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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弃的家园.4

    像老苗一样,他表现出又可敬又可爱的耐心,面对面地注视着我,一句话也没插问,静静地听我有来龙有去脉,从容不迫地汇报完。

    “还有别的情况吗?”——他笑了笑。笑得很矜持。在听我汇报到三分之一时,他已经放下笔,合上小本,不做记录了。

    我也笑了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如同奸商,凭着花言巧语,企图骗别人买下什么假冒伪劣产品似的。

    我说没别的情况了。该汇报的都汇报了。又有几分不放心地问他,小邵你为什么记录了三分之一就不记录了啊?

    小邵说你放心吧!我用脑子记住了。

    我说否则我不来汇报的。我知道市委的领导们这几天忙。但我一想到他们说的要惩罚咱们市的话,心里就感到不安,咱们也没法想像他们的惩罚方式啊!如果是小小不然的某种惩罚,咱们承受就是了嘛!可如果他们的惩罚方式很严酷呢?比如说像大地震,像火山爆发,像瘟疫……

    小邵说是啊是啊,那就惨了!不过您也别太杞人忧天。只要有市委的正确领导,有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配合,什么妖妖怪怪、邪邪魔魔的,包括您所说的什么外星男女来客,都是足以被打败的!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希望您都要一如既往地相信人民相信党!……

    我说小邵,您的话很对,很正确。但是,咱们最好姿态高些,尽量不把事情搞到武装冲突的地步,据我分析,他们也没什么恶意。其实是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而来的,那么我们就不应该讳疾忌医是不?

    小邵说当然当然!看了一眼手表,话锋一转,问我看过上演得很火暴的美国巨片《真实的谎言》没有?

    我说一直想看,可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看。

    小邵就从本儿中翻出一张票给我。他说是下午的票,时间很从容——可下午他要列席常委会,负责记录,去不成了。建议我一定去看看,娱乐娱乐,消遣消遣,尽量松弛一下以往绷得太紧的创作神经。

    他一直送我到市委大楼的台阶上,和我握手道别时,拍着我的肩又关切之至虔诚之至地再三叮咛:“悠着点儿,千万悠着点儿!身体是本钱啊!身体一旦垮了,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真实的谎言》非常之好看。场面异想天开,令我大饱眼福。美国佬真他妈的有钱!竟拿得出一个多亿的美元拍一部电影!

    散场后,我仍独自坐在坐位上发呆。心想人的眼睛真不是一对儿好东西!光欣赏美还不满足,还要看到刺激的情形,甚至还喜欢看到血腥,看到邪恶,看到色情。

    《真实的谎言》里虽然并没塞入多少血腥、邪恶和色情。但未免太卡通化了。美国佬创造了不少卡通式的英雄人物。从男女超人到“兰博”到“机器警察”,使全世界的观众看这类美国电影时,比玩电子游艺机的儿童还发傻!

    于是又联想到我摊上的事儿,何尝不也是“真实的谎言”呢?

    天塌下来众人顶。反正我能做的,已经做到了,但愿两位男女外星人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第二天第三天我接连去钓了两天鱼。收获颇丰。活的养在浴缸里。死的收拾了出来,冻在冰箱里。一分心,将我摊上的事儿忘到脑后去了。

    第四天妻从娘家回来了。对我特别亲热。仿佛我们之间并没发生过什么误会,怄过什么气似的。她说我瘦多了,准是因为用脑过度,睡眠不足。

    刚吃过晚饭,她就催我洗漱。刚洗漱完,她就给了我几片药,非看着我服下去不可。我问她是什么药?她说是某种复方维生素,调解植物神经的。说你不是植物神经紊乱吗?从今天起,就坚持服这一种药吧!……

    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不在家里,而在医院的单间病房。

    正纳闷儿,一位年轻的护士小姐走了进来。

    我问几点了。

    她说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一会儿就要开饭了。

    我问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她说你病了。

    我问谁把我弄这儿来的?

    她说你妻子,还有你们作协的负责同志陪着。

    我问是不是一个又高又胖,“胡汉三”似的男人。

    她说没错儿。特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还乡团头子“胡汉三”。

    我一想那就是老苗无疑了。

    我又问这是什么医院啊?我什么病啊?

    她狡黠地冲我一笑。说你何必非知道那么多呢?这里条件不是挺“上档次”的吗?既来之,则安之呗!市里的领导对你可关心啦!其实你的级别没资格住单间,是市里的领导特批的……

    我困惑之极地“噢”了一声。

    而她一边说,一边用抹布这儿那儿象征性地带有表演意味儿地擦了一通就走了……

    中午我饱饱地吃了一碗米饭半条清蒸鱼。

    我暗想护士说得不错——这儿条件确实“挺上档次”的。内有浴室,外有庭院。环境清幽。既来之,则安之。不管究竟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儿,毕竟休闲些日子对我并没损失……

    下午来了一位老医生,装出随便聊聊的样子问了我一些问题——你最近常看什么书啊?在创作阶段每天写多少字啊?你说的那两个男女外星人又来滋扰过你吗?你梦见过他们吗?你常失眠吗?你爱幻想吗?你经常希望成为引起公众关注的人物吗?……

    我不是白痴,至今已写出几百万字,并且多次获奖的一位作家怎么可能是白痴呢?

    于是我反问:“医生,这儿是精神病院吧?”

    老医生的目光,从镜片后研究地注视着我。我以为他一定会讲假话,一定会对我撒谎。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对,这儿是精神病院。”

    “高干病房?”

    “对。高干病房。”

    “得精神病的高干多吗?”

    “不少。高干也是人嘛。商品时代,人人的观念都受到彻底的冲击,他们更不例外。不过比起来,他们多数是‘文疯’。不砸不闹,不号不叫。近乎‘忧郁症’而已。既忧国家,亦忧自己。还有些患的是‘老年痴呆症’。猛一下子离开了‘权力场’,心理失重,容易患‘老年痴呆症’……”

    “那么您看我是属于哪一类呢?‘文疯’还是‘武疯’呢?”

    老医生又研究地注视起我来。

    我说:“作为病人,我有权了解自己的病况是不是?”

    他沉吟了片刻,以更加坦率的口吻说:“对。你当然不属于‘武疯’。凭我的经验,觉得你也不是‘文疯’。你根本就不应该住进来。”

    我说那您批准我出院行不?我说不是高干而能有幸住进高干病房,以特殊的方式休闲休闲,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如果是精神病院,那就是两码事儿了,我说我非常不习惯被当成精神病患者……

    他说他很理解。好人被当成精神病患者看待,渐渐也会变成精神病患者的。这里有个心理环境影响,心里暗示和心理导向的问题。他说不过他没权批准我出院,我出院得“作协”领导同意。“作协”领导也做不了主,还得请示市里领导……

    我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受到如此厚爱?

    他说你不要再提什么外星人了!说关于外星人,他一向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但仅凭这一点,是不能构成我精神不正常的医学根据的,说我若想要出院,就看我在“作协”领导面前表现怎样了!……

    我说您给我们“作协”领导打电话!我要求立刻见到他!越快越好!……

    于是晚上老苗来了。我妻子也来了。

    老苗语焉不详地问我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好极了!

    不待他再问什么,我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装出羞愧无比的样子说——老苗哇,苗主席呀,咱们相处了那么久,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有时候喜欢危言耸听,恶作剧!什么外星人啦,什么“真话拒绝症”啦,什么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惩罚啦,都是我闲极无聊胡编的呀!经过在医院里这一整天的反省,我已经认识到这样的玩笑是开不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对视了一眼。

    我妻子问:“那,两套警服你哪儿弄来的?”

    我说是我从某个摄制组借来的,其目的是为了将假的说成真的一样……

    妻又问:“那,女人贴身的东西呢?”

    我说是我早晨散步时,从早摊儿上买的。

    妻说那不像早摊儿上卖的东西。像“精品屋”里才能买到的东西!你怎么为了骗人,就舍得买那么高级的东西呢!

    我说买了也算白买嘛!你留着嘛!

    妻对老苗说,你听你听,他这叫人话吗?你别信他!我看他就是有点儿疯!要让他出院,就直接带你们“作协”去好了!我可不和一个精神病患者生活!……

    我说老婆啊!你这就不对了!要允许自己的丈夫犯错误,更要允许自己的丈夫改正错误嘛!你如果借故就把我推给精神病院,岂非有陷害亲夫之嫌嘛!……

    老苗从我双手中挣出他的手,烦恼不堪地说——得啦得啦,你们两口子都安静点儿吧!

    妻恨恨地瞪我,目光中不无幸灾乐祸的成分,看得出我被当成了精神病,她是相当快感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点儿丑,自挫点儿大丈夫气了。

    老苗也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认为自己庸俗不庸俗?”

    我暗暗连声地说:“庸俗庸俗,庸俗透顶!”

    “无聊不无聊?”

    “无聊无聊,无聊极了!”

    “可气不可气?”

    “可气可气,实在可气!”

    “最可气的是你居然还要去滋扰市里的领导们!害得我受到严厉的批评!批评我对作家缺少起码的关心!已经疯了还看不出来!你要向市里的领导写份深刻的书面检查!也要替我讨回点儿公道!……”

    我低眉顺眼地说:“我写我写我一定写检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要替你讨回点儿公道!你受到严厉的批评那完全是由于我的庸俗无聊造成的嘛!是无辜的嘛!……”

    我甚至装出非常之难过的样子。

    而我的妻子这时笑盈盈地对我说:“亲爱的,恭喜你——你得精神病的消息今天已经见报了!这下子好几天里你又可以成为本市的‘热点人物’了。我来时,在公共汽车上都听到了人们在议论这件事儿……”

    我不禁地问:“消息发得这么快?你捅到报上去的吧?”

    她笑得更开心了:“除了你老婆还有谁对你这么好哇?你不是总怕被公众遗忘了吗?”

    “他们怎么议论的?”

    “他们说你肯定是跟外国的某些作家学的,装疯卖傻,制造新闻,借以出名!说你爱疯不疯,才没人稀罕关注你呢!”

    我当时的感觉是仿佛被人往嘴里塞了一条大毛虫,我想吐它出来,可它朝我嗓子眼儿里爬……

    噢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名声呀!

    噢我在读者公众们心目中的严肃作家的形象呀!

    我不禁骂了句:“真他妈的!”

    妻笑眯了双眼问:“亲爱的,你是骂你老婆呀,还是骂读者们呀?”

    我苦着脸说:“都不是。”

    老苗不高兴了,气呼呼地问:“那你是骂我了?”

    我赶紧声明:“老苗,我哪儿能骂你呢?你百忙之中来看我,我若骂你,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

    老苗说:“反正你是在骂一个人。”

    其实我是在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我恨死他们了,他们搞他们的科学,我搞我的文学,两个星球上活着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无冤近世无仇,干嘛非跟我过不去呀!

    我说:“那当然!”——却不敢照直说出是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

    老苗竟认真起来,他说你也不是骂你老婆,也不是骂读者,还不是骂我——那么一定是骂市里的领导了?

    我急说老苗老苗,你可千万千万别这么认为!我是骂我自己,骂我自己还不成吗?

    妻和老苗走后,我前前后后一想,疑心顿起,怀疑他俩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我怀疑妻是那个外星来的女客变的,而老苗是那个外星来的男客变的,并暗自庆幸,多亏没当面儿承认是骂他们,恨他们……

    第二天我企图往外溜,可是刚出楼,被女护士追上了。她说你这人,怎么随便往外溜啊!你既然住进来了,就得听我的了!回去回去!再往外溜,把你送重病号病房去!……

    我便又怀疑那女护士也不是人,是另一个外星来的“高智能生物”……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真被送到重病号的病房去……

    一个星期后妻和老苗又来了。是陪小邵来的。小邵说他是代表市委曲副书记来探望我的。

    我说多谢领导对我的厚爱。

    小邵说我胖了。

    老苗附和地说我是胖了。

    我妻也说我胖了。

    小邵说我还白了。

    老苗说白多了。

    妻说可不是么,这一胖一白,显得年轻了,看来还是医院的生活有规律,适宜他。那就干脆让他住几个月吧!

    我说老婆啊,你又不是领导,有你什么事儿啊?你一边呆着去行不行?

    我说完将一份检查书双手呈给老苗,五六页纸,三千多字。在检查中我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苗翻看了一会儿,转递给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会儿,朝老苗使了个眼色,他们同时出去了。

    妻说:“儿子怪想你的!”

    我说:“那你还挑唆他们干脆让我住几个月精神病院!”

    妻说:“可我觉得家里少了个人,心里怪清静的。”

    老苗和小邵又进来了。

    小邵微笑着说:“怎么写起检查来了?犯不着的嘛!一位作家,想像力一亢奋,无边无际,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儿嘛!也是最应该原谅的事儿嘛!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场梦产生的呀!巴尔扎克写《欧也妮·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想像,对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死了这可怜的少女’。作家是想像的动物嘛!不过你写一份检查也是完全必要的。你知道的,曲副书记很爱才,喜欢文学,对你很有好感。他以为你病了,就把老苗狠狠批评了一通。现在证明你没病,他肯定会喜出望外的!……”

    我近乎厚颜无耻地说:“我是没病是没病,一切都是一场恶作剧!我无聊,我庸俗!……”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征求地说:“那我看,就让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说:“你是代表曲副书记来的,你说了算。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小邵又看了我妻子一眼,很民主地问:“嫂子你是什么态度呢?”

    我妻子说:“一切全由两位领导做主吧!我当家属的,完全听领导的!”

    于是那一天我自由了。

    当我离开那间高干病房时,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阵剧疼……

    列位!——我们人长尾巴的过程,好比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一出世竟没尾巴一样,是非常不祥的预兆。我们都知道的,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的尾巴,对它们是何等重要!如果没尾巴,它们在遇到天敌之时,又怎么能靠施展“断尾求生”的高超伎俩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呢?尾巴简直是它们的系命法宝啊!一出世竟没尾巴的蜥蜴和壁虎,肯定将惶惶然不可终日,沮丧得经常哭泣吧?——倘它们也人似的会哭的话。

    可尾巴对我们人又有什么用处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不是完全没用完全没意义的东西吗?我们的一万五千年以前的祖先就不曾长过尾巴的呀!所谓“返祖现象”这一解释,不是太有点儿牵强附会、自圆其说了吗?

    一个发觉自己开始长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惧,是比壁虎和蜥蜴一出世竟没尾巴的不安和恐惧巨大百倍的。因为我们必然地要想——哦上帝,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而它们却是不会这么去想的……

    起初我以为自己骶骨那儿不过长出了骨刺,没太在意。四十六七岁的人了,这儿那儿长骨刺不足为怪。无非不能久坐。久坐钝痛。但我那些日子并不写作,何苦久坐,至于读书,我一向就是习惯于仰躺着读的。

    后来我就在意起来了。不能不在意了。因为骶骨那儿的硬邦邦的包,顶端开始变尖了。仰躺着读书已经不行了。那儿一着床就疼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癌。当然,四十六七岁的人了,生癌也是不足为怪的。可若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不像生在别人身上那么想得开、那么无所谓。我没敢告诉妻。尽管一向的,她对我这个只善于爬格子,再没什么其他本事可言的丈夫,持一种有也可无也可的态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没了我,她的日子绝不会比有我的时候好到哪儿去。她也是四十多岁个女人了,重找个丈夫肯定不是太容易的事儿。如今中国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倘若失偶,我以为别的男人们是不必陪着掉眼泪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错,那失偶的男人的悲伤,很快也会过去的。悲伤一过,他们的眼睛就会比以往更加的没了管束,专往二十多岁的满大街都是的裸胳膊裸腿或服装一个比一个新潮的姑娘身上望。这一事实对四十多岁的寡妇或离婚女性都是相当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将越来越不利越来越不公平!

    于是我背着妻去医院检查了一次,在外科候诊处,我见到了一个我顶不想见到的人——老苗。

    不想见到也得主动打招呼啊!

    我说:“老苗,也来看病啊?”

    他说:“不是我来看病,是陪你嫂子来看病。”

    “她人呢?”

    “已经进门诊室了。”

    “哪儿的问题?”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当然,也不排除是什么癌。”

    他忧郁地叹气。

    我也叹气。一方面是表示对别人的同情,另一方面是为自己。

    我还安慰地说:“想开点儿。千分之几的比例,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叹气,喃喃地嘟哝:“是啊,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她身上呢!”

    听他的口吻,倒好像他的忧郁,他的叹气,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老婆摊不上什么癌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脸庞白里透红、红里透粉的护士从走廊那头姗姗走来。老苗一望见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嫂子情绪还稳定吧?”

    老苗只顾望那女护士,没听我的话。他忽然起身说:“对不起,我认识那女孩儿,得跟她咨询几句。小高!小高你越发漂亮了嘛!大姑娘样了嘛!完全长开了呀!……”

    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将过去,和那年轻的护士小姐热情洋溢地周旋开了。欢天喜地的模样如同无忧少年,全没有在“作协”机关时那种可敬长者的矜持劲儿了。

    唉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痴心妄想揪住什么“青春的尾巴”呀!岂非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又不是“大款”,不过是一小撮“爬格子动物”的“领班”,再使尽浑身解数地做无忧少年状,小姐们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连这么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呢?何况自己的老婆还在门诊室没出来,结论尚不可知,还没被最终判处死刑哪!我因自己毕竟的比他年轻十几岁,脸上的皱纹明显地少些,暗暗得意。也因他做无忧少年状时的力不从心而快感。

    这时他老婆肥壮又庞大的身躯缓缓从门诊室移动出来了。

    她目光恍惚,一发现我正看着她,脸上挤出一种心慌意乱很不情愿的苦笑。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问:“嫂子,没什么大问题吧?”

    她说:“医生一时还下不了结论,让我下周来做切片。”——说着眼圈一红,就要哭。

    我说:“嫂子,凡事儿别往坏处想。千万先别往坏处想。魔鬼定义中有一条——越朝坏处想,事情十有八九越朝坏的方面发展。”

    她感激地说:“我听你的。我不往坏处想,你见着我们老苗了吗?”

    我指着说:“他不在那儿嘛!”

    她望过去一眼,顿时气得横眉竖目,当着些人就开口骂道:“这老王八蛋!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儿嘻嘻哈哈地吊膀子!”——哼了一声,将头高高一扬,独自走了。

    这时门诊室里喊:“四十三号,姓梁的!”

    我赶紧应声而入。

    一男一女两位中年医生。男的又在叫号,女的板脸问我:“怎么了?”

    我说骶骨那儿长了一个包。

    “多久了?”

    我说没多久。最近几天的事儿。

    “趴床上。”

    于是我照办,那窄床的塑料面儿很温热,由于老苗的老婆那肥壮庞大的身躯刚趴过的缘故无疑。

    “褪下裤子!”

    我照办。

    “你这人听不懂我的话啊?连裤衩儿也褪下来!当我是X光眼啊?”

    我忍气吞声。遵命惟恐略迟。

    “哎,你来一下。”

    于是那男医生撇下他正应付着的一个小伙子,来到床边。

    “和刚才那个胖女人长得一样是吧?”

    “嗯,是有点儿一样。”

    什么东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觉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医生拿在手中的铅笔。

    我不禁咧了下嘴,说轻点儿轻点儿,很疼呢!

    那女医生说:“别这么娇气,忍着点儿!”

    那男医生说:“就是的!我用的是带橡皮这一端,又不是带尖儿那一端!”

    我说:“医生,能否请教一个问题?”

    男医生说:“只要不是无理取闹,你但讲无妨。”

    我问:“咱们的祖先,也就是类人猿都不长尾巴,怎么咱们那地方,也就是我长包的那地方,偏偏叫尾骨呢?”

    女医生首先替男医生恼了:“叫你不要提无理取闹的问题,你还偏提!不明白重新上学去!”

    男医生则笑出了声儿。他说:“重新上学也未见得就能有老师向你解释这一点,还是让我告诉你吧——因为……”

    被撇在那儿干等着的小伙子抗议了,说怎么他的病就那么特殊啊?非得两个医生都凑过去?我那儿也长了个包,比他的还大!包面前应该人人平等!……

    于是两位医生瞪目相视。

    结果那男医生对我提出的问题也没给个明白的说法。

    我离开时得到的东西和老苗的老婆是一样的——一张切片检查预约笺。

    我猜那急性子的小伙子得到的也不见得比我和老苗的老婆得到的值得庆幸。

    正所谓包面前人人平等……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两个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着一支烟,也不知从哪儿搞的,照例地吐制成一幅幅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国画”。仿佛他对地球上产生好感的东西就是烟和中国国画似的,而那女的照例并不恶意地盈盈笑着,她的笑使我感到有一种顽皮的意味儿。

    她问我是不是到医院里去看过病了?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又问是不是以为自己生了某种癌?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她就笑得更顽皮了。随即又表情郑重起来,说你不必恐惧。不必怀疑是癌。只不过你要长出尾巴了。在以后的一个月内,每多一句谎言和假话,便会多十个长出尾巴的人,我们的惩罚是温和的。并不打算对你们构成什么伤害,无非是企图使你们因自己长出了尾巴而感到羞耻。你们地球人不是讲一回生,两回熟,三回见面是朋友吗?我们再见一面就是朋友了。所以我们决定优待你……

    我大喜过望。我说你们要赦免我吗?

    她爱莫能助地摇头说赦免是不可能的。但允许我任选一种尾巴。禽类的也罢,兽类的也罢,只要我按自己的喜欢选了,不久就会长出那样的尾巴。

    我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再说多少争取赦免的话也是白扯。倒显得自己太缺乏自尊了。于是我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那我就希望有一条老鼠的尾巴。

    “老鼠?也就是你们地球人叫作耗子的那种……讨厌的小东西的尾巴?……”

    她显出大为费解的样子。仿佛我是一个买主,她是一个卖主,面对她热忱向我推销的种种好货,我却都不稀罕,偏偏要买她最差劲儿的,自己都不好意思摆在明面儿的劣品似的。

    我说:“对。我喜欢耗子尾巴。耗子尾巴非常可爱。”

    她说你不再考虑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我点头说不再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而她的男伴儿,这时就显得不耐烦了。插言说既然他喜欢,既然他觉得非常可爱,那就让他长出一条耗子尾巴吧!

    其实我有我的主见,我为自己选择耗子尾巴,乃因耗子尾巴细小,便于隐藏罢了。而我一向又是极怕耗子的。

    她凝视了我几秒钟,替我感到遗憾地说:“那么你会如愿以偿的。希望一条耗子尾巴能给你带来乐趣!”

    她说完,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他们就一同消失了。

    妻这时醒了,问我在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

    我说不是在自言自语。是那两个男女外星客又来滋扰我了。

    妻没好气他说我看是你又犯神经病了!真不该把你从精神病院接回来!

    那时那些“国画”还没消散。山啊,水啊,花啊,树啊,在黑暗中烁烁闪光。如同舞台上的激光布景似的。

    妻面向墙壁,朦胧中说完又要睡去。我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指着说:“你看嘛!……”

    “呀!呀!我的上帝!……”——妻一下子坐了起来,目瞪口呆。又一下子缩进被窝,再也不敢露出头,身子在被下瑟瑟发抖……

    我说:“事实胜于雄辩吧?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好戏还在后边呢!”

    早晨我冲澡,喊儿子送递一块肥皂——儿子探身浴室,手拿肥皂,瞧着我仿佛瞧着一个可怕的怪物。

    儿子突然尖叫一声,将肥皂扔在地上,一屁股跌坐于浴室门外。

    我听到妻赶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听到儿子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不是爸爸!他……是……是耗子精变的!……”

    我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摸,摸到了一条湿漉漉的,尺把儿长的细尾巴。扭着身子看,见是灰黑色的,尾巴尖儿苍白。分明的是一条老耗子的尾巴!没料到,他们说给我,仅仅一夜之间我就他妈的有了!

    浴室门又被推开一道缝,我看见了妻的一条脸,和一双由于惊恐而瞪大的眼睛。妻窥视到的,当然是我扭着身子看自己尾巴的情形。

    “呀!呀!我的上帝!……”

    显现在门缝间的妻的那一条脸一晃,她就要晕倒。

    我顾不上“欣赏”自己的尾巴,赤身裸体跃出浴室,扶住了正往后倒的妻。

    她定了定神,猛地推开了我。

    她嚷:“别碰我!我讨厌耗子!”

    我说我也不是耗子呀!我只不过长了一条耗子尾巴嘛!

    儿子也嚷:“我更讨厌耗子!我不要一个长耗子尾巴的爸爸!”

    于是妻扯着儿子躲入一个房间,关上门伤心哭泣。

    我没心思接着冲澡了。匆匆擦干身,匆匆穿上衣服裤子。

    这时有人敲门。开了门,是老苗,一副魂不守舍、蔫了巴唧的样子。

    我也惊魂甫定,强装若无其事,将老苗客客气气地让入客厅。

    他一坐下便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我说道的什么歉啊?你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啊!

    他说我现在相信你神经没毛病了。相信你汇报的那些情况了。

    我问他怎么又相信了呢?

    他说你摊上的,我老婆也都摊上了。而且,她已经长出了尾巴!

    “尾巴?她长出的是什么尾巴?”

    “孔雀!孔雀尾巴!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优待她,允许她选择。你知道的,她这女人虽然丑,却最爱臭美!所以她就选择了孔雀尾巴!现在她身上终于是有了美点了,她居然将裤子后面开了个口。为的是将四柄刚长出来的孔雀尾翎露出来……”

    我安慰地说:“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优待有选择的权力,十之八九总要选择漂亮尾巴的。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裤子后面开个口,不失为机智的做法嘛!孔雀尾巴多大呀,渐渐长丰美了,后边不开口,又怎么穿裤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壮庞大体如河马的妻子,身后将拖着一条孔雀尾巴,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为自己大发其愁了,他说他屁股后面也长出包来了。他抱怨那两个外星男女太没有政策观念太不公道了,凭什么只显形给他老婆看,就不显形给他看呢?凭什么优待他老婆选择的权力,就不优待他选择的权力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相当于一位正局级干部,在家里是户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过是一名普通打字员……

    他的话中,流露出对自己老婆的明显的嫉妒。

    我说老苗哇,话不能这么说,理不能这么讲,人家外星人,是没有什么“官本位”思想的,也是没有什么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识的。人家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老苗眼泪巴碴地嘟哝,没我选择的权力,那我要是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

    我说哪儿那么巧的?地球上尾巴千万种,怎么偏偏你会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我猜你可能会长出一条松鼠尾巴。不大不小的,毛茸茸的,人见人爱不是?

    但我心里其实巴不得他长出一条鳄鱼尾巴。不是因为他多么坏,我恨他已旷日持久。他这人并不坏。老好人儿一个。处世谨小慎微,树叶落下来都怕砸脑袋。我巴不得他长出一条鳄鱼尾巴仅仅因为我渴望瞧他笑话。有时候好人也渴望瞧好人的笑话。

    老苗不堪心理重压地说,唉唉,咱们不谈尾巴问题了,听天由命吧!但是趁我们这座城市的人还没都长出尾巴来,我们应该去向市里汇报对不对?我们不能丧失了这一份儿责任感对不对?

    我笑了。我说老苗你自己去吧!我的责任感已经尽过了嘛。不愿再尽第二次了。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反正我他妈的已经长出尾巴了,才不为拯救别人出谋献策呢!如果我还没长出尾巴,那么拯救别人的同时也等于在拯救自己,开动脑筋出谋献策还值得,现在有好主意出台对于我也为时晚矣了!我干吗只为别人动那份儿脑筋哇!包面前人人平等。尾巴面前人人平等!全市人一天工夫里都长出各式各样的尾巴我才高兴!……

    老苗似乎看出了我心里在怎么想,从兜里掏出一份昨天的晚报递给我,指着一条通栏标题让我看。

    那通栏标题是——

    少女轻生为哪般

    小小尾巴何所惧

    内容是报道一名十七岁读高二的少女,学校里品学兼优的“三好生”,因为长出了麻雀尾巴,烦恼无穷,憋闷在心里又不好意思对外人讲,甚至对父母也难以启齿,终于想不开跳楼自杀了……

    “咱们得救救孩子,是不?”

    老苗始终在注视着我。我听了他的话,不禁看他一眼,见他满脸的真诚,语调中流露着央求。毕竟是个好人,毕竟是个当领导的,关键时刻,就显出基本品性来了。觉悟总是高出我一大截的。“救救孩子”四个字,顿时打动到我心里去了。是啊,想必许多大人已和我和老苗一样因习惯于说假话而长出了尾巴或正在长出尾巴,不能让孩子们也从小就长出各式各样的耻辱的尾巴啊!……

    我们正欲出门,电话响了,是小邵从市委打来的,说曲副书记希望能立刻见到我们,越快越好……

    曲副书记和我握手时,极其歉意地说:“看来是我犯官僚主义了,对你书面反应的情况不但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反而以为你得了精神病!谈谈吧。详细谈谈吧!……”

    落座后,小邵对我耳语,那跳楼的少女,竟是曲副书记的亲侄女,从小在他呵护下长大的一个侄女。

    我这才发现曲副书记表情悲伤得很。

    其实我心中早有对策,既然市领导当面道歉了,表示引起足够的重视了,我便毫无保留地,有理有据地谈出了我希望采取的应急措施。

    我谈时,老苗不停地在沙发上扭动身体,屁股底下坐了一把图钉似的。小邵也那样。一会儿歪着身,一会儿欠着身,一会儿咧嘴,一会儿皱眉,分明的不知怎么坐才好。我猜他一定是已然长出了某种最娇嫩的,碰不得更压不得的小尾巴尖儿……

    我谈完,曲副书记表扬道:“好。谈得很详细,不但汇报了极有价值的情况,还贡献了应急措施。如果我说了算,将来是要为你在市中心广场立塑像的!……”

    我知道,正因为他说了不算,所以才说。

    他紧接着要向市里的其他几位领导汇报,建议召开紧急市常委会议,我和老苗也就不再耽误他的宝贵时间,立即告退……

    老苗和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猛地站住,表情大为古怪。而我同时听到他身上发出哧啦的一声。

    我急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一只手欲朝身后摸,刚背到身后,却又没敢摸,缓缓地又收回到身前了……

    我问长出来了?

    他哭丧着脸点点头。说我自己不敢摸,你快替我看看,长出的是条什么尾巴?

    我绕到他身后一看,一条半尺多长的骨甲状的扁平尾巴,撑破他裤子暴露了出来,正微微晃着……

    什么尾巴什么尾巴?

    我一时不知怎么告诉他。

    那也得告诉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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