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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論

    往年哲口信夫先生在女作家座談會上說:日本奈良朝曾有額田王(皇族女子)寫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文學作品,平安朝亦尚有源氏物語是女人文學,而其後女人文學就絕響了,今你們是學寫男人文學的女流作家──叫人未免短氣。

    原來當初新石器文明是女人開的,女人與太陽同在,是太陽神,因為稻作是女人發明的,要水與太陽。觀音淨瓶中的楊枝原是稻,瓶中甘露水是農業的用水,日本自古稱為太陽之國,稻之國,水之國。觀音的瓶,表誌女人發明了陶器。輪也是女人的發明,記在如意輪觀音,與印度教女神的輪。天文當然是女人的發明了,因為從農業而觀天象,女人發明農業故又是太陽神。織機更不用說。數學也是女人發明,女蝸執規,伏羲執矩,圓陽而方陰,女蝸的倒是陽。音樂是女蝸始作笙簧。新石器時代的出土物兩隻大壺,岡野驚歎其雄大非後世可及,那就是女人的作品。

    世界上記憶新石器時代的這一場面,最原型的就是日本古事記的天照大神。

    她是太陽神,住在高天原,有田稻,有采女在機杼織布,有新嘗(新米登場)祭,真是悠悠萬古的風景。最後女人發明了家庭,如此才開啟了天下的朝廷。其後數千年間,巴比倫埃及、印度達羅毗荼人文明,中國也許是到黃帝之時,雖然男人出場了,文明還是只靠的女人所發明的這幾樣法寶,自輪至於數學等等。

    但其後女人就不是太陽,由陽位變為陰位了。其故有三:

    一、輪、天文、音樂、數學、田稻等的幾種發明,已可用之萬世而不竭,亦不可能再發明一種二種,女人的創始大業告一段落了。

    二、女人的最後發明家庭,使種種所發明的都有了歸著與統一行施,女人遂由知性的光變為情操,使之美化已足了。

    三、於是男人來把至今女人所發明的東西來說明其原故,做成了理論體系化的學問,在中國就是易經,在希臘則是數學,這卻是男人的創始力,女人被壓倒了,雖然創始了學問不及女人的發明的偉大,女人做的是明德,男人做的是明明德,只把已有的明德來加以說明罷了。但是因有了此學問,及演繹出了數學上的進步,農業上的進步等等,朝廷制度的進步等等,此後的三千年間,至今日為止,東洋的一切營造都是依於中國學問,西洋的一切營造都是依於希臘學問,成了全是男人的世界了。

    女人在學問上決定了不及男人,連美術也輸了,女裁縫不及男裁縫,戲臺上女人扮女人,還不及男人扮女人。女人完全喪失了創始力了。

    原來高等動物都是雌的猥瑣醜陋,舊石器人亦然,但是到了新石器文明,女人才變成美了,天照大神的美是她自己的光輝所成,而後世女人有色無光,要靠男人的光照亮,依於男人的意思來制定女人的美,男人若不出英雄,女人即隨之而不出美人。此二千年來,女人一面順從,一面對男人的世界叛逆(不是為女權)。學問是男人創造的,女人不曾沾得手,所以在於女人,只覺其是不親切,凡女人都是反理論的,女人一旦上場她一定亡國,江青的無理其實凡女人皆多少含有的。但最初女人是太陽的記憶仍在,中國的舊戲樊梨花等就是要代男人來執掌江山。

    新石器時代女人的發明,都不靠理論,而靠感。

    其後男人創造了理論化的學問,有利必有弊,黃老就反對,所以黃老倒是與女人相近。我自身即有此經驗。譬如我以前寫文章時,並不會易經,當然不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今知道了這些法則,亦寫不出先前那樣的文章了。近來我每覺自己的感鈍了,然而這也不只是我年齡衰老了的個人之事,其實是男人的學問世界今不但希臘的行不通了,中國五經的學問今亦沒有了感了,所以世界歷史今已到了壁角沒有前途。今是要女人再來做太陽,使人類的感再新鮮了,纔可使一切再活過來,連學問也在內。

    女人是可以再做太陽的。陰陽是氣息的,雌雄是物質的,物質因於陰陽,陰陽卻不受物質的限制。女人今要代替男人來開啟新時代,而先從文章運動做起。原來新石器文明全是女人發明的,而其後女人惟是加以美化。我覺得新石器時代最早知道美的,也是女人。舊石器人男子即知頸飾面飾,那是為威嚇敵人,而是到新石器時代的女人才一下子發明了美的。其後男人也學會了美了,但是天生的美感終不及,至今仍是女孩子比男孩子曉得什麼是美,到百貨公司看鞋子之類我還不及女兒,女人的這美感是她們有當初發明輪、音樂、數學、天文、田稻那悟性為根底,絕對不是男人所能及的。

    而男人則是把女人所發明的來加以理論的學問化,則中國的易經與希臘的幾何學。中國的男人把理論也來美化,此所以有如李白蘇軾的詩都是理性的。

    以理性為詩,惟中國文學才有,但亦還是不及女人的美感是直接從新石器時代創始文明的那悟性而來,更在理性美之上。宋詞可說是女人美在文學上的新型。還有樊梨花等在小說上戲劇上的新地位,我們今都應當再來加以發揚。比起來,希臘史詩裏的海倫,以及所謂的拿破侖的情人便有點像是夜舞會與櫥窗表演,還不及樊梨花。

    中國文明自伏犧畫八卦以來,女人在理論上不及男人,而男人在美感上不及女人,相配了恰恰好,可是理論學問的威力大,女人不免受委屈,亦即是美感受了委屈。美感受了委屈即理論的學問亦漸漸失了生氣了。史上,宋儒化是史上第一次敗壞,而女人遠比男人好些,如宋儒空氣下的榮寧國府,賈政賈珍等都是迂與下流,而大觀園中諸女子則尚有許多是是活潑的。還是女人對污染的抵抗力強。今時西洋化是史上第二次大敗壞,這回是中國的理論學問都委地了,男人風格幾於盡失,亦還是女人仍多少保有宿根的美感。

    現在我們的急務,先是要復興中國的理論學問,蓋非此則不知可如何光復大陸。理論壓人,美感則是動人的,但理論的那壓人還是很可怕,如朱天心說在初中時見母親來學校送便當,便當用包袱包,覺得很可羞恥。若能以理論證明包袱是好,就不會怎樣幼稚了。這幾天日本各地盆踊,而只有老婦人在參加,年輕女子覺得民謠盆踊很可羞恥,都不參加,這也是於理不明。理論的學問就是要明這個理。史上天下大亂之時,第一是要復興清明的美感,第二是要復興清明的理論學問。今亦如此,但是今番要由女人來帶頭了。

    向來英雄愛色,他是從女人學得美感,這正是男人所缺少的。秦朝法治得無趣,風景惟尚在女人,漢高祖微時為亭長,愛到王媼處飲酒,那王媼雖稱為媼,其實不過是三十歲左右的婦人,劉邦可說是到她那裏養養浩然之氣。又則是請韓信吃便當的城下河邊漂母,是年輕的母親。秦漢之際,時代的息,時代的知心,還是在女人。而楚民族虞姬的美與漢民族女子的美,實是分了兩邊軍旗的顏色。

    以前女子少讀書,女人的美感纔真是民間的。民國初年的上海人家婦女還多是不識字的,她們不理當時排洋崇洋的思想,只是極自然的在生活上也保持傳統,也採取洋化,每使我覺得講思想正要向她們學習。如此可知魏晉南北朝時許多民歌對時代的意義。我也即是向張愛玲及朱天文朱天心學習,在日本是向日本婦女學習美感,否則我不能有今天的進步的。

    民國以後是女人受了學校教育者多,刻意洋化,反為不及民初上海的婦女的自然新鮮而情意深穩。五四運動當時,西洋的「進步」、「民主」、「科學」的理論也曾是一陣新風,使新式女子有灑脫與光華,但這種理論隨即成了精神上的威壓感,把中國女子獨有的美感能力來自己糟塌破壞了。女文化人如此,男文化人更成了都是泥鰍了,孫先生的偉大的思想,雖有理論的學問,而無時人的美感能力來相配,所以大陸淪陷了。

    今要復興美感,比理論的學問還難,理論的學問我是做了,但大家亦必要同時來做。以前代代男子學美感,非其所長,因不及女子的是第一手,但非有不可,男子亦居然做到了使理論的學問美化。今女子來學理論的學問,亦非其所長,因不及男子的是第一手,但非有不可,女子亦是能夠學得的,亦只有女子能以美感給理論的學問以新的生命與形式。女子要像樊梨花,來擔起這時代。虞姬是楚民族的,樊梨花的美是漢民族的,而與雙陽公主(與宋將狄青陣前招親)代戰公主等皆說是番邦公主,原來是取其反逆精神的一點。

    今台灣一般青年傾心於西洋式的戀愛,拿破侖的情人式的,又想著海倫式的,而且要是現代的,是在今天台灣的。但是現在知道原來那些都是學來的,以後要戀愛就聽其自然是中國式的,像樊梨花與薛丁山的就比什麼西洋的都更好。

    民國七十年元月載於三三集刊27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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