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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无主的筵席

    这一日润州清晨的街道异常空旷寂寥,连天空中的燕子和喜鹊都少了很多,整个城镇弥漫着一种危机四伏的杀气。

    风洛阳和唐斗连走过数条大街,路上的行人除了惊慌奔跑着的四口堂青龙阁高手,就是欧阳慕容两大世家十数个低头急行的子弟。这些润州武林旧有的霸主此刻仿佛有鬼上身,不要命地朝着远离市区中心的方向逃亡。

    唐斗和风洛阳走在空空荡荡的润州街头,看着旧日四口堂分舵门前歪七扭八的青龙旗,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你感到了吗?”唐斗下意识地拿下脖领的折扇,在手上无意识地来回打着转。

    “感到了,寒气袭人,情形有些不妥。”风洛阳紧张地四处看着。

    “不是,”唐斗摇了摇头,“我是说刚才离开客栈的时候,小祖好像……好像摸了我屁股一下。”

    “胡说,你的屁股有什么可摸的。”风洛阳哭笑不得。

    “哎,你不知道,我唐斗自少风流倜傥,一生中不知被多少女人吃过豆腐,所以我的感觉特别敏锐。小祖对我一定是春心萌动了。”唐斗得意地说。

    “你少夸自己一句会死啊?这都什么时候了?”风洛阳听到唐斗这个节骨眼上还自我陶醉,气不打一处来,愤然道。但是他回头想想,却惊讶地发现祖菁似乎也摸了自己屁股一下,难道她……

    “不不,肯定是幻觉!”风洛阳奋力摇了摇头,将满脑子混沌念头甩了个干净。

    就在这恍恍惚惚之间,风洛阳发现自己和唐斗已经站在了颇为著名的绿水桥头。在这一座平板石桥的桥正中,赫然摆着一张黄木桌子,桌上摆满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食,而桌子旁是一张可供两人安坐的石制长凳。石凳之侧,插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旗杆上挂着两团卷状暗紫色丝绸布面,布面被一根红绳紧紧绑住,悬在杆顶两侧。

    “就是这儿了。”唐斗缓步来到这桌酒宴面前,语调沉重地说。

    风洛阳抬手摘下青锋剑,连鞘握在手中,当作一根烧火棍,小心翼翼地在黄木桌子的上下左右敲敲打打,试图发现桌中隐藏的机关。

    唐斗看到他去检查桌子,也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在桌畔石凳上仔细地划了划,对着阳光观察了一下银针的颜色,接着伸手探到石凳下方,查找机关消息。

    “桌子没问题!”“凳子没问题!”风唐二人同时抬起身,互望了一眼。

    “那就坐下吧。问题肯定在酒菜之中。”唐斗肯定地说。

    “嗯。”风洛阳点头同意。二人身躯僵硬地缓缓坐到那条诡异的长板凳上,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仍然香气四溢的酒菜。

    “有……绿豆糕啊。”唐斗默然看了桌面很久,终于没话找话地说道。

    “嗯。”风洛阳拿起桌上准备好的象牙筷,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几道菜肴上方转了一圈,又无奈地收回了筷子,用筷尖轻点着盘子,沉吟不语。

    “上次她请你吃的绿豆糕,其实是巴豆做的,那三天你几乎住在茅厕里。”唐斗低声道。

    “放心,这个不是巴豆做的,颜色不一样。”风洛阳闷声道。

    “谨慎为上。”唐斗从怀里再次拿出了银针,在桌上的每道菜肴里探了一圈,每探一次,就对着阳光检查银针的色泽。一盏茶之后,他如释重负地看了风洛阳一眼:“没毒。”

    “可以吃了。”风洛阳无所谓地举起牙筷,就准备完成鱼韶的指令,吃光眼前的酒菜。

    “且慢。银针只能试毒,但是***、迷**,分量轻微的泻药它根本试不出来。最近鬼楼新出的几种毒药,因为药性奇特,我的银针也试不出来。鬼楼天阁的镇阁三宝更是无臭无色,银针无治,传闻那些东西根本是肉眼看不见的活物。若是鱼韶在酒菜里放下这些东西,嘿嘿。”唐斗说到这里,脸上的肌肉已经有些微微的痉挛。

    “鱼韶这一次说明了是小惩大戒,不用动这么大阵仗吧?”风洛阳半信半疑地问道。

    “还是小心点儿好。”唐斗将左手平放到桌上,右手在肩头上一弹。随着一声轻响,从他的左手袖筒里突然钻出了一只脑满肠肥的花斑鼠。他用右手拿起筷子,在每个盘中夹了一点菜肴,堆在花斑鼠的面前,笑嘻嘻地说:“五花,吃给我看。”

    只见这只花斑鼠朝着唐斗亲热地吱吱叫了两声,捧起面前堆成小山的菜肴,津津有味地大吃起来。

    风洛阳看得目瞪口呆:“你收藏了一只老鼠为你试毒?”

    唐斗得意地一笑:“嘿嘿,这就是唐门大少的排场,我的五花可是千金不换。”

    风洛阳无奈地耸耸肩膀,学着唐斗的样子,直挺挺坐在长板凳上,双眼呆滞地注视着狼吞虎咽的花斑鼠,默默等待着五花验毒的结果。

    清晨的曙光渐渐照亮了润州布满铅云的天空,唐斗和风洛阳的身形在晨光照耀下,缓缓从辰时的昏暗中脱颖而出。空空荡荡的润州街道上,两个衣装各异的江湖客木呆呆坐在一张长石凳上,痴痴望着黄木桌上一只花斑鼠啃噬着本应由他们享用的酒菜。这一幅诡异窘迫的图画若是有人看见,必会感到风唐二人已经失心疯了。

    “有脚步声!”正在观看五花试毒的风洛阳突然说道。

    “人不少,颇有好手,朝我们这边来了。”唐斗低声道。

    “桥东的酒楼上有高手,杀气很重。”风洛阳转过头,想要朝东边的酒楼望去,却被唐斗一把抓住。

    “别看。桥东酒楼都是年帮开的,似乎是年帮春坛精锐**。不是找我们的。”唐斗低声道。

    风洛阳嗯了一声,又朝绿水桥下瞥了一眼。只见桥下忽然有数十条轻盈的小舟乍然出现,宛如数十条青色的隐龙,随着高涨的河水探出狰狞的头颅。小舟上站满了凶神恶煞的锦衣壮汉,人人太阳穴鼓囊囊地发胀,双目炯炯有神。

    “桥下有人,连撑舟的都是高手。”风洛阳低声对唐斗道。

    “撑舟的。那定是龙门的人。”唐斗连忙伸出一只手,往风洛阳的后脑一按,低声道,“低头,别让他们认出我们。”

    “龙门和年帮同时出现,有什么大事发生吗?”风洛阳不解地问道。

    “龙门和年帮终于杠上了,嘿嘿,我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唐斗幸灾乐祸地说。

    “我不知道等着看好戏是什么意思,年帮的人似乎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风洛阳阴沉着脸低声道。

    “嗯?”唐斗抬眼偷看,却发现龙门的高手依次从轻舟上跃下,鱼贯朝着绿水桥西走来,“怎么回事?龙门的人朝我这边走过来了。”

    一时之间,绿水桥两岸密密麻麻站满了上千名龙门和年帮的帮众。龙门帮众一身锦衣,头戴锦帽,十数名大小头目身披皮甲,腰缠锦带,威风凛凛。年帮帮众人人一身青衣,打的是春坛的旗号,十数名堂主舵主身着青白色劲装,劲装上绘有春夏秋冬的风景图案,乃是世代相传的春夏秋冬服。两帮人马刀枪蔽日,剑戟如林,旗幡飞扬,人头涌动,成百上千双眼睛气势汹汹地望着唐斗、风洛阳,还有为他们试毒的花斑鼠五花,愈发显出二人的处境窘迫异常。

    风洛阳和唐斗互望了一眼,两个人脑子一片空白,恨不得立刻在桥上挖一个洞钻进去,谁也不知道该对眼前的形势作何应变。

    “大少,在下龙门司库海天翁,今日率领龙门兄弟与年帮会猎绿水桥,请大少让路。”就在这时,唐斗面前的龙门锦衣帮众纷纷让开道路,一位蓝衣秀士打扮的高挑男子分开众人,来到桥头,朗声道。

    “海天翁,蛛师海天翁。”唐斗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微微一颤。这位海天翁昔年是一个杀业极重的黑道豪客,精擅蛛丝绵劲,好在十丈之外断人生死,不但内力高深,丝法凶悍,而且轻功高绝,来无影去无踪。离台曾经数度出重金邀他入盟,年帮和唐门也花费了无数心力希望能够收纳他作为帮中主力,但是此人中年之后痛改前非,收敛杀气,退隐江湖,无人知其去向。想不到他竟然不声不响入了龙门,并掌了司库大权,实在出人意料。

    就在唐斗陷入沉思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在风洛阳所在的方向响起:“风公子,宋无痕这里有礼了,今日年帮和龙门决战绿水桥,请公子移驾。”

    “原来如此,问题不在酒宴上。”听到宋无痕和海天翁的话,脑子里一团混沌的风洛阳和唐斗终于明白了鱼韶的安排,同时望了对方一眼,使了一个相同的眼神。就在二人刚刚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准备有所行动的时候,一阵噼里啪啦的的踩水声突然传入所有人的耳际。

    声音是从风唐二人的身后传来的。当声音刚响起的时候,二人已经忍不住回过头望去。但是入眼的只有一条风驰电掣从河面之上踏波而来的白衣身影。当他们齐刷刷眨了眨眼睛想要将这条身影看清楚的时候,白衣人已经犹如一只振翅九天的白鹤,几个优雅的盘旋,身子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空心跟头,在二人身后的旗杆顶端飞掠而过。隐隐约约只看到剑光一闪,旗杆顶端系的红绳从中断裂,本来高高绑起的两面大旗宛如两道瀑布,浪卷而下,迎风展开。而那个白衣人在旗幡落下的瞬间,几个起落越过绿水桥,重新落入风唐二人面前的长河之上,脚踏碧波,掀起一路通往远方的雪白水线,扬长而去。

    “菁儿?”“小祖?”风洛阳和唐斗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优雅迷人的白影倏然而逝,只留下风中隐隐约约的嘻笑声。

    “那是踏浪而来的轻功吗?”唐斗震惊地转头问风洛阳,“不愧是领悟了青霄的人,身法可俊得很啊!”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风洛阳拼命地仰起头,朝着头顶上的旗帜望去,希望看看旗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是因为自己是在旗子的正下方,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

    “真见鬼,鱼韶设的好局,连小祖都参与进来了。这个眼前亏吃不起,我们走。”唐斗看了看周围的形势,却发现无论是年帮的人,还是龙门的人在看过头顶上的旗帜之后,眼睛都变得血红血红的,仿佛想要将自己生吞活剥,连忙用传音入密对风洛阳道。

    就在他刚要耸身而起的时候,却被风洛阳狠狠一把拉住。

    “且住!”风洛阳睁大了眼睛,狠狠瞪了他一下,也用传音入密道,“你不想在整个江湖丢人现眼,就老实坐着别动。”

    “出了什么事?”唐斗急忙问道。

    风洛阳一把抓起自己的衣带,递给唐斗,低声道:“自己看!”唐斗抓过衣带,却发现风洛阳这条衣带不知什么时候和自己衣带粘在了一起,无论怎么分也分不开。他恍然大悟,抬手朝着自己的臀部摸去,果然发现臀部的衣服已经和长石凳紧紧粘在一起。他连忙再摸了摸自己的背后,触手所及处都是黏稠的黄鱼胶。他再一回想今日出门之时祖菁对他亲昵的动作,顿时把一切都想了个清楚明白:“小祖在出门之前,故意拍了我和老风后背和臀部一下,将黄鱼胶粘在我们衣裤之上。我们在长凳上坐实之后,衣裤上的黄鱼胶黏着在凳上,待我们发力站起,嘿嘿……幸好我和老风的衣带被风吹起,无意中粘在了一处,又被老风及时发现,否则……我唐门大少的名头……”

    “呼,幸好你及时发现,否则我们不被天下人笑死才怪。”唐斗冷汗直流,后怕地说。

    “死也不能站起来。”风洛阳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冒出的冷汗,无奈地沉声道。

    “那是当然!”唐斗忍不住学着风洛阳的样子,仰起头朝头顶高飞的旗帜看了一眼,却也看不清旗子上面写了些什么。

    “大少、风公子,这么看来你们是不准备让开了?”龙门司库蛛师海天翁缓缓收回望向旗幡的目光,目光炯炯地望向唐斗。

    与此同时,宋无痕的声音也轰然响起:“风公子、大少,你们真要趟这池浑水?”

    唐斗和风洛阳郁闷地互望了一眼,一起硬起头皮,齐声道:“不错!”

    绿水桥东西两侧宋海两位帮派主事同时沉默了下来。风洛阳和唐斗顿时感到两岸上千双眼睛都在望向二人的头顶,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斟酌着旗上所写的字。

    宋无痕高高立在桥东酒楼上的身影忽然消失了踪迹,似乎从楼上正往下走去。在桥西的龙门司库海天翁冷笑了一声,道:“大少,你到底意欲何为?”

    唐斗绷着脸,勉强挤出一丝冷笑,双手大拇指一指自己的头顶,故作深沉地说:“海司库,你看我头顶旗幡之上所书何字?”

    海天翁哼了一声:“以和为贵!”

    “哦——”唐斗一头雾水此刻才终于澄清,恍然大悟地朝风洛阳望了一眼。风洛阳垂下头,用右手狠狠拂了一下面颊,左手从右手肘下穿出,在右臂遮蔽之下,悄悄向唐斗伸出大拇指,以示夸奖。

    “嗯……”唐斗的脑子此刻仿佛闪电一般飞速运转,表面上却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错,今天我唐斗甘冒奇险,携我结义兄弟风洛阳来到润州绿水桥,就是为了阻止龙门和年帮的兄弟血溅桥头。”

    “凭你区区西南一隅的唐门门主,居然敢管我龙门的闲事,莫不是自以为可以做武林盟主了吧?”这个时候,海天翁身后隐忍良久的龙门京杭分舵舵主云金帆终于耐不住性子,戟指喝道。

    在云金帆发话的时候,年帮春坛帮众之中也传出来一个苍老而满是嘲讽的声音:“大少果然野心勃勃,竟然胸藏问鼎中原武林之志,想要做和事佬,就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唐斗循声望去,一眼就看见被春坛精锐紧紧拥住的春坛坛主铁掌蛇心龙三爷。他狠狠看了龙三爷一眼,嗤了一声,昂首一抬双臂,朗声道:“龙门和年帮的兄弟,听我唐斗一言。想我唐斗十数年前初入江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只有一壶好酒,一个兄弟。”说到这里,他用力一拍风洛阳的肩膀,以示众人,好兄弟就是眼前这位。

    “当时我想的是什么,帮派争雄?独霸江湖?问鼎武林?”唐斗哈哈一笑,用力啐了一声,“都是他奶奶的放屁。当时我想的,和所有刚入江湖的朋友一样——醉舞无敌剑,怒斩恶人头。我想的是,千辛万苦终于成了江湖人,做人做事一定要不负此生。”

    说到这里,唐斗似乎被自己的话激起了心头热血,兴奋得双腿一跺地,就想耸身站起,却被风洛阳一把按住肩头强行将他摁回座位。

    “好险!”唐斗转过头去,感激地看了风洛阳一眼,却只得到一个不屑一顾的白眼。唐斗嘿嘿一笑,接着昂然道:“龙门和年帮的兄弟,你们今日血溅绿水桥头,他日墓志铭上该如何书写?你是为何而死?杀死你的是何人?你可曾登上过天下第一录?可曾有江湖行歌赞扬过你的事迹?你便是江南镇恶堂的悬红阁都没有上过,无缘流芳百世,也别想遗臭万年。生是孤魂,死是野鬼,爹也不亲,娘也不爱,浑浑噩噩,了此残生,何其不幸,何其无辜。几年之后,江湖之上连你姓甚名谁都无人知晓。只为了宣殿章和甘泼胆,值得吗?”

    “好胆!甘门主的名头是你叫的吗?”

    “好胆!年帮主的名号岂容你乱叫?”

    年帮和龙门十数个大小头目、舵主香主齐声喝道。

    但是唐斗之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绿水桥两畔龙门和年帮白布包头,准备血腥厮杀的普通帮众们都忍不住眼巴巴地看着唐斗,似乎他的话引起了他们内心强烈的共鸣。

    “各位,我唐门锐意北进,杀入中原,就是为了招揽那些血仍未冷的江湖好汉,共谋大事。一入我唐门,再不必去担心那些鸡虫争鸣般的帮派争斗,兄弟齐心,争锋江湖,共襄盛举,做风头最健的江湖豪杰,行最令人注目的武林大事,生有侠名,死有传说,一圆江湖之梦,不负此生所学,岂不比在凄风苦雨中斗生斗死强过百倍。”唐斗说到这里,双手一展,作出一副开怀之状,热切地说道,“兄弟们,来我唐门吧!”

    “我就知道……”一旁的风洛阳听到这里,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舒缓了一下自己的头痛,“绕来绕去还是不忘为唐门招新。”

    绿水桥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瞠目望着此刻热情洋溢的唐斗。即使深沉多智的龙门司库海天翁此刻也被唐斗的胆气和豪迈所震惊。他们实在想不到什么人能够疯狂到在当世两大帮会的血腥对决之地,大肆为自己的门派招揽人马,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为人们描绘出的一幅未来蓝图,确实比龙门和年帮给予自己帮众的许诺更加吸引人。

    “叮……叮……”数声脆响忽然在桥两侧响起,几名龙门和年帮的帮众手中的兵器落在地上,似乎是受了唐斗的影响,真的生了投奔唐门的念头。

    就在这时,几声清脆的掌声突然在绿水桥东响起。众人转头望去,却见年帮帮魁宋无痕微笑着一边鼓掌一边从缓缓让开的年帮帮众中走了出来。

    “都说唐门大少一双手天下无双,依我看来,这张嘴也该称得上独一无二。”宋无痕朗声笑道,“如果今日年帮和龙门争胜真的要死上几个我年帮的手下,我宋某怕是也留不住自己的兄弟。幸好今日绿水桥一战,死的只有年帮以外的人。”说到这里,宋无痕抬起手来,朝空中打了一个潇洒的响指。

    随着宋无痕奇特的号令,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机括声不绝响起。从绿水桥东门厅大开的酒楼之中,鱼贯滑出六道青黑色的身影。乍看上去,这六道黑影和普通壮汉身材一般高矮,头上带着青藤斗笠,身披韭黄色蓑衣。但是仔细一看,这六人身上毫无一丝生气,浑身上下充盈着的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嘿嘿嘿,”唐斗伸着脖子越过风洛阳的头顶,朝宋无痕这边张望了一下,不由得笑了起来,“宋先生,凭区区六位兄弟就想要不折一人,赢这绿水桥一役,岂非太过异想天开?”

    “噢,是吗?”宋无痕微微一笑,忽然抬高嗓音,沉声道,“准备!”

    就在准备二字刚一出口之时,这六道人影头上斗笠突然飞入高空,隐藏在斗笠阴影之下的人面赫然显露出来。这是六张用浓墨重彩勾勒出来的人偶脸庞,每一张脸都做着不同的表情:愤怒、忧虑、沉思、悲伤、恐惧、惊讶。看着这表情各异的面孔,一种妖异诡谲的寒意在在场的所有江湖人物心中缓缓升起,即使胆大包天的唐斗亦不例外。一时之间,整个绿水桥畔无人开口说话,每个人都默默注视着这六个鬼魅人偶脸庞,心胆俱寒。

    “哧哧哧”,六声轻响紧随着斗笠的高飞响起,披在六道人影身上的韭黄色蓑衣四分五裂,滑落一地。这六个人偶的真身随之显现:精钢铸造的躯干,中间被掏出四个空洞,洞中装置着制造精巧的连发弩机,人偶的双臂紧贴躯干,上臂前伸,臂上也各装置着一个弩机。每个弩机周围都环绕着一圈由机括控制,可以旋转轮换的后备弩匣,所有的机括都连接到人偶背部一个巨型的螺旋转动机关之上,此刻这些机关各正被藏在人偶身后的两名壮汉牢牢握住,只要一松手即可发动。

    六个人偶,每一个人偶六台弩机,一共三十六台连发弩,每个弩机旁配置数百枚特制的短杆强弩,一旦发动,必有雷霆万钧之势,实非血肉之躯可以阻挡。

    “风公子,大少。”宋无痕悠悠然走到这六架人偶身边,抬手轻轻拍了拍其中一只人偶的肩膀,微笑道,“我在这里向你们隆重介绍一下关中机关堂堂主李三响的成名杰作——七情弩机阵。”

    “七情弩机阵……”唐斗看在眼里,心脏一阵剧烈的跳动。这六架精钢人偶分明就是唐门暗器的克星。唐门收发暗器的功夫虽然出神入化,诡异多变,但是若论猛烈程度,怕是连这个弩机阵一半的威力都赶不上,若论格挡的手法,有什么能够比得上刀枪不入的人偶阵。年帮亮出这件看家物事,不但要**于正面交锋的龙门,恐怕还有震慑唐门之意。如果他日唐门和年帮起了冲突,多少唐门子弟会死在这无坚不摧的弩机阵下?想到这里,唐斗心中一阵又一阵的胆寒。

    “不对!”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风洛阳忽然开口道,“少了一个!”

    “少了一个?”唐斗和宋无痕始料未及,同时莫名地问道。

    “既是七情,怎的少了一个?”风洛阳木讷地问道。佛家有言,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现在的六个人偶只包括了后六种情感,少了喜之一情,所以风洛阳才有此一问。

    此刻所有人都在震惊于七情弩机阵的凶悍可怖,根本没有人想到此节,而风洛阳似乎根本没把眼前的弩机阵放在眼里,大敌当前,仍然有闲情雅致谈论弩机阵名字的讲究,这番气度顿时让绿水桥两岸的江湖人物无不折服。其实风洛阳何尝不感到由衷恐惧,但是他生性严谨,凡事必会穷根究底,不放过任何细节,即使在这样的场合,他的毛病仍然不改,方有此问。至于此问无形中大大提高了他的江湖形象,却是他始料不及的。

    “哈哈,问得好!”这个时候,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从桥东最大的酒楼——邀月楼上响起,“七情弩机阵扬威江湖已有些时日,只有你第一个问及此事。哈哈,七情弩机除了这六个人偶,还有我这个制造者,加起来不就是七情?我独占一个喜字。”

    风洛阳和唐斗同时扬起头,朝着邀月楼二层窗口望去,却发现窗口阴影重重,何人说话看不真切。

    “想不到神机李三响竟然亲自到了润州指挥弩机阵。”唐斗和风洛阳互望了一眼,只感到如今的形势更加棘手了。

    “风公子,大少,七情弩机阵蓄势待发,目标乃是龙门帮众,请两位移驾,莫被误伤。”宋无痕说到这里,语气已经冷若冰霜。

    唐斗和风洛阳还没来得及发话,一阵冷冰冰的笑声却突然从桥对面龙门司库海天翁嘴中发出。

    “机关堂的七情弩机虽然可怕,但是还未放在我龙门的眼中。你年帮有强援,我龙门难道没有手段?”海天翁说到这里,身子往旁边一闪,朝绿水桥方向轻轻一挥手。在他身后侍立的一批龙门大小头目纷纷海潮一般朝两边闪开,亮出了站在后排的一彪人马。

    这彪人马共有八个。每个人头上都以塞外胡人的方式缠着厚厚的粗布包头,穿着半开敞的窄袖胡服,从敞着的衣衫看去,这八个人的胸膛坚实如铁,更隐隐闪烁着黄铜色的光芒。看到龙门的人闪了开来,这八人中领头的一个嘴角一裂,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兄弟们,亮家伙!”这句话一出口,这八个人同时往头上一抓,用力扯下包头,远远抛开,抬左手往胸前一撕,将裹身的胡服扯落于地,接着将一直隐藏在身后的右手往身前一展,八道金光在众人眼前乍然一亮,接着化为八道雷霆重重轰在地上,发出气势磅礴的一排惊雷之音,只炸得众人双耳一麻,回响不绝。站得较近的龙门帮众不由自主连退了三步,最前排的几个帮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滚倒在地。

    响声过去好一阵,众人才抬眼仔细观看,发现站在眼前的竟然是八个浑身金光闪烁、亚赛天庭罗汉的和尚。刚才发出巨响的,乃是他们手中重若千钧的熟铜齐眉棍。

    “西少林寺金刚院!”唐斗看在眼里,忍不住喃喃惊道。

    当年天书会魔头陷身关中刑堂,第一个撞破牢笼,扬长而去的乃是风头最劲的魔头之一:金和尚无空。此后无空在西域建立了一间只收酒肉和尚的寺院,起名西少林,其中金刚院的和尚乃是金和尚的嫡系弟子,据传不但人人精通金刚伏魔神通,而且个个都有一身刀枪不入的金刚不坏体,乃是江湖上打不死、砍不烂的滚刀筋,人见人怕,无人能挡,不但关外武林视其如洪水猛兽,就算是中原武林也久闻他们的凶名。

    今日龙门竟然不声不响,偷偷请到这群魔头来助阵,其志确实不可小觑。

    “听着,洒家是金刚院首座——铁佛恩,今日冲着年帮而来,姓唐的、姓风的,给我有多远滚多远,等我收拾完年帮,自然会去找你们。”领头的和尚狞笑一声,洪声道。

    金刚院对上机关堂,一个刀枪不入,一个无坚不摧,一为盾,一为矛,确是棋逢对手。风洛阳唐斗置身其间,忽然间显得颇为多余。如果他们能够走得开,已经有多远走多远了。可惜的是,他们非但走不了,连站都不敢站起来。这个时候,便是口舌伶俐的唐斗也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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