恢复农桑,先巩固宛、洛,占据中原,然后向四处发展。林泉确是难得的文武全才,极有眼光。他始终不主张早占北京,现在看来,他的意见是对的。”李过忍不住露出来愤慨情绪,接着说:“去年十二月,商议大军如何渡河,北伐幽燕,攻占北京。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最拥护皇上率大军北征幽燕的是牛丞相和近两三年来新归顺的一批明朝文臣。牛金星在新朝中已经笃定是开国宰相,官职称号是天佑阁大学士,那许多新降文臣,根本不想着自己在明朝有过功名,吃过俸禄,同崇祯有君臣之谊,没有一个人想到做明朝忠臣,他们所想的是盼望明朝速亡,崇祯身殉杜稷,他们好顺利地做了新朝的‘从龙之臣’,得到高官厚禄。皇上,请恕臣直言!臣看得很清楚:倘若明日我军打了胜仗,凯旋回京,一切都会照样;倘若不能战胜敌人,损兵折将,仓皇退回北京,再从北京退走,那时就会看见树倒猢狲散,用绳子拴也控不住!自三月十九日我大顺军进京以后,他们每日忙于演礼,忙于拜客,忙于纳妾,没有一个人进过一句有关整顿军纪、收揽民心的话,也没有一句有关如何治国平天下的忠言!”

    李自成听着李过的句句话都是对他和刘宗敏说的,有些语言带刺儿,但是处在目前局面,他不但没有动怒,反而害怕刘宗敏同李过顶撞起来,不利于同心对敌。他露出一丝苦笑,轻轻点头,用平缓的口气说道:

    “补之呀,你说的众多文臣的情况,孤何尝不知?自从破了襄阳,接着又破了钟祥,破了荆州,破了德安,单就湖广行省说,长江北边的土地都归了我们,随后改襄阳府为襄京,建立新顺朝廷。到了此时,气候已成,湖广各地的明朝文臣,有的是宦海失意,有的是见我新顺朝必得天下,纷纷投降。其中难免鱼龙混杂,说不上都是治国经邦之才,更说不上都是真心效顺。俗话说,老鸦野雀旺处飞,打天下的形势也是如此。去年十月,消灭了孙传庭,进入长安,局面更不同啦。不仅明朝的众多武将相继投降,文臣们更是一批一批地归顺,直到过平阳,破太原,一路胜利到北京。俗话说,运气来的时候,用门板挡也挡不住。大家都来捧场,热热闹闹,共建新朝,总是一件好事,这也是众人添柴火焰高的意思。我们既然顺应天心,建国大顺,就该有众多的文臣武将归顺。总不能在登极大典时冷冷清清,也不能在以后上朝时候,静鞭响后,鸿胪寺官员高声鸣赞,丹墀上的文臣武将稀稀拉拉,不成体统。所以进了北京以后,明朝的旧臣纷纷投降,这是大势所趋,不能怪牛金星,也不能怪孤用人太滥。补之,眼下不是细论朝政的时候,最要紧的是退兵还是决战,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在退兵与对敌决战的大事上,必须赶快决定,你有什么主张?”

    李过说:“臣认为,满洲大军今夜必然进关,明日之战是决定生死存亡大战。是否进行决战,臣不敢妄作建议,请军师拿出主张。倘若认为不能取胜,走为上策,臣主张皇上先走,刘爷指挥全军分批稳步撤退,臣愿意担任断后,除非我手下兵将全部死光,决不许敌兵追犯御营!臣的话到此完了,是否迅速退兵,恳求皇上决断!”

    李自成虽然知道明日的败局已定,也很害怕大军崩溃在撤退之时,一败不可收拾。他先看了看刘宗敏的神色,接着又看一看军师的神色,向他们说道:

    “献策,你是开国军师;捷轩,你是北伐大军的提营首总,代孤指挥全军。到底如何决定,望你们从速拿定主张!”

    刘宗敏已经想好了重要主张,但是他知道宋献策已经想好了全盘计划,向献策催促说:

    “军师,你快说吧,我等着你一锤定音!”

    李自成也望着宋献策:“好吧,军师快说!”

    此时御帐中气氛紧张,六万大军的行动就要决定于宋献策的几句话了。大帐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宋献策的脸上,鸦雀无声。

    宋献策看见建议李自成今晚退回北京的时机已经成熟,再不建议就晚了。他轻轻干咳一声,清清喉咙,正要说话,忽见李双喜快步进帐,向皇上跪下说:

    “启奏父皇……”

    宋献策断定必有意外事故出现,将吐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

    大家都将视线转向跪在地上的双喜。

    李自成望着双喜:“有什么情况?快说!”

    “启奏父皇,”双喜接着刚才的话头说,“有三个骑马的人从西罗城中出来,走下河滩,正在向这边走来。在后边骑白马的显然是一位军官,一前一后骑红马的都是随从。那走在前边的随从一边走一边挥着小的白旗。”

    李自成向军师望了一眼,轻声问:“献策,你看,此是何意?”

    宋献策对双喜说:“速去传令我军,不许放箭,不许打炮,只许那骑白马的军官来到石河西岸,让他坐下休息,不可对他无礼,别的事你不用多管,只不让他随便走动就行。”

    双喜向皇上叩了个头,起身走出御帐。

    李自成向军师问道:“你想,吴三桂差人来是为了何事?”

    宋献策说:“如今多尔衮率满洲大军来到,吴三桂不但对战争有恃无恐,反而会气焰嚣张。他必是为救他父亲和全家性命,差人前来下书。至于书中如何措辞,一看便知。看了书子后将计就计,再作回复。”

    宋献策随即起身,招呼刘体纯走出御帐,又将李双喜叫到面前。因为已经是初夏时候,天气晴暖,又无劲风,所以御帐的帘子敞开着。李自成和刘宗敏、李过、谷英都暂时停止讨论作战计划,等待着宋献策处理吴三桂差人来下书的突发事件。李自成是面南而坐,可以清楚地望到帐外。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刘宗敏、李过和谷英三人只须略微侧转脸孔,都可看见御帐前边的情况。

    大家看见宋献策用右手拄着一根短粗的、下端带有铁箍的藤术手杖,左手抬起来比画着,对刘体纯和李双喜低声吩咐。虽然坐在御帐内的人们听不见他说的什么话,但可以看见刘体纯和李双喜立刻分头走开,不敢耽误。

    宋献策回到帐中,在原处坐下,虽然情绪不兔紧张,但装作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

    “吴三桂必是看见战局对我不利,差人前来下书。”

    刘宗敏忙问:“难道这小子敢劝我们投降?!”

    “那他不敢。据我猜想,他定是为着多尔衮尚未进关,凭着满洲兵的声势,狐假虎威,与我私下商议,交出他的父亲吴襄,释放他的母亲及一家三十余口,他在战场上让我半棋。”

    李自成向军师问道:“这件事如何应付?”

    刘宗敏立刻代军师回答:“不用回答,只将来的下书人斩了,将头颅交给他的随从带回,这就是给吴三桂的回答!”

    宋献策笑着说:“我们先不谈此事,且看吴三桂的来书如何写法。”他又转望着李自成说道:“皇上,以臣愚见,还是等看了吴三桂的书子以后,再作定夺。我们可以因计就计,求其对我有利。”

    这时候,大约五十名御营将士走来,刀剑出鞘,闪着银光,另有二十名将士拿着弓箭和轻火器,紧跟在后。这两队御营将士虽然人数不多,却队伍雄壮,步伐整齐,精神饱满,到了御帐前边,肃立守卫。原来那二十名弓箭手和火器手走在后边,此时队形忽变,他们一部分张弓搭箭,面向河滩上的小路,注目不发,火器兵也端起鸟铳,火绳已经点燃,正面对同一方向。李双喜匆匆将队伍检查一下,走进御帐,跪下说道:

    “启奏父皇,儿臣遵照军师指示,调了一千名御营将士,从河岸起,沿着小路两旁,严密警卫,直达御帐周围,已经部署完毕。”

    李自成知道吴三桂只差一个武官带领两个亲兵前来下书,两个亲兵不许走上石河西岸,只许那个军官上岸递交书信,军师吩咐如此部署警卫,无非是要使敌人看见我方的军容严整,士气高昂。他挥手命双喜退出,随即向宋献策看了看,向刘宗敏问道:

    “捷轩,看来你与军师的主张不同。军师偏重在‘走为上计’,你偏重在明天与敌人拼力一战,先挫伤敌人气焰,然后撤退。你可是这个意思?”

    刘宗敏说:“不,皇上,我实际上与军师主张相同,既主张拼力一战,也主张‘走为上计’。”

    大家都觉诧异,一齐望着他:“啊?此话怎讲?”

    刘宗敏正要将他的意见说清楚,刘体纯拿着吴三桂的书子进帐了。

    刘体纯并没有将吴三桂的书子捧呈到李自成面前,而是躬身送到刘宗敏面前,说道:

    “请刘爷亲启!”

    刘宗敏感到奇怪,将书子接到手中一看,果然信封中间的一行字分明写道:“刘捷轩将军勋启”。刘宗敏暂不拆封,问道:

    “是不是为救他父亲的事?”

    刘体纯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回答:“我问过来人,不仅为着救他父亲吴襄的事,也要救他的母亲和在北京的全家性命。”

    “吴三桂怎么知道我的字叫做捷轩?”

    “吴三桂的细作在北京到处都是,刘爷的表字岂能不知?”

    “既是为着救他的父母和住在北京的全家亲人,为什么他的书子不是呈交我们的皇上,写给我刘宗敏有啥用处?”

    “不,刘爷,我问了下书的人,他是吴三桂的一个亲信。他说,谁都知道,你刘爷在我大顺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在我们皇上面前说话算数。给你写这封书信,等于写给我们皇上。还有,他已经受封为清朝的平西王,如给我们皇上写书子,如何称呼,很不好办。称陛下,他不甘心,多尔衮会治他死罪。称将军,他怕触怒我们皇上,他的父母和全家人必会死得更快,死得更惨。吴三桂很有心计,决不是一般武将可比。吴三桂写的这封书子不写给我们皇上,写给你刘爷,正是他的聪明过人之处。”

    刘宗敏听刘体纯的解释很有道理,就将密封的大信封撕开,抽出里边的两张八行信笺,匆匆看完。尽管刘宗敏读书很少,但对吴三桂在书信中所写的主要意思还是一目了然。他对吴三桂在书信中的口气很不满意。但是他没有大骂,也没有说一句话,将他看过的书信放到李自成的面前。人们看见他左颊上的几根黑毛随着肌肉的痉挛而动了几下。

    李自成看了吴的书信以后,脸色沉重,暂不做声,将书信递给军师。他在心中盘算,明日满洲兵参加大战,大顺军的处境确实不利,十之八九要吃败仗,所以吴三桂的来书虽是要求释放他的父亲到山海城中和保护他在北京的母亲与全家平安,但语气上好像他已经胜利在握,毫无乞怜之意。李自成看了书子后虽然心中不快,但是空有愤恨,却无可奈何。趁宋献策与李过等传阅和推敲敌人书信时候,他向刘体纯问道:

    “德洁,满洲兵是否已经进入关门?”

    刘体纯回答:“臣也问过前来下书的人,但此人遮遮掩掩,不肯吐出实话。据臣判断,已经有两万满洲兵来到山海,驻扎在欢喜岭一带休息,多尔衮的大营驻扎在威远堡中。满洲兵尚有数万在后,将于今明两日内陆续来到。”

    “满洲兵尚未进关?”李自成蓦然问道。

    “满洲兵日夜赶路,大概要在欢喜岭休息之后,今夜进关,明日参加大战。”

    李自成向刘宗敏和李过等望了一眼,又转向军师问道:

    “献策,对吴三桂的书子如何回答?”

    宋献策说道:“依臣愚见,吴三桂虽然降了满洲,成了汉族败类,但回书中既不要以恶语相加,也不要绝了他搭救父母和一家人性命之心。至于如何措辞,待臣略作斟酌……”

    李自成忽然说道:“孤有一个主意,说出来你们各位斟酌,马上决定。”

    刘宗敏问:“皇上有何主意?”

    “差一官员持一封简单回书,去山海城中与吴三桂当面商量。倘若吴三桂念大汉民族大义,拒绝满洲兵进入关门,我立即护送其父吴老将军今夜回山海城中,他在北京的母亲及全家大小不但一个不杀,还要受我大顺朝优礼相待,随后全部送来山海。崇祯的太子及永、定二王,也送到他那里,由他供养,使明朝各地臣民都知道他对故主崇祯的忠心。”

    李过问道:“不怕他拥戴崇祯的太子,以恢复明朝为名,号召远近,与我为敌?”

    李自成没有回答李过,向军师问道:“献策,他会要崇祯的太子么?”

    宋献策回答说:“皇上此计,是从东周列国时候‘二桃杀三士’故事中变化出来的,但可惜满洲大军已到,吴三桂必不敢留下崇祯太子。不过,可以试试。目前形势险恶。兵法云‘制敌而不制于敌’,我已无制敌之策,这一计不妨一试,不成功对我无损。俗话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将此事写进刘爷给吴三桂的回书中?”

    “写在回书中。只要吴三桂拒绝满洲兵今夜入关,我们立刻将他的父亲吴老将军与崇祯三个儿子护送到山海城中,并派去五千精兵协守关门,另外派两万精兵从别处出长城,袭击满洲兵的后路。我大顺朝论功行赏,我将立刻敕封吴平西为亲王,‘世袭罔替’。这封回书不叫随营文臣动笔,以免走漏消息,还是由军师在御帐中立刻写成为好。宗敏,你的大顺朝提营首总将军印章可在身边?”

    刘宗敏点头说:“带在腰间。”

    “那好,那就省事了。献策,那边的小桌上有笔墨纸砚,也有现成的小椅子,你就写吧。啊,不。还要叫一位钦差大臣随同来的官员去山海城中,将这封书信面呈给吴三桂,劝说吴三桂拒满洲兵于关门之外。此人,此人……只有张若麒是吴三桂的故人,最为合适。军师,你看如何?”

    宋献策问道:“这,这……给张若麒什么名义?”

    李自成略一思索,说道:“大顺朝兵政府尚书衔实任东征御营总赞画。”

    宋献策赶快离开御前,到御帐一角的小方桌边坐下,从一个木匣中取出素笺,开始磨墨。李自成命双喜立刻到张若麒的帐中,向张若麒如此如此传谕。双喜不敢迟误,立刻去了。

    张若麒明白大决战就在明天上午,他是新降顺大顺朝的文臣,手中无兵,必死于乱军之中。正在发愁,看见李双喜来到军帐前边,他大出意外,从地上一跃而起,出帐相迎,赔笑躬身施礼,让李双喜进帐坐地。李双喜说:

    “张大人,目前事情紧急,我是来传达上谕,说完就走,不进帐啦。”

    “有何上谕?”张若麒惊问。

    李双喜说:“吴三桂派人前来下书,这封重要书信是写给刘爷的,听说十分重要。此刻宋军师正在御帐中替刘爷写回书。皇上吩咐,请你辛苦一趟,随着吴三桂差来的下书人去山海城中一趟,将这封回书面交吴三桂。你去时可带一个贴身仆人,不用携带亲兵。你同仆人的马匹,立刻备好,说走就走。御营事忙,我告辞了。请张大人现在就到御营一趟,皇上和军师一定会有重要话当面吩咐。”李双喜拱拱手,转身走了。

    张若麒心中狂喜,暗中说:“这是我的大幸!”但是这狂喜丝毫没有流露出来,立刻吩咐他的贴身仆人赵忠将两匹马赶快备好等候。仆人问道:

    “要到什么地方去?”

    “此是机密,不许打听,也不许走露风声!”

    “换洗衣服都带上么?”

    张若麒刚要点头表示同意,忽然又沉下脸来大声责备:“黄昏前就要赶回来向皇上复命,带什么换洗衣服!”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故意将声提高,使站立在附近的亲兵们都能听见。他又向仆人大声吩咐:

    “赵忠,快去备马!”

    他回到帐中,拿出所有银两,旋又全部放回,只取出二十两,带在身上,然后整一整衣帽,大步向御帐走去。他看见御帐附近,直到河边,布满精兵,不觉心中大惊,暗中说:明日这一带将血流成河!

    当李双喜向张若麒传达李自成口谕时候,宋献策在小桌上将那封以刘宗敏的名义致吴三桂回信的稿子写成。这书信因不经御营中文臣之手,所以质朴无文,全是用所谓“大白话”写成,只是遵照流行格式,写到对方时“抬头”,以示礼貌。但只有“单抬头”,没有“双抬头”,不失自家身份。稿子写好以后,他自己看了一遍,稍加修改,补了漏字,又用八行纸誊写一份,将底稿上端注了“绝密”二字,又写了“存档”二字。他将底稿叠好,放入怀中,然后站起来,将誊好两页的“八行”恭敬地呈送御览。李自成看过以后,推到宗敏面前。刘宗敏看过了以后,连连点头,从怀中将印章盒子取出,交给军师在小桌上加盖印章,笑着说道:

    “这封书信写得好,全是老老实实的大白话,我这个打铁的一看就懂。前些日子,牛丞相命一个文臣替吴襄写一封家书劝儿子投降大顺,又经牛丞相亲自改了一遍,我就看不懂。叫书记官替我讲解,有些典故,我还是似懂非懂。我说,这书子显然不是吴襄写的。吴襄是武将,一个粗人,他给儿子写家书,怎么能像‘孔夫子放屁,文气冲天’?不管那封书子写得如何文诌诌的,很像是孔夫子放屁,吴三桂这小子自有主张,不肯投降。据我想,不管这封书子送去之后,他吴三桂如何决定,我们要自己决定用兵大计,以我为主!”

    李自成问:“如何以我为主?是明日拼力决战还是‘走为上计’?”

    刘宗敏正要说话,李双喜进来了。他恭敬地向李自成问道:

    “张若麒来了,叫他进来么?”

    张若麒被双喜带进御帐。他跪了下去,向李自成叩了三个头,低着头恭候吩咐。李自成没有叫他平身,就命宋献策将写好的给吴三桂的回信递给他看。张若麒看完了信,抬起头说:

    “陛下,军师替刘爷写的这封书信十分得体。臣为洪承畴监军时,不但与吴三桂多有来往,而且对吴的为人也略有所知。常听说,吴对父母颇为孝顺,在关外将领中素有孝子之称。所以他此时虽然降了满洲,却又要救他父母。我朝乘满洲兵尚未进关,派遣一重要使者进入山海城中,申之以民族大义,动之以父子亲情,或可使他暂时不令满虏大军进关。但如此大事,臣新近投降大顺,尚无纤功,人微言轻。现有最适当的人,堪胜此任,里从旁相助可也。”

    刘宗敏问:“谁最合适?”

    张若麒吞吞吐吐说:“若麒不敢直言。”

    李自成也忍不住问道:“快说,谁最合适?”

    张若麒望着李自成大胆地说:“窃以为宋献策大人身为开国军师,名重海内,差他去最为合宜,臣可以随他同去,从旁协助。”

    宋献策在心中骂道:“混蛋!你想赚老子的一条命献给满虏!”但是他没有来得及说话,忽见刘宗敏的脸色一变,向张若麒骂道:“胡说八道!我们的军师怎么能离开皇上身边?何况吴三桂算什么东西,还用得着我们的宋军师去向他送信?”

    张若麒赶快伏在地上,惊慌地说:“若麒失言,若麒失言!”

    李自成不愿意耽误时间,向宋献策说:“军师,我记得你在替捷轩写的信上说今‘委托东征御营总赞画张若麒面致手书,不尽之意,由张总赞画当面详陈’,是不是这样写的?”

    宋献策:“回陛下,是这样写的。”

    李自成又说:“你在‘东征御营总赞画’上边加上几个字:我朝新任兵政府尚书兼……”

    张若麒赶快叩头,说道:“谢恩!”

    李自成说:“你起来吧,火速随吴三桂差来的下书人到山海卫去!”

    宋献策遵照李自成的吩咐,在书信中加进去“兵政府尚书”的虚衔。张若麒双手接过书信,恭敬地放在怀中。

    李自成问道:“你看,吴三桂能不能听你劝说?”

    张若麒回答:“此事臣只能尽力而为,不敢说必能成功。不管如何,臣必定很快回来。”

    李自成点头说:“好,你去吧,速去速回!”

    张若麒又向李自成叩了头,恭敬地退出御帐。

    谷英向宋献策问道:“军师,你看他会回来么?”

    宋献策说:“我看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李自成说:“他非战将,也非谋臣,不回来也于我无损,我们还是讨论作战大计吧。捷轩,献策,孤听你们二人快说出你们的高见吧!”

    刘宗敏没有马上回答,望一望来献策和李过等人。大家都不敢说话。他知道宋献策心中最为清楚,问道:

    “军师,你怎么不说话呢?”

    宋献策说道:“请大将军直率说出意见。目前时间紧迫,再不决定,就迟误了,请大将军快说吧。”

    李自成知道刘宗敏一定有非常重要的话不肯直率说出,就忍不住催促道:

    “目前是什么时候,还能够吞吞吐吐,有话不说?捷轩,你说出来,大家听听。”

    刘宗敏说道:“我没有多的意见,只有一个想法,请皇上赶快决定,不可犹豫。”

    李自成说:“你说,你说,你说出来,我再斟酌。”

    刘宗敏说:“请皇上今夜动身,速回北京。回到北京之后,一面准备在北京城外同敌人作战,一面火速召集各路人马前来北京。至于山海关这面,我同补之留下,明日与敌死战,使敌人不能追赶皇上。”

    李自成一时无言,正低头沉思时,忽然唐通派人来到,禀报军情。李自成立刻命人带他进帐,亲自询问。来的使者是唐通身边的一个中军游击。据这位使者禀报,今日唐通派两千人马出一片石,恰恰遇到满洲兵向一片石攻来。双方发生血战,满洲人被杀退,可是唐通人马死伤也很重,如今正死守一片石关口,防备满洲兵第二次进攻。现在特派他来请求李自成派兵驰援。

    李自成问道:“满洲兵到底来了多少?”

    使者回答说:“小将只知道满洲兵实力甚强,来攻一片石的骑兵约有三千之众,尚有后续部队,不知多少,正在查探。”

    李自成说:“你立刻回去,要唐将军死守关口,不许满洲兵一人一骑进来。明日我即派大军驰援。”

    使者退下以后,大家议论,都认为唐通的禀报恐有不实之处。不过宋献策说道:

    “唐通的禀报,虽有不实之处,但是可以证明,东虏人马已经来到无疑。这可是需要我们认真对付。”

    李自成点点头,看见李过似有话说,就向他问道:“补之,你有何善策?”

    李过说道:“刚才大将军建议皇上立刻动身,驰回北京,这建议很好,请皇上务必采纳,不可耽误。如今不走,到明日混战之时,想平安退走,恐怕就迟了。”

    李自成仍不能决定,又问宋献策。宋献策尚未回答,忽然从北京有十万火急文书来到。李自成亲自拆开文书,看了牛金星的密奏,知道北京情况十分不稳,城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有的说皇上在山海关已经打了败仗;有的说吴三桂的人已经潜入北京城中;有的说关宁兵的游骑出没在北京城外。现在北京正在将大炮运往城上,准备守城;城外的许多民宅要拆毁,等等。李自成更加焦虑,将牛金星的密奏交给大家传阅。刘宗敏和李过乘机又劝说他火速返京,不可耽误。李过又用眼色催促宋献策说话。

    来献策没有马上说话。他明白李自成今日所处地位大大不同于往日。在崇祯十六年以前,可以有利则打,无利则走,行动自由。今日不想打也得打,不打就走,有损皇上声威,所以处处受到牵制。但是他又想到,值此生死关头,他既为军师,不能不进忠言,劝皇上速走。所以迟疑片刻后,他抬起头说道:

    “依臣看来,我军单单对付关宁兵,取胜也不容易。纵然一时取胜,也不能攻破山海城,徒然死伤将士,折损士气。何况明日将有满洲兵与关宁兵合力对我,我军更难应付。所以今日大家请皇上速速回京,确是上策。”

    李自成问道:“难道就没有第二个办法?”

    宋献策说:“臣今日下午看了阵上情况,返回帐中,沐手焚香,筮了一卦,不敢泄露……”

    李自成说:“此刻是我们君臣之间机密会议,不妨说出。”

    宋献策先说他筮了一卦,得的是“坎下坤上”。

    说罢卦辞以后,宋献策接着说道:“目前我军悬军深入,既不能胜,不如退。但全师而退,为时已晚。平原旷野,大军一动,敌军铁骑追逐,我军无处立脚,容易溃不成军。目前之计,惟有请陛下率数千精骑,即刻动身,奔回北京,部署在北京城外决战。”说到这里,宋献策心中十分难过,因为他明白,所谓在北京城外决战,也是一个托辞,如今哪有力量同敌人决战呢?“我大军轮流与敌厮杀。如能取胜,也要于明日夜间速退。如不能取胜,混战一日,陛下已经退到滦河以西,敌人追赶也追赶不及了。臣临危直言,死罪死罪。”

    李自成心情十分沉重,仍然不能决定。李过等人又催他速走。李自成忽然说道:

    “我决不能走,原是我亲自决策率师东来,如今才遇强敌,不分胜负。我倘若在此时离开大军,单独回京,于情于理,都对不起数万将士。”

    宋献策说:“可是我们原来没有估计到满洲兵来得这样快。”

    李自成说:“正因为满洲兵突然来到,我更不能离开大军。明日临阵决战,有我在此,便能鼓舞士气,倘若我先走了,士气必会瓦解。”

    李过说:“皇上只是秘密离开大军,将士们并不知道。”

    李自成说:“不然。明日作战时候,将士们望不见我亲临战场,看不见我的黄盖,看不见我骑在乌龙驹上共进退,将士们必然明白我已经临危先走,士气岂有不瓦解之理?正因为满洲兵突然来到,我更应该留在此地,亲自鼓舞将士,打好这一仗,然后再决定如何退兵。倘若我自己不战而先走,造成大军瓦解,北京也万难立脚。北京不能立脚,中原各地必然纷纷叛乱,大局就不可收拾了。”

    刘宗敏说:“皇上今日与往年情况不同,今日不管行不行登极大典,你都是皇上了,一身系天下安危。我们在此地与敌人死战,纵然战死沙场,不会败坏大局。只要有皇上在,还可以坚守北京。即使是不能坚守北京,还可以坚守山西、河南、关中,再图恢复。”

    李自成说:“我绝不一个人先走。我不能让你们在此地与敌苦战,而我单独退回北京。没有你们,也就没有我。没有你们和数万将士,北京也不会固守。我们十几年来同生死,共患难,今日我如何临到危急时候一个人先走?自古以来,开国君主有几个不是同将士一起从血战中建立江山?汉高祖是这样,汉光武是这样,唐太宗是这样,就是明朝的朱洪武,何尝不是这样?我绝不一个人先走,你们不必再说了。如今只有大家想办法,如何打好明日这一仗。虽然满洲兵已经来到,可是我料想前队只有数千人,大队人马还远远在后。打了明天这一仗,在满洲大军来到之前,我们再决定是否退回北京。”

    宋献策等还想劝说,李自成又说道:“我已经决定了,不必再言。各位连去部署明日作战之事,努力打好明日这一仗,不要为我一个人安危多想。”

    众人见他神色严峻,不敢再说别话,怀着沉重的心情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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