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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痛之完全长久终生为前痛所生

    叫做幻痛。

    赵重生长叹一声,我不知道怎样跟你说,你这情况,叫做幻痛。唉很头痛,很辣手。幻痛在医学上还

    未找到成因,而且没法医治。

    完全——?长久——?终生——?

    也就是说,可以痛一生,但也可能消失,何以痛一生,何以消失,医学研究无法找出原因。幻痛其实由幻肢所生。病人做完手术后,像你拔牙以后,会觉得整个口腔部肿了,这就是麻醉药带来的幻觉,通常麻醉药效消失就恢复正常。最早开于幻肢的记载见于一五五一年,另十八世纪荷兰斯大将军写信给他的朋友,说仍然感觉得到他已经失去的手臂,一八七一年美国内战以后,西纳斯·米曹将九十个幻肢个案归纳,写成研究报告。

    医学界相信麻醉药阻止神经线将讯息带至脑部,所以脑部接受不到已经失去肢体的讯息,麻醉药效过后,仍无法将讯息传递,就产生幻肢。

    不一定所有的肢痛部会产生幻俑。幻痛可以在手术以后,即时出现,也可以在手术完成以后多时才出现。另一个调查报告显示,如果将痛楚程度分零至九度,零度微痛,九度极痛,有百分之八十三有幻痛的被访者,痛度位于三至六度之间,微痛与极痛的被访者比率相若,极痛者占百分之九,微痛者占百分之八。痛楚有刺痛(37)、痒痛(28)、抽痛(28)、烧痛(26)、撕痛(25)、抽搐痛(25)、诱痛(25)、极瘘(21)、切痛(18)、闷痛(14)、其他(l0)、热痛(o)、击痛(3)、扯痛(2),括弧内是受访者痛楚出现的次数。打呵欠,大便或咳嗽都可以引起严重的幻痛。

    幻肢通常呈现伤者肢体受伤时的形态,譬如潜水时受伤,伤者就会感觉幻肢在水中浮动,如果开车时受伤,伤者会感觉断肢还在踏油门,如果滑雪,断肢就会感觉微曲微侧。痛的位置也会受受伤肢体前病影响,如伤者受伤前曾膝痛,即使膝盖切除后,仍会感到膝痛。

    治疗方法包括局部电疗止痛,于“诱发痛楚点”注射止痛药,切除痛楚神经,心理治疗,但没有一种治疗方法可以完全止痛,亦无法治好痛楚。减轻痛楚的方法有按摩断肢,热敷,微波或超声波止痛。

    袜楼梯我和张迟在跳探戈

    赵重生甚么都没跟我说,但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

    十四日后他替我拆了石膏包扎,拆了缝线,清洗伤口,带了即影即有照像机,替我的伤口拍了照:真美丽,真美丽。说的是我的伤口。我笑:你家是不是有一抽屉的伤口照,真像个杀人狂。伤口已经愈合,你要好好的照顾她,他说。‘她。是指断肢伤口,每日以清水肥皂清洗。他写了报告,药物处方,医疗证明,物理治疗师的报告,签了名,说:恭喜你了。这就是他给我说的再见。

    姚婴路路,蔷薇搬走以后,赵重生没去更多或更少,每个星期五晚上九时半,去找姚婴路路。你最后一个来,我就可以慢慢和你做,姚婴路路说。价钱一直是四百五十块。做完姚婴路路会开一瓶啤酒或红酒,和赵重生一起看电视一起喝,有时赵重生说要开车,不喝,姚婴路路就一个人喝,将赵重生抱在怀中象一个小孩。后来赵重生连别的女子都不去找,只要姚婴路路,但姚婴路路从来不属于他。姚婴路路也不属于任何人。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是她的决定,告诉他。他不能说不,你不要走,你去那里。

    我去做良家妇女了,姚婴路路笑,我的孩子,也需要一个父亲。

    离开。为甚么离开的都是她们而不是他。

    这个晚上,离开医院时医院主要大楼忽然停了电。二三楼有几个房间还亮了灯,可能用的是后备发电机发的电。好黑,护士和病人有的聚在医院大堂,站着蹭磨着,说着无聊话。赵重生头痛欲裂,回头一看,整个医院都好亮,好亮,比太阳更亮,他无法看得清楚,每个病房都挤满了病人,站着推着,病人那么多,他看一生都看不完,病人好多,脸孔都那么亮,伸出双手来,血管全都烂掉,这怎办呢,他无法找到血管,赵医生,好痛,赵医生,他们叫:你知道你要做甚么手术?知道,他说。你要做甚么手术?切除坏足。你知道坏足是,他们问。左脚,赵重生说。

    他们欢呼了,身体还留在医院大楼,只来了,很多脚,很多脚,切口高低不定,视乎血管毁坏或骨头碎裂的程度,很多脚,穿着漆亮黑色礼服鞋,在跳探戈,他认出了,他的病人,赵眉,那个飞行员,美丽的脚。

    我出院后就没见过赵重生。在一个医院停电的晚上,他在医院大楼的草地外,非礼一个路过的护士,忽然将她抱着要请她跳舞,她哭喊着要报告医院行政总监并且坚持报警。事件见了报赵重生就给调走,后来警方有没有起诉就不清楚。

    我离开时我的义肢矫型师给我很多很多只袜子。袜子好长,套着断肢,只有一只。另一只好脚,穿普通袜子就行。下个星期回来呵,小蜜叮嘱我,我要检查你的义肢套位是否准确。

    要离开医院了,我穿了一条黑长裙,一对皮拖鞋,只穿一只,另一只义肢,吊呀吊的。小胡子罗烈坦教我行路,拐杖跟你的好脚行,这样,好脚,坏脚,好脚,坏脚,你练练。练好你的背肌,在这里,做三十分钟举重。练好你的背肌,因为你的背,要支撑你整个身体。千万不要撑着拐杖,好多病人都这样,尤其是年轻病人,用手撑着拐杖,在街上碰到人,谈呀谈的,结果手掌和手臂肌肉都受伤。

    教你坐。先扶着椅背,两边拐杖放在好脚那边,撑着,坐好才放下拐杖。起来呢,动作倒转,拐杖撑好了,重心转移,才站起来。每一侗动作,我从来不知道的动作,行走,坐,起来,都重新学习,一步一步。

    唉行几步,全身大汗,我说。

    而楼梯,望之生畏。我立在楼梯前,生硬地舞动着拐杖,呆了。怎样上楼梯,才两级,我都不会上。从前我从来不发觉,原来香港是一个有很多楼梯的城市。

    教你:好的上天堂,坏的下地狱。上楼梯,好脚随拐杖先上。下楼梯,坏脚随拐杖先下。别搅乱,搅乱了,你会跌。

    于是就像神婆似的,象楼梯前喃喃自语:好脚上天堂,坏脚下地狱。

    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我从脚,理解自由。

    小蜜的心的微痛,时常都在,不会更多或更少。痛的程度,是零至二度。

    流血牺牲盼望

    如果让你走,小蜜,你可以走多远,可以有多亮。

    小蜜,如果你渴望释放与自由:从爱与想念之中,离开。

    请静静,请听。请不要接近,请容我,在烈火与海洋之问,细小阴凉的房问,复原。

    小蜜的手碰上了张留伯的指尖,张留伯便呀呼叫起来:姑娘,姑娘呀,有人要杀张留伯。姑娘,张留伯喊道,有人要杀张留伯。小蜜捉着张留伯的前臂:我就是姑娘。你叫做张留伯,这样我一定要杀你了。你想怎样杀你?那张用伯,瞪着眼看小蜜,声音微弱起夹:医生,有人,姑娘要杀张留伯。

    我要给你做一个掌托,张留伯,你不要动。

    那张留伯,看着她拿着大剪刀,搁在他的指掌之上,便十分虚弱的道:姑娘,你要杀张留伯。

    小蜜笑了,你乖乖的,我不杀张留伯。你这样,曲着手,让我量一量。

    那张留伯,乖乖的,曲着手,给她握着,说,姑娘呀,张留伯,不想活了,张留伯,活著有甚么意思。

    我的义肢矫肢师小蜜,高挑宁静,发静静的贴在耳后,双眼溜亮,笑容犹开犹合,一手按着张留伯,一手扯下了合成纤维卷,口里咬着笔,脚踩着张留伯的轮椅:你勿动。张留伯好瘦好瘦,不知有没有七十磅,因糖尿病血管坏死,双脚齐踝切断,手术已经做了三个星期,伤口全然愈合,张留伯一直都不肯下床,大小二便都在床上乱屙,连便盘都不肯用,弄得病房臭气冲天,阿姐一天给他换几次床单,每一次换床单张留伯都大叫:有人要杀张留伯。医生要他出院,签好了字,他坐起来,跳水似的跳在地上,双手落地,如他所愿,桡骨和尺骨部骨折,无法出院。姑娘和医生都骂他,张留伯,你这样不行,你累人累己呀张留伯,张留伯很气就不肯吃东西。

    张留伯七十岁了,张留伯说,张留伯七十几岁了,从没有今日这般折堕,姑娘,甚么姑娘。

    我叫小蜜。小蜜说,你很好呀,张留伯,七十到底几多岁了,没有脚又断手,不吃饭又在床上屙屎,声音还那么大,更会在床上跳水。

    姑娘呀,小蜜姑娘呀,张留伯没用,张留伯没了脚,张留伯没工开照顾不到我的仔呀。小蜜问,儿子多大了。张留伯没答。小蜜关了吹风机,问:儿子多大了。张留伯仍然没答话。望着她,灰浊的双眼,湿湿的流了两行泪。

    他们推了张留伯上去,小蜜下班的时候,心里放不下,就上病房去看张留伯。

    心之微痛的种子,那么小。小蜜知道,无论你有多痛,总有人比你更痛。无论你跌到有多低,总有人比你跌得更低。

    电流通过断肢,四个电极,两正两负,两红两黑,轻轻咬著我的皮肤,此时痛楚轻微,从七度跌到二度,很舒服。那麽舒服,我就伏在物理治疗的高床上,睡著了。

    在偶然而又轻微的安慰里,很慢很慢,很慢的复原。

    小蜜有时想起,写支票付账,封上信封的一刻,关上房间门,每日跟同事说再见,天全黑,她便想起,曾经有过的痛。她侧起头,停了步,已经不痛了,然後她继续。支票信封投入邮箱,巴士来了,她投币入钱箱,经过公众电话亭,电话忽然响起,无人接听,看到一个女子在百货公司的化妆镜前,偷偷垂泪,这一刻,她以为已经忘怀的,突然微痛,她扶著,甚麽也好,她要扶一扶,以承受,痛之来回反覆。

    小蜜,如果你收拾行李。小蜜想到了,离开。

    她见到伯明罕医院招请义肢矫型师的聘请广告,开始写信到每一间医院去问,纽约大学教学医院,柏克莱大学教学医院,伦敦市立医院,厚厚的一叠学历证明,介绍信寄去,她知道,如果她要离开,她总可以。

    如果她要痊愈,她的表面伤痕,一定可以痊愈。

    你伤害我之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伤害之深,那是她最温柔内在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多麽慢,日子多麽长。我换上永久义肢时,己经离开了医院两个月。缺失和痛成了我的存在,我除了接受,别无他法。缓慢,从此到彼,几乎是一生。

    从房间到厨房,去弄一片花生酱面包吃,的的,得得,要走十分钟。跌了一个茶匙在地上,思索茶匙,要好久好久,丫,到底怎样才可以拾起茶匙呢,难度如小时无聊经常思索的益智题目:各位小朋友,如果水可以传电,这样闪电磁到海上,小朋友,如果你在海的另一头,你会不会给电死呢。为甚麽海里的鱼不会给雷电电死呢。如果地球在太空缓缓旋转,为什么我们的感觉永远在向上直立呢。我像思索这些我思索多年的无聊问题一样思索著:到底如何拾起茶匙,而不跌倒或弄痛脚呢。用拐杖来挑,用磁石来吸,用好脚踢,将茶匙踢得远远的,可以不用弯身便将茶匙拾起。生活何其慢,拾一只茶匙,从想到拾起,可以搅半小时。一天就没做甚麽,弄一片面包吃,拾一只茶匙,上厕所,就可以好忙,而且还累得背痛腰痛,小胡子罗烈坦常说,你要好好的学行,屈膝,曲脚,不要用腰来荡,不然会腰痛。因为每天做的事情只是很少很少,所以很慢。思索亦很小,只想,很微小的事情。

    譬如如果想去买一份报纸,一盒牛奶或一点吃的,又要撑拐杖,怎样拿呢。伤口已经愈合了,我想去游泳,怎麽游一只脚有力,一只脚没力,怎样游才不会团团转。去覆诊怎样坐计程车才最省钱,之类。小医生说,你可以不用拐杖,试试用义肢走路了,於是又重新开始,学习走路,一步一步,真是一步一惊心呀,我常跟小胡子罗烈坦说。而楼梯,一样望之生畏。怎样上呀,一样是,上楼梯,好脚先上,下楼梯,坏脚先下。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去中环。中环是一个我想起都生畏意的地方,那麽斜,那麽多搂梯,如果我可以去中环,上兰桂坊或士丹顿街,下来才恐怖呢,如果我可以去,我就痊愈了。

    我一直都不敢想,不敢问:我,还……我,

    我,我还可以飞行吗?那死去的,又活过来,希望之煎熬,莫过於此。

    新生的肌肉,粉红色。骨头愈合,在x光片中,切口呈优美的椭圆形。伤口如舞痕,淡淡的,在皮肤表面,滑过。长久使用拐杖和做上半肢的健身运动,我的背和肩膊肌肉很饱满,两个月後去买一件小皮背心,发觉,要穿大一个码。

    小胡子罗烈坦说的:像蝴蝶。我笑:好大好大的蝴蝶,叫凤蝶。

    我的义肢矫型师小蜜:蝴蝶与昨日之间,你可以承受,有多深?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张留伯。张留伯发脾气将全身的管子都拔掉,根据医院的记录,无法我到他的家人,替他登记入院的,叫做程牛衣,不知他是个甚麽人,亦无法找到他,病房护士所以就找到小蜜。张留伯,小蜜拿著一碗暖粥,张留伯,你吃吃。张留伯别过睑去,说,你不明白张留伯。小蜜绕过病床,坐在张留伯面前,说,张留伯,你吃一点点。张留伯又转身以背向小蜜,道,你不明白张留伯。小蜜又坐到张留伯面前,放下了粥,低下头,双手放在膝上,微痛依然,因此黯然静坐。张留伯叹一声,唉人生在世,有甚麽意思小蜜姑娘。小蜜抬起头道,就是你一个人孤伶伶的在世上的意思。小蜜拿起调匙:你张嘴。张留伯张开了嘴,暖暖的粥,缓缓吞入。喂完了粥,小蜜站起来,头微微痛,她按一按额头,告诉当值护士,大概可以将管子插回去。

    黄昏下班的时候,风卷起小蜜的裙脚,天急急黑。

    我关上了门。我可以想像,飞行指挥官麦根殊的蓝绿眼睛,在微黑之中猫一样闪动,飞行中尉阿士厘的麦草色头发,美丽依然,飞行员周亦明,我还记得他的手掌的暖度,我们受训的时候一起中暑,在诊所的病床上,他和我刚一齐爬起床,大家笑著互握了手,笑说:连中暑都要争。当时有一个到英国受训成为机师的机会,他和我都很想得到这个机会,结果去的是一个英国队员,他受完训後就离开了飞行队。他

    们按我家的门钤来看我,我没用拐杖,拐了十分钟才去开门,以为是我的家务助理,没看就开了门。开门见到了麦根殊的蓝绿眼睛,阿士厘的麦草色头发,周亦明的手,就呼的关上了门,到关了门才发觉,自己关了门。

    在开门与关门之间,大概有五秒时间,和麦根殊四目相投,不过五秒钟,见到了他极为震惊的目光,阿土厘柔丽的发,突然亮了很多,周亦明,那麽高,我已经无法接近,我别无选择,只可以关上门。

    关上门,他们那麽高,那麽强壮,而我受伤以後,变成长短脚,流浪狗一样。他们戴上头盔护镜,穿上鲜亮的橙黄色飞行衣,皮靴,对无线电说灯塔林马探戈,已经到达。阿士厘,雷达服务终止,请联络控制塔—一八·七。而我拖著伤脚,为了要拾起一只掉下地的茶匙,甚为烦恼,并思索良久。

    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我该怎样站,才可以毫无畏惧,在人前站立?

    关上门,很静。小蜜关上门,在黑暗之中站立。回到房间,她靠著门,缓缓的滑下,滑到最低,坐在地上。再缩,已经无可退缩,在黑暗之中,绒球一样缩作一团。缩作一团,小蜜很渴望,伸出手来。她可以握著张留伯的手,可以握著白晨开的手,温暖而坚定的给他们安慰,她胸脯饱满,言语温静,但在黑暗与蜷缩之中,谁来握著她的手呢。

    白晨开才十六岁,跳楼,双腿骨折。

    怎样的生命可以让白晨开这样火烈,她情愿这样,何尝不想以火毁灭,但她不可以…

    她们有甚麽事都叫,小蜜姑娘,你来,小蜜。请听小蜜。但谁来听她呢。她默默无言,一个人走黄昏的路,活著成为她的诅咒。

    关上门,我将自己关在绝望之中了。但别无他法。

    犹如潜水衣与玻璃罩,断脚将我与我曾经知道的,明亮世界,广阔辽远的天空,隔绝。

    复原就是,打开。但可以麽,哦小蜜,因为明白,此刻我和你多麽接近。

    正如你接近张留伯和白晨开。因为痛,可以开启,可以接近。

    复原多麽难。好难,我几乎无法,没有气力,去打开。

    请承接。

    我在客厅独坐良久。坐了多久,见到日色的转移,渐渐暗了。可能坐了很久了,我站起来,很慢,一步一步,我知道很难,但生从来就很难,没有玫瑰花园,从来没有,我别无他法,只有站起来,行每一步都痛,我说有多痛都没有用,还是很痛很痛,我不要扶,在渐黯的天色里,好好的痛著走过去,走到门口,开了门,又开了灯。

    当然门外没有人。门外放了,一大束鲜花,和整个飞行队都签了名的问候卡。

    「天空很大,但没有了你。飞行队都很挂念你,并且相信,你很快就会回到我们中间。”

    请握著我的手。

    小蜜认不出张留伯了,只认得他的手。她们说他在深切治疗病房十三号床,她找到十三号床,但不是张留伯,才几天,张留伯怎会瘦得,只有六十磅吧,全身灰蓝,但她认得他的手,她曾握过多次很瘦很硬的手。小蜜姑娘,你真美丽,每次她握张留伯的手,他总这样称赞她。这是他给她说的,感谢的话。她知道,因此亦,感觉美丽。小蜜渐渐明白,美丽是生存感觉,正如痛。

    张留伯,她在他耳边悄悄说。张留伯张了张眼,有光,透入他的眼睛。

    微微有光,张留伯微微张了嘴。小蜜凑上去,听。

    小蜜。姑娘。张留伯说。

    小蜜。你。真。美丽。张留伯舔了舔嘴唇。胸脯。

    美丽。很。小蜜紧紧握著张留伯的手,但他已经无法回应她。她再温暖再有力,不由他决定不由她留,小蜜知道张留伯要离开了。他的手非常冷而且蓝紫,死亡从指尖爬上去,并不急,很慢很慢的爬著。

    张留伯那麽老,死亡并不暴烈,很有耐性的恋人一样接近,嘴唇一旦吻上,就不愿意再分开,直至进入,高潮,然後,各自得各自的丰足。

    小蜜的胸脯紧紧的贴在病床前,张留伯闭上眼睛,生与死之相聚,只有这短短一刻了。小蜜想好好的送张留伯上路。其後只有他一个人走了,便将他枯竭的手,拉到自己胸脯之上,让他的手,紧紧的抱贴着自己的乳房。

    这一刻,与性无关,只有她的体贴和生之好。

    知道张留伯死了那天下班小蜜去看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在湾仔一间大酒店当清洁女工,理厕所。那个晚上有餐舞会,舞会还未开始,那些参加舞会的女子,在厕所的大镜前,将衣服拉高又扯低,拿不定主意,拉高还是扯低。很多女子进来,留下了各种不同的香水气味,各种不同颜色的唇膏纸巾,很多很多的硬币。她母亲,谢谢,谢谢的,收拾,抹乾,发束在耳後,乾乾净净,见到她来,微微一笑,说,你来了,就继续收拾,抹乾,待女子都离开了,才收起硬币,边问她,饿吗。小蜜没甚麽话跟她说。又有女子进来,她母亲过在一旁,待女子出来,给她递毛巾,冲厕,抹乾净。

    小蜜看著她母亲,看到了她,就觉得,比较心安,也不跟她说甚麽,就说,我走了,母亲便说,我做了菜,在雪柜,你可以回去吃。

    母亲没问她为甚麽会去找她。因为她是女儿的缘故,她做甚麽,母亲都不会奇怪,觉得都可以。

    小蜜说,我没事。

    我开始练习肌肉的强度。受伤後左脚因为痛与不动,比右脚明显的消瘦,我载上义肢,左脚负重伸直,并开始练习正常的上下楼梯,步行动作,重心先在右脚,身体向前移,重心移往左脚,右脚向前推,一步。小胡子罗烈坦说,你应该可以,很快正常的行走。我打电话给麦根殊问,我可不可以,上班,在控制室做一点桌头工作都好。

    受伤之後,我第一次去剪头发。我第一次,去咖啡室,喝一杯咖啡。我第一次到银行。而且第一次,可以睡,从天黑到天亮,可以有五六小时不醒的睡眠。我想去看一部电影,吃一杯大爆谷,过正常的生活。

    “时间会治愈一切。”但小蜜说,不。时间不会治愈,但她可以,正常的生活。时间只会令伤害,极深极深,深到和她的生命,一样长久。下班的时候,她的脚步一样凌乱。风一样大,卷起她的裙脚。眼前的景色,一样金黄,并且从夏至冬。她穿上了深蓝的袜子。总觉得有点甚麽不一样。她停了停,是不是有新坟,天空一样蓝。站在树下,她想起了,原来乞丐已经不在,可能死了,可能找到另一处行乞的地方。小蜜努力想,我有没有曾经给乞丐几个硬币,有没有呢。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你是小蜜姑娘吧。她吓了一跳,她们告诉我你刚下班,叫我追一追。男子提著一篮大生果,一篮红鸡蛋,一大盒油淋淋的:“烧乳猪。”男子说,本来想给你买一只鸡,但想你不知晓不晓得宰鸡。男子提著篮的手,还红彤彤的,大概是自已染的鸡蛋。小蜜皱了皱眉,你找错人了吧,我认识你吗。男子陪她去坐巴士。

    那天早上我们赚到一点钱。我和名仔,安仔,斗零四个去尖沙嘴开车门,赚到一点钱,下午想去那里玩玩,名仔说,不如去铜厂偷铜。我们上魔鬼山铜厂偷铜,才发觉铜厂已经执了,厂里面好多老鼠,安好有一枝改装玩具枪,想用来打劫的,就用来射杀老房,门多,赌钱,十元一只老鼠。射死了十几只老鼠,才见到,有个阿伯,出来,好老了,阿伯叫我们走。斗零一脚就踢倒阿伯,搜他身,才得十五块,安仔就叫阿伯将所有钱拿出来,阿伯讲不知甚麽话,我们不会听,就踢他,用烂椅打他的头,安仔想试试枪的火力,就将枪塞进阿伯的口中,将铁沙射入阿伯口中。阿伯叫也没叫,就不动了,我们再看看有没有好铜可偷,没有,就回家。第二次看电视新闻才知道阿伯死了。我和名仔,安仔,斗零全都定了误杀罪。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入狱。後来进进出出,都不知多少次。

    後来那几次出来连阿爸阿妈都搬走了,不知搬到那里,我没地方住,睡在街上,睡楼梯底,睡码头。

    狱里好多次都碰到阿明。阿明好出名,报上都登他的照片,他骗财骗色,专骗小明星。他太出名了,出来都没地方住,连公寓都不肯租给他,後来张留伯收留了他,给他一个房间住,又没收他的租,叫他去开工,送货。阿明又去叫鸡,不给钱还要打劫鸡。他在狱里叫我出去找张留伯,给我一个地方住。

    「张留伯叫阿明,我,强仔,阿木做仔,当儿子。我们所有的都坐过牢,没父母,没亲人,没人要,没地方住。

    “谢谢你,照顾张留伯。”

    「我刚出狱……你怕我吗,男子问。

    小蜜接过了他的红鸡蛋,生果,烧乳猪,说:不,我不怕。

    谢谢你来探我,小蜜说。张留伯,他去得很安详。我知道,男子说,他死前我见过他一次,他说,小蜜姑娘,很温柔。

    你叫甚麽名字,小蜜问。程牛衣,男子说。微痛之种子,随著时间,有的生长,有的静默。因为明白,小蜜的痛,时常都在,不会更多或更少,而且,不为她喜爱的男子不为她自己,甚至不为张留伯,白晨开,程牛衣,不为她从来没见过的,阿明,强仔,阿木,只为了,广阔辽远的天空,小蜜时常起了一种,悲悯的心情。

    因为伤害,所以懂得,生之温柔。

    温柔之苍凉安静:好广阔,我从来未感觉得到,这么大。我立在小小的客厅之中,得得,义肢敲在地板上,琴音一样,反复爬跌,到大门,到房间,都是齐齐整整的,五步。但有什么,好大好大,又好轻好轻,可以飞,可以镇静,又不是氢气球和沙包,但可以超过高山,森林,原野,火焰和幻象的,著著实实的,美丽强壮的,是生存感觉——几时开始,我的左脚不再痛。幻痛经已消失。我知道,我感觉到。并且

    我愿意终其馀生,我没有脚。

    小蜜收到伯明罕医院请她去面试的信。她将信放在抽屉里,放一个星期,她要想一想。信放了一个星期,她将信丢进垃圾桶去。她再不需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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