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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啦啦

——    给廖凯

    1

    山顶上有一座温暖的大厦,舒适的家,昂贵的椅子,红色的扶手,但被允许进去之前,你休想了解它。

    可怜的OTIS,离开我们上了天堂,我留在了这里,为了将她的歌唱。可怜的小姑娘,穿着一件血红的衣裳,可怜的OTIS,离开我们上了天堂。

    当时唱机里正放着THEDOORS。我蒙昧的初夜似乎和暴力有关,这违背了我多年的性幻想。我不敢看这个男人的器官,我喜欢他的皮肤,他的嘴唇非常软,他的舌头给我带来幻想。我搞不懂这个男人脸上奇怪的兴奋,我无法找到我想象的需要,赛宁怀抱里的我象一只一声不吭的苦恼的猫。他用疼痛埋葬了我,覆盖我的是一种陌生的物质,唐突而逼真。从我身体里流出的我什么也不是。我走进洗手间,迷糊的镜中反映出一张迷糊的脸,他是个陌生人,我们在酒吧相识,我熟悉他眼中的波涛,我不知道他是谁。

    2

    那是家破得有点让人伤心的酒吧,坐在吧台上的我象一轮空虚的月亮,明亮而又寂寞。背景音乐是一个懒洋洋的男人絮絮叨叨地唱着“YOUARESOCOOLYOUARESOCOOL”。我刚来这个南方小城,那个向我晃过来的大男孩穿着一条可笑的花裤子,他走路的样子是左右摇摆的。当他走近,眼中那暴烈的天真令我迷惑。我闻到了他头发的香味,他留着一头光洁笔直的长发,我喜欢他的头发。

    那种单纯的感觉是渐渐到来的。他开始在我身边喋喋不休地谈论起各种牌子的冰淇淋(当时我正在吃一份不知什么牌子的香草冰淇淋),他告诉我他喜欢吃巧克力,他妈说过命苦的孩子喜欢吃甜食。他因喜欢吃甜食而预感自己将在三十岁后发胖,四十岁时谢顶。

    我觉着这个自说自话的叫赛宁的似乎对我很感兴趣,他身上有很多颜色,每种颜色都让我开心。在他那缺乏联贯性的谈话中我知道他是吉他手,他想有自己的乐队,他向往那种有舞台的酒吧,人们会去那里寻欢作乐,而他只想在那尽情演奏,直到无歌可唱,直到他被人们赶走,而他只属于那种酒吧,他只属于那种地方。

    我一脸崇拜地问他那种地方在哪里?他说他还不知道但他一定会找到。我喜欢极了那双天真的让人心疼的眼睛,大大的,满含水份。他是那种孩子气的、诗意的、坏坏的、厚嘴唇的大男孩,这是我喜欢的型。当时我莫名其妙地预感到快速地活着英年早逝留下漂亮的尸体是他的一种命运,这预感立刻让我进入了生命中从未有过的突如其来的兴奋之中。

    我说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好吗?

    他说你很想搞清楚生活是怎么回事嘛!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你你就跟我回家好吗?

    这是第一个向我求欢的男人,天知道我为什么立刻就答应了他。我的期待模糊而诗意,我的幻想潜藏着黑暗。

    他说我喜欢那种来自破碎家庭的、拼命吃巧克力的、迷恋雨天的女孩,我一直在等那样的女孩。这就是我的故事。

    我说天啊!来自破碎家庭的、拼命吃巧克力的,迷恋雨天的女孩,那就是我啊!

    事实上他从不对我说他的故事。他经常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说我很适合他的身体。这个男人似乎是我期待以久的,他令我兴奋,他能够令我在他面前赤裸,与他亲密,却无法令我从容,令我温馨,令我性感。

    我说赛宁什么是高潮?

    赛宁说你经历了就会知道。

    我认为这个男人要的是风情,而我是最差的,可是天啊我该怎么办呢?

    赛宁和三毛组建了自己的乐队,我瞪大着眼睛跟着他们四处走。

    你就是那个想搞清楚生活是怎么回事的女孩吗?这是三毛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三毛说和一个想搞清楚生活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在一起是安全的。

    那时中国很少有摇滚音乐会,他们经常为一些憋脚演唱会作暖场,他们曾被哄下舞台,但他们不在乎。赛宁说他迷恋现场,无论哪种现场,只要可以演出他就会答应。他说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他都没有希望自己成为主流的理由,对他来说只要有得玩就行了。我觉着他们挺悲壮的。对于那些耻笑他们的人,我会说我的桌上放着两只咖啡杯,另一个不是为你准备的,从来就不是。

    我每天打电话给赛宁,我渴望和他单独约会,我千方百计讨他欢心。可他对我毫不领情,他搞得我虚虚实实反反复复。他那随时随地的充满想象力的爱抚让我成了一个毫无想象力的人,他自私而又耐人寻味的器官似乎令我在鬼魂的世界里迷了路。

    他有时也会突然关心我,他会为我送来我爱吃的早餐,他会为我小心翼翼地挑选服饰,他知道我喜欢吃草莓,在买不到草莓的季节里,他会突然为我捧来一个草莓大蛋糕,他会把蛋糕上那些可爱的草莓一片片送到我嘴里,要知道从来没有男人对我这样过。

    有一次他弹琴唱歌给我听,我在他的床上跳来跳去,他看着我说小兔兔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给你。我说我要你是我的男朋友我要那种叫爱情的东西。他一脸阴沉得说只有女孩子才交男朋友,女人交的应该是另一种东西。

    我哭了,仿佛又回到未成年期,只是给我零用钱的父母在此时换上了赛宁。他突然温柔起来,他过来抱我,他舔着我脸上的眼泪,他甜蜜得象一块巧克力,他用极轻的声音安慰我宝贝别哭千万别哭,你应该笑你的笑很灿烂的。他说爱有很多种,如果你只想要一种,你永远都会失望的。

    我说赛宁你说过没有做过爱的女人是青苹果,做过爱的是红苹果,做太多爱的是被虫蛀过的苹果但那能给你一种残缺美。我现在认为你是个混蛋!我不要做你的什么苹果,如果你不爱我,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是说真的。

    赛宁说好吧你走吧,我不想你爱我,更不想这么快,你走吧,我想我不爱你。

    这个混蛋就这么把我给赶走了,他是强盗,把时间和生命从我体内抽走,毫不客气。

    3

    赛宁在离开后的某个下午,在某条大街上,他看到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孩,一样的迷你裙,一样的长发。在尾随其后很长一段路时,他总结出那女孩的双手和双脚和我的很不一样,而他认为一个女人的双手和双脚是最微妙的。于是“坏孩子赛宁”在对我双手双脚的怀念中飘回了家,并且开始反省。

    而那个时候我每天在心里对赛宁发第六感应赛宁快来找我吧你再也找不到象我这么可爱的女人了如果你不爱我我会用削铅笔的小刀杀死你一只小鸟停在了小赛宁的尸体上。

    我们分开的几个月以后,一个平常的晚上,我看见这个我始终看不懂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门外,他迅速地拥我入怀,他说宝贝你瘦了很多。就这么一句话我就浑身发软了。那个时候这个城市是中国最开放的城市,这里有很多富有的人,也各种讨生活的人。这个城市总是如此潮湿而闷热,街上总有那么多失魂落魄的人。我们手拉手走到某条大街上,手拉着手象一对伤心的朋友。我们来到了那家酒吧,在我为自己点了一杯可乐的时候他说你别老喝可乐,女人应该喝喝酒。

    我终于知道了他的故事。他的童年倍受恫吓,他的父母是那个年代的“艺术政治犯”,他母亲最热爱的诗人是叶赛宁。他出生于西北某个劳改农场,九岁时父母得以平反并且离婚,他随父亲去了英国,现在他刚从英国回来一年。他父亲固执地想让他成为象帕格尼尼一样的小提琴家。他的第一把小提琴是父亲用竹竿做的,他童年的琴声是父亲为他哼的。赛宁说我现在老爱故意跑调的毛病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他们平反得很晚,不然早就离婚了,小时候我爸爸走向我时我总是不知道他是会抱我还是会打我。我想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忧郁症,我父亲的暴力,其实我也不想我自己是这样的。赛宁脸上“可爱的愤怒”让我心疼。我说赛宁你是你自己,无论你是谁,我都爱你,真的。

    伯明翰,糟糕的地方,工业城市,街上有很多失魂落魄的人。那是个和我没什么关系的地方。我情愿喜欢英国的乡村,那里有很多可爱的随处可见的小酒吧,我有时很想一辈子住在那儿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写歌。

    当我把手中的小提琴换成吉他,我觉着音乐不再拒绝我了。但是我和父亲的关系就变得更加恶劣了,他永不停止地干涉我的生活,我们总是吵架,这是很伤心的。

    嘈杂的酒吧里又放起了《YOUARESOCOOL》,赛宁变的害羞起来,他的脸上漂流着月光的气息,现在的他如此安静,甚至有些无助。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就象在梦中一样。

    看来这酒吧没几张唱片。

    又放到这首歌了。

    给我一个机会,让一切完美。你可以让我飞到很远,你很容易让我快乐,也很容易让我悲伤。我想这就是你的力量。

    我不停地点着头说是的是的这也是我要对你说的。

    我们象两颗珍珠一样坐在酒吧里发光。我们打电话叫来了乐队的朋友。赛宁说他没想过他也会恋爱,他很难会相信一个女人,他本来以为恋爱是中年以后的事。

    三毛说我和赛宁是天生一对,他说我对赛宁的音乐有着长久的回吻,并且我们都具有那种惹事生非的气质。

    我们拼起了一张大桌子开始大声喧哗彼此吹捧。三毛还拿来了披头士的唱片在酒吧放。酒吧的食品很难吃,啤酒是热的,女服务员态度生硬直接了当,赛宁说这象矿工的酒吧所以他喜欢。

    我们的“喜宴”最终由于某个在洗手间门口偷看我的男人被三毛发现而陷入一场混战中。两帮人把酒吧打了个底朝天,酒吧的老板听之任之。我看见赛宁一个袖子没有了另一个袖子也没有了,我哭着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三毛拿着把大铲子站在中间一动不动,赛宁不知什么时候戴上顶小帽象是火车司机的儿子。

    终于,对方有人高叫一声别打了我们都是外省人不能让当地人看笑话!

    混乱顿时结束,赛宁把帽子还给了对方,大家各自赔给酒吧一些钱,最后我看见他们还互相握了握手。

    所谓幸福,就是明知那黎明将至的黑夜中酒吧已离我很远了很远了,我却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4

    赛宁用发胶不厌其烦地把长头发往上梳起拢成一个椭圆性,我大笑起来据我所知他向来讨厌猫王的虚伪造作。赛宁在房间里上窜下跳,他翻出条破旧的大喇叭裤,他说这是他在英国唯一的好朋友送的他从来舍不得穿它。他在身上挂满了那些浮躁得一塌糊涂的挂件他疯疯颠颠地在我面前边唱边跳。

    待我如呆子待我凶残,但爱我;撕碎我虔诚的心,但爱我;无论你去那里,请带着我,否则我会寂寞我会悲伤和忧郁;亲爱的爱我,别让我为你哭泣,我是如此寂寞;永远亲爱的,我会乞求和偷欢,渴望你的心与我的心相近,如此相近;亲爱的,我跪下乞求,我只是恳求,恳求你爱我。

    伤痕累累的赛宁,象一只花胡蝶一样的赛宁,他把我抱到那只可爱的小冰箱上他说外星人派我来找你。我们开始亲吻,彼此亲吻,直到那成为一种痛苦。我第一次赤裸地看着这个男人赤裸的身体,沉默是一种最温柔的围困,我的爱欲藏在他的身体里。他的汉水飘落在我的脸上、背上、胸上,我迷死了这飘落的过程。耳边的每一种声音都来自最远的地方,当赛宁把我放在他身体之上时,他说小兔子你是我的好吗你永远只是我的好吗?然后他开始亲吻我的乳房,一片深紫色就这样神秘来到我眼前,我没有办法停止喊叫,我丢失了我的呼吸,我害怕自己会飞走,我无助的身体,我赞美我的身体。我听见这个男人最后几乎是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要记住我,就象记住你自己。

    在我经历着这一刻迅速醒来的那一刻,我预感到自己将成为一个有很多故事的女人,而故事总是要有代价的。

    5

    在1992年的床上我想起这一无数记忆中永远的定格,以及与之相连的所有热情、幻想、饥饿、恐惧。我有些迷惑,三年过去了,我现在在想到底什,么才是爱呢?我的身体,我的自己是什么呢?高潮的真缔是什么呢?今天赛宁对我第二次重复了“你要记住我,就象记住你自己!”这句话。我不知道他重复这句话是因为他的高潮,还是因为我我又一次知道了他偷情的事实。

    在我唱歌的夜总会只有老天知道每天到底有多少起不道德的交易。有很多来自各个城市和乡村的女孩在这里讨生活,旗是那些穿来穿去的“陪酒小姐”中的一个。她长着一张困惑的脸,她的脸本身就象一个问号。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她叫旗,她和我来自同一城市,她没有父亲。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在一起喝酒,在她和我讨论了《少女杜拉的故事》之后,我们成了朋友。今天她突然打电话给我,她要我去她家,她说她要跟男朋友分手,她说她需要一个观众。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旗了,我从不听说她有男朋友,我也不知道她在这里有家,以前她总是东住西住的。

    以前我不喜欢有自己固定的住处,直到我遇上他,他是个大男孩,但他照顾我,我们在一起,在一起混天黑地地喝酒,他给我恋爱的感觉。

    旗给我倒了些芝华士,我发现她这里没有任何一样可以抠在一起喝的东西,她说她就爱这样喝。赛宁也喜欢这种喝法,我不喜欢这个牌子,我也不习惯这种喝法,这样喝酒象酒鬼。

    小小的旗今天冷冰冰的,她始终不告诉我谁是他的男朋友。

    我曾在家翻箱倒柜地为旗找书,我对赛宁说这是个可怜的女孩。赛宁说你怎么可以随便说一个人可怜?你对病态的寄予厚爱,其实这很不道德。我说你这是什么话?你现在变得怪怪的,以前你也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我只知道她是个需要帮助的人,而我是那个必须去帮助她的人。

    我看着旗的家,我很喜欢她房间的摆设,简单、舒适、敏感。我想我是没有看错她,她是很有意思的人。

    我们听见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开门进来的是赛宁。

    我惨叫一声,这一刻太刺激。

    我说旗你觉着这样很好玩吗?

    赛宁象个白痴一样站在我们面前,他的眼神很单纯,没有一点愧疚和紧张。

    我说赛宁你跟我回家!

    赛宁一声不吭地跟在我后面往外走,我们身后传来了旗冰冷的声音这个男人我比你更爱他!

    我转身飞出去一个杯子我说我叫你再爱!

    我哭了,我认为谁都没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赛宁说你干什么你过份了!

    我看着赛宁,我的宝贝赛宁,我伟大的父亲说过这个男人爱我不会超过一年。“百里之外,最美丽的是杨树的眼睛”。赛宁的眼睛在我看来就是那种“杨树的眼睛”。我看着那双时刻令我心动的眼睛,我现在还能相信谁?

    我立刻就成了“阴谋论”者。我不想走了,我要看看还会发生些什么。

    旗说赛宁你爱我吗?

    旗走到我们面前她对我说你不要影响他,我今天只要听他的一句真心话。这是赛宁进来以后她第一次看着我。这个小小的旗真是很不善良,但她象是有一种迷幻作用,她让我和赛宁都站在那儿直发楞。

    我知道你不会回答的。我不想再见到这些衣服,因为喜欢这些衣服的男人是个小丑。旗开始脱衣服,她把衣服一件件扔到赛宁身上。皮肤的颜色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又哭起来。我看见“瘦弱”在她身上突然成为一种与尊严有关的象征,我发现这个小婊子的确很美,以前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现在我认为那是一种与身俱来的“伤心的美”。

    我已把你看透!

    旗从柜子里拿出一大堆唱片扔向赛宁。赛宁蹲下来捡唱片,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这让我心疼。

    你知道吗?我现在对你毫无感觉可言,我要你从我的生活中走开,永远得走开。

    赛宁似乎是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抱着他的唱片打开门往外走,旗的声音又温柔起来我以为你是对我的好的人,我可以为这去做任何事情,我错了,我总是看错人。

    我说旗你是看错人了,他已经爱我了,他不可以再爱你。他不可以的,你也不可以这样要求他,我们是真的爱,我们很爱很爱的。

    我的眼泪不停地流着,旗的眼泪也不停地流着,她说我真的很抱歉。

    抱歉?我对你那么好你却背着我勾引赛宁,现在你说抱歉?

    旗的声音一下子就冷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有一件事你最好搞清楚,是赛宁来我家上我的床,不是我来你们家上你们的床。这话立刻就把我给说服了,我狼狈地冲出了旗的家,我为这一切感到羞耻。

    在大楼底下我看到赛宁蹲在那,我说别跟着我,我会回家的。

    我在马路上乱走,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我一边走一边在为这对狗男女设计种种艳情场面,我的头在不停地摇着,最终连我自己都觉着这样去猜测别人多少有点卑鄙。我总是在相信也许我一生都无法得到的爱,我为自己感到难受。

    回到家时我看见赛宁坐在家门口,我说怎么了你失魂落魄得连钥匙都丢了?

    我发现门已经被打开了我说赛宁你不会连这个家都不敢待了吧?

    赛宁把我抱在怀里他用极小的声音好半天才说出句别离开我求你了。

    这种话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却仍会让我感动。

    他抱得我一动也动不了。

    你放开我,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赛宁跪在我面前开始舔我,我看到他哭了。当我开始抚摸他的头发,他突然把我推到墙上,他的器官突然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我再次知道我就是不能没有这个男人,除了这一点,这个世界我完全不了解,也不想了解。这么想着我开始哭起来。我说我求你了,别不要我,我不够好吗?我求你别抛弃我,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你。我们好久没做爱了(我本来以为他把能量都释放到音乐里去了),赛宁是那种永远在作爱时给我“梦的感觉”让我触电的男人,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两个分不开的重要原因。我们总是这样,吵架了就闪电般进入爱抚,好象吵架特别能够刺激这个男人对我的欲求,每次吵架后的做爱他都可以完出些新花样。在我们的肉体碰撞中,我始终处于被动,我喜欢他向我施虐,那给我带来无限快感,我有时也会为此而羞耻,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人象我们这般做爱。我无助的身体,我搞不清楚我所谓的高潮是身体上的还是脑子里的,自从旗告诉我她有一次在高潮中昏了过去之后,我就不确定我到底有没有过高潮了。这种迷惑挺恐怖的。我想拥有完美的身体,完美的自己,可什么时候我才可以有能力确定呢?当我们有问题的时候,赛宁总在那种时刻想做到做死在我身上为止。这个男人善于不断地打开我的身体,他让我的身体不断走向极限,但却无法让我确定到底什么才是高潮,我想这是我的问题。我们开始喝酒,我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我边喝酒边说赛宁我们之间有问题。他说对,有问题。我说有什么问题,他说我说不出。这个晚上我们一人抱着瓶酒把中外所有的摇滚英雄都赞扬了一通,我们谈笑风声,我们还破天荒地讨论了一把关于扩散、蔓延、渗透、膨胀、极至之类的古怪问题。

    黎明的时候,我起身收拾东西。赛宁象个影子一样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他坐在我身后的地板上,我看见黎明使他的皮肤更苍白眼睛更明亮。

    你还是要走吗?

    两年前你和我们的邻居睡觉,那时你让我觉着这个世界都不是我的,但是我没有走,我甚至没有怪你,我反而把你抱得更紧了。没多久我就知道我错了,我应该离开你然后再等你把我找回来的。这次我不会再错了。

    赛宁用烟缸往自己的头上砸去,我看见了血。

    你不要这么幼稚,你今天就是死在我面前我还是要走的。我说过我不相信你一生可以专情,你可以爱别人,或许我也会,问题是你不能骗我,你不能让我象个傻瓜一样。你让我觉着自己很脏,我象是和千千万万的人作了爱,这种感觉我受不了。

    赛宁追上我,赛宁拉住我,赛宁靠在门上对我说那你等到我头上的血不流了再走好吗?

    对于你自己的生活你是个思考能力比我还差的人,给你这点时间你还是没有办法说服我留下的,我现在甚至怀疑你当初说爱我是否是经过大脑的。

    你不能这么说,你不可以这样!

    赛宁,你十八岁时就作过父亲,你说孩子的妈是大你十岁的婊子,你让你父亲扶养了那孩子一年以后又把他还了回去,因为查下来你不是孩子的父亲。现在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你的母亲在日本,你的父亲在英国,你一个人在中国,我不是你的亲人,你是我可以选择的,只有你自己才能为自己负责了,你必须得学会付出代价。

    6

    我住到了三毛家,这一次我无法再对自己说“这不是他的错”。我象是屋顶上那只一动不动的鸟,我的自信心降低到最低点。三毛说我的问题是爱赛宁爱得忘记了自己,他说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不可爱的,他说我老是想控制赛宁,他说爱是需要去学习的。他还教了我一些办法,他说你们女人总是在抱怨男人对你们不好,却没想过利用自己的优势去抓住男人的弱点。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说爱不是一种技术,那很不人性。我开始天天买酒喝,我很容易吐,三毛说我是个不快乐的傻姑娘。

    赛宁被允许每星期天晚上来看我,每次我们都会做爱,每次他都会带礼物给我,有时还带来一些他想我时写的诗歌。赛宁对事物的感受神秘而赋有创意,但是他没有受过正规的中文教育,他写的诗歌常常是错字连篇,通常只有我能看懂。在这些想我的诗歌里他极力表达了对我的不可割舍,并且一会儿把我说成“象牛奶一样美好的女人”,一会儿又把我说成是“一块有毒的饼干”。

    我问过赛宁你爱旗吗?他说爱。我说那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他说他这一生不能和我没关系。然后他就哭。

    他把我的脑子搞得很累,我担心过去的好日子永远不会再来了,我经常会因此而发抖,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爱了,我只知道如果把他从我的生活里抽离出去的话,我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我找到了旗。我告诉她我永远无法原谅她给我带来的伤害,我希望她从我和赛宁的视线范围永远消失。我说赛宁是爱你的,但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你愿意和这样一个男人相爱吗?旗说你和赛宁是用钱堆出来的两个人,你们的生活是傲慢的、苍白的、虚弱的,你们是闭着眼睛生活的,我可怜你们。说完她就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接下来,我选择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星期天晚上切腕“自杀”。三毛去上班了,我知道赛宁几点从多比(赛宁是他的家庭教师)那儿出来,我提前四十分钟走进洗手间。我在镜子里看自己,镜子里的我很美,如泣如诉的表情,大有一番孤身复仇的气概。当我手中的刀片朝血管切割下去不停切割时,这一次我干得象真的一样。疼痛感使我的身体到达了一种幸福的时刻,我这个蠢女人此时充满着自我践踏的勇气,我打开水龙头,冷的水冲在热的血管上,我坐在浴缸旁晕炫,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如果他是爱我的就会有第六感如果我是不该死的他就会准时到来。

    自杀应该是没有观众的。你不是在自杀,你也不是在证明你有多爱我,你是在向我挑战,你够狠!

    这是我醒来以后赛宁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把我从床上拎起来边扯去输液管边说我讨厌透了你的这种鬼把戏!

    我们惊动了护士小姐,当她严厉指责赛宁时我又脱口而出这不是他的错。

    我们都哭了,赛宁只在我一个人面前哭泣,他的眼泪是我的珍珠,是天空给我的礼物,这眼泪多么迷人!

    赛宁一直在医院里守着我,他为我换了了一个单人病房,我们两个一人一个耳机听音乐,他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入睡,尽管我们的沟通进行得很困难,尽管我认为这事还没完。我有时也会对自己说你才二十二岁,你不可以如此依赖一个男人,你将来还有很多路要走,这样生活对你的成长是不利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无力抗拒。

    出院那天,我把乐队的所有成员请到一个很大的蛇餐馆,吃饭中途我突然说赛宁我决定了,我要和你分手,我要回上海。

    赛宁说不!

    我说不分手可以,你不是喜欢和三毛讨论西北男人是怎么打老婆的吗?我要你现在坐在那让我打一个耳光。我指着餐厅中央人最多的地方说出这句我早就想好的话。

    赛宁低头在那儿不出声。

    三毛说你是那种跌一百个跟头都不会反省的人,你为什么总要搞点事出来?你真是急死我了。

    如果他是爱我的,他就可以为我作这件事,这是他自找的。赛宁“唿”地站起来,大家看到“坏孩子赛宁”搬了张凳子走向餐厅中央,他对着我的脸坐下,还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我已走上去给了他一个响彻云霄的耳光。我哭了,所有的委屈一泻千里。

    很多人站了起来,赛宁搂着我对大家说没事没事她是我女朋友,他边摆手让大家坐下边说不好意思防碍大家了这是我们的家事。在餐厅的厕所,我把赛宁经常用在我身上的方法首次用在了他身上,我不确定他是否很享受这过程,如果不是,我想这算是一种强奸,我想我是疯了。我吻他,吻尽他的生命,让我的生命开始。我是他的树叶,树叶来自树,我必须把他绑架,让他听我唱歌。我熟悉这个男人在我身体里的形状,他是我唯一的男人,老天,让所有的诅咒化为抚摸,抚摸他的全部,就象无尽的温柔,直到他快乐地对我低语“我爱你到死”。当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再次找到我自己,于是我把这幸福时刻命名为“高潮”。

    我终于呕吐出去了些什么,我终于平静了点。

    我搬回了家,我和赛宁又一次手拉起手奔向无法确定的明天。

    7

    我和赛宁的日常生活几年不变,白天睡觉(除了乐队排练),傍晚出去购物,晚上看书喝酒听音乐看电影弹琴唱歌。偶尔会出去演出,偶尔会去外地旅行。我们总是在清晨进入爱抚,清晨是冰冷的,我们喜欢在那冰冷的时刻感受我们两个和这个世界的关系。那种时候透过朦胧的光线,我总是可以看到赛宁的头发飞了起来,我喜欢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就象我的情绪。赛宁几乎每天清晨都要在窗前拉一会儿小提琴,他的吉他是那种鬼魅搬的哀痛与尖刻,但他的小提琴是那种绝对的抒情,美得让我绝望。

    我曾经工作过一段日子,赛宁讨厌我在夜总会唱歌,他曾把我的演出服剪成各种奇怪的形状,他总是故意捣乱。在我工作的那段日子,赛宁常常会几天不怎么和我说话,连做爱都是一声不吭的。他长时间地坐在书堆里喝酒。他最喜欢的是英文版的《追忆似水年华》,他读了好几遍,有段日子象是走到那本书里出不来了。

    赛宁也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是一个叫多比的“问题男孩”的家庭教师,多比是个香港小男孩,有“校园恐惧症”,长期和一个老保姆住在大陆的一幢房子里,赛宁教他数学、英语、小提琴、踢足球。赛宁和多比的相识纯属偶然,他们似乎特别谈得来,我很高兴赛宁能成为他的家庭教师,但是我没想到他会当我相信他是和多比在一起时背着我和旗约会。

    "旗事件”之后赛宁就把多比劝回了香港,他说他不想再对多比负责,而且多比也应该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和赛宁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

    赛宁排练经常缺席,三毛很生气,我看着这两个人分分合合多少次,每一次都刻骨铭心的。三毛说我们这样生活是不健康的,他说我们的父母这样给我们钱是在让我们慢慢腐蚀。三毛骂我们的时候我们总是傻笑,他拿我们没办法。在音乐上、生活上我们和三毛有很多不同,但他是这个城市里我们唯一的好朋友,我们非常爱他。

    我和赛宁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寄生虫生活很不好。我和赛宁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们都酷爱巧克力,我们都来自破碎家庭,我们的童年都极为阴暗,我们书都念得不好,我们小时候都没什么孩子理我们,我们的哮喘病都差点要了我们的命,我们长大后都不愿过父母给我们安排好的生活,我们都没什么理想,我们都有恋物癖,我们的家长都因为我们小时候吃过很多苦而特别宠爱我们,我们都没有音乐就不能活。

    我和赛宁都相信直觉,相信感伤,有表演欲。喜欢自然、平和、自由的生活。别人说我们生活在幻觉中。我们不相信任何传媒,我们害怕失败,拒绝诱惑会让我们焦虑。我们的生活是自娱自乐的,我们不愿走进社会,也不知道该怎样走进社会。

    有时候我想我和赛宁的爱情是一种毒素,我们一起躲在柔和的深夜里寂静得绝望,永远不愿醒来。_

    8

    我们窗外的大街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一条街。街上商店通宵营业大酒店一家接着一家。每当夜晚来临街上就会出现成群结对的女人,有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有比我小很多的,有比我大的。她们的目光追随着那一辆辆过往的汽车,那些车会为她们而停留。车的款式车牌的字头车主的谈吐都是她们决定去留的关键。这里的人们把她们叫做“流莺”。在这些女人周围聚集了这个城市大部分的乞丐、卖花的小女孩、姑爷仔(那些靠逼迫妓女为生的男人)、毒贩子、烤肉串的。多年来公安部门不断治理这条街,还在这条街上开过公判大会。偶尔会有窗口上装着铁丝网的警车开过,我常常会看到那一撮撮的人随着女孩子的尖声嘶叫四处奔跑。这条街的斜对面是一家很大的电影院,它们分别属于不同的两个派出所管辖。因此当这条街上出现警察时人们就跑到马路对过的电影院去,当电影院门口出现警察时人们又跑到这条街上。有时开过的只是一辆装冻猪肉的集装箱,但只要一个人作奔跑的动作,所有的人都会跟着跑起来。

    他们就这么跑来跑去。我和赛宁就住在这条街的某幢大厦里,我常常站在阳台上观看这一切,这几年这已成为我的一种习惯。

    9

    乐队决定去北京“闯天下”,听说那里开始出现很多地下乐队。赛宁说别人都不带女朋友去你去了不好,我先去看看,好了再把你接去。三毛在电话里说赛宁在北京的演出反应挺好,有很多朋友喜欢他的音乐。但是赛宁不到两个星期就一个人先回来了,失魂落魄的。他说他不适应集体生活,太热闹。他说北京人都活在感动之中,每个人都晕着。

    赛宁回来以后动不动就失踪几小时,而且从不和我做爱,后来他终于向我承认他在吸食海洛因,并且已经成为“瘾君子”。我说“瘾君子”?不会吧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在一起也玩过药丸,草,大麻,毒磨菇.每种毒品给身体带来的反应各不相同,而我们都不喜欢太化学的感受.我们从来也没觉着毒品有多好或有多不好。事实上我们一直认为有音乐,有爱情就够了。海洛因,白色粉末,充满着被提炼过的感觉。吸食海洛因的动作很古怪,毫无美感。赛宁说海洛因使他忘记这个世界的样子,给他安静,让他独处,令他安详。他说但是我没想到那么快就会上瘾!我不喜欢这种被控制的感觉。赛宁说人在茫然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走入一个旋涡,而他是一不小心走入海洛因这个旋涡的。赛宁似乎是先我一步走入了一个致命的旋涡,我是这样认为的,我知道我也太容易犯这样的错误。我觉着我的赛宁实在是不走运。他常常会坐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几个小时看着外面,我也常常在和赛宁争吵以后走到阳台上,我看着那条大街,我想我的感受并不是痛苦,我只是慌乱。我想我必须得帮助我的男人。我把他看管起来。这是我唯一可做的。

    我们之间渐渐失去信任。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赛宁衣服的口袋,他的脸色,他在洗手间干什么?他在给谁打电话?这些统统成为每时每刻的问题。那些别人介绍的戒药一点用都没有,我每天看着他受折磨。我不知道犯瘾是一种什么该死的感觉,他说他犯瘾会死的我就信了,我的确很怕他会突然犯瘾致死。他抓住了我的弱点,他常常用死来威协我,很快人们就可以一眼看出他是个“瘾君子”,他有着“瘾君子”特有的苍白的消瘦和丢了魂似的神经质。

    这天赛宁又失踪了,我回到家时看见他已回来了,看见他回来我就放心了很多,我一直担心他会被抓起来。他抱着那个著名的枕头坐在地上发呆,天知道他怎么那么喜欢这个枕头,去北京时居然也带着,他说没这个枕头他睡不着。他的面前摆放着几把吉他,我们家有六把不同年代不同颜色不同用途的吉他。赛宁说每一把琴都有不同的音乐和感觉,我都喜欢,它们都是没有灵魂的,直到被我看上。

    赛宁没有抬起头来看我,我也没理他。我开始收拾房间、洗澡、洗衣服。我喝了赛宁为我做的汤。赛宁会做很多美味家肴,他说除了音乐,他最爱的就是女人和食品。喝完汤以后我走到赛宁对面坐下。我听他来回不变地在吉他上走着几个重复的旋律。

    你今天去哪了?我找你找得累死了。

    你不能这样,你抬头来,我要跟你说话。

    赛宁,我累了。今天我在电话薄上找到了戒毒所的电话,我去看过那了,我从来没这么鬼鬼祟祟过。那里的医生非常友好,他们把你当成普通的病人,他们不会把你当成罪犯。他们说政府鼓励自愿戒毒,他们会为你保密,并且负责到底。

    我不去那种阴森森的地方。

    你没有选择的。我们不能再相信那些江湖医生了!除非你告诉我你不想戒了。你会在那陪我吗?他抬头看我,他的眼睛总是这么美,他说话总是这么慢,他一脸无辜的样子让我感觉我们是多么愚蠢。

    戒毒所有规定连探视都不允许的,但是我的心会时刻和你在一起我保证。我知道我无法体会你现在的感受,如果可以减轻你一点点痛苦我愿意去死,真的,我们现在一定要心齐,让我们把这场噩梦快些结束好吗?我求你了我快疯了。这个滥毒品把我们搞得乱七八糟的。

    赛宁终于同意去戒毒所。那一个黎明我为他收拾衣物,我的宝贝我的眼泪他坐在阳台上,他坐在黎明垂落着冰凉的双手。他的一首歌里唱着“我知道快乐的形状”,他的另一首歌里唱着“姑娘我偷到了神的钱包”,现在我看着赛宁就想着这两首歌,我看见冬日黎明惨白的颜色无休止地抽打着他,而我只能在别处看着他,并不能把他带走。这个早晨我的眼泪几乎没有停过。我只是伤心,我觉着该死的海洛因把我的赛宁偷走了。赛宁一路上攥着我的手,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戒毒所退回了我为他准备的所有食品、小唱机、唱片、镜子、剃须刀。医护人员搜遍了他的全身,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当工作人员把我送进电梯时,我听见赛宁突然很轻地叫了声我的名字,回过头时他已被带进了有一把大铁锁的病房。他对我那一晃而过的凝视,成了我痛不欲生的回忆。

    我开始大量的喝酒。我经常在戒毒所周围游荡。我从来没有把酗酒和吸毒等同起来。在我看来我和酒的关系是柔和的、亲密的。酒有很多种姿态,酒最大的作用是可以令我放松让我温暖。我开始寄情于酒精。我的酒量越来越大,我几乎从不会喝醉了,我还研究出几种不会让人闻出我酒鬼气味的配方。事实上赛宁在戒毒所的四十天里,除了买东西、给他的医生打电话、坐出租车,我几乎没有和什么人说过话。

    赛宁从戒毒所出来那天我把自己搞得很美,我穿着兔兔拖鞋去医院接他,我们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他对我的第一个微笑让我对生活充满了感激。他看上去胖了很多,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毒品的话题,我想这一切总算过去了日子会好起来的。赛宁一直不和我做爱,他很安静,好象总是很累,但是我想这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反正他睡觉的时候我可以喝酒。

    10

    真正噩梦般的生活是赛宁在几个月以后又开始吸海洛因,他的态度很明白,他说没有毒品的日子他适应不了。我说没有性欲的日子你能适应吗?他说我可以找别的男朋友但就是不能离开他。我认为他是个混蛋。我认为如果我真的离开他的话那就真的什么都完了。但是我的确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的生活里从来就不曾谈论过控制。现在毒品控制了赛宁,他变了,情绪时高时低,莫名奇妙,要命的是他不再需要和我沟通,他变得灰暗、孤僻、冷漠。我试过各种办法来引起他的注意,所有努力的结果是他越搞越凶,他说其实他很需要这种被什么东西莫名其妙控制住的生活,他说吸毒不会让他去偷去借去抢,他现在就是不能没有毒品,毒品让他的心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没办法,我回不来了。

    酒精已开始令我有生理反应。我有时也会为酗酒而内疚,同时却又操心下一次何时再喝。酒精给我一种伙伴的感觉,我是多么得需要这种感觉,那令我安全。每天我从睡醒后开始喝起,酗酒的生活让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虽然我很少会喝得神志不清,但是我每天必须喝下大量的酒精以维持某种放松的水品。有一次我同时喝了几种酒并且是喝得太快,我终于有了喝醉的感觉,那情形丑陋得要命,我在洗手间呕出一大口血,那口血的颜色是近乎黑色的。我第一次感到酒也是邪恶的,酒的邪恶感是慢慢到来的。

    酒精和毒品让我们的生活走入极限,生活的画面处于不停的变化中,这刺激,我们暗自喜欢。穿行在薄雾之中,我们成了两个危险分子,世界昏迷亲人伤感,所谓爱的感觉在越来越模糊的感伤中消失贻尽。从疯狂作爱到看都懒得看对方一眼,我唯一明白的就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注定会失去控制。我们象两个极不友好的邻居一样住在一起,生活开始变得低级趣味起来,我们常常会为一点小事吵得鸡飞狗跳,还频频拿英雄人物开玩笑,在这发了疯的生活里我们已无法确定伤害的含义。

    我们有时也会突然抒情起来,一个劝对方戒毒,一个劝对方戒酒,每次都声泪惧下的。

    赛宁突然说要去这个城市附近的一个开发中的小镇唱歌,我说随你便吧有事干总比整天忙着搞海洛因好。你也不必每天来回赶长途车,你可以在小镇上再租间房子。我再给你两个月时间,如果你再不戒毒的话,就作好准备和我同归于尽吧。

    他改作“歌星”以后我们就客气了起来,他没有在小镇上租房子,他每天来回花四个小时在路上,我几乎看不到他在吸毒,我也减少了喝酒,大多时间我在昏睡,我很想在睡眠里自然死亡。

    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我一个人来到了小镇。我看见几家酒店门口都摆放着赛宁的大幅宣传照,他的这些照片什么时候照的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成了“摇滚红星”,这称呼用在他身上很滑稽,在以前赛宁是绝对不会允许的。赛宁是个柔和的疯子。

    可是,在看他演出时我发现他现在把偏激和疯狂作为自己的唯一特征,并且开始破不急待地炫耀起华丽的吉他技巧来(在以前赛宁是一直回避这点的他说那样很傻),大量的实用失真,这却为他赢得了大量的歌迷,有的和我一样是坐长途车来的。酒精、赛宁带领下乐队的发作、众人粗暴的放纵,在即厌倦又满足的沉醉之后大家什么也获得不了。因为现在的赛宁什么也不是,他的演出象一场砸耍表演,也许他在有意识地颠覆自身,我不知道,我呆了。除了倒霉的命运还在继续,我觉着赛宁的变化是耸人听闻的,一切都是为了吸引注意力而制造注意力,摇滚精神早已荡然无存。他在欺骗听众、欺骗他的乐手、甚至欺骗他自己。我可没想到赛宁会变成这样。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他的那帮乐手,我发现他们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孩子,我搞不懂赛宁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为这帮孩子的头的,我更搞不懂这些孩子怎么会玩这种音乐(尽管他们的演出时刻象在排练),他们什么时候学的?他们不念书吗?

    在后台我看到几个非常小的女孩来找赛宁,她们会送一些稀奇古怪的礼物给赛宁,我发现在赛宁演出的几个场子总能看到这几个女孩子,我听见她们中的一个说我多想和他的女朋友换换呀!这话立刻让我忿忿不平起来女朋友你知道作他女朋友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这晚我和赛宁在宵夜的时候当着乐队大吵了起来。赛宁说他现在就喜欢这样玩音乐。我说你自己也知道这些是狗屎的,对吧?中国人还刚刚开始接触摇滚,这些孩子,还有那些歌迷,你在误导他们你知道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赛宁整天赶场子唱歌,浑浑噩噩的没有清醒的时候。有一次演出结束有两个便衣警察走进后台,他们小声询问赛宁是否私藏武器,这个混蛋居然以为这是有人在和他开玩笑,他笑着说对我还有两个手榴弹,结果他被当即带走。谁也不知道他是被哪个部门带走的。我求到我以前唱歌的夜总会的老板,我们开着车一路找过去,结果在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派出所的特案组找到了他。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不说,我觉着这一切无聊透了。

    一进家门,赛宁立刻找出海洛因,我知道他早就犯瘾了。我一把抢过他的小纸包扔出窗外。

    我不该保你出来,我应该让你在里面犯瘾,让他们把你送到戒毒所去待上半年。

    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现在的音乐假的要命,我不要看到你,你恶心。

    有人告诉我你被抓的消息让很多女孩花容失色,“坏孩子赛宁”什么时候成了尤物了?你离开三毛就是为了做这些吗?

    你给我离开那个小镇,我不许你再去搞那些混蛋音乐。

    赛宁始终一声不吭的,我开始砸他的小提琴,砸他的吉他,我知道这对他是最致命的。

    暴跳如雷的赛宁象一家失去了控制的机器,他居然用被我扯断的吉他琴弦把我缠在阳台上,我们的狗一直在狂叫。

    人都是有弱点的,你把你自己的弱点找出来了再骂我!你这个酒鬼烦死我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七个小时以后才回来。面对着他语无伦次的道歉我说我要搬出去,我一再说明我只是搬出去住段时间在一起我会紧张。

    我又一次搬了出去,这一次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11

    三毛回来了,我不停对他叙述我生活中的不幸。三毛说现实是堵病欲的墙,我们要穿越那堵墙,音乐可以拯救我们。三毛总是把音乐和命运联系起来,因此他总是显得比较有责任感,比较沉重。

    三毛回来后就和赛宁住在一起,据说他们几乎行影不离。我和赛宁天天在电话里彼此问侯,只是他依然吸毒,我依然酗酒。有一次我拿起电话就哭,我哭他也哭,我们就那么傻傻地哭了一会儿,彼此只说一句话,他说我很难过,我说我很难过。

    有一次我给我们的小狗当当买了一些好吃的,我来到了那个象废墟一样的家。赛宁和三毛都在睡觉,当当不停地舔我要我带它出去玩。我抱着当当把艾伦.金斯伯格的《祈祷》中的一段抄在了赛宁的小黑板上。这一段是艾伦母亲的临终遗言,后来被艾伦收录进了他的长诗《祈祷》。艾伦也是个爱想入非非的人,他也曾醉心毒品,他是我和赛宁都喜爱的诗人。

    三毛打电话来要我去参加一个PARTY,他说你一定要去。

    于是我见到了赛宁。这个时候的赛宁是我所熟悉的,他穿着雪白的棉布衬衣干净的牛仔裤,他有些不安的站在舞台上甚至有些害羞。他在音乐里毫不隐晦地说出自己的梦境及想法,从不怕人耻笑。他知道他是破碎的,他希望用破碎来搜索破碎,他的音乐是一种祈祷。

    赛宁是一个受尽恫吓之后对成人世界绝对不理解的永远无法长大的孩子,他是天才的,温柔的,歇斯底里的。他有他自己的逻辑,他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使用各种中西方乐器,他的音乐带着天然的酸性,他的吉他空心而脆弱,他的嗓音是一种冰冷的甜美,象一种抚摸。

    赛宁的中文语感很差,但他坚持用中文写歌。我们以前总是一起写歌,通常是他弹一个音乐动机出来,然后再告诉我他要表达的意思,赛宁的歌词大多涉及一些支离破碎的故事,他用英文告诉我,由我来为他想出合适的中文歌词,我总是用最直接最简单的词汇为他改写歌词。每当我看见赛宁站在舞台上唱这些歌时,我总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我觉着我是那个被他赐予了某种权利的人,他赐予我权利一起被这音乐的光环笼罩,我迷恋我们对音乐的这种长久的出神的状态。

    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聚会了。我曾随赛宁走过一个又一个奇怪的演出场地,我们都是对方最忠实的歌迷,他还是我的吉他手。简单的设备、甜蜜的气氛给我们家的感觉,在这种地方演出我们可以和朋友直接交流。最初相爱的日子我唱“我今天心情很好,我男朋友在我身边,今晚我不想浪费时间,他是我的一切,今晚我们要摇滚。”。赛宁喜欢看我一头长发迷你裙塑料凉鞋站在舞台上,演出时我喜欢随着自己柔软的嗓音注视着我那双前后晃动的腿,头发的两边总是长长地飘在胸前并且遮住我的面颊,我以为那样可以突出我五官的立体感,我更是愚蠢地认为那样可以显示出我的神秘感来。那时我去演出更多的是为了获得一个在有观众的气氛中自我欣赏一番的机会。

    赛宁有个嗜好,他喜欢送我各种各样的小丝巾,而我头大,天生不适合戴丝巾,但赛宁仍是不间断地送,他总说配件是最重要的。每次演出前我都会挑选出一条丝巾缠在话筒架上。我们是一对著名的恋人,我那对于美国六十年代文化的古怪激情,赛宁是最欣赏和最支持的一个。

    最后,赛宁突然安静下来,他在舞台上坐下,他拿起了那把紫红色的箱琴,他最后的一首歌让我一阵阵发冷,我冷得哭不出来,这寒冷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击了我。

    艾伦,不要吸毒,不要吸毒,我带着钥匙。

    赛宁的木吉他很本质。他把我抄在他小黑板上的那段谱成了一首歌。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下,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钥匙在窗栅里,在窗前的阳光下,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不要吸毒,结婚吧结婚吧结婚吧,不要吸毒不要吸毒。

    这以后我经常和赛宁在一起,赛宁不再出去唱歌赚钱,我们经常和三毛彻夜长谈,就象最初认识时那样。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象孩子般地讨论我们的问题,讨论酒精、毒品、金钱、音乐对我们生活的影响,讨论选择和恐惧,甚至讨论中国摇滚的未来。

    我们终于下决心摆脱已经严重影响我们自由和健康的毒品和酒精。毒品和酒精确实可以给我们带来美妙的颜色和声音,但是代价太大,我们必须结束这种生活,我们各自向对方保证一定会熬过以下的艰难日子。

    三毛给赛宁搞来了“美沙铜”,这是国际戒毒组织公认的戒毒良药。我也开始停止喝酒。我们整天睡觉。

    12

    赛宁似乎毫不费力地戒掉了海洛因。我们的身体都十分虚弱,经常一起去医院打葡萄糖。渐渐的赛宁发现自己吃药吃上了瘾,那些种类繁多的戒毒药本身就是毒品,他用这个药戒那个药,再用那个药戒这个药,他的身体陷入了严重的错乱中。三毛怪我没有控制他的药量,我说我根本就不懂这些。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我劝赛宁再去戒毒所,他说戒毒所有规定两进戒毒所的话会被关很久。最后,赛宁又回到了海洛因那里。

    当音乐结束请你关上灯当音乐是你特殊的朋友当音乐是你唯一的朋友当音乐是你最好的朋友请你关上灯当音乐是你特殊的朋友当音乐是你唯一的朋友当音乐是你最好的朋友请你在火中起舞失去控制直到时间终结我有个朋友也在火焰中她的脸在镜中不段闪现她的身体在窗前不断晃动她在外面等我在梦中在我歌唱之前我想你听见蝴蝶的尖叫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我们要拥抱在一起我们等待落地我听见了温柔的声响忽远忽近忽离忽疏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对我们惊恐的姐妹做了什么我听到了温柔的声响它把我的耳朵击碎撒落在地我们想要这个世界就是现在上帝请你救我

    1993年圣诞夜那天,我一整天看不到赛宁,我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扔出了门外。晚上他回来时我反锁着门对他说你去死吧你完了。那晚我就对他说了这一句话。那晚赛宁坐在门外一直在唱歌,他唱得很含糊,只是每句都有圣诞快乐。那晚我喝了太多的酒,所以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打开门不见了赛宁,他的东西都在。我起初以为他去了哪个“道友”家,我那时酗酒很厉害,经常恍恍惚惚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一个星期以后我知道不对了,我和三毛到处找他,甚至找到了他国外的父母那儿。三毛说赛宁混蛋我比他更混蛋。

    后来我发现他大衣口袋里的护照不见了,在那把红色芬达琴的琴箱里我发现了一张纸条:亲爱的如果你发现这张纸条时我不在你身边,那么就是我已离开这个城市了。现在是1993年的9月,你正在我怀里睡着,你又醉了。我爱你,但爱是什么呢?有什么在恐吓着我。真的。所以我必须离开。我们在一起太久了。无论你想变成谁或你会变成谁,记得我是最爱你的赛宁。

    什么是“我们在一起太久了”?我们只拥有这个,我们没有别的。我开始尖叫。我可怕的哮喘病就这样在十五年以后突然卷土重来,我经常需要去医院抢救,我随时得准备着氧气袋。所有甜蜜的回忆让我疯了。三毛没法帮我,他说服我一起到外省去演出。他想让我成为一名职业歌手。最后一场演出对我和演出公司来说都是一场噩梦。按照演出合同规定,到最后我还要赔偿演出公司一笔钱,可见我自说自话到何种程度。

    现在你认为你可以区分天堂和地狱蓝色的天空和痛苦绿色的田野和冰冷的铁轨一个微笑和面具吗你认为你能吗他们有没有同你交易把你的英雄出卖给鬼魂尘土给大地热气给凉风冷冷的关怀给所有的改变你是不是为了一个木笼中的主角而走进一场战争

    多么希望你能在这里我们仅仅是两个失去了灵魂的在鱼缸里年复一年地游来游去的人在同样的老地方奔跑我们又找到了什么呢仍旧是那些恐惧多么希望多么希望你能在这里

    我抱着赛宁的吉他唱着《多么希望你能在这里》。酗酒令我的哮喘越来越厉害,而哮喘的我演出时总是力不从心。

    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有人对我说你的台风不错只是为什么那么不快乐现在改革形式一片大好。我十分失态地把一杯水和杯子一起突然向那人砸去。我的行为引起一场风波。三毛竭力替我向人道歉,他对大家解释“她从来没到外省演出过,可能是兴奋过度了”。我因此而被耻笑为“中国猛女人”。后来又不知是谁拿走了我放在浴室里的赛宁送我的手镯,我四处寻找,并嚷嚷着如果找到这个拿我手镯的人必定拧断他的脖子,我在酒店里再次惹事生非,并和三毛大吵了一通。

    我发誓再也不出去唱歌了。我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谈论人生必须忍受痛苦已成了不和时宜的自作自受。我再也不想给这个世界添麻烦。

    我发誓再也不出去演出了

    1994年的春节,我突然预感我的赛宁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被挤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看着表思考问题会让我感到恐怖,我变得无比固执起来。我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海洛因,我通过它和赛宁约会,我对自己说你去死吧你完了。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海洛因最大的好处是让我没完没了地进入令人晕炫的虚无,我从里到外空荡荡的,时间开始变得飞快起来,生和死同时成为高悬在我头顶的两坐宫殿,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这其中尴尬地徘徊。赛宁说过他靠海洛因寻找安宁,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其他美妙的感觉。海洛因的生活对我毫无美妙可言,但是我确实找到了安宁。我需要一种慢慢死去的方式,我是个胆小鬼,我没有力量立刻去死。

    我见不得光亮,不能听见声音,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多疑,懒惰,闭经,颠三倒四,厌食,每天看粤语长片但是关掉声音,不停向父亲要钱。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嗓子坏了,我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唱歌了,我对自己说你毁灭自己的时刻动了。那以后我再也没唱过歌,哪怕是在自己的浴室。海洛因最终使我获得一种力量,它让我不再需要音乐了。在发现这点时,我知道我已经完了。

    1994年12月的一个早晨,我下楼买水,天知道我怎么会飘向一辆缓缓开来的小汽车。我的头部和右眼受伤,护士小姐剃光了我的一头长发,眼部手术的整个过程所有的麻醉药对我失效。

    父亲来到了这个城市,我似乎才反应过来我的生命是别人给的。父亲说他有责任他愿接收惩罚,他坚信我是个好孩子,他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为了不使亲人伤感,成了我去戒毒所的全部理由。

    回上海之前,三毛送来一大堆各种各样的帽子,他说这是命运,我感觉你就要好起来了,你看你戴帽子真好看!

    _13

    我回到了家乡。我是一个药物依赖者,我是所有母亲的噩梦。

    大量的激素使我看起来象个白痴,病人们在那儿,在阳光下做纸牌,大门上着锁。生命中的失控是如此逼真,就象这个城市的冬天,冷冰冰的暗藏着杀机。

    从安康医院的戒毒所出来以后,三毛经常打电话来,我对他说我在期待着自己能一点点正常起来,我渴望过去的一切能随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清晰珍贵和明了。

    有一次,三毛在电话里说你在阴暗的地方待得太久了,你应该出去晒晒太阳。

    当我一个人坐在太阳低下时我会唱起三毛的歌:安详的病人不会说慌,没有挣扎没有笑容没有眼泪,不会寂寞,嘿你只不过是病着,一脸单纯。

    我会想起安康医院的那些精神病患者,在公安局所属的这家医院的病人大多曾经杀过人,而我很难把听到的那一个个故事和这些安详的病人联系起来。我可以下床后每天和她们一起晒太阳、吃饭、作纸牌、吃药。她们午饭之后的集体大合唱是每天必做的作业,她们除了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这样的老歌外,还会唱一些时髦的新歌,比如《潇洒走一回》、《谢谢你的爱》,这些新歌都是不断到来的戒毒病人抄在小黑板上教会她们的。有一次我听到她们在唱:我的思念不再是那决堤的海,为什么总是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得把你想起,让我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那些病人大多在这间大房子里住了十几年,我从未听过如此凄凉的情歌,我听她们这么豪迈地唱着一首小情歌,那毫无修饰的整齐歌声令我发疯。在以后的日子,我经常和这首歌碰上,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心语》,每次相遇,我都突然崩溃,我会停下所有的动作把这首歌听完,这首歌提醒着我我从哪儿来。

    14

    玫瑰有刺,就象爱情。当玫瑰花瓣片片飘零,就象是小寡妇的眼泪。这种如泣如诉的下雨的天气,敏感而不真实,它一直就和我有关。雨声无情地把我和这个世界隔离,空气中飘荡着我爱人的歌声我不能吻他了我不能求他了我不能谢他了。我看见自己的脸被埋在了一块大石头底下,而我是多么得想搬开那块大石头。

    我的旧皮鞋被雨水泡得又大了一圈,我的脚在皮鞋里晃来晃去。我用烂皮鞋踢了踢唱机,唱机里的男人很资产阶级。我的唱机总是会走音,我的皮鞋也会有哮喘的时候。

    今天有人从南方带来了赛宁的死讯,这是个没有证人的赛宁的死讯我该如何是好?那人要我挑选一首赛宁的作品入某张唱片,他说我们想纪念他,就由你来唱吧。当我听到“纪念”这两个字特别想笑,我说赛宁是一首被歪曲的诗歌,也许我都不了解他,他脸上梦想的痕迹我无法模仿。

    我没有告诉他我早已不能唱歌了,我也不听任何摇滚乐了。我买了一些新唱片,我刚知道有个KURTCOBAIN,但他已经走了,他走了我痛死了,我不能再听这些新唱片了。三毛在酗酒,依然在歌厅卖唱赚钱,他还打老婆,他老婆那么美,和当当一样忠实和瘦弱。越来越多的乐队,好多好多的PUNK,越来越多的摇滚小青年。可我的心中不再有英雄,我已经有过我的崔健了,我是那个在崔健的歌声中出走的女孩,我至今都认为那是幸福的。关于蓝色的天空和痛苦到底有什么区别,我现在已经不去想了。“热气给凉风,尘土给大树,冷冷的关怀给所有的改变。”是我现在的生活。

    窗外有很多奇怪的面孔,他们在说我深爱的男人死了他死了。燃烧和熄灭不能互相看见,就象昨天和今天不能互相看见。

    赛宁离开我已有三年,他是我流不出的眼泪说不出的话;他是我镜中的魔鬼笑容里的恐惧;他是我死去的美丽,是我拥有了就不再拥有的爱情。他的失踪使我的一切成为一种失真,我时刻有一种被活埋的感觉,我已认定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了。但我无法谈论某种控制(自杀并且一干到底),我无法拒绝延长不幸,我更没有无比的固执,这场残酷的青春我即是受害者又是凶手,我自惭形秽,因此我无法将这段奇怪的旅行就此结束。如果说是我最终使自己活下来的话,那么我获救的原因不是恐惧,而是厌恶。

    对我而言,爱情是男性创造出来的。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个不羞于因为男人而死的女人,并因此而觉着自己很壮烈很伟大。在男人的世界里,我长期地成为一个软弱的女人。我是如此得柔弱,我是如此得需要爱,我深知自己的可怜之处,我善于展示我的顾影自怜。我那幽闭而激烈的内心世界,我曾经认为那很美。死里逃生,我有点反应,我几乎可以认为自己是个十分不可爱的女人,我更能确信的是真正的软弱的女人已经被消灭了。

    关于一个情人的死讯,它是那么得简单,它简单得就象是星期天的早上。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不得不说这对我是一种打扰,就象重听过去的每首旧歌,皆感爱情远去;无论那是一首多么蠢的歌,都会让我心碎。

    我和赛宁是两只好奇的猫,可好奇会杀死一只猫。我曾在他怀抱里笑言我是那种随时随地可以和他结婚的女人,我也是那种随时随地可以和别人私奔的女人。那时我们都喜欢“私奔”这类字眼,那对我们来说意味着自由之路。然而炸弹落在了最美丽的地方,幸福逃之夭夭。

    所谓失控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火灾,大火带走了我的爱人。他昨天还对我唱着小姑娘我情愿看着你死去,也不愿意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走了,一场又一场的大火最终带走了我的爱人。我们的五官、我们的胸怀还尚未开朗时就已经不再有机会,我们曾在一幢着了火的楼顶上恋爱。

    那么现在呢?为什么会有现在?昨天他说他要和我结婚。抚摸着乐器的手是一双年轻女人的手,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寻找那无望的解脱,十指间赛宁留下的气味总是清晰可辨,我知道那是我无法挽回的黑暗。无论我走得多远,他都召唤着我。在我灰色的时刻,在我灿烂的瞬间。把光打开,他便来拜访我,告诉我我的由来。他紧紧跟随我,他不停地告诉我你的一生只是场意外,你不该在这里的,你该和我一起的。

    15

    该是我消失的时候了。

    说这话时我把自己的脸孔放在阴影里,我知道我此时的表情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多年以前,我是个白纸一样的孩子,我非常善于在出神的状态中驱散忧虑。某一骇人听闻的事件改变了我的生活,并令我迅速地滑入了“问题少女”的泥潭。当我感到势单力薄,那种感觉是确确实实的。长大以后,我成了名力不从心的歌手,我那略带疲倦的嗓音曾使寂寞的人们在甜蜜的酒吧欢聚一堂,曾让脆弱的孩子们在任性中相濡以沫。“声沙沙的女人”,我的男朋友总是这么叫我。这个不知所错而又柔情似水的男人曾带着我所渴望的温度进入我的生命,并使我的安全从此蒙上阴影,我曾是他笑盈盈的女人,他的灼灼桃花。

    "我深爱的男人失了踪!”我的叫喊曾是那么得孜孜不倦。

    如今,这个不负责任的倒霉男人死了,他害了我,这点毫无疑问。

    我的冰雪容颜!它虚伪而又摇摇欲坠。心爱的迷你裙连同我亚麻色的肌肤一起在此时破旧不堪。我是戴着圣诞帽的兔小姐,我是一只腥红色的铁捅。我在这里,我是那墙上的影子,墙上的影子是我的,我无法消除影子。

    星期一早晨,支气管一阵剧烈痉挛。“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太阳多温暖,生活多美好,“空气里都有情侣的味道”。

    星期一早晨,一场精心策划的“自然的煤气事故”因父亲的突然归来而面目全非,呈现于我眼前的是父亲的一滩血水。

    救护车又一次停在了我家的楼下。医护人员命令我父亲一只手抬提氧气袋一只手帮忙抬担架。他们责怪他动作迟缓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朵,父亲苍老的面容更使我最终昏迷了过去。

    16

    海洛因似乎是和我们没有关系的,其实它就在我们身边,它一直就在的。我曾经试过各种毒品,海洛因只是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现在我可以认为所有的毒品都不及我的想象力。

    但是,我的肺已千疮百孔,我的声带已被毒品和酒精破坏,我永远不可能再上舞台,我的大脑象一张漏眼的网,我的记忆力严重受损。这些只是代价的一部分,每一个走进我房间的人都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而某些与海洛因有关的性格将永远停留在我生命里,有些代价是看不到的,它影响着我每时每刻的生活。

    朋友请我去电台作节目,关于毒品的节目。这在以前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赛宁已经离开世界了,真的不愿意再有什么人这样得离开。我想我必须得答应做这个节目。

    我在节目里分别和想尝试吸毒的、正在吸毒的、吸毒者的家长谈了我的体会和经验。我说了赛宁的故事,说了他曾是如何得可爱,如何得喜爱生命。最后有人问我可不可以告诉大家你的名字,我说不可以。当然会有人问那个刺痛我的问题:当初你为什么吸毒?我说因为我不了解它,我想了解。因为我不了解生命力,我只是想滑落,我想让海洛因主宰我的生命。而我现在明白所谓的生命里就是其实死是那么不容易,而活着只是因为你想活着。我没有说赛宁的死去曾使我彻底丧失了生存的欲望,我更愿意在那时表现出我现在很正常。事实上这一次“自杀未遂”使我明白我是那种活在命运里的人,当我死去的那一刻,天空一定会破例为我敞开怀抱,而那不是现在。

    我告诉那些现在仍在吸毒的女孩:我现在有可以穿起迷你裙在太阳下逛街了,多么想你们和我一样!最后有人问我那么你现在生活得很快乐对吗?我说我摆脱了毒品,但我又有了新的狗屎,生活从来就是这样,不是吗?

    我的节目受到专家的好评,节目录音被送去了北京。据说这个节目反映很好,专家们说那个“白粉妹”说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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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接到了赛宁的电话。在电话里他说他是赛宁,我说你在哪里?他说他在北京。我说你在北京的哪里?我说在我见到你之前,不想听你说一句话。于是他告诉了我他的电话。

    第二天的早上,我在首都机场的咖啡厅见到了我著名的赛宁,他还是原来的样子,长头发,大眼睛,厚嘴唇。我们竟然都十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你不是死于一包不纯的毒品了吗?

    我不知道这谣传怎么来的,事实上我早就戒了。

    我上个月因为你的死讯差点死于煤气重毒,你现在又出现了,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故事?

    我是下定决心来找你的。为什么?因为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你怎么可以离开所有的过去?你怎么做得出来?

    我有严重的问题,我得自己解决问题。

    你现在和谁生活在一起?

    这几年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你还玩音乐吗?

    玩!

    你还是不工作吗?

    我妈妈帮我开了一个书店。

    你当初为什么会吸毒?你为什么离开了我就戒了毒?我觉着我真的不了解你,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吗?你让我觉着自己很可怜。

    我有问题。我现在还是有问题。我真的有问题。但这是个过程。我对你所有的伤害都不是故意的。

    你有什么问题?你的问题是自私和不负责任。是不是你在电台里觉着我的声音变了,又重新引起了你的好奇感你才来找我的?

    你千万别这么说,完全不是的,我没听到那节目,是别人告诉我的。你知道我们是永远分不开的。

    你这句让我想笑。

    我们的谈话是简单的一问一答,我们看上去都似乎不错,好象跟我们的故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看见北京特有的那种冬日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我看着这个我们曾经无比向往的城市,我看见它特有的阳光照亮了这场灾难。

    赛宁的死讯最终令赛宁出现,这种戏剧性令我讨厌,太累人了!我恨死了!

    我们的谈话中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他什么问题都没有问我,我一直看着他,我一直看着他温润的睫毛。他偶尔抬起头来看我,这个混蛋的眼睛居然一点没变。我没有哭。

    我们回家再聊好吗?

    赛宁,你离开我的那一刻,天就塌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知该如何更正这个错误,我昨天还在为此痛不欲生。

    赛宁,当所有的柔情成为一种仇,你会知道什么叫作痛。

    赛宁,我曾经问过天问过地说什么才能让你回到我的身边呢?现在你终于出现了,我问你你要干什么?

    我是真的一刻都没忘记过你,我是真的,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三毛,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你,我很害怕,我找不到重聚的步骤。

    赛宁,我很可怕吗?我们不是最爱最爱的吗?

    两个小时以后,我让赛宁为我买了回去的机票。

    在侯机室,赛宁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我我感觉到他的身体他的气味他血液的温度我知道这是我的赛宁他说对不起。

    我哭了我说赛宁你以前从不对我说对不起的你说过两个相爱的人永远不说对不起。

    上飞机之前我说你要是死了该多好!我怀念那些为你的死讯站在窗前哭泣的日子。

    这以后赛宁几乎天天打电话给我,我们的交谈一直比较尴尬。

    有一次我说你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但是你换地址必须得通知我,我会给你电话的。

    我和三毛通过几次电话,我们一起在电话里大骂赛宁。

    我再次确认了如今的我是一个没什么幸福可言的女人,我期待着自己三十岁以后可以活出点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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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我的北京之行写了一首歌,我弹着赛宁留下的吉他对着赛宁的四轨录音机唱了十四遍半。这首歌比较简单,肉情蜜意,但除了赃话还是赃话,我不忍心用我无比热爱的中文,我用的是赛宁教我的英文。这首歌有一句还算文雅的、被不断重复的话是“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啊!”。

    我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了小说,在写的过程中我连续不停地听着“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啊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啊!”。我认为所有倒叙闪回之类的技巧和这首歌放在一起都显得过于妩媚。我很想在这写作的过程中搞懂一些道理,而我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写作在此时终于让我成为了一个勤劳的女人。

    他妈的我们到底是为了自由而失控的,还是我们的自由本身就是一种失控?

    马克斯真伟大,他说真正的自由是建立在世界本质的认识之上的。

    我知道有一种境界我始终无法抵达。真理是什么?真理是一种空气,我感觉得到它的到来,我可以闻到真理的气息,但我抓不到它。岁月过去人事匆匆,有多少次我和真理擦肩而过!

    我天生敏感,但不智慧;我天生反叛,但不坚强。我想这是我的问题。我用身体检阅男人,用皮肤写作,我曾经对自己说什么叫飞?就是飞到最飞的时候继续飞,试过了才知道这些统统不能令我得以解放。为了所有明天的PARTY,野火依然在烧,野火烧不尽,可春风呢?春风在哪里?我的故事是即兴的(我因此而觉着自己的确比较不幸),我的小说也是即兴的,我不打算再去修改,就象我不打算去修改这首满口外来语的无比真诚的破歌。我认为我的小说和我的歌一样,非但是即兴的,而且是及时的。

    我们的人生是虚弱的,但我写到这儿有一种快乐的感觉。我看见我动人的双腿早已不如从前,但此时此刻穿在我腿上的那条黑色的小喇叭裤很年轻,它很年轻。

    棉棉1997,2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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