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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 第十六章

    色嫫措以上的冷杉林长得相对稀疏,木质也不如下半部山林里的云杉、铁杉以及阔叶的桦树、栎树和鹅掌楸、山麻柳那么粗壮,间杂其中高山杜鹃木质更加松脆,粗不过碗口,砍伐起来,十分容易。

    虽然那风只回头了多半天,湖泊以上的防火道在大火到来之前,如期完成了。指挥部并不担心下面。色嫫措到山坡边那七八步宽的堤岸底下,斜着打进去了一个洞子,整箱整箱的炸药直接填了进去,电线从里面牵出来,直接连到了一台小小的机器上面。只等大火一到,机器上的机关一动,湖里的水就会决堤而下,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转了向的风,吹开了天上的乌云与烟雾,暖洋洋的阳光重新降临到大地上。

    前线指挥部一派轻松的气氛。大家都心情愉快,坐在阳光下,吃干粮,喝茶聊天。还不时有人起身眺望远处的大火。大家都长吐一口气,巴不得那大火早点烧过来,然后,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蓝工装更加轻松自如,他居然只穿着一条裤衩,拿着块香皂下到了湖里。虽然冰冷的湖水不断让他从湖水里跳起身来,但他只在太阳下稍稍暖和一下,就又下到湖水里去了。

    与这轻松气氛不相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索波。

    他早已习惯了时时处处使自己显得重要。但是,大火的危险一消除,他就因此没有用处了,他在这些人的眼里就显得不重要了。领导再来拍他的肩膀的时候,下达的是这样一个任务,说:“有些事情,你还是要管一管,不要对你的村民放任自流。”

    村民们吃饱了东西,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偷窃。

    什么时候起,机村的百姓就变得如此贪婪了呢?他们已经偷偷地搬回家了很多吃的东西,即便如此,他们还在继续把可以入口的东西揣进宽大的藏袍里。一般人很难想像,这些藏民,能在袍子里藏进那么多的东西。除了吃的东西,他们揣进怀里的还有短把的斧头,手锯,锉刀,手电筒、马灯、半导体收音机。好多人把宽大的袍子里都塞满东西后,差不多一动也不能动了,就坐在原地,看着每一个人呵呵地傻笑。

    有一个家伙,居然趁人不备,钻进帐篷把电话机也揣在了怀里。他刚刚钻出帐篷,电话机便响了。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这个人把电话机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地上,细细端详,直到有人过来,把他推开拿起了电话,他才遗憾地摇摇头,十分不舍地走开了。

    更为喜剧的是,蓝工装下到湖里洗澡,把一个白白的身子搓得通红,嘴里惬意地哼哼着从水里出来时,发现脱在岸上的衣服不见了。

    人们再次大笑。

    但索波却气得浑身哆嗦,他说:“丢脸,丢脸,太丢脸了。”他说,贫下中农在工人阶级面前把脸都丢尽了。

    胖姑娘央金一直都跟在基本原谅了她的索波屁股后面,心里不无委屈地应声说:“真是丢脸,真是太丢脸了。”

    但看见蓝工装身体通红站在湖边找不到衣裳,她的脸一下就白了。那些人只是大笑,没有一个人送件衣服给他。这时,蓝工装的身体就由红转紫了。虽然蓝工装出了那么大的一个主意,但央金看得出来,包括老魏在内的那些人,并不真正喜欢他。人们很高兴他从一个足智多谋的英雄变成一个笑料。而且,蓝工装因为怕冷而在湖边蹦跳的时候,脚又被一块锋利的砾石扎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蓝工装从脚上摸到了血,举着沾血的手,大叫起来。

    这个转眼之间就骄傲起来,冷若冰霜的男人,现在,只是一个受到惊吓的胆小的大男孩了。

    央金饱满的胸膛下,一阵暖意冲撞,泪水立即哗哗流出了眼眶。她从一个人身上抢下一件军大衣就跑过去,张开大衣,紧紧地把这个受了冻,更受了惊吓的男人紧紧抱在怀里。她自己紧闭着双眼,沉醉了一般,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感觉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婴儿一样,在她的怀抱里了。

    耳边传来一阵更厉害的哄笑。

    她睁开眼睛,就知道自己再次错了。无端冲动的爱意让她做出了令自己更加难堪的事情。

    睁开眼睛,她就明白,这个世界,除了无可救药的自己,没有一个人需要拯救。她的身体也远没有她心中的爱意那么高大宽广。她张开大衣冲过去,只是到蓝工装腰部以上一点点,大衣也只围住了颀长的双腿,倒是她矮胖的身子难看地吊在那人身上。

    蓝工装清醒过来,一把就把央金推开了。他穿好大衣,走到帐篷门前,又恢复了自信的神情,大叫一声:“卫生员!”

    卫生员拿出药水与雪白的绷带为他包扎伤口。他端坐在那里,微微皱起眉头,目光越过所有的头顶,游移在远处的什么地方。羞愧难当的央金,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从湖岸边站起身子,走到人们视线底下来了。

    索波抖索着嘴唇,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张洛桑怀里揣着沉重的赃物,慢慢挪过身来,对他说:“队长,叫女人们回去吧,洁净的神湖边上,女人不能久呆。”

    索波伸出手指:“你,你还在,还在胡说什么神湖!”

    “他们眼中,这个湖不是神湖,所以,他们可以炸它。

    但在我们眼中,它还是神湖,不能让不洁的女人玷污了,还是让她们走开吧。“

    索波咬着牙说:“好吧,叫她们走,免得在这儿帮不上忙还添乱!”

    队伍里女人不多,只等他这句话,便扑到湖边,拉起央金,小跑着离开了湖边。转眼之间,身影就遁入林中看不见了。这时,大家都听到了央金摇曳而起的哭声。

    这母兽咆哮一样的哭声里,蓝工装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立即就白了。

    索波也像被锥子扎破了气囊,咝咝漏完了气,慢慢蹲下泄了气的身子。

    所有的人都被这伤心绝望的哭声震住了。而在哭声止住的时候,远去女人的美丽而悲情的歌声在林中响起:

    我把深情歌声献上的时候,

    你的耳朵却听见诅咒:

    我把美酒献上的时候,

    你的嘴巴尝不出琼浆:

    我的心房为你开出鲜花的时候,

    你却用荆棘将我刺伤。

    下午的阳光,落在湖上,转了向的风吹动了湖水,所有人都满眼金光。

    听着这歌声,老魏深深叹息。索波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蓝工装面前,手就紧压在腰间的刀上。蓝工装嗫嚅着说:“我怎么会想到她这么认真呢?要是早知道她这么认真,我就不会去招惹她了。”

    老魏把索波拦腰紧紧抱住,嘴巴却在他耳边轻轻说:“这么关键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要前途了吗?”这样的话真是管用,索波的身子立即软了下来。老魏又对领导说:“这样做法,严重影响藏汉关系,工农关系。”

    领导厉声说:“随意冒犯少数民族兄弟的风俗习惯,你要深刻检讨!”

    事情提到这个层面,蓝工装心里的愧疚便消失了,只觉得一身轻松,有些油腔滑调地说:“是,我检讨,深刻检讨。”

    下午的山风吹在身上很有些凉意了,领导等得不耐烦,说:“既然我们都做好了准备,大火最好在天黑前过来。”

    这时,离天黑最多还有三个小时,看看远处的大火,反倒不像往常那样咄咄逼人了,这时,正从容地爬上对面的山岗。看那样子,一定是要磨蹭到半夜才肯到达。

    老魏说:“你怕的时候,它急,你真做好了准备,它倒慢下来了。”

    蓝工装又检查了一遍装上炸药的洞,和从炸药上引出来的线,说:“其实,它就是晚上过来,也没有什么。只是半夜里就看不见大水决堤,飞泻而下的奇观了。”

    这段时间,本来比较沉默寡言的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这么高的山上,本来就有些缺氧,他再这么不停顿地说啊说啊,自己都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他知道自己不想停下来。他要从内心深处把对那个胖姑娘的愧疚之心赶走,忘掉。他听不懂那歌词唱得是什么,但他听得懂那曼妙歌声中的悲伤与绝望。他听不懂那词:我的心房为你开出鲜花的时候,你却用荆棘将我刺伤。

    他听不懂那歌词,那歌声照样荆棘一样将他剌伤了。他一个劲说啊说啊,终于弄得所有的人都逃离了,只有一个大好人老魏还留在他身旁。他说:“不是说这些人他们都是随随便便睡觉的吗?我只是跟她开开玩笑,摸了她几下。”

    老魏是这些人中间的山里通:“问题是她不是只想跟你睡觉,她对你动感情了。这些人我也弄不懂。他们真的可以嘻嘻哈哈乱玩笑乱睡觉,但一动情,那真不得了,杀人放火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明明是她在勾引我嘛。”

    “可是汪工你自己也没有经得起考验嘛。你这样的人是要干大事情的,可是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不容易经得起考验。”

    这时,专案组那三条灰色的影子现形了。

    在机村人多年后的传说中,这三个人是突然之间就获得了隐身术的。但在当时,他们只是十分坚定地投入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之中,所以,身上的光亮与色彩都一点点消褪。人所以引人注目,靠得就是那种生命亮光与色彩。

    他们好像找到了身体内部的某个神秘阀门,轻轻一拧,生命的热力便低下去低下去,然后,就把自己变成了三个时浓时淡的阴影。执行跟踪与窃听任务时,那灰影几乎淡到看不见。到了某个时段,那种灰色就凝聚起来,变成人形,准时出现在领导身边,开始汇报工作进展。

    现在,这三个人又现形了。

    和往常一样,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是从地上,还是从天上来的。总之,就像他们平时出现时一样,就那样一下就在人们眼前了。心里有鬼的人,一看到他们总会感到身上发冷,手脚发麻。但这一回,他们显形显得很鲜明实在。好像从此以后,就不再需要隐身潜行了。

    这回,他们不是贴到领导身边悄声耳语,而是双脚并拢,举手敬礼,声音洪亮地说:“报告!我们追踪到那个逃犯了!”

    领导就喊:“把这个反革命纵火犯带上来!”

    他们脸上身上鲜明的色彩又开始往灰色过渡:“报告,他已经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人也要带来!”

    “可是,可是,那个地方已经烧起来了。”.确实,大火早已点燃了那片林子,着火的林子又把江村贡布喇嘛布下的火葬柴堆点燃了。机村历史上,还没有人有整片林子都来为一个人火葬。这时,大火已经把那片林子烧成了一片焦炭。巫师多吉和那个烧得很透的柴堆变成的灰烬正在慢慢变冷。风打着旋,一撮撮地把灰吹散开来,又扬到天上。火从多吉盘坐着的身体下部往上烧,所以,他下面的部分被烧得干干净净,但头盖骨却完完整整的陷落在灰烬中,风把那些灰烬轻轻拂开,那曾被烧得滚烫的头盖骨就慢慢浮现出来。骨头遇风冷却,铮铮响着,开出一条条裂纹。像多吉那样的巫师,可以从这头骨的裂纹上,占卜未来的休咎。但他自己就是最后一个巫师了。不但那裂纹再无人来猜详,就是这裂纹起处,那金属般的铮铮呜响,也只有空山听见。甚至空山也不能听见。因为满山火焰走过后,那么多的岩石都在遇风冷裂,都发出诤诤琮琮比小溪奔流还要好听的声响。

    领导说:“这个人就这样逃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了吗?”

    三个灰影贴上了领导的耳朵,四周的人只听见他们最后一句,“他们居然还给他送葬!”

    “这两个坏人就交给你们了!”

    “是。”

    三个人又变成影子,隐人黄昏,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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