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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那是一个疯狂的夏天。

    游街的时候,导演苏小艺是挨骂最多,挨唾沫星子最多的一个!因为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的是“大流氓大右派苏小艺”!在民间,作风问题是最让人看不起的,他这“大流氓”的牌子一挂出来,挨打的机会就比旁人多多了!有些妇女甚至用西瓜皮砸他!

    最让苏小艺羞愧的是,王玲玲竟然为他也受了牵连。崔卫东竟然把大字报贴在了玲玲宿舍的大门口!那天玲玲起来一看,门上贴着一张大字报,大字报上竟还挂着一双破鞋……

    就在这天的早上,青年演员王玲玲割腕自杀了!

    这一下惊动了全团的人。由于发现得早,玲玲被送进了医院,最后还是被抢救过来了。可是,从此,玲玲被人送回了家中,再也没有回来……苏小艺知道后,两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哭了一场!他甚至高叫着:“杀了我吧!我不是人!杀了我吧!”

    可是,在红卫兵眼里,右派导演苏小艺只是一只“死老虎”,可“死老虎”也是要打的。于是,他也被关起来了,就关在隔壁的一间四室里。这间四室是由女厕所改的,比较小,只有二三平方的样子。苏小艺被关进来后,开初,他像死人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由于地方太小,他根本就伸不开腿,过了一会儿,当他站起来时,又像狼一样,在这只有几平方的国房里走来走去……他毕竟当过右派,是住过几年监狱的,心里并不那么怵。所以,他对自己说:我要锻炼。我必须锻炼。

    当他走了几个来回后,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这时,他灵机一动,两手抓住窗上铁栏,竟然背起诗来:

    既然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上帝,

    噢,父亲!都要你的女儿死亡,

    既然你用誓言取得了胜利——

    请用刀刺进我祖开的胸膛!

    相信吧,我的父亲!相信这句话:

    你的孩子的血是纯净的,

    它和我祈祷的福泽一样无瑕,

    它纯净有如我最后的思绪……

    在国室,大梅本已下定了要死的决心,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可当她抓住那根已绑在窗棂上的绳子,却突然听到了苏小艺背诗的声音!一时,她热泪盈眶!她心里说,老苏,这不是老苏么?!天啊,真是老苏!

    可是,大梅实在是不想再受这份罪了,她嘴里仍然说:“死吧,叫我痛痛快快死吧!”

    然而,就在这时,黑头提着一个饭盒走进了关押人的院子……

    只听一个红卫兵高声叫道:“站住,干啥呢?!”

    黑头闷闷地说:“送饭。”

    那红卫兵看了他一眼,说:“放下吧。”

    黑头探身往里边看了看,那人立刻说:“快走,快走!看啥呢?都是坏人!不准看!”

    此刻,黑头突然放开喉咙,高声喊道:“大梅,好好活着!我等你出来!”

    立时,有七八个红卫兵吆喝着赶出来,把黑头推推搡搡地哄走了!黑头一边挣着身子,一边吼道:“推啥推?老子也是贫下中农!”

    大梅听见喊声了,那是黑头在叫她,那是她大师哥在叫她,她真想死啊!可是,她迟疑了一下,手里的绳子却慢慢地松开了……

    大街上,仍然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街口的大喇叭里,仍播送着大批判文章……

    大梅已先后游了八次街了!每次游街回来,她都头疼欲裂!这时候,她已不再害怕“展览”了,也不觉得丢人了,反正已经这样,不要脸就不要脸吧。可她仍是一次次地动着死的念头,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呀!那样的人格污辱,那样的折磨,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的头发已经快要被人揪光了,她脸上一次次地被人泼上墨汁!她甚至不敢看自己的脸,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牛鬼蛇神”,是不齿于人类的“狗粪堆”了!当把那些揪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挂在墙上的时候,她又一次在心里升起了死的念头。可是,她四室里的那根草绳已被人搜走了,她连死的权利都丧失了!

    她多想给人说说,她不是坏人,她是一心跟党走的,她给周总理唱过戏,她给那么多的人唱过戏……她真不是坏人哪!可是,谁听她说呢?夜里,她睡不着觉,就一次次地慢慢扶着墙站起来,身子倚靠在墙上,一点一点地练着往上抬胳膊,她的胳膊被人扭伤了,每抬一下,都钻心地疼痛……她心里说,我老亏呀,我得活着,我得活到能说话的一天,到时候,我一定要跟人说说!

    于是,她开始了顽强的练习。四室里边的墙上,已划出了好几个道道,那是她一次次顽强练习后,胳膊能抬到的地方……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她也试着伸一伸腿脚……

    她心里说:黑哥说了,我是个戏!活着是戏,死了也是戏!

    人已到了这份上,就做个戏吧!

    这天上午,大门口突然传来了喧闹声!

    仿佛是突然之间,大约有一二百个农民忽一下拥了过来,领头的正是大营村的二怪。二怪胳膊上戴着一个红卫兵袖章,气汹汹的领人冲到了这个关押文化艺术界坏人的地方。

    把门的红卫兵拦住他们说:“干什么?干什么?!”

    二怪故意伸了伸胳膊,把胳膊上戴的红卫兵袖章展了展,大声说:“干啥?抓人!”

    把门的人顿时慌了,说:“抓谁?!”

    二怪说:“抓谁?抓申凤梅!她在我们那儿放过毒,我们要把她揪回去批斗!”

    把门的红卫兵一听,说:“噢,一家人,一家人。革命不分先后,我们也是要批斗她……”

    二怪说:“我们贫下中农坚决要把她押回去批斗!肃清她的流毒!你快把人交出来吧。”

    把门的说:“批斗可以,是不是让我请示一下?”

    二怪一挥手说:“都是造反派,还请示个屁!押走!”没等他的话落音,农民们忽的一下全拥进去了……

    进了院,二怪领人把门打开,在一片口号声中,他把一顶事先准备好的“高帽子”戴在了大梅的头上,众人围着她,一边走一边高呼口号:“打倒申凤梅!打倒大戏霸!

    就这样,在众人的簇拥下,大梅糊糊涂涂地被他们押走了……

    几百人忽拉拉地在大街上走着,他们一边走一边呼着口号,一时谁也闹不清这些农民到底要干什么。可是,当他们来到郊外的一个路口上时,二怪一招手,众人都站住了,此刻,只见有一辆马车从西边赶了过来,很快地停在路边上……到了这时,二怪警觉地四下看了看,说:“快,快!”说着,他把胳膊上的红卫兵袖章往下一取,随手装在了裤子兜里,而后把那只纸糊的高帽子从大梅头上取下来,说:“大姐,让你受苦了!快上车吧、”

    到了此时,大梅这才醒悟过来,她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众人,一句话没说,泪先下来了……

    二怪急切地说:“大姐,此地不可久留,快上车吧。回去再说……”说着,他招呼人把大梅搀到了马车上,而后,他跳上马车,亲自扬鞭赶车,在几百个农民的簇拥下,飞快地往大营村赶去!

    大梅被大营村的农民救出来了。

    其实,这招险棋是老支书一手策划的。

    她被接到大营村之后,被人悄悄地安排在羊圈后边的一个小屋里。这小屋虽然破旧,但屋子里却打扫得很干净,靠墙的地上已铺上厚厚的干草,一盏新买的玻璃灯擦得锃亮。靠里边的地方,还有一张土垒的炕桌。饭早已做好了,是大梅最爱吃的芝麻叶面条,外加一盘炒鸡蛋。大梅是含着泪吃下这碗饭的。她觉得一生一世都没吃过这么好的饭。

    老支书吸着旱烟在她对面坐着,看她吃完饭,老人吸完了烟,把烟灰磕在地上,而后才说:“梅呀,外头风声紧,委屈你了,就暂且在这羊圈里住一段吧……”

    大梅说:“大伯,要不是你们,也许我就……”

    老支书说:“闺女呀,可不敢瞎想。这人哪,谁没个三灾六难哩?想开些吧。人得往宽处想,你想想,有多少人听过你的戏呀……”

    大梅长叹一声,说:“我做梦都没想到,我成了坏人了……”

    老支书说:“现今,这世事,我也唬不透了。按说,这外头乱哄哄的,到底是咋回事呢?许是朝里出了奸臣了?……依我看,怕是朝里出奸臣了。”

    大梅不语,因为她想不明白……

    老支书说:“你是唱戏的,你会不知道?自古以来:奸臣当道,这忠臣就没好果子吃。那岳飞,岳王爷,十二道金牌传他,不活活让奸臣害死了么……”

    这时,二怪又端着一碗鸡蛋茶走进来,他说:“大姐,乡亲们都要来看你,叫我挡住了,我是怕跑了风……你再喝碗茶吧。”

    老支书却命令说:“二怪,你立马给我进城一趟,给你大哥捎个信儿,别让他急。就说人在我这儿,让他放心吧。”

    二怪应了一声,刚要出去,老支书又叫住他说:“你给民兵交待了没有?你大姐在咱这儿住着,民兵要昼夜巡逻!出了事,我可饶不了你!”

    二怪说:“放心吧。我都交待过了。”

    这天夜里,草屋前边的羊圈里忽然传出了悠扬的胡琴声……

    听到琴声,大梅从茅屋里走了出来。月光下,在露天的羊圈里,是瞎子刘在拉胡琴呢。琴声像水一样,如泣如诉,连羊儿都静静地卧着,仿佛也在倾听。

    瞎子刘拉了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默默地说:“梅,回来了?”

    大梅哽咽着说:“师傅……”

    瞎子刘伸出两手:“你过来,叫我摸摸。”

    大梅走到瞎子刘跟前,慢慢地蹲了下来……

    瞎子刘的手在夜空里摸了一下,先摸住了她的脸,而后,又摸了摸她的两个肩膀,喃喃说:“让他们打坏了吧?”

    大梅说:“……不要紧,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瞎子刘两手停在半空中,沉吟片刻,说:“梅,我问你,你是个啥?”

    大梅说:“戏,我是戏。”

    瞎子刘说:“既然你心里清亮,我就不多说了。戏么,就是让人听的。人家愿听,咱就唱。有一个人听,咱就给一个人唱,有两个人听,咱就给两个人唱……人家真不愿听,咱就不唱。你没听人说么,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说白了,也都是戏。”

    大梅望着瞎子刘那像桔井一样的双眼,说:“师傅,你的话,我解不透哇!”

    瞎子刘说:“解不透你就别解。这人世上,忠忠奸奸的,都是留给后人唱说的,凡唱出来的,就是文化了……你看那庄稼人,说起来大字不识,可提起岳飞,可以说尽人皆知,说起秦桧,呸,也是无人不晓啊。啥道理?这都是艺人们一代一代唱出来的……”

    大梅望着师傅,久久不说一句话……

    瞎子刘说:“人活一世,啥能留下来?只怕是啥也留不下来,只有这口传的东西,可以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瞎子刘又说:“梅呀,你记住,活着,你是戏,是一张嘴。死了,你就是灰一堆。”

    终于,大梅说:“师傅,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死了。”

    瞎子刘又操起胡琴,对大梅说:“妞,我再给你拉一曲《满江红》,你好好听……”说着,他就拉起来,拉着,他口诵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听听,这多大的胸襟哪!”

    大梅认真听着这曲《满江红》……一时感慨万端!

    夜深的时候,瞎子刘提着那把胡琴去了。然而,瞎子刘的话,却让大梅一夜都没睡好。

    这天中午,在村头的大槐树下,老支书正蹲在一个大石磙上抽旱烟,二怪就凑凑地走过来了。他往旁边一站……那眼里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

    老支书仍耷拉着眼,在那儿蹲着,什么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二怪终于憋不住了,说:“爹,这成天开会,念那啥子文件,社员们可都开烦了呀。你说咋办?”

    老支书吸着烟,仍是一声不吭。

    二怪挠了挠头,又说:“爹,你看,咱能不能想个办法,把这会开得活泼一点?比如说……”

    老支书乜斜着眼看了看他,笑了,说:“你个鳖儿,又想啥孬法的吧?”

    终于,二怪急了,说:“爹,我明说吧,大姐她在咱村住着,大家都要求说……?”

    老支书把烟一拧,突然说:“说啥?打住。你是想给我惹事的吧?!”

    二怪说:“咱可以偷偷的搞,不让人知道么。”

    老支书说:“没有不透风的墙。”

    二怪气了,也往地上一蹲,说:“那按你说,一点办法儿都没有了?”

    老支书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过了好久,他才说:“这批斗会嘛,还可以开……”

    二怪一怔,说:“批斗?批谁?……”紧接着,他眨了眨眼,突然一拍腿,高兴地说:“明白了。我明白了。”

    老支书嗔道说:“我看你老不成稳。我啥也没说,你明白啥了?”

    二怪笑着说:“我知道你啥也没说,反正我明白了。”说着,扭头就跑。

    片刻,村里的钟声就响了……

    这天晚上,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到大队部开会来了,当然是“批斗会”,很严肃的:人们齐聚在一个很大的院落里,院里的树上高挂着两盏汽灯,院外还有四个民兵背枪站岗;四周还有背枪的民兵在放“流动哨”……

    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人私下里小声说:“今儿个是叫看戏的?”

    有人马上制止说:“可不敢乱说。是会,是开会哩。”

    说是“批斗会”,可会场前边却明明摆着一根长凳子,凳子上坐的是大梅和带着胡琴的瞎子刘……

    这时,只见二怪走上前来,摆了摆手,高声说:“静静,静一静!别吭了,都别吭了!今天,咱们开个会,啥会呢?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是批斗会!啊!不管哪个鳖孙问,咱开的都是批斗会。谁要多说一句,我掰他的牙!听清了么?!”

    众人马上应道:“听清了!”

    正说话间,二怪突然走过去,搀住人群里的一位老人说:“三爷,你坐前头。”说着,把他拉到了前边的一个蒲团上。老人说:“不是有戏么?”

    二怪马上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会,是会。开会哩!你坐这儿听吧。”

    人群里立时有了笑声!

    二怪脸一嗔,说:“别笑。笑啥笑?严肃点,咱开的就是批斗会!毛主席不是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咱是文斗。下边,如果大家听‘会’听得高兴了,高兴了也不能拍巴掌。咋办呢?这样吧,要是实在忍不住,你就举举拳……”说着,二怪举起一只手,说:“就这样。再高兴了,就喊一声‘打倒’!只准这样啊?!”

    二怪说完,几步走到大梅跟前,小声说:“大姐,老少爷们老想听你唱唱,你就唱两段吧。没事,我都安排好了。”

    这时,大梅站了起来,她走到众人面前,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未开口,泪先流下来了……

    立时,人群中举起了森林般的拳头!

    大梅说:“老少爷们,既然大家愿听,我就唱一段《卖箩筐》吧。”

    片刻,瞎子刘拉了一段过门,大梅跟着就唱起来了……

    这时,村街里一片静寂,村头村尾,到处都可以看到民兵的身影……唯独老支书一人在村头的黑影里蹲着,那里闪着一个时明时暗的小火珠!在他的脚下,还卧着两只狗!狗眼里闪着一片绿光!

    风一阵阵地刮着,村街东头,偶尔会飘来一片“打倒”声……老支书心里说:不管谁来,我都在这儿候着呢。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天,小刘庄的刘支书就赶来了。这是个极精明的人。他先找二怪,见了二怪,他啥话都不说,先是扔过一支烟,而后就笑眯眯地望着他。望得二怪有些发毛了,才说:“二怪,你媳妇可是俺庄的。平时,有个啥事,可从没让你掉下吧?……”

    二怪说:“别绕了,丈哥,有啥事你说吧。”

    刘支书说:“你个小舅!那我可开门见山了?”

    二怪说:“救(舅)?不救你你早死牛肚里了。我看哪,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说,有话说,有屁放。”

    刘支书说:“前后村,都是亲戚。谁还不知道谁呀?”

    二怪很警惕地说:“那是。”

    刘支书说:“那我就直说了,问你借个人。”

    二怪笑了,说:“这好办,大营一千多口,随你挑!”

    刘支书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一千多口我一个也看不上,我就借一个人!”

    二怪把刘支书给他的那支烟夹在了耳朵上,又低下头去卷烟,他拧好了一支,叼在了嘴上,而后才说:“你要是看不上,我就没法了。”

    刘支书说:“你也别给我打哑迷。你是借不借吧?”

    二怪说:“你看看,你要借人,我让你随便挑,这还不够意思?”

    刘支书拍了拍他的肩,说:“兄弟呀,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借还是不借?”

    二怪脸一变,说:“丈哥,说赖话哩不是?你要是说这话,我也豁出去了!大营一千多口人,要是真摔出去,哪一罐都是血!”

    刘支书忙解释说:“兄弟,兄弟,你领会错了。我是那种人么?小刘庄虽没你大营人口众,我敢说,也没一个孬种!”

    二怪警惕地说:“那你是啥意思?”

    刘支书说:“都是明白人,我也不转弯子了。跟你借一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哪,我让我媳妇回来做抵押!这行了吧?”

    二怪仍装作不明白,说:“你不就借个人么?我刚才不是答应你了么?”

    刘支书说:“借人不假。别的我不借,我就借一个人……”说着,他往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大梅。”

    二怪也往四周望了望,小声说:“你听谁说的?”

    刘支书说:“兄弟,求求你,别难为你哥了。大梅的安全,你尽管放心。少一根汗毛,你拿我试问!我准备了五十个基干民兵,都是棒小伙,咋接走的,咋给你送回来!”

    二怪不吭……

    刘支书急了,说:“哪怕去唱一场呢?这可是你丈母娘的主意……”

    二怪直直地望着他:“这可不是小事。传出去……”

    刘支书一再保证说:“放心吧,兄弟,你尽管放心!”

    二怪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你黑晌来吧。”

    刘支书站起身来,说:“这才够句话。”

    当晚,小刘庄就派民兵把大梅偷偷地接走了。

    当天夜里,钟声响过之后,在小刘庄的牲口院里,又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人群里不时传出低哑的咳嗽声……

    片刻,有人匆匆走了进来,低声说:“接来了吧?”

    有人耳语说:“来了,来了。”

    立时,就有人把点亮的一盏汽灯挂在了一根木桩上……待牲口院有了亮光之后,刘支书就大声说:“小刘庄现场批斗会,现在开始!请,请……”

    于是,大梅和瞎子刘一前一后地走了上来……

    接着,又有人大声宣布说:“批斗会第一个节目:清唱《李双双》选段!”

    在灯光下,大梅上前一步,深鞠一躬,说:“老少爷们儿,我是个罪人,本来是不该放毒的,可大家想听,我就唱两句,请大家多批判……”说着,她清了清喉咙,待瞎子刘的弦子一响,就跟着唱起来了……

    等大梅唱完一出,黑压压的拳头就举起来了!接下去,马上就有人上前宣布说:“批斗会第二个节目:清唱《红灯记》选段!”

    大梅再接着往下唱……

    在黑暗中,乡亲们听着听着心里反而酸酸的,心里说,这么大的名角,唱个戏,咋就像小偷样?!……

    到了深夜时分,一群背枪的民兵在村头等着送大梅上路……村里的一些老太太依依不舍地把大梅团团围住,有的手里掂着一兜鸡蛋;有的提的是一竹篮油饼;有的拿的是刚从地里摘的黄瓜、西红柿、西瓜、甜瓜、莱瓜……她们把这些礼物装在一辆马车上,一个个动情地拉住她的手说:

    “梅呀,让你受屈了!”

    “闺女呀,啥时候再来哪?”

    “你看看,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梅,你可要想开些,不管日出日落,你看看,还是一地大月明!”

    这时,刘支书说:“别扯唠了,让大梅走吧。改天咱再请……”

    于是,乡亲们依依不舍地看着大梅和瞎子刘上了马车(前后,都有民兵护驾)……

    自从小刘庄把大梅借去开了“批斗会”后,往下就再也闸不住了。来大营探风的人像走马灯似的,来了一拨又一拨……

    一天上午,二怪刚从公社开会回来,就见田野里突然多了五惧牲口!牲口正在犁地呢……

    二怪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停住!停住!哪村的?你们是哪村的?干啥呢?这是干啥呢?!”

    这当儿,一个戴草帽的中年人说:“二怪,咋,不认识了?”

    二怪看了看他,诧异地说:“老司?司队长,你,你咋来了?这、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gg#司的队长说:“哪一出?《借东风》。你看,这犁都扎下了。俺司台总共五惧牲口,全来了,给你连干三天,咱来个工换工,咋样?!”

    二怪说:“不敢。不敢。啥意思?你这是啥意思么?!”

    老司说:“兄弟,司台离你这儿也就一二十里地,扯起簸箩乱动弹,说起来可都是亲戚。不管咋说,这犁是扎下了,你看着办吧!”

    二怪大声说:“停住,停住。赶紧给我停住!”

    可那些犁地的根本不听他的,只管吆喝牲口犁地……

    二怪无奈说:“不就是换一个人么?”

    老司说:“对。换一个人。兴恁偷也兴俺偷。”

    二怪说:“偷谁?”

    老司很干脆地说:“大梅。”

    二怪看着老司,老司却看着在田野里犁地的那五惧牲口……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二怪叹了一声,说:“我爹要骂死我了!”

    于是,就在当天下午,司台小学突然宣布放假半天,饭时,校院门口处民兵就站上了双岗!……

    午后,一村的老老少少齐聚在校院里,一个个都长伸着脖子;大人身上驮着孩子,人像是一摞一摞地叠着……司台可是个大村哪!

    在校院的台子上,大梅在台前唱《扒瓜园》的唱段……瞎子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板一眼的用二胡给她伴奏……

    大梅刚唱了一段,突然之间,门口处陡然传来了一声吆喝:

    “狗来了!”

    立时,会场里也跟着一声声往里传:“狗来了,狗来了!……”

    说话间,就有两个民兵跳上台去,先是扶住大梅,而后快速地给她戴上了一顶事先就准备好的、纸糊的高帽子,附耳小声说:“大姐,委屈你了……”

    大梅点点头小声说:“没事,没事。”

    紧接着,村里一个叫“司铁嘴”的中年人,头一摇一摇地走上台去,他一边走一边把一个红袖章戴在胳膊上,上台后,立时就大声唱说道:“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雨化为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接着,他又捋了一下头发,背诵道:“修正不修正,全靠主义正,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

    此时,下边忽然有人喊道:“你说那是恁娘那脚!”

    “哄!”一下,人们都笑起来了……

    就在这时,门口有几个穿制服戴红袖章的人进来了!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地望着众人,有的还招招手……

    站在台上的司铁嘴,胳膊一伸,紧着就呼起口号来:“打倒李天保!”

    众人都跟着他高呼:“打倒李天保!”

    司铁嘴又呼:“打倒诸葛亮!”

    众人跟着喊:“打倒诸葛亮!”

    司铁嘴:“诸葛亮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众人跟着喊:“诸葛亮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在一连串的口号声中,那几个身穿制服的人走上前来,一个领头的人招招手说:“好嘛,好嘛,贫下中农的觉悟很高嘛!继续开,继续……”

    站在一旁的司队长给“司铁嘴”使了个眼色,“司铁嘴”张嘴就来:

    “好,我就继续批!我们二队,有个人看老戏看傻了,咋看傻了呢?有一出戏叫做《墙头记》,那毒害深着呢!他娘说,你真学那《墙头记》哩?他说,我就是学那《墙头记》哩!你咋着?他娘说,你早说这话呀。他说,早说咋着?他娘说,早说?早说我早把你填尿罐里溺死了!……”

    “哄!”人们又笑了。

    司铁嘴马上说:“严肃点!笑啥笑?这是批判!——”

    人们还是笑!

    这当儿,老司小声对那些穿制服的说:“主任,去队部吧,饭都备下了。”

    那领头的就说:“好啊,好。你们继续开……”

    当那些人走了之后,门口就有民兵喊道:“走了,走了,狗走了!”

    立时,“司铁嘴”招呼说:“弦子。赶紧,赶紧,弦儿!”

    于是,有人给大梅摘下了那纸糊的高帽子,瞎子刘就拿着二胡又从后边出来了……

    “司铁嘴”就大声宣布说:“批斗会接着开始,下一个节目——”

    于是,众人都举起了森林般的拳头!!……

    从此,在广袤的平原上,流动着一支所谓的“批斗小分队”。这支小分队由三人组成,一个是所谓的批判对象,大梅,一个是拉胡琴的瞎子刘,另一个就是司家庄那位有名的“司铁嘴”了。他们在武装民兵的押送下,从这个村转移到那个村,每到一个地方,都受到了老百姓极为热烈的欢迎。特别是人冬以来,场光地净了,田里也没什么活计了,这个“批斗小分队”就更忙了,他们几乎是每天都要换地方,就这么一村一村地“批”下去了……

    在乡村的土路上,乡人们一看到背枪的民兵一队一队的在路上走着,在民兵中间夹着的是大梅和背着胡琴的瞎子刘,还有那位戴红卫兵袖章的“司铁嘴”……就有人飞快地跑回村去,说:“来了!来了!”

    就这样,大梅常常从这个村被移交到另一个村,在村与村之间,交接仪式十分郑重!民兵们一个个扛着枪,那神情像是在完成一个至高无上的任务:

    前宋村……

    后寨村……

    王庄村……

    小集村……

    在交接的时候,村东、村西,不时有民兵在喊:“口令?”

    一个道:“批。”

    一个回道:“判。”

    送行的民兵会郑重地说:“送到三人!”

    接“批判小分队”的民兵也十分严肃地回道:“实到三人!”

    然而,在田野里,地边上,灶房里,女人们却一个个相互交头接耳地相互传递着这样“个消息:

    “哎,有戏。”

    “有戏。”

    “黑晌儿有戏!”

    整整一冬一春,大梅在不同的时间(或是晌午头儿、或是半夜里、或是月光下、或雨天的炕烟房里),在不同的场合(批斗会上、学习会上、赛诗会上等),在不同的地点(高粱地里、小树林里、麦场上等),以不同的装束(有戴“高帽子”的,有挂打“X”纸牌子的,有画黑了脸的等)一次次地给农民们演唱……

    她也常常为那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专注的、兴奋的脸而感动……

    司家庄的那位“司铁嘴”说:“值了,值了,我这一辈子也真值了!跟着大姐你,我吃了多少油馍呀!一嘴油!”

    后来,风声慢慢地就传出去了,连城里人也听说乡下有这么一个“小分队”……于是,突然有一天,一辆吉普车停在了大营村的村口。从车上走下几个穿绿军衣的人,领头的却是崔卫东!

    崔卫东带着三个戴红袖章、身穿绿军衣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大队部。在大队部里,崔卫东十分神气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张戴着红色大印的纸,就那么在二怪眼前一抖,说:“交人吧!”

    二怪故作糊涂地说:“交人?交谁呀?”

    崔卫东说:“大戏霸申凤梅。我们要带回去开批斗大会!”

    二怪说:“那可不行,我们这儿正批着呢。”

    崔卫东用手点了点那张纸,说:“你看好,这上边盖的可是地区革委会的大印!你负得起这个责任么?!”

    二怪说:“我不管你啥印,我又不认字儿!”

    崔卫东气呼呼地望着他,说:“你?!你竟敢……”

    二怪站起来说:“我怎么了?告诉你,老子三代血贫农!你给我说说,你是啥成分?!”

    崔卫东气得转了一个圈,他扭头一看,门外站满了民兵……于是,他说:“好!你等着,你等着!”说完,对他的手下说:“走!”

    二怪却说:“不送。不送。”

    崔卫东等人走后,二怪匆匆地来到了大队部后边的牲口院。这里还有一群外村人等着他呢……二怪一走进来,立时就被众人围住了。他们拥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

    “怪,可该轮到俺郭庄了吧?”

    “坟台,该轮坟台了吧?”

    “霍庄,霍庄排得最早!”

    “曹寨呢?咋也该了吧?!”

    二怪发脾气说:“还喳喳哩,城里都来人了!风都是恁外庄人透的,人家非把大梅带走不行……”

    众人立时喝道:“敢?!”

    二怪说:“咋不敢?!”

    众人说:“他只要敢进村,腿给小舅拧了!”

    可就在当天下午,有三辆大卡车,载着头戴柳条帽的“造反派”气势汹汹地开进了大营!

    车上的大喇叭哇哇响着:“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

    然而,当卡车刚开进村口不久,那车却突然停住了,喇叭也不再呜哩哇啦地响了……站在车上的那些“造反派”们,一个个变得目瞪口呆!在他们的眼前:村里村外,庄稼地里,竟然站满了黑压压的农民,到处都是人脸,人脸像墙一样的沉默着!而且仍有四面八方的农民正源源不断地往这里赶!!……

    于是,车上有人急忙指挥说:“快,快,倒车!回去回去!”

    就这样,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三辆卡车后车变前车,前车变后车,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灰溜溜地开走了……

    此后,再没人敢来抓人了。

    一天傍晚,老支书心事重重地走进了羊圈后边的草屋。进了门,跟大梅打了声招呼,老人就蹲在那里一袋一袋地吸旱烟。他吸了一锅又一锅,大梅看看他,终于忍不住问:“大爷,有啥事?”

    老支书迟疑了片刻,说:“……有个事,我本不想说,唉,算了。”

    大梅说:“大爷,有啥事你说吧。是不是我在这儿……?”

    老支书笑了笑,说:“看你想哪儿去了。好,我说……这个事呢,按说也不算个啥事,可这,唉,过去咱地区的马书记你知道吧?”

    大梅说:“知道。知道。他……咋样?”

    老支书小声说:“人被打坏了!听说,两条腿都给打断了,肋巴整整断了七根,这会儿还在病床上躺着呢……”

    大梅一听,忙问:“那,那咋办呢?有没有危险?!”

    老支书说:“一时半会儿,难说呀。”接着,老支书又说:“那可是个好人哪!”

    大梅试探着说:“那咱……能不能去看看他?”

    老支书把烟掐灭,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事。市面上,现在到处抓他。他呢,这会儿还躲在部队上的一个营房里……头前,有人捎信说,老马疼得受不住了,说了一句话,说他……想听你的戏。”

    大梅立时站起身说:“咱去。咱现在就去!”

    老支书迟疑着说:“闺女,路老远哪!跨着县呢。你的名气这么大,路上万—……老不安全哪?!”

    大梅说:“大爷,我呢,就这一堆了,你也别替我担心。老马是好人,大好人!他都到这一步了,想听我唱两句,我无论如何也得去呀!”

    老支书说:“闺女,不瞒你,他的秘书小元是咱村人,夜里二更天摸来的,天不明就走了……当时,我没敢答应他,我说,风险老大,让我想想再说。就这么愁了一天,还是没想好。我是怕万一出事,无法给群众交待呀!”

    大梅说:“我去。再难我也去!”

    老支书想了想,说:“既然这样,那就去吧。可这……不得带个弦儿?让瞎子刘跟你一块去吧。派民兵吧?少了不济事,多了又太招眼……唉,这样吧,弄挂马车,再派俩民兵,拴上几只羊,只当是卖羊的。梅呀,你执意要去,我也不拦你了,路上可一定小心。路过城里,可千万别进市,走城边上,绕着走……我老担你的心哪!”

    大梅说:“大爷,你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星星还没出齐,大梅跟瞎子刘就上路了,他们在两个民兵的护送下,坐着马车七拐八拐的整整走了大半天,才来到襄县境内的一个部队营房里。进了部队营房的大门,他们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直奔后院去了。

    在几排营房后的有两间小屋……小屋的房门紧闭着,门口还站有岗哨。屋子里的窗户全用黑布蒙着,里边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看上去白发苍苍、身上缠满了绷带,十分的憔悴!

    大梅和瞎子刘在秘书小元的带领下,悄悄走了进来……

    大梅进屋后,急步来到床前,她一把抓住老马的手,呜咽着叫了一声:“马书记,马书记!……”

    这时,马书记慢慢地睁开眼来,苦涩地笑了笑,说:“大梅,这时候,你还敢来?”

    大梅两眼含着泪,激动地说:“马书记,啥时候我都敢来。你忘了,三年困难时期,你派我跟剧团去南阳募粮,救了多少人哪!人到啥时候都不会忘的……人心是秤啊!”

    此刻,马书记也落泪了,他含泪说:“谢谢。谢谢你能来看我……嗨,我也做过错事呀!”

    这嗨,秘书小元走上前,低声对大梅耳语了几句……大梅就对马书记说:“马书记,我既然来了,你想听啥,我给你唱几句。”

    马书记沉吟了很久,最后,他含着泪说:“大梅,谢谢,谢谢你!……”接着,他长叹了一声,说:“我是太喜欢你的戏了,就《收姜维》吧。”

    大梅稍稍迟疑了一下,说:“好。我唱!”

    这当儿,秘书小元走上前来,附耳说:“大姐,这,合适么?会不会给你添麻烦?你要是有难处,就唱段新戏吧。”

    大梅擦了一把脸,说:“别说了。人都到这一步了,他想听啥,我就给他唱啥。出了事,我一个人顶罪!”

    瞎子刘一直在一旁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当大梅要唱的时候,瞎子刘这才坐下来定了定弦儿。接着,大梅往前一站,扎好了架式,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地给马书记一人唱起了《收姜维》选段:

    四千岁,你莫要羞愧难当;

    听山人把情由细说端详;

    想当年,长坂坡你有名上将;

    一杆枪,战曹兵无人可挡;

    如今你,年纪迈发如霜降;

    怎比那姜伯约血气方刚;

    今日里,虽说你打回败仗;

    怨山人用兵不当……你莫放在心上。

    ……

    唱这段戏的时候,大梅心里一时翻江倒海,有许多往事涌上了心头。她想起了马连良,想起了袁世海,想起了周总理,想起了她在北京演出时的辉煌,那一幕幕恍若昨日!心说,世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哪?!就这么想着,她心里涌上了一片苍凉。她唱得也很“苍”,唱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那苦味是从她的心底里漫上来的!

    马书记听着听着,满眼满脸都是热泪……

    这时候,只听“咣当!”一声,门突然开了!

    站在门旁的秘书小元顿时吓得目瞪口呆,脸色都变了!……

    这边,瞎子刘正拉得起劲,听到响动,琴声也骤然停了!

    屋子里一片静寂!

    此时,只见有七八个人随着门的响声“唿唿咚咚……”地拥进来倒在了地上!……

    大梅扭身一看,窗户上也全是眼睛!!

    大梅就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有一世纪那么久了!大梅才转过身来,终于,她发现,前后的窗户上扒的全是部队的战士!……

    窗外,晴空万里,操场上,一排战士正在列队操练……

    小屋里,是一片死样的沉默……

    片刻,那七八个摔倒在屋里地上的战士,一个个有点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立正站好,整好军容,又一个个郑重地向大梅敬了一个军礼!而后,一句话也不说,就依次退了出去……

    门,又无声地关上了……

    此时此刻,只听躺在床上的马书记默默地说:“梅,你看见了么?”

    大梅点点头,说:“我看见了。”

    马书记说:“这就是民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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