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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閒情賦】

    【新閒情賦】

    我到漢口即接收了大楚報,想先花兩三個月把它打定基礎,然後籌備開辦政

    治軍事學校。孫中山先生當年辦黃埔軍校,出來了國民軍北伐,毛澤東亦在瑞金

    時即已辦有紅軍大學,今後開創新朝,無論誰來,都得辦這樣一個學校的。校址

    我已想定利用武昌大學的,武昌大學今被日軍佔領為傷兵病院,不是不可以交涉

    取回,而經費則我在南京時已有初步接洽,要日軍撥還給我們一部分淮鹽。但是

    怎樣為一代人立大信,以此施教,如風行地上,我還沒有想好。而我辦大楚報,

    寧是為這個而思省。

    可是要辦好大楚報亦並非容易,一則淪陷區的報紙人民不喜看,二則編輯人

    員的技術水準很差,三則空襲下長江的船舶漸已斷絕,四則現有的發行網在日本

    人與朝鮮人手中。

    我便先來立起這報館的骨力,第一日的社論即是告日本人,說日本人的傲慢

    是藐小,要他們明白這裡是在中華民國的地面上,而且戰爭的全面形勢對於日本

    已臨到了天命不可兒戲。這篇社論即刻連蔡甸這等鄉下的販夫走卒路上相遇都互

    相告語,但武漢的日本在鄉軍人則一怒之下,連夜出動要襲擊大楚報,卻得華中

    憲兵隊本部的福本准將把他們彈壓住了。

    對編輯技術我是用檢討會,每日午後召開一次,也不過是二十分鐘,我來指

    出當天報紙上的錯誤及不足之處,按照各人的責任,命令其在限定的期間內改進

    ,而且要做到他們自己曉得當心,漸漸的我可以放手。又對業務部我是凡查出誰

    有私弊夾帳,一律初犯告誡,再犯記過,三犯開除。鉛字從前用了半年都不換,

    現在亦做到了每個月全部換上新鑄的,若是條件好,當然還可以每天換一次。

    我對甚麼都可有可無,但事情上手,即不許有一點苟且,報館裡我樣樣都親

    手摸到,只覺凡事做得來條理明達,亦即是人的精神氣爽。可是我從來做怎樣的

    事亦沒有忙逼過。及規模已立,我就讓報館自己進行,把業務都交給沈啟無,編

    輯則交給關永吉,我則寫寫社論,每天到報館只要隨意看看,我只覺這樣的與職

    員及印刷工人之間彼此心意安定,就已很好。我與職工皆是平人相見,薪給的差

    別極微,且我雖素性不善理財,卻竟也做到了報館自給自足,每次提高待遇,都

    不等他們要求。可是這樣平等,而且不干涉,亦自然江山有主,凡事令出必行,

    不用去想到民主或獨裁。

    做事情原是個志氣,便怎樣的現代機關,亦可以其人有餘。我開除總經理及

    工務課主任時,也想到過他們可能聯檔罷工,但罷工我亦照常可以出報,即或幾

    天不能出報,亦沒有大關係,又甚至竟然坍倒了,但坍倒一個大楚報,亦天地日

    月依舊無恙的,若說這樣於我會失面子,我更不以為意,所以我就決斷了。同時

    我從日本人及朝鮮人手裡收回各地發行網,追索欠款,不怕他們少一個錢,如此

    徹底禁絕了向民家及商店強銷,那決斷亦並非全仗我有大的外交背景。

    我經管過現代的行政機關及產業機關,以後且亦注意共產黨的辦事精神,及

    日本人的工作效率,覺得怎樣的現代技術組織,亦仍要是做人的本色。解放初期

    的共產黨能那樣的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亦只因其與中華民國一代人的大志相結

    ,而其主義與鐵的紀律,則到底使人墮落罷了。工作效率亦只是一個人做事要敏

    捷,手腳乾淨俐落,若必說這是現代工業氛圍,則反為有巫魘。

    所謂現代,不過是有今天的可喜愛,人與事物的素面相見,人與人的素面相

    見,沒有巫魘與機心,世界就清平。彼時我在漢口辦報,即這樣簡靜,接觸的日

    本人有三品報導部長,福本憲兵隊長,岡田高級參謀,遠藤聯絡課長及中野總領

    事,但亦不常往來,一個月裡難得見面一次。

    外交的事,亦雖在今天,仍使人懷念二千年前的鄭子產與魯仲連。外交還是

    人比政策更重要,而權術如打撲克的攤牌,則更在其末。南京政府的中央高級官

    吏,惟依據外交政策以與日方折衝,可是交涉的結果把來實行時,日方幾個轉手

    ,必定又弄得不三不四。此外地方官吏及雜牌軍人政客,則又另有一套對付日本

    人的手段,或引誘其腐化以為挾制,或虛矯民族氣節以博其看重,但日本人一面

    被利用,一面亦嘲弄自己,並嘲弄對方。我卻覺得外交亦不過親與敬,親則有人

    ,可以王道無外,敬則有己,只是個謙謙君子。

    我每與日本人鋒芒相逼,但從來不去著意到卑與亢。我與他們見面,只是小

    時母親教我的端然,故雖飲讌終席,亦從來不至於醉。我纔曉得帝王稱為天子,

    他在天地的面前只是個聽話的子弟,而他若有話說,遂亦就是天語綸音了。外交

    的折衝可以是更在進逼與讓步以上的止於禮,而最高的外交則還可以是無折衝。

    我竟不曾與日本辦過何種轟轟烈烈的外交。我初到漢口,只與福本隊長說過

    一回,就釋放了前此被關在那裡的幾個新聞記者,而此後亦不再有逮捕記者或教

    員學生的事發生,簡單到不成為一個交涉。新聞檢查,是三品報導部長下令取消

    ,更不等我抗爭。又如日本在鄉軍人曾要襲擊大楚報,還有一些日本人與朝鮮人

    因我斷了他們的包銷報紙,及漢口的流氓,因我反對,以致他們開不出賭場,都

    到憲兵隊及及報導部聯絡部密告我,但三處都不受理,連不與我說知,既無事故

    ,當然甚麼外交行為亦不能構成。漢口前時曾有學童口出敵意的言語,被日本兵

    摜死在江邊石堤上,我留心著,看看可有類似的事件發生,決意嚴重交涉,但是

    日軍近來亦不再給我這樣的題目。

    京戲水漫金山演打仗,變成戲耍槍花,真實的陣前偏有此閒情。西遊記裡孫

    行者豬八戒戰鬥正當緊關頭,亦每每說話好白相。原來因為簡靜,所以可有文章

    ,我寫大楚報的社論便亦是如此。我如此漸漸與民間成了知己,報紙的銷路增為

    一萬四千份,雖然長江的航運斷絕沒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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