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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第三天 第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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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父亲杨金彪固执地认为我的亲生父母把我遗弃在铁轨上是想让我被车轮碾死,为此他常常自言自语:

    “天底下还有这么狠心的父母。”

    这个固执的想法让他格外疼爱我。自从我离开铁轨来到他的怀抱以后,就和他形影不离。起初的时候,我在他胸口的布兜里成长,第一个布兜是李月珍缝制的,是蓝色的;后来的布兜是他自己缝制,也是蓝色的。他每天出门上班时,先是将奶粉冲泡后倒入奶瓶,将奶瓶塞进胸口的衣服,贴着跳动的心脏,让自己的体温为奶瓶保温。然后将我放进胸前的布兜,肩上斜挎着一只军用水壶,身后背着两个包裹,一个包裹里面塞满干净的尿布,另一个包裹准备装上涂满我排泄物的尿布。

    他在铁道岔口扳道时走来走去,我在他的胸前摇摇晃晃,这是人世间最为美好的摇篮,我婴儿时期的睡眠也是最为甜蜜的,如果没有饥饿的话,我想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在这个父亲的怀抱里醒来。当我醒来哇哇一哭,他知道我饿了,就会伸手摸出奶瓶,塞进我的嘴巴,我是在吮吸奶瓶和父亲的体温里一天天地成长起来的。后来我饿醒后不再哇哇哭叫,而是伸手去摸他胸前的奶瓶,这个动作让他惊喜不已,他跑去告诉郝强生和李月珍,说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我父亲与我的成长默契配合,他知道我什么时候是饿了,什么时候是渴了。我渴了,他就会打开水壶喝上一口,然后嘴对嘴慢慢地将水流到我这里。他向李月珍声称,他能够分辨出我饥饿声音和口渴声音之间的细微区别。李月珍将信将疑,她只能按照时间来判断自己女儿的饥饿和口渴。

    他在铁路上行走时,闻到胸前发出一阵臭味时,知道应该给我换尿布了。他就在铁轨旁边蹲下来,把我放在地上,在火车隆隆而过的响声里,用草纸擦干净我的屁股,给我系上干净的尿布。再用铁轨旁的泥土简单清理掉脏尿布上的屎尿,折叠后将它们放进另一个包裹。下班回到家中,把我放到床上后,就用肥皂和自来水清洗脏尿布。

    我们的家是距离铁轨二十多米的一间小屋,家门口上上下下晾满了尿布,仿佛是一片片树叶,我们的家就像是一棵张开片片树叶的茂盛树木。

    我是在火车隆隆的响声和摇晃震动的小屋里成长起来的,稍微长大一些,就在父亲背上继续成长。父亲胸前的布兜变成了背后的布兜,背后的布兜也在慢慢长大。

    我父亲心灵手巧,他学会自己裁缝衣服和织毛衣。他上班时同事们见到他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他背着我一边行走在铁路上一边织着我的小毛衣,他手指动作已经熟练到不需要眼睛去看。

    我学会自己走路以后,我们手拉手了。周末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公园游玩,在公园里父亲会安心放开我的手,跟随着我到处乱跑。我和父亲心有灵犀,我们两个走在公园的小路上时,只要父亲的手向我一伸,我不用看就感受到了,我的小手立刻递给他。

    回到铁轨旁的小屋后,父亲就会十分警惕,他在屋子里做饭时,我想在屋外玩,他就用一根绳子连接我们两个,一头系在他的脚上,另一头系在我的脚上,我在父亲划定的安全区域里成长。我只能在家门口晃荡,每当我看见火车驶来忍不住向前走去时,就会听到父亲在屋子里警告的喊叫。

    “杨飞,回来!”

    我寻找的小屋出现了,就在两条铁轨飘扬远去之时。瞬间之前还没有,瞬间之后就有了。我看见年幼的自己,年轻的父亲,还有一位梳着长辫的姑娘,我们三个人从小屋里走出来。我的容貌似曾相识,父亲的容貌记忆犹新,姑娘的容貌模糊不清。

    我的童年像笑声一样快乐,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毁坏父亲的人生。从我降生在铁轨上以后,父亲的生活道路一下子狭窄了。他没有女朋友,婚姻遥不可及。父亲最好的朋友郝强生和李月珍夫妇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虽然事先将我的来历告诉女方,以此说明他是一个善良可靠的男人。可是那几个姑娘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不是在给我换尿布就是在给我织毛衣,这样的情景让她们微笑一会儿后转身离去。

    我四岁的时候,一位比我父亲大三岁的长辫姑娘出现了,她没有看见换尿布和织毛衣的情景,看到了一个模样还算可爱的男孩,她伸手抚摸了我的头发和脸,当我叫她一声“阿姨”后,她高兴地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她的腿上。她的这些动作,让我父亲心慌意乱地看见了一丝婚姻的曙光。

    他们开始约会,我没有参与他们的约会,我被送到郝强生和李月珍夫妇的家中。他们的约会是在天黑之后沿着铁路慢慢走过去,再慢慢走回来。我父亲杨金彪是个内向害羞的人,他一声不吭地陪着这位姑娘走过去和走回来,时常是这位姑娘打破沉默,说上一两句话,他才发出自己的声音,可是他的声音常常被火车驶来的隆隆声驱散。

    他们约会的时间起初很短,沿着铁路走上一两个来回就结束了,然后父亲来到郝强生家中把我接回去。后来会走上五六个来回,有时候会走到凌晨时分,我已经和比我大三天的郝霞同床共枕睡着了,郝强生也招架不住躺到床上来打起呼噜。只有李月珍耐心地坐在外面的屋子里等待我父亲的到来,简单询问一下他们约会的进展,再让父亲把我抱走。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晚上在郝强生他们家里的床上睡着,早晨在自己小屋里的床上醒来。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月左右,李月珍感到我父亲和那位姑娘似乎没有什么进展,只是沿着铁路行走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详细询问我父亲约会的全部细节后,发现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他们两个走到夜深人静之时,那位姑娘走累了站住脚说出一声再见,我有些木讷的父亲点点头后就转身离开她,奔跑地来到郝强生家里接我回家。

    李月珍问我父亲:“你为什么不送她回家?”

    我父亲回答:“她和我说再见了。”

    李月珍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她告诉我父亲,姑娘嘴上说再见,心里是希望送她回家。看到我父亲脸上似懂非懂的表情,李月珍斩钉截铁地说:

    “你明晚送她回家。”

    我父亲心里对郝强生和李月珍充满感激,自从我降生在铁轨之后,他们一直在帮助我们父子两个。我父亲遵照李月珍的话,第二天晚上当那位姑娘说再见后,他没有转身离去,而是默默地送她回到家中。在姑娘的家门口,她在深夜的月光里第二次说了再见,这次说再见时她脸上出现愉快的神色。

    他们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不再等到天黑以后偷偷摸摸约会,星期天的时候两个人大大方方并肩走进公园。他们正式恋爱了,而且是热恋。他们开始在那间火车驶过时摇晃震动的小屋子里约会,我想他们可能拥抱亲吻了,不过也就到此为止。

    他们从约会到热恋,我一直缺席。这是李月珍的意见,她认为我插在中间会妨碍他们恋情的正常发展,我应该是水到渠成般的出现。李月珍相信,只要这位姑娘真正爱上我父亲以后,就会自然地接受我的存在。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是生活在李月珍的家里,我喜欢这个家庭,我和郝霞亲密无间,李月珍就像是我的母亲。

    当我父亲和这位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必须谈到我了。他们处于热恋之中时,我差不多被他们两个暂时忘记。我父亲开始向她详细讲述起了我,从四年前听到我的啼哭,把我从铁轨上抱起来开始,讲述我四年来成长时的种种趣事,他讲到我的时候是一个幸福的父亲,而且还是一个骄傲的父亲,他讲述我的种种聪明小故事,他认为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他从来没有那么长时间说过话,当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即将成为他妻子的这位姑娘冷静地说:

    “你不该收养这个孩子,应该把他送到孤儿院。”

    我父亲一下子傻了,脸上洋溢的幸福神色顷刻间变成呆滞的忧伤表情,这样的表情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生长在他的脸上,而不是风雨那样一扫而过。我父亲陷入到情感的挣扎之中,那时候他已经深爱这位姑娘了,当然他也爱着我,这是两种不同的爱,他需要在这之间选择一个放弃一个。

    其实这位姑娘并非是拒绝我,她只是一个很实际的女人,二十八岁了,在那个时代已是大龄姑娘,可以选择的男人不多,她遇到我父亲,觉得他各方面都不错,唯一的缺憾是他收养了一个弃婴。她想到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在这个家庭里的存在可能是一件别扭的事情。所以她说出了那句话,如果没有我,他们的生活应该会更好。她的想法没有错,他们可能会有两个以上亲生的孩子,还有一个收养的孩子,这对于两个经济拮据的人来说,生活的负担将会十分沉重。尽管如此,她仍然接受我的存在,只是觉得我父亲当初应该把我送到孤儿院。她只是说说而已。

    我父亲是那种一根筋的人,他的想法一旦走入死胡同就不会出来了,他在心里认定她不能接受我。可能他是对的,她虽然勉强接受我,但是在今后漫长的生活里,我将会是这个家庭冲突和麻烦的导火索。我父亲痛苦不堪,他就像是一条情感湿润的毛巾,我和这位姑娘抓住这条毛巾的两端使劲绞着,直到把里面的情感绞干为止。

    那时候只有四岁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还不会分辨父亲看着我时已将快乐的眼神变成爱怜的眼神。那些日子,父亲似乎更加疼爱我了。我那时走路已经很熟练,可是一出门父亲就要把我抱在怀中,好像我还不太会走路。他向前走去时,时常将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一贯节俭的他每天都会给我买上两颗糖果,一颗他剥开糖纸后塞进我的嘴里,另一颗放进我的衣服小口袋。

    当他在情感上与我难舍难分的时候,他在心里与我渐行渐远。我年仅二十五岁的父亲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需要有女人的生活。那时候他爱我,可是他更需要一个女人的爱。他在经历痛苦的自我煎熬之后,选择了她,放弃了我。

    有一天凌晨,我在睡梦里醒来时,看到父亲坐在床头,他俯下身来轻声说:

    “杨飞,我们去坐火车。”

    我在火车响声隆隆驶来驶去的铁轨旁边成长了四年,可是我没有坐过火车。我第一次坐上火车后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当火车启动驶去时,我看见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快地后退时,我惊讶得哇哇叫了起来。然后我看见房屋和街道在快速后退,看见田野和池塘在快速后退。我发现越近的东西后退得越快,越远的东西后退得越慢。我问父亲:

    “这是为什么?”

    我父亲声音忧伤地说:“不知道。”

    中午的时候,父亲抱起我在一个小城下了火车,我们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店里吃了面条。父亲给我要了一碗肉丝面,给自己要了一碗阳春面。我吃不下这么一大碗的面条,剩下的父亲吃了。然后父亲让我坐着,他走到街道上向人打听孤儿院在什么地方。前面三个都说不清楚这地方有没有孤儿院,第四个想了一下后告诉他一个具体的位置。

    他抱着我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座石板桥旁,桥下是一条季节河,当时是枯水期。他听到桥对面的一幢房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歌声,以为那是一家孤儿院,其实那里是幼儿园。他抱着我站立在桥头,我听到桥对面楼房里的歌声,高兴地对他说:

    “爸爸,那里有很多小朋友。”

    我父亲低头朝四周看了一下,看到桥旁有一片小树林,树林的草丛里有几块石头,最大一块石头是青色的,在树林旁,上面很平坦,他的双手在上面擦了一会儿,擦掉尘土和一些碎石子,像是用砂纸在打磨铁板上的锈迹,他将石头擦得发亮之后,把我抱起来放在石头上,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放进我的口袋,我惊喜地看到有这么多的糖果,更加让我惊喜的是父亲拿出很多饼干,将我另外三个口袋都塞满了。然后父亲取下他背着的军用水壶,挂在我的脖子上。他站在我面前,眼睛看着地上的草丛说:

    “我走了。”

    我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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