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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践约

    一

    光绪二十二年腊月初八日夜间,下了一场大雪。

    清晨,京城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在各大庙宇轰鸣的钟声里,刑部大堂狱押司的首席刽子手赵甲翻身下炕,换上家常衣服,带上一个新招来的小徒弟,用胳膊夹着一只大碗,去庙宇里领粥。他们走出清冷的刑部街,便与匆匆奔忙的乞丐和贫民混在了一起。这个早晨是乞丐和贫民的好时辰,他们的冻得青红皂白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洋溢着欢乐神情。路上的积雪,在人脚的践踏下发出咯咯吱吱地声响。路边的槐树上,团团簇簇,累银积玉,犹如白花盛开。太阳从厚重的灰云中露出脸,白雪红日,烘托出一片壮丽景象。他们跟随着人流,沿着西单大街向西北方向行走,那里集中了北京大部分的庙宇,诸多的施粥棚子里,已经升腾起了袅袅的炊烟。他们临近有着血腥历史的西四牌楼时,看到从西什库后的乱树林子里,飞起了一群群的乌鸦和灰鹤。

    他和机警伶俐的小徒弟,排在了广济寺前等待领粥的队伍里。庙前的空地上,临时支起了一个巨大的铁锅,锅底架着松木劈柴,烈火熊熊,热量四溢。他看出那些衣衫槛楼的叫花子都处在矛盾的心理中:既想靠近锅灶烤火,又怕把自己在队伍中的位置丢掉。大锅里热气升腾,氤氲在几丈高处,团团旋转不散开,宛如一顶传说中的华盖。两个蓬头垢面的僧人,弯着腰站在锅前,手持着巨大的铁铲,翻搅着锅里的粥。他听到铁铲与锅底接触时发出了令人牙碜的沙涩声响。人们站在雪地里,不停地跺动着麻木的双脚,脚下的雪很快就被踩脏踩实。粥的香味终于熬了出来。在清冷清净的空气里,这种纯粹的粮食的香气显得无比的醇厚,令饥肠辘辘的人们兴奋异常。他看到等待着施粥的人们的眼睛里都放出了神彩。几个耸肩缩脖、状若猢狲的小叫花子不时地蹿到前面,往热浪翻滚的锅里一探头,贪婪地呼吸几口,然后又匆忙地跑回队伍占住自己的位置。人们的脚跺得更加频繁,在跺脚的同时,每个人的身体都在大幅度地摇晃着。

    赵甲穿着一双狗皮袜子,袜子外边是一双擀毡靴子,没感到脚冷。他不跺脚,自然也不晃动身体。他肚子里并不缺食,来此排队领粥不是为了裹腹,而是遵循着老辈儿刽子手领下来的规矩。按照他的师傅的解释,历代刽子手在腊月初八日来庙里领一碗粥喝,是为了向佛祖表示,干这一行,与叫花子的乞讨一样,也是为了捞一口食儿,并不是他们天性喜欢杀人。所以这乞粥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对自己的贱民身份的认同。所以尽管狱押司的刽子手可以天天烧饼夹肉,但这碗粥还是年年来喝。

    赵甲自认为是这长长的队伍中最稳重的一个,但他很快就看到,眼前的队伍里,隔着几个摇头晃脑、嘴巴里啧啧有声的叫花子,立着一个稳如泰山的人。这人身穿一件黑色棉袍,头戴一顶毡帽,腋下夹一个蓝布包袱。这是典型的蹲清水衙门的下级京官的形象。那个蓝布包袱里,包着他们的官服,进了衙门才换上。但京官无论怎样清贫,每年还是可以从外省来京办事的官员那里得到一些好处,起码可以得到那份几乎成了铁杆庄稼的"冰炭费"吧?即便他格外的廉洁,连这"冰炭费"也拒收,正常的俸禄还是可以让他吃上大饼油条,怎么着也不至于到了站在叫花子和贫民的队伍里等待庙里施粥的地步吧?他很想上前去看看这个人的脸,但他知道京城乃藏龙卧虎之地,鸡毛店里,难保没有高人奇士;馄饨挑前,也许蹲着英雄豪杰。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本朝同治皇帝闲着三宫六院不用,跑到韩家潭嫖野鸡;放着御膳房的山珍海味不吃,跑到天桥去喝豆浆。前面这位大人,又怎能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前来排队喝粥?想到此他就老老实实地站着,打消了上前去看那个人的面孔的想法。粥的香气越来越浓,排队的人不自觉地往前拥挤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赵甲离那个稳重的人也就更近了。只要他一歪头,赵甲就能看到他的大半个脸。但那人身体正直,目不斜视。赵甲只能看到他那条不驯顺地垂在脑后的辫子,和他的被发垢污染得发亮的衣领。那人生着两扇肥厚的耳朵,耳轮和耳垂上生了冻疮,有的冻疮已经溃烂,流出了黄色的水。终于,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施粥开始,队伍缓慢地往前移动。这时,从排队人的两侧,不时驰过挂着暖帘的马拉或是骡拉的轿车子,还有挎着篮子去亲友家送粥的京城百姓。离大锅越近,香气越浓。赵甲听到了一片咕噜咕噜的肠鸣。已经领到粥的人,有的蹲在路边,有的站在墙角,双手捧着碗,啼溜啼溜地喝。那些捧着粥碗的手,都如漆一样黑。两个僧人,站在锅边,操着长柄大铁勺,很不耐烦地把勺里的粥倒进伸过去的碗里。粥从碗边上和勺子底上,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几条癞皮狗,忍着被人踢来踢去的痛苦,抢舔着地上的米粒。终于轮到那个人了。赵甲看到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碗,递到了僧人面前。僧人的脸上显出了奇怪的神情。因为在这支等待施粥的队伍里,人们的碗一个赛着一个大,有的碗其实就是盆,但这个人的青花碗用一只手就可以遮住。僧人小心翼翼地伸出盛满粥的勺子——勺子比那人的碗要大好几倍一一慢慢地往碗里倒,勺子刚一倾斜碗就盈了尖。那人夹紧腋下的衣包,双手捧着粥碗,对着借人客气地点点头,然后便低着头走到路边,一撩袍襟蹲下去,无声无息地喝起来。就在这人捧着粥碗一转身的时候,赵甲认出了这个高鼻阔口、面有菜色的人,正是刑部大堂某司的一个主事。赵甲认识这张很气派的脸,但是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他的心里不由地替这位主事大人叹息。能在六部授主事职,必然也是堂堂进士出身,但竟然穷到捧着碗在施粥棚前乞食,实在也算天下奇闻。赵甲在衙门里混了几十年,知道京官们捞钱的方法和升官的门道。眼前这个蹲在路边雪地里捧着碗舔粥的人,如果不是个特别的笨蛋,就是一个难得的圣贤。

    赵甲和徒弟领到粥后,也蹲到了路边,慢慢地喝起来。他的嘴喝着粥,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人。那人将精巧的青瓷小碗捧得严严实实,显然是用粥碗的热量温暖着双手。周围的贫民和叫花子们把粥喝得一片响声,惟有那人喝粥时悄无声息。他喝完粥后,用宽大的袍袖遮着碗和脸,不知道在干什么。赵甲马上就猜到了。果然,等他把袍袖放下来时,赵甲看到,那只青瓷小碗已经被舔能得干干净净。那人把碗揣在怀里,匆匆地往东南方向走去。

    赵甲和徒弟尾随着那人,尾随着那人也就是向刑部衙门的方向走。那人双腿很长,步幅很大,每走一步脑袋就要往前探一下,仿佛一匹莽撞的马。赵甲和徒弟在后边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后来回亿起这次跟踪,赵甲也说不明白自己的动机。当那人走到砂锅居饭庄,正要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抄近路时,脚下一滑,身体向后,跌了一个四仰八叉,那个蓝色的小包袱也扔出去很远。赵甲心中一惊,想上前去帮扶,又怕惹来麻烦,便站在原地悄悄地观望着。那人平躺了一会,看样子很是艰难地爬起来,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就歪倒了。赵甲知道他受了伤。他把腋下的大碗交给徒弟,自己跑上前去,把那人搀起来。他关切地看着那人沁满汗珠的脸,问:

    "大人,伤着了吧?"

    那人不说话,扶着赵甲的肩头往前走了几步,痛疼扭曲了他的脸。

    "大人,看样子您伤得不轻。"

    "你是谁?"那人满面狐疑地问。

    "大人,小的是刑部大堂的衙役。"

    "刑部大堂的?"那人道,"既是刑部的,我为何不认识你?"

    "大人不认识小的,但小的认识大人,"赵甲说,"大人要小的干什么,只管吩咐。"

    那人又试探着走了几步,身体一软,坐在雪地上,说,"我的腿不能走了,你去帮我截辆车,把我送回家吧。"

    二

    赵甲护着一辆运煤的驴车,把受伤的大人送到了西直门外一座破旧的小庙里。庙院里,一个身材很高但似乎弱不禁风的青年正在雪地里练武。怪冷的天气,他竟然只穿着一件汗榻儿,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赵甲搀着大人进了院,青年跑上前来,叫了一声父亲,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庙里没有生火,冷风刮着窗纸飕飕响,裂开的墙缝里,塞着破烂的棉絮。炕头上瑟缩着一个正在纺线的女人。女人面色枯黄,头发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绒,看起来似一个老祖母。赵甲与那青年把大人扶到炕上,作揖之后就要告辞。

    "我姓刘,名光第,是光绪癸未科进士,在刑部大堂当主事已经多年,这是我的夫人和我的儿子,家境贫寒,让姥姥见笑了!"大人和善地说。

    "大人已经认出了小的……"赵甲红着脸说。

    "其实,你干的活儿,跟我干的活儿,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国家办事,替皇上效力。但你比我更重要。"刘光第感叹道,"刑部少几个主事,刑部还是刑部;可少了你赵姥姥,刑部就不叫刑部了。因为国家纵有千条律法,最终还是要落实在你那一刀上。"

    赵甲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说:

    "刘大人,您的话,真让小的感动,在旁人的眼里,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可大人您,却把我们抬举到这样的高度。"

    "起来,起来,老赵,"刘光第说,"今日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我请你喝酒。"然后他又吩咐那位瘦高的青年,"朴儿,送赵姥姥出去。"

    赵甲慌忙说:

    "怎敢劳公子大驾……"

    青年微微一笑,双手做出了一个客气的手势。他的礼貌和谦和,给赵甲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三

    光绪二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刘光第穿着官服,提着一个油纸包儿,走进了刽子手居住的东耳房。刽子手们正在炕上猜拳喝酒,庆祝新年;一见大人进屋,个个惊慌失措。赵甲赤着脚从炕上出溜下来,跪在炕前,道:

    "给大人拜年!"

    刽子手们跟着赵甲出溜下炕,都下了跪,齐声道:

    "给大人拜年!"

    刘光第道:"起来,都快起来,地下凉,都上炕。"

    刽子手垂手肃立,不敢上炕。

    "今天我值日,跟你们来凑个热闹。"刘光第揭开油纸包儿,露出了一些煮熟的腊肉,又从怀里摸出了一瓶烧酒,说,"肉是家里人做的,酒是朋友送的,你们尝尝。"

    "小的们怎敢与大人同席?"赵甲说。

    "今日过年,不讲这些礼节。"刘光第道。

    "大人,小的们实在不敢……"赵甲道。

    "老赵,你怎么啦?"刘光第摘下帽子,脱去袍服,说,"大家都在一个衙门干事,何必客气?"

    刽子手望着赵甲。赵甲道:

    "既然刘大人看得起我们,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大人您先请!"

    刘光第脱去靴子,爬上炕,盘腿坐下,说:

    "你们的炕头烧得还挺热乎。"

    刽子手们都傻傻地笑着。刘光第道:

    "难道还要我把你们抱上来吗?"

    "上炕,上炕,"赵甲道,"别惹刘大人生气。"

    刽子手们爬到炕上,一个个缩手缩脚,十分拘束。赵甲拿起杯子,倒满,屈膝跪在炕上,双手举杯过头,说:

    "刘大人,小的们敬大人一杯,祝大人升官发财!"

    刘光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抿抿嘴,说:

    "好酒,你们也喝嘛!"

    赵甲自己也喝了一杯,他感到心中热浪翻滚。

    刘光第举起酒杯,说:

    "老赵,上次多亏你把我送回家,我还欠着你一个人情呢!来吧,都把酒满上,我敬你们大家一杯!"

    刽子手们都很激动地干了杯中酒。赵甲眼里江着泪水,说:

    "刘大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还没听说过一个大人,跟刽子手一起喝酒过年。伙计们,咱们敬刘大人一杯吧!"

    刽子手们跪在炕上,高举起酒杯,向刘光第敬酒。

    刘光第与他们一个个碰了杯,眼睛放着光说:

    "伙计们,我看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干你们这行,没有点胆量是不行的。胆量就是酒量,来吧,干!"

    几杯酒下肚之后,刽子手们渐渐地活泼起来,身体自然了,手脚也找到了着落。他们轮番向刘光第敬酒,显示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放本色。刘光第也放下架子,抓起一个酱猪蹄大啃大嚼,抹得两个腮帮子明晃晃的。

    他们吃完了盘中肉,喝干了壶中酒,都有了八分醉意。赵甲满脸笑容。刘光第眼泪汪汪。"大姨"满口胡言乱语。"二姨"睁着眼打呼噜。"三姨"舌头发硬,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一些什么。

    刘光第蹭下炕,连声道:

    "痛快啊!痛快!"

    赵甲帮助刘光第穿好靴子,外甥们帮他穿上袍服,戴上帽子。刘光第在众刽子手的陪同下摇摇晃晃地参观了刑具陈列室,当他看到那柄把子上拴着红绸的"大将军"时,突然问:

    "赵姥姥,这柄大刀,砍下过多少颗红顶子?"

    赵甲道:

    "小的没有统计过……"

    刘光第伸出手指,试了试那红锈斑斑的刀刃,说:

    "这刀,并不锋利。"

    赵甲道:

    "大人,人血最伤刀刃,每次使用前,我们都要打磨。"

    刘光第笑着说:

    "赵姥姥,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有朝一日,我落在了你们手里,你可要把这把大刀磨得快一些。"

    "大人……"赵甲尴尬地说,"您清正廉洁,高风亮节……"

    "清正廉洁活该死,高风亮节杀千刀!"刘光第感叹道,"赵姥姥,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大人……"

    刘光第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东耳房。刽子手们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的背影。

    四

    在十二杆大喇叭的悲鸣声中,名噪天下的戊戌六君子被十二个身穿号衣的公人架持着,从破烂不堪的囚车里下来,沿着台阶,登上了半尺高的执刑台。

    执刑台上新铺了一层红色的毛毡,周围新垫了一层厚厚的黄土。看着眼前这些新鲜气象,刑部大堂的"姥姥"——首席刽子手赵甲的心中稍稍地得到了一些安慰。他带着徒弟,跟随在六君子后边登上了平台。大喇叭悲鸣不止,一声比一声凄厉。喇叭手的额头上流着汗水,腮帮子鼓得好像皮球。赵甲看了一眼并排而立的六位大人,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个个不同。谭嗣同下巴扬起,眼睛望着青天,黑瘦的脸庞上蒙着一层悲壮的神色。紧挨着他的是年轻的林旭,他的小脸煞白,没有一点血色,苍白而单薄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身躯肥大的杨深秀,侧歪着方正的大头,歪斜的嘴巴里,流着透明的涎水。面目清秀的康广仁,神经质地抽泣着,不时地抬起衣袖,擦拭着眼泪和鼻涕。身材矮小、精神矍钎的杨锐,一双漆黑的眼睛,往台下张望着,好像要从人群里找到自己的旧日相识。身体高大魁梧的刘光第神色肃穆,双目低垂,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正午时刻就要到了。台后竖起用以测量日影的杉木杆子,投下的影子即将与杆子垂直。这是一个灿烂的秋日,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执刑台上的红毛毡、监刑官员身披的红斗篷、仪仗队里的红旗红幡红伞盖、官员头上的红顶子、兵勇帽子上的红缨络、屠刀"大将军"把柄上的红绸子……都在明丽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热烈火爆的光芒。一大群白鸽,在刑场上空翱翔,一圈连着一圈,翅羽窸窣,哨子嘹亮。成千上万的看客,被兵勇们阻拦在离执刑台百步开外的地方。他们都抻长了脖子,眼巴巴地往台上张望着,焦急地等待着让他们或是兴奋、或是心痛、或是惊恐的时刻。

    赵甲也在等待着。他盼望着监刑官赶快下令,干完活儿立即回去。面对着六君子这样六副惊心动魄的面孔,他感到局促不安。尽管他的脸上已经涂了一层厚厚的鸡血,宛如戴上了一副面具,但他的心还是感到紧张、甚至有几分羞涩,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了遮丑的下衣一样。在他漫长的执刑生涯中,失去了定性、丧失了冷漠,这还是第一次。在往常的执刑中,只要红衣加身、鸡血涂脸后,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冷得如深潭里的一块黑色的石头。他恍惚觉得,在执刑的过程中,自己的灵魂在最冷最深的石头缝里安眠着;活动着的,只是一架没有热度和情感的杀人机器。所以,每当执刑完毕,洗净了手脸之后,他并不感觉到自己刚刚杀了人,一切都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但今天,他感到那坚硬的鸡血面具,宛如被急雨打湿的墙皮,正在一片一片地脱落。深藏在石缝里的灵魂,正在蠢蠢欲动。各种各样的情感,诸如怜悯、恐怖、感动……如同一条条小小溪流,从岩缝里泊旧渗出。他知道,作为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庄严的执刑台上时,是不应该有感情的。如果冷漠也算一种感情,那他的感情只能是冷漠。除此之外的任何感情,都可能毁掉他的一世英名。他不敢正视六君子,尤其是不敢看到与他建立了奇特而真诚友谊的原刑部主事刘光第大人。只要一看到刘大人那被怒火燃烧得闪闪发光的眼睛,他的从没流过汗水的手,马上就会渗出冰冷的汗水。他抬高眼睛,去看那群盘旋不止的白鸽,它们在翱翔中招展的翅膀,晃花了他的眼睛。坐在执刑台下的首席监刑官——刑部左传郎刚毅大人,眯起眼睛望望太阳,又斜着眼看看台上的六君子,便用颤抖的嗓音喊叫:

    "时辰到——犯官叩谢天恩——"

    赵甲如获大赦令,急转身,从助手的手里接过了那柄专门用来处斩四品以上官员的笨重屠刀——"大将军"。为了敬爱的刘大人,他亲自动手,用了整整一夜工夫,将"大将军磨得锋利无比,几乎是吹毛可断。他用自己的衣襟擦干了湿漉漉的双手,右手紧攥刀柄,让刀身顺着小臂,横在胸前。

    六君子有的哭泣,有的叹息。

    赵甲客客气气地催促着:

    "请各位大人即位。"

    谭嗣同大声疾呼: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呼叫完毕,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面如金纸,眼睛充血。他率先跪下,双手撑地,伸直了脖子。松散的辫子,从脖颈一侧滑下,垂挂到地。

    林、杨、杨、康,随着谭嗣同的下跪,也颓唐地跪了下去。林旭呜呜地哭着,如一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小姑娘。康广仁放声大哭,边哭边用巴掌拍打刑台。杨深秀双手按地,一双眼睛,还是往四下里张望,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看什么。惟有刘光第刘大人昂首挺立,不肯下跪。赵甲盯着刘大人双脚上的破靴子,怯怯地催促:

    "大人……即位吧……"

    刘光第猛地圆睁了双眼,逼视着端坐在执刑台下的监刑官刚毅,用沙涩的声音逼问:

    "为什么不问便斩?!"

    台下的刚毅,不敢正视刘光第的目光,慌忙地把黑胖的脸扭到了一边。

    "为什么不问便斩?国家还有没有法度?"刘光第继续追问。

    "本官只知道奉命监斩,其它的事一概不知,请裴村兄谅解……"刚毅满面尴尬地说。

    跪在刘光第身边的杨锐,伸手扯扯他的衣服,说:

    "裴村,裴村,事已如此,还有啥子好说嘛!跪下吧,遵旨吧!"

    "大清朝啊!"刘光第长呼一声,理理凌乱的衣衫,屈膝跪在了执刑台上。执刑台下,一个站在监刑主官后边的司事官员,高声宣示:

    "谢老佛爷大恩!"

    六君子中,只有林、杨、杨、康迷迷糊糊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而谭嗣同和刘光第则梗着脖子不肯磕头。

    司事官员高声宣示:

    "犯官叩首谢皇上大恩!"

    这一次,六君子一齐叩首。谭嗣同磕头如捣蒜,边磕边凄凉大叫:

    "皇上,皇上啊!功亏一篑啊,皇上!"

    刘光第的额头撞击得刑台砰砰作响,两行浑浊的泪水,挂在他枯瘦的脸上。

    监刑官刚毅气急败坏地下令:

    "执刑!"

    赵甲对着六君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低声说:

    "这就送各位大人归位。"

    他提起一口气,排除掉私心杂念,将全身的力气和全部的心思,集中到右手腕子上。他感到,屠刀与人,已经融为一体。他往前跨了一步,伸出左手,攥住了刘光第的辫子梢。他把刘的头尽量地往前牵引着,让刘脖子上的皮肤抻得很紧。凭着多年的经验,他-眼就瞅准了刘脖子上那个走刀无碍的环节。他将身体转向右侧,正要让刀随身转、轻轻地旋下刘的头颅时,就听到看客的队伍里一声长嗥:

    "父亲——"

    只见一个身材瘦长、披头散发的青年,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赵甲在臂下的刀即将与刘的脖子接触时,猛然地将刀收起。他的手腕,分明地感觉到了那柄急于饮血的"大将军"下坠的力量。那位踉跄着扑上来的青年,正是他几年前在西直门外小庙里见到过的刘大人的公子刘朴。一股被严肃的职业感情压抑住、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悲悯感情,水一样从他的心头漫过。从木呆中清醒过来的兵勇们,端着红缨枪,乱哄哄地追上来。监刑官刚毅大人,惶惶张张地站起来,尖声嘶叫着:"抓住他——抓住他——"他身后的侍卫们,拔刀出鞘,一拥而上。就在他们手中的刀枪即将伤及刘朴的身体时,他已经跪在地上,面对着刚毅,磕头不止。兵勇们愣住,傻傻地看着这个涕泪交流、满面黄土的俊俏青年。他衷声求告着:

    "大人,开恩吧……小的愿替父亲受刑……"

    刘光第抬起头,哽咽着说:

    "朴儿,你这个傻孩子……"

    刘朴往前膝行几步,仰望着台上的父亲,泣不成声地说:

    "父亲,让孩儿替你死吧……"

    "我的儿……"刘光第长叹一声,枯槁的脸上,五官痛苦地扭歪着,说,"为父死后,不必厚敛,亲友赙赠,一文莫受。灵柩不必还乡,就近寻地掩埋。诸事完毕后,与你母亲速回四川,切勿在京都淹留。我之子孙,可读书明理,但切记不要应试做官。这是为父最后的嘱托,你速速口去吧,不要在此乱我的心志。"说完这席话,他便闻住眼睛,伸直脖子,对赵甲说,"老赵,动手吧,看在我们交好的分上,把活干得利索点!"

    赵甲眼窝子热辣辣地,眼泪差点儿流出眼眶,他低声道:

    "请大人放心。"

    刘朴号啕着,膝行到刚毅马前,哀求着:

    "大人……大人……让我代父受刑吧……"

    刚毅举起施袖遮住面庞,道:

    "架出去吧!"

    几个兵勇上来,把哭得昏天黑地的刘朴拖到了一边。

    "执刑!"刚毅亲自下令。

    赵甲再次抓住刘光第的辫子根儿,低声说:"大人,真的得罪了!"然后,他将身体闪电般地转了半圈,刘光第的头颅,就落在了他的手里。他感到,刘的头沉重极了,是他砍掉的所有头颅中最沉重的一颗。他感到握刀的手和提着刘头的手都有些酸胀。他把刘的头高高地举起来,对着台下的监刑官大喊:

    "请大人验刑!"

    刚毅的目光,往台上一瞥,便倏忽跳开了。

    赵甲举着刘头,按照规矩,展示给台下的看客。台下有喝彩声,有哭叫声。刘朴晕倒在地。赵甲看到,刘大人的头双眼圆睁,双眉倒竖,牙齿错动,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声响。赵甲深信,刘大人的头脑,还在继续地运转,他的眼睛,肯定还能看到自己。他提着刘头的右臂,又酸又麻;攥着的刘辫,似一条油滑的鳗鱼,挣扎要从汗湿血渍的手里滑脱。他看到,刘大人的眼睛里,进出了几点泪珠,然后便渐渐地黯淡,仿佛着了水的火炭,缓慢地失去了光彩。

    赵甲放下刘光第的头。看到死者脸上表情安详,他心中顿时安慰了很多。他默默地叨念着:刘大人,俺的活儿干得还够利落,没让您老人家多受罪,也不枉了咱们交往了一场。接下来,他在助手的配合下,用同样利索的刀法,砍下了谭、林、杨、杨、康的头颅。他用自己高超的技艺,向六君子表示了敬意。

    这场撼天动地的大刑过后,京城的百姓议论纷纷。人们议论的内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刽子手赵甲的高超技艺,二是六君子面对死亡时的不同表现。人们传说刘光第的脑袋被砍掉之后,眼睛流着泪,嘴里还高喊皇上。谭嗣同的头脱离了脖子,还高声地吟诵了一首七言绝句……

    这些半真半假的民间话语,为赵甲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使刽手这个古老而又卑贱的行业,第一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受到了人们的重视。这些民间的话语也像小风一样轻悄地吹进了官延,传进了慈禧皇太后的耳朵,这就为即将降落到赵甲身上的巨大荣耀铺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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