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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剧团一走,又是两个月,待大梅回到家,已是秋天了。

    她进了家门,“咕咚”一声,把那只帆布旅行包扔在了地上。而后,她两条腿慢慢地往下出溜着,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梅坐在地上,喘了口气,接着就随口说:“哥,给点支烟。”

    话刚落音,大梅立时醒悟了,她满屋望去,四顾茫茫啊!

    大梅瘫坐在地上,自己从兜里掏出烟来,独自点上、吸着……很凄凉地说:“人呢?我哩人呢?”

    没有人,除了墙上挂的那张遗像……一时,大梅心里很酸。想想,亲人们一个个都离她而去,她心里孤啊!

    剧团家属院的二楼上,对着大梅家,住的是青年演员小韩。因为他离大梅家最近,剧团就把照顾大梅的任务交给了他。

    可小韩刚一进门,就被她年轻的妻子抱住了。两人刚结婚没有多久,年轻人,干柴烈火的……很快,两人就拥在了一起!

    接着,门无声地关上了。

    华灯初上,剧团大院里,正是家家团圆的时候,只有大梅家是她独自一人,她仍在屋里的地上坐着,她站不起来了,就那么一直坐着。有几次,她曾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挣扎了好几次,却一直没能站起来……她自己对自己说:“歇会儿吧,就坐这儿歇会儿吧。”

    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天渐渐黑下来了,她也不愿开灯,就那么在黑暗里坐着,她已点了第五支烟了,那个小火头在她眼前一明一灭地闪着……她四下看了看,说:“吃点啥呢?我吃点啥呢?要说也不多饿。等饿了再说吧……”

    这时,她斜着身子,墓地,看见了挂在墙上的皮鞭,她心里说:“哥呀,你要是能抽我两鞭,叫我也听听响,多好!”

    过了一会儿,钟表的响声越来越大了,那“嗒、嗒、嗒……”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她奇怪地望着墙上的挂钟,心里说:“以往咋就没听你响过哪?怎么今儿个特别了?!”

    楼上,小韩家的饭桌上已摆上了丰盛的菜肴……

    妻子说:“吃饭吧?”

    可小韩却魂不守舍地站在窗口处往下张望着什么……他一边张望一边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怎么没有一点动静呢?”

    这时,他那年轻的妻子嗔怪道:“看啥哪?刚回来就……”

    小韩说:“看你想哪儿去了。我是看申老师呢,申老师太孤了!”

    妻子说:“噢,就是,一个人,怪孤的……那,咱给申老师送点饭吧?”

    小韩说:“我先下去看看,申老师好吃芝麻叶面条,我给她下一碗。”

    小韩下了楼,见门是虚掩着的,就直接推门进来了。一进门,见屋子里黑乎乎的,他就顺手把灯拉开了,灯一亮,他发现大梅仍独自一人在地上坐着,眼前已有了一堆的烟蒂……

    小韩忙说:“申老师,还没吃呢?我给你下碗面条吧?”

    大梅看了看他,说:“小韩,你咋来了?赶紧回去吧。出去快俩月了,刚进门,你又出来干啥?回去陪你媳妇去吧。”

    小韩说:“没事。我来给你下碗面。”

    大梅说:“不用,我歇会儿再说。去吧,你去吧,赶紧回去。”

    小韩无奈,只好走了。

    大梅又坐了一会儿,才慢慢、慢慢地扶着墙站起身来。她走进里屋,对着老黑的遗像说:“哥,吃啥?芝麻叶面条?今儿个我有点累,就不擀了吧?”说着,她身子一挪,就和衣躺在了床上……”

    夜很静,大梅就大睁着两眼躺在床上,她太乏了,可就是睡不着。她说:“老黑,咱俩说说话吧?……”片刻,她长叹一声,“老了呀,我也老了,快唱不成了……”

    夜深了,小韩和妻子双双躺在床上,亲热过之后,两人都有些乏了,谁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相互注视着……

    片刻,小韩下意识说:“老婆太孤了。”

    妻子怔了一下,问:“你说谁?”

    小韩说:“老婆,在台上热闹闹的,回到家,就一个人……”

    妻子说:“申老师?”

    小韩说:“嗯。”

    妻子说:“那咋办呢?”

    小韩说:“没法儿。明晚上,我找几个年轻人陪她打打扑克。”

    妻子说:“那也不是长法呀?”

    小韩说:“是呀,她还一身的病……”

    妻子突然坐起身来,说:“给她找个老头,咋样?”

    小韩想了想,摇摇头说:“她这么大的名气,难哪……”

    妻子说:“说难也不难,我们单位……”

    小韩却不耐烦地说:“睡吧,睡吧。”说着,“啪”一下,把灯拉灭了。

    大梅独自一人关在屋里,连吃了六片安定,一连睡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的凌晨,她再也躺不住了,就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这里看看,那里扒扒,到处找吃的……可她找来找去,最后还是在冰箱里发现了一个小碟儿,小碟里有六七颗花生米,她把花生米捏起来,一颗一颗地吃了。

    这天清晨,大梅一拉开门,却见门口抖抖嗦嗦地蹲着一个姑娘……

    大梅诧异地问:“孩儿,你是……找谁呢?”

    那姑娘看见她,忙站起身来,眼里露出了惊喜的目光,说:“申老师?你是申老师吧?我就是找你的。”

    大梅又看了看她,说:“找我?孩儿,你,有啥事?”

    那姑娘说:“我是专程来拜师学艺的。”

    大梅说:“县团的?”

    那姑娘说:“县团的。”

    大梅说:“那个县?”

    那姑娘说:“临平。”

    大梅说:“哟,不近哪。”

    大梅看她穿得很单薄,哆哆嗦嗦的样子,说:“傻孩儿,你咋不敲门哪?就在这门口蹲着?多冷啊!”

    那姑娘低下头说:“我怕打扰您休息。”

    大梅没再说什么,她回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小钢锅,一手拉住那姑娘,说:“跟我走。”

    就这样,大梅拽着这个不认识的姑娘来到了早市上。早市上很热闹,沿街两行,摆满各种卖早点的小摊……

    到了早市,大梅突然问:“哎,孩儿,你给我说,你叫个啥名?”

    那姑娘笑了,说:“申老师,我叫小妹(梅)。”

    大梅猛一怔,眼前一亮,忽然笑起来:“老天爷,我叫大梅,你小梅,这不是我闺女么?!”接着,大梅高兴地说:“好,太好了!孩儿,说,你想吃啥吧?你给我说。”

    小妹羞涩地说:“我……不饿。”

    大梅说:“净胡说!别出出鳖鳖的,想吃啥?说!”

    小妹低下头说:“啥都行。”

    大梅说:“咱喝胡辣汤吧?逍遥镇的胡辣汤,好喝……”说着,也不待小妹回话,就在摊前买了胡辣汤、油条、糖糕之类……卖饭的小贩自然不肯收她的钱,她把钱往摊上一丢,拉上小妹就走。

    回到家,一进门大梅就说:“孩儿,端碗去,咱先吃饭。”

    小妹应了一声,就赶忙去厨房拿碗去了。然而,过了片刻,只听“咕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

    大梅听到响声,急忙跑去,一看,只见小妹已倒在了厨房的地上!

    大梅“哎呀”了一声,慌忙上前。蹲在小妹的身边,叫道:“小梅,小梅!……”

    小妹不应,小妹满脸潮红,已经昏过去了!大梅慌了,先是掐了掐她的“人中”,不见动静,于是她跑到门外,急急地朝楼上喊道:“小韩,小韩!下来!快下来!”

    片刻,只听一阵“咚咚……”楼梯声,小韩披着衣服,跑下来问:“申老师,啥事?怎么了?!”

    大梅说:“快,快送她上医院。小梅病了!”

    小韩一怔,说:“小梅?谁是小梅?”

    大梅摆着手说:“快点吧,快送她上医院,别问那么多了!”

    于是,大梅、小韩跑进屋去,慌慌张张地把小妹背出来;小韩在前边背着小妹跑,大梅气喘吁吁地在后边追着……边跑边说:“快点,快点,能拦车就拦个车!”

    他们匆匆赶到医院,把小妹送进了急救室,一边让医生诊着病,两人又分头去排队交费。大梅正站在一个窗口前举着钱交费呢,小韩突然跑过来说:“申老师,不会是骗子吧?”

    大梅一听,立时就气了:“胡说,骗你啥了?!”

    小韩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可他张了张嘴,又不说了。大梅说:“你去照料她,我交钱。快去!”

    两人在医院里忙活了一阵,终于办好了住院手续,待把小妹送进了病床,输上液,大梅这才松了一口气。

    十点钟的时候,小妹醒过来了。大梅趴在床头上,对她说:“孩儿呀,高烧四十多度,你可把我吓坏了!”

    此刻,小妹眼里已有了泪花,她含着泪说:“申老师,对不起,我给您添麻烦了……”

    大梅说:“看你说哪儿去了。好好治病吧,这会儿,你就是我闺女!”

    小妹叹了一声,含着泪说:“我要是能给你当女儿,那该多好啊……”

    大梅说:“孩儿呀,别难过,你是冻坏了。”

    这时,小妹却突然说:“老师,我这次是专程来拜师学艺的。你能收下我么?”

    大梅看了看她,把饭盒从身后拿出来,说:“先吃饭。你怕是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咱先吃饭。”

    小妹却一把抓住大梅的手,说:“老师,你能收下我么?”

    大梅脸一嗔,说:“要想跟我学戏,吃了饭再说。”

    下午,待小妹退烧之后,大梅说,你好好睡一觉,睡一觉就过来了。待小妹闭上眼后,大梅就上街去了。

    在大街上,大梅在一家一家地串百货商场。凡是卖女式服装的柜台,她都要看一看。在商场里转来看去,她一会儿指指这一件,一会儿又看看那一件,还不时地比划着个头让人家给试,就这么挑来挑去的,很让人家不耐烦。那女售货员说:“是给你姑娘买的?”

    她就说:“是。”

    售货员说:“你让她自己来不得了?这么挑来挑去,你也不知道她要啥样的?”

    大梅最后一咬牙说:“就这两件,我要了。”

    两天后,小妹好些了,大梅把她从医院接到了家里。

    这会儿,两人就真的像母女一样了,在穿衣镜前,大梅让小妹试穿她给买的衣服。小妹大病初愈,脸上仍带着病容,很听话地把新买的秋装穿在了身上……

    大梅问:“孩儿,合身么?”

    小妹说:“合身。”

    而后,小妹转过脸来,默默地望着大梅,而后突然往下一跪,说:“老师,我是两手空空到你这里来的。一进门就病倒了。你给我看病,你给我买衣服,可我现在,兜里没有一分钱……”

    大梅赶忙上前把她拉起来,批评说:“别说废话了,好好站起来!给我唱一段,让我听听!”

    小妹含泪站起身,说:“现在就唱么?”

    大梅严肃地说:“唱吧。”

    小妹站在那里,好久不开口,片刻,她说:“我有点害怕。”

    大梅说:“怕啥?唱吧。”

    小妹说:“我,怕你不收我……”

    大梅说:“唱吧,让我听听……”

    于是,小妹再一次鼓足勇气唱起来……她一连唱了三个戏曲选段;最后,她才唱了大梅最拿手的《收姜维》的选段……

    大梅听着,听着,竟然愣了……她喃喃地说:“像,真像,太像了!怎么跟我年轻时唱得一模一样呢?!”

    小妹唱完后,怯怯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老师的判决……

    小妹等了很久,却见大梅仍是一声不吭,就小声问:“老师,我……?”

    然而,大梅却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她一边急切地往外走,一边说:“等着,你等着……”

    一语未了,大梅已经跑出去了。她先是跑到了导演苏小艺家。一进门,大梅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拉上苏小艺,拽住就走,一边走一边说:“导演,导演,我发现了一个苗子!”

    苏小艺猛一下没悟过来,懵懵懂懂地问:“什么?什么?”

    大梅拽着他,说:“走,走,你跟我走吧。我发现了个好苗子!真的,真的。你一见就知道了……”

    苏小艺手里还抓着一把葱,他走到门口时,才想起把葱下放下,嘴里还不停地问:“啥苗子?多大了?”

    大梅慌慌张张地说:“你去吧,见了就知道了。”

    接着,大梅又忙不迭地跑到了琴师老胡家。她挎着个包闯进门来,又是急火火地说:“老胡,老胡,走走走,你给我帮个忙……”

    老胡说:“你这么急头怪脑的,让我给你帮啥忙?”

    大梅也不多说,从包里掏出一条烟来,“啪”的往桌上一扔,说:“咱也别多说了。你带上胡琴,跟我走!”

    老胡看了看烟,笑了,说:“老申哪老申,你也不说啥事……好,好,我跟你走。”他一边走还一边说:“又靠弦哩?你就不会歇会儿?这回来才几天,是蚰子也得歇歇庵呀……”

    出了门,大梅才说:“你别不知足,我告诉你,我新发现了一个好苗子!让你见识见识!……”

    而后一个个地去请人。到了朱书记家。大梅说:“老朱,老朱,中午我请你吃饭!”

    朱书记笑了,说:“大梅,啥事吧?”

    大梅激动地说:“走,走,我发现了个唱越调的好苗子!你去看看。”

    朱书记说:“在哪儿呢?说走就走?”

    大梅催促说:“走吧,走吧,一见你就知道了。真是个好苗子!”

    朱书记无奈,只得站起来跟她去了……

    就这样,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大梅把全团的业务骨于和行政领导一古脑的全召到了排练厅……

    接着,小妹被大梅领到了众人的面前。大梅指着小妹对众人说:“这是一棵好苗子!”说着,就让小妹上台去,让团里的琴师老胡给她伴奏,让小妹唱上一段让大家听听……

    大梅站在台下,一再给小梅打气说:“别怕,放开唱!”

    于是,小妹一连唱了三个选段……

    众人听了,都暗暗点头……

    大梅扭过头问导演苏小艺:“咋样?”

    苏小艺点了点头,很肯定地说:“是个苗子,很有潜力!”

    大梅接着问:“缺点呢?你说说缺点。”

    苏小艺沉吟了一会儿,说:“缺点么,当然还是有的。年轻人,不成熟不要紧。叫我看,她最大的不足……就是太像你了!申凤梅可只有一个呀!不过,不要紧,她还年轻嘛。”

    大梅说:“老苏,你看得太准了!就是这个问题。小妹呀,有句话,你要牢牢记住:学我者,生;像我者,死!”

    小妹站在那里,很激动、很认真地听着……

    片刻,大梅突然宣布说:“都别走。我说过了,今天中午我请客!去‘好喜来’饭店!大家好好给咱小妹提提意见!”

    苏导演拍着手说道:“好,太好了!今儿中午就吃大梅了!她收了个好徒弟,也该她请客!”

    下午,吃过饭后,苏小艺就跟在大梅的后面,说:“别走,你别慌着走,我有事跟你商量呢。”

    大梅就笑着说:“这饭也吃了,酒也喝了,你一家伙掏我二百多!还有啥事?”

    苏小艺很神秘地说:“哎哎,老申,我看这姑娘的确是个好苗子。咱把她挖过来吧?咱干脆把她挖过来算了!”

    大梅站住了,回身望着他:“挖过来?”

    苏小艺激动地说:“挖过来!咱得把她挖过来!”

    大梅迟疑了一下,说:“人家是县团的,这样不好吧?”

    苏小艺极力劝说道:“这姑娘基础非常非常好。咱把她挖过来,好好培养培养,说不定就是一块大材料!再说了,人往高处走,这对她个人发展绝对是有好处的!苗子呀,这是棵好苗子啊……”

    大梅说:“好是好。人家小妹愿不愿?再说,就是小妹愿意来,人家县团也不会放啊!”

    苏小艺说:“有你老申出马,他不放也得放……”

    申凤梅说:“让我问问小妹再说。”

    苏小艺进一步叮嘱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老申啊,咱团就缺这方面的演员,你看,你年岁大了,小妹来了,起码可以替替你……”

    大梅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就说:“我试试吧。”

    当天夜里,大梅和小妹躺在一张床上,两人像母女一样,身子靠在一起,悄悄地说起了体己话……

    小妹偎在大梅身边,说:“老师,像你这样的大演员,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大梅笑着说:“那我该是啥样?”

    小妹有点羞怯地说:“我也说不好。反正,你的名气那么大,好像,好像……来的时候,我很害怕,怕你不见我……”

    大梅笑着说:“你这孩子,名人就该有架子?啥架子,豆腐架子!——你没听人家说?卖豆腐的搭戏台,架子不小!”说着,两人都笑了。

    片刻,大梅问:“孩儿,你给我说说,最早,你是跟谁学的?”

    小妹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老师,我要说了,你别笑话我。”

    大梅亲呢地拍了她一下:“这孩儿,我笑话你干啥?”

    小妹说:“我家是农村的,家里穷,也没啥条件,最初,我,我是跟着村里的大喇叭学的……那时候,我常站在村街当中的大喇叭下边,一站就是半天……有一次,我妈让我去买盐,走到那个大喇叭底下的时候,刚好播你的戏,我就站在那里听起来了,一听听迷了,把买盐的事忘得一于二净!后来,我妈拿着扫帚疙瘩满街追着打我!那一次,可丢人了,全村人都知道我是个小戏迷瞪……”

    大梅看着她,心疼地说:“孩儿,你也不容易呀。不过,孩儿呀,我听了你的戏,觉得你先天条件还是不错的,嗓子好。可是,要想当一个好演员,光嗓子好还不行,还要提高你的文化素养。要多读书啊……”

    小妹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说:“老师,听说,省里要举办戏曲荧屏大赛,我能参加么?听说上头得有熟人才行……”

    大梅随口说:“能,怎么不能,我还是评委呢。到时候,我推荐你参加比赛!”

    小妹问:“我行么?”

    大梅说:“行,我看你行。人是靠胆的,上了台,胆子一定要大。你怕啥?是人都是一个鼻子俩眼……”

    小妹抬起头,又问:“你真能推荐我?”

    大梅笑了,说:“你看这孩儿,净说傻话。”

    两人就这么说着,说着,小妹竟然睡着了……大梅给她盖了盖被子,很羡慕地说:“到底年轻,说睡就睡了……”

    深夜,小妹翻了个身,伸手一摸,却突然发现身边她没有人了……这时,她忽然听见了“老鼠”咬东西的声音!她怔了一下,慢慢地坐起身,四下看了看,没有看见老师,心里突然有点害怕。片刻,她披衣下床,来到客厅里,客厅里也没有一个人,于是,她又摸进了厨房,黑暗中,却见地上堆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儿!

    “啪”的一下,灯亮了。小妹发现,原来老师独自一人在地上坐着……她面前放着一小碟花生豆!

    大梅看见小妹起来了,忙说:“孩儿,惊住你了吧?”

    小妹说:“老师,你这是……”

    大梅说:“让你看见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有糖尿病,还有慢性腹泻,反正一堆病。平时不敢多吃,这夜里就老是俄……一夜得起来好多回。我怕你睡不好,所以……”

    小妹听了,不由地心疼起老师来。她站在那里,好半天才说:“老师,我原以为这名人……”

    大梅苦笑着说:“你看,我都快成个老鼠了,一会咯吱一点,一会咯吱一点……”

    小妹说:“老师,我去给你下一碗挂面吧?”

    大梅说:“不用,深更半夜的,你去睡吧。反正天也快亮了。我嚼个花生豆就行了。人家说,这花生豆是小人参呢。”

    小妹有点吃惊地问:“那你,天天晚上就这样……?”

    大梅说:“也不总是这样。有时候,他们来陪我打会扑克牌,走时候下碗面什么的……一会儿天就亮了。”

    小妹望着老师,眼里的泪流下来了,她说:“老师,在舞台上,你赢得了那么多的掌声,可在生活里,你太苦了!”

    大梅说:“苦啥?不缺吃不缺穿的。我这一辈子,也就是个戏,除了戏,我活着又有啥意思呢?”

    小妹就这样在大梅家住下了,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大梅真是太喜欢她了,她也乐得有这样一个“亲闺女”。小妹一来,这家也像个家了。小妹把整个家都收拾了一遍,衣服该洗的洗了,被褥该拆的也拆了,每天,大梅也能吃上口热饭了……大梅呢,一有空闲,就带着小妹到河堤上去练功,还时常把老胡叫来,给小妹“靠弦”,以纠正她唱腔上的一些毛病……

    一天晚上,大梅和小妹已经上床了,到了要睡的时候,小妹依旧翻来覆去的动着,大梅就问:“孩儿,你心里有啥事?”

    这时,小妹就鼓足勇气,可还是吞吞吐吐地说:“老师,我,我也许不该问……”

    大梅说:“有啥不该问的?说吧。”

    小妹想说,可还是迟迟疑疑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大梅说:“你看,这孩儿,有啥你说嘛。”

    小妹说:“老师,听说,你有个绝、绝活……”

    大梅说:“你想问啥,照实说。别半嚼半咽的。”

    终于,小妹再一次鼓足勇气,说:“老师,你那唱中带笑都知道是一绝,可,你……”

    大梅望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说:“你下来,下来吧,我现在就教你!”

    小妹惊喜道:“真的?”

    大梅说:“看这孩儿?你下来吧。”

    小妹仿佛不相信地说:“现在?!”说着,慌忙从床上跳下来。

    大梅说:“这唱中带笑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你要是掌握住了,其实也很简单。这里边最重要的一点是:要真笑,要发自内心的笑……”说着,她招呼小妹,“你听好……”说着,便唱起来了……

    可是,小妹照着老师教的样子,连唱了几遍,却怎么也不得要领……她苦着脸尴尬地说:“老师,我太笨了!”

    大梅笑着说:“别急,这也不是着急的事,你好好琢磨琢磨,以后多练练就会了……”

    小妹望着大梅,好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重复说:“我太笨了!我真是太笨了!”

    第二天,小妹要走了,在临走前,她又把大梅换下的衣服拿到水池边上去洗……

    大梅看着她,说:“孩儿,歇会儿,别再累着了。”

    小妹说:“老师,我不累。”

    大梅感叹说:“我这一辈子,就缺个好闺女呀!你看,你一来,这家也像是个家了……”

    小妹说:“那我以后常来,你可别撵我呀……”

    这时,大梅突然说:“孩儿,我给你说个事,你想不想调过来?”

    小妹正在拧一件湿被单,听了这话,眼里的泪哗一下流出来了,接着,她手里的被单“啪”一下掉在了水池里……

    大梅吃惊地望着她,说:“孩儿,怎么了?!”

    小妹哭着说:“老师,你救救我吧。”

    立时,大梅拉着小妹坐下来,说:“到底怎么了?你给我好好说说。”

    小妹流着泪说:“……老师,不瞒你说,我在县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我也不知因为啥,把局长给得罪了。他原是剧团的团长,那时,他就死活不让我上戏。都两年了,一直让我跑龙套……有一回,他还,他还想……”

    大梅气愤地说:“这也太不像话了!孩儿,你过来吧。调过来算了!咱也不受他那窝囊气了!”

    小妹怯怯地说:“他不会放的。我早就想走……可他说了,只要他当一天的局长,我就别想走!”

    大梅一听,更气了:“我不信他就这么厉害?!明天我就过去!不放?看他放不放?!”

    大梅是个急性人,她说到做到,第二天,她拉上导演就到临平去了。

    快中午的时候,一辆桑塔那轿车开进了临平县文化局。大梅和苏小艺从车上下来,一块走进丁局长办公室。

    局长见是大梅来了,很热情地站起握手、让坐:“哟,哟!申老师来了?稀客,稀客!请坐,快请坐。”

    大梅坐下后,寒暄了几句,说:“丁局长,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是想跟你借个人……”

    局长一听,十分慷慨地说:“这话说哪儿去了?都是一家人嘛。再说了,你们是地区团,也算是上级单位么。说吧,要谁?我一定大力支持!”

    大梅看了苏小艺一眼,说:“有局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谢谢丁局长!”

    局长说:“说吧,要谁?不用客气。”

    苏小艺接着说:“刘小妹。”

    局长听了这三个字,脸色立时就变了,他好久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很勉强地笑了笑,说:“这次老申亲自来了,我也就不说外话了。这样吧,县团的演员,不管你们要哪一个,我统统放行。就是这个刘小妹,不能走!”

    大梅说:“那是为啥?”

    局长铁着脸说:“这个人……这个,这个,啊,嚣张得很!把团里搞的啊,不像话么!我说了,谁都可以走,就她不能走!只要我当一天局长,他就别想攀高枝!我就不信,我治不了她!”

    苏小艺马上求告说:“丁局长,这样,这样,刘小妹既然这么坏,你就让她走吧。好不好?她一走,不就……”

    局长仍然沉着脸说:“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对不起了。”

    大梅望着局长,很平静地说:“放吧,丁局长,曹操还有一条华容道哪。她不过是个年轻人嘛,让她走了算了……”

    局长口气仍然很硬,说:“华容道?我这里没有华容道。不放,这个人坚决不能放!”

    大梅站起身来,说:“那好,我们走了。”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

    出了门,苏小艺不甘心地说:“就这么走了?”

    大梅说:“不走咋办?改天再来!”

    往下一连十几天,大梅几乎天天往临平跑,可那局长却一直躲着不见她。这一天,大梅又来了。然而,这次来,却又让他们扑了个空。文化局的人说,局长不在家。问什么时候能回来,人家又说不知道。于是,两人只有站在门口等了。可等来等去,眼看日锗午了,仍不见局长的影子……

    苏小艺说:“这已经是第八趟了。人家死活不见,有什么办法呢?”

    大梅说:“我看他是躲了。”

    苏小艺说:“这事,我看难办。他死卡着不放,咱有啥办法呢?”

    大梅说:“我不信。他一个局长就这么厉害?!”

    苏小艺说:“现在托人都没法托。你不是让地区王局长写了信么,人家就是不见你,你说咋办?”

    大梅说:“咋办?等!”说着,大梅就那么往地上一坐,说:“我看他回来不回来?!”

    就这么等啊等啊,眼看天都黑了,苏小艺搀着大梅,说:“走走走,走吧……”

    大梅气呼呼地说:“我改天还来,这一回我跟他扌票上了!”

    三天后,大梅又来了。这一次,大梅不再找局长了,她直接进了县政府大院。因为苏小艺有事不能来,这次是小韩陪着她来的。

    进了县政府,政府大楼一共五层,大梅上楼时,开始是手扶着墙爬了一层,爬到第二层时,大梅坐在台阶上歇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小韩,孩儿,我这腿咋一点力也没有了?”

    小韩说:“申老师,我背你吧。我背你。”

    大梅说:“再叫我歇会儿,兴许能走。”

    小韩说:“申老师,来吧,我背你,这样快些!”说着,小韩往下一蹲,背上她就走……

    就这样,小韩把大梅背到了县长办公室门前。大梅呢,二话不说,就直接敲开了县长办公室的门……

    县长抬起头来,一看是大梅来了,马上起身相迎,说:“哎哟,老大姐,你怎么来了?快坐,快坐。小张,倒水!”

    大梅也不客气,她往沙发上一坐,说:“县长,我是来请你喝酒的!”

    县长笑了,说:“老大姐,你这是折我的寿哪。我哪敢喝你的酒呀?你想想,我一家人都是你的戏迷,我爹我娘我哥我姐我老婆,全是!……可以说,我从小就是听你的戏长大的。有啥事你尽管说!”

    大梅说:“真的。真的。我真是专门请你喝酒来了。小韩,把酒拿出来!”

    这时,小韩马上从提包里掏出了两瓶“五粮液”,一一摆放在了县长的办公桌上……

    县长看了看酒,愣了一下,说:“大姐,真喝哪?”

    大梅说:“可不真喝,还假喝?小韩,倒上!”

    县长忙拦住说:“大姐,就是真喝,也不能喝你的酒啊?这是到临平来了,临平县再穷,不至于管不起一顿饭吧?!”

    大梅说:“怎么了?我的酒不是酒?小韩,拿俩玻璃杯,倒上,一人一杯!”

    县长忙拦住说:“大姐,老大姐,我投降。我投降还不行么?有啥事你说,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的,就是头拱地,我也给你办!”

    大梅仍然对小韩说:“孩儿,你不是带着杯子吗?你只管把酒倒上,县长不喝咱得喝。咱是个老百姓,老百姓办个事老难哪!喝,咱先喝,先喝为敬!……”说着,大梅欠身把桌上的一瓶“五粮液”拿在手里,就动手去拧那盖子……

    一时,把县长弄得十分尴尬,哭笑不得……县长忙抓住大梅的手,把酒从她手里夺了过来,说:“老大姐,别喝了,你也不能喝。我知道你一身的病……有事咱说事,好不好?等你把话说完,我要是装滑,我要是不办事,你再喝,我也跟着你喝,行不行?!我的老大姐?”

    到了这时,大梅才叹了口气,说:“唉,求人老难哪……”

    县长的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了,说:“啥事吧?”

    大梅说:“咱地区团想调个人,咋也调不来,跑了多少越,人家就是不吐口哇……”

    县长听了,说:“就这事?”

    大梅说:“就这事。”

    县长说:“人在咱临平县?”

    大梅说:“可不,就在你县长手下呢……”

    县长问:“调谁?你说吧?”

    大梅说:“县剧团的刘小妹。”

    县长笑着说:“调个演员,那不是一句话么,还用你大姐亲自跑?打个电话过来不就行了?”

    大梅说:“我看你这县长是光说话不办事。打个电话?我都跑了八趟了,也没把事办成……”

    县长说:“大姐,你不用再跑了,这次我一准给你办成。你回去等信儿吧。”

    大梅说:“兴许你县长的面子大?可人家局长说了,只要他当一天局长,小妹就别想调走!……”

    县长一怔,说:“有这么严重么?……那好,我现在把他叫过来,当面跟他谈!”说着,县长立时拨通了文化局的电话,说:“请丁局长来一下。”

    这边,那位一直躲着不见的丁局长,一接了电话,就一溜小跑下了楼,一边扣衣服扣子一边说:“县长找我呢。县长找我……”

    不到十分钟,丁局长就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他轻轻地敲了敲县长办公室的门,只听里边咳嗽了一声,说:“进来。”

    丁局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只见县长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坐着……丁局长说:“县长,你找我?”

    县长威严地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说:“坐吧。”

    丁局长欠着身子坐在了沙发的边上,两眼专注地望着县长……

    县长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地区要个人,你给办了吧。”

    丁局长说:“要谁?”

    县长说:“你们县剧团有一个叫刘小妹的?”

    丁局长一怔,说:“有。”

    县长说:“在咱地区,越调剧团就是咱精神文明的窗口。人家需要人才,咱要无条件地输送。那个刘小妹,让她走吧。”

    丁局长嚅嚅地说:“县长,这个,这个,刘小妹,怕不行,她是……是团里的台柱子,她一走,县剧团就垮了!这不能让她走。”

    县长很威严地说:“是么?真是这样么?不会吧?要是这样的话,你让人家跑两年‘龙套’?!”

    说着说着,丁局长头上冒汗了,可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县长,是,是这样……她她她,她把剧团弄得乌烟瘴气的,群众对她意见很大,作风上也有些问题,这么一个人,要是让她走了,我我我,无法给群众交待……”县长望着丁局长……丁局长偷眼看着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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